颜又在房间里等了十分钟。


    不算太短,也不算太长,但也够时间后悔了。


    颜又没有后悔。


    然后,脚步声逐渐靠近,有人敲响门。


    颜又拧开门把手,有一瞬的迟疑,还是打开了门。


    姜星时站在门外。


    玄关处的灯光很暗,颜又穿着白色睡衣,黑色的头发披散着,随意地搭在肩上,不像平常那样经过精心打理。丝绸材质的睡衣微微垂坠,将他的身形衬得很瘦,领口的扣子是松开的,肤色比睡衣还要白。颜又就像是一枝待放的百合,在昏黄的灯光下微微摇曳着。


    姜星时的身影则显得高大得多,像是可以完全笼罩住颜又。


    颜又很小声地说:“你快点进来。”


    对视的时候,姜星时能看到颜又泛红的、害羞的脸。


    可能是想要逃避一时的尴尬,但颜又选择了更糟糕的话题。


    于是,在看到姜星时潮湿的发尾时,颜又问:“你要不要先去洗澡?”


    又自告奋勇:“你的房间是哪个?我去帮你拿衣服。”


    看起来是努力想要成为一个负责任的主人,招待客人姜星时。


    姜星时走近了一些,他低着头,终于开口说话:“你都换上睡衣了,别出门了。我让别人拿。”


    颜又:“哦。”


    浴室的门被拉开又关上,传来水流声。


    没过一会儿,又有人敲门,叶甘拿着一个包,估计是姜星时的行李,他有点好奇:“哎,班长今天和你一起睡吗?”


    顿了顿,又继续道:“我还以为会来找我,毕竟我和班长也当了一年多的舍友了。”


    颜又接过包,尝试解释,似乎也是说服自己:“我们只是一个房间。”


    叶甘看着他,像是很奇怪:“你不是单人间吗?”


    颜又:“……”


    突然,姜星时的声音从浴室中传来:“颜又,衣服拿到了吗?”


    叶甘也似乎被提醒了:“那你把东西给班长,我先走了。”


    颜又找出几件衣服,敲了一下浴室的门:“放在外面的凳子上了。”


    做完一个主人该做的一切,颜又终于闲了下来,也感觉到一丝久违的不安定。


    姜星时在浴室里洗澡,而自己在外面等着他出来。


    颜又的心脏不规则地跳动。


    随着情绪的起伏,好感度也在不断地涨涨跌跌。


    机械的提示音穿透力很强,颜又听得很清楚。


    在某种意义上,颜又和姜星时之间毫无隔阂。


    颜又虽然可以控制好感度,但已经不再像最开始那么容易。非常讨厌姜星时的时候,可以靠思考对方的优点增加好感度。而现在想要再降很多,似乎有些困难。


    更痛苦的是,此时此刻,姜星时一定会从不断变化的好感度中察觉到自己的纠结。


    在姜星时面前,颜又的演技的确很差,但也不至于到赤.裸相对的程度。


    在此之前,颜又对这件事没有太在意,现在两个人独处,将一切都放大了。


    颜又试图平静下来,随手打开电视,里面上演着不知名的节目,颜又似乎看得很认真,实际上心不在焉。


    姜星时打开浴室的门,走了过来。


    颜又装作若无其事。


    【系统提示:校园万人嫌心跳过速,请注意攻略对象的健康问题。】


    颜又:“……”


    ……救命。


    颜又从来没有觉得,能听到系统提示音会是如此不便之事。


    姜星时坐到床上时,颜又感觉到身边有什么微微往下陷,提醒自己有人和他在同一张床上。


    姜星时偏头看着颜又,不太认真地问:“脸怎么这么红?房间里有什么让你过敏了吗?”


    颜又咬牙,故意的吧,这个人绝对是故意的。


    明明可以听到系统提示音,也能猜到原因,还要这么说。


    是他好心收留无处可去的姜星时,对方竟然恩将仇报。


    颜又有点恼羞成怒了。


    姜星时靠近了一些,他的头发没干,还滴着水,轻声问:“要不要喝水?”


    颜又伸手想要推开坏人。


    姜星时的睡衣衣领比颜又这个易过敏人士还要高,穿得很严实。但颜又和他离得太近了,突然动手,很猝不及防。近到颜又一低头,就能看到姜星时略微敞开的领口,以及他的后背。


    电视中还在上演着无聊的对白,爱或不爱,亏欠与否。


    颜又都听不清,在嘈杂的声响中,在这么一个普通的时刻,他看到姜星时后背的伤疤,从脖颈的位置向下蔓延,被衣服遮住,看不到全部,也看不到尽头。


    颜又怔了怔。


    他很快回过神,用镇定的语气说:“你不要动。”


    颜又的语气急促,接近于命令,但其实不是,姜星时不遵守也可以。


    对人类过敏的颜又,第一次没有犹豫、挣扎,义无反顾地去碰另一个人。


    颜又掀起了姜星时的衣服。


    那些狰狞的伤痕,占据了姜星时整个后背,看起来没有一寸完好的皮肤。


    是烈火灼烧过的痕迹。


    颜又发了一会儿的呆,不知道是被吓到,或者是什么别的难以形容的情绪。


    姜星时什么也没有做,拒绝很容易,动手阻止也不难。


    他任由颜又看到赤.裸着的,怪物一般的自己。


    童话故事中的豌豆公主会因为一枚豌豆而整夜难以入眠,喜欢英俊的王子。颜又看起来也离现实很遥远,被娇惯着长大,不应该接触那些丑陋的人或物。


    颜又伸出手,指尖尝试着碰了一下,与一般人的皮肤触感完全不同。然后,白而细长的手指完全覆盖上去,毫无空隙,动作又放得很轻,像是在抚.摸一只才出生的幼兽,怕伤害到对方,怕姜星时会感觉到痛。


    颜又连呼吸都轻到近乎静止。


    小的时候,颜又身体不好,生了很久的病,住院的时间却没有很长,母亲觉得总是待在医院里不好,家里更安全。在少有的,住院的时光中,颜又看到过烧伤的病人。


    颜又身体不好,那些算不上剧烈的病痛都让他饱经折磨。


    而医生说烧伤最难恢复,也最令人感到痛苦。


    颜又的心像是被什么攥紧,他从未有过那样的经历,却在碰到姜星时曾经的伤口时,也莫名地感觉到痛。


    在展示伤口,被温柔抚慰的时候,姜星时没有想太多。


    颜又的手指很柔软,烧伤后的皮肤失去了绝大多数的感知能力,姜星时却能感觉到颜又一点一点拂过那些令人觉得可怕的伤疤。


    过了一会儿,有什么液体落在姜星时的脊背。


    与从头发上滴落的水珠不同,是温热的、潮湿的,会让姜星时身体有一瞬的颤动。


    姜星时问:“颜又,你哭了吗?”


    颜又没有说话。


    对于豌豆公主颜又的眼泪,好像装作不知道比较好,显得情商很高,也可以保留颜又过于高傲的颜面,不会让他陷入难堪的境遇。


    但是面对喜欢的人,姜星时没有那么有经验。他也不过是一个未曾心动过的高中生,通过学习和观察在为人处世上显得很熟练,却没谈过恋爱,做不到游刃有余地处理一切。


    从很久之前,颜又就是姜星时的状况之外。


    从有记忆起,颜又便很少哭了。眼泪会让关爱自己的人感到伤心,颜又不想那样,他没有痛苦到必须用眼泪发泄的程度,也不愿意让别人难过。


    没有缘由的,他的眼泪落在姜星时的伤口上。


    他的眼泪会让姜星时感到伤心吗?


    颜又不知道,但他想隐藏自己的泪水,和那些不为人知的感情——至少,至少在他自己还无法分辨之前,他不想被谁知道。


    颜又抬起手,他想推姜星时一下,却又停在半空,换成很蹩脚的方式,不是推离得最近的后背,而是没有疤痕、未被伤害过的手臂。


    他说:“你把灯关掉。”


    姜星时关了灯,电视屏幕也一同熄灭。


    房间里不再有光,伤口和眼泪都被黑暗淹没。


    他们之间靠得更近。


    颜又的鼻音很重,他问:“你之前,是因为受伤,才没有上学吗?”


    姜星时的语气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小的时候,家里出过一场意外的火灾。”


    “运气很好,被救了出来。”


    颜又的眼泪没有停止,他垂着眼,泪水凝在眼角,缓慢地、在姜星时看不到的地方一滴一滴地落下。


    姜星时说:“接下来的几年,在疗养院治疗。好了之后,就回来念书了。”


    事实并不如三两句话的讲述一般轻松,可以一带而过。


    姜星时曾在这场意外的大火中失去一切。


    听到姜星时的叙述时,颜又无法控制自己,怜悯、悲伤、难过、痛苦,这些不能算美好,甚至非常苦涩的东西填满了颜又的心,他缺乏处理的能力,最后只能让那些变成眼泪。


    “还在哭。”


    姜星时转过身,与颜又面对面,用疑惑的语气问一件毋庸置疑的事:“是为我流的眼泪吗?”


    姜星时问得那么直白,那么令人难以回答。


    颜又的眼睫颤了颤,微微闭上眼,像是放弃挣扎:“是。”


    受伤的是曾经的姜星时,而感到痛苦的是现在的颜又。


    颜又的思维停滞,连想法都是断断续续的。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流泪,那种混合的感情过于复杂。不是看到可怜的人而产生的怜悯,而是感同身受的痛苦,触碰姜星时的疤痕时,似乎连自己的皮肤也被烧得灼热。


    那些他不能承受的东西。


    所以颜又很明白,姜星时是与众不同的特别的人。


    他没有伤害自己,自己却会被他伤害。


    黑暗中,姜星时凝视了颜又很久,他说得那么郑重其事:“你会后悔的。”


    似乎此时此刻,一切都被允许,一切不能做的事都可以做。


    姜星时靠得更近,他的臂膀宽阔,很轻地环住颜又的背,将他揽入怀中。


    颜又的眼泪落在姜星时的肩膀上,打湿了衣服,浸润那些伤痕。


    烧伤过后,姜星时的后背留下严重的伤疤,连感觉也变得迟钝。但是,当颜又热的眼泪滴在那些陈旧久远的伤疤上时,好像感觉也重新变得敏锐。


    颜又的眼泪令姜星时感到迟来的疼痛。


    丑陋的疤痕,狼狈的过去,姜星时没打算给任何人看。


    他没有被爱过,也不想得到别人的怜悯,那都是没有必要的东西。


    颜又的眼泪却不同。


    姜星时抬起手,指腹有些粗糙,擦去颜又的眼泪。


    他说:“别哭了。”


    连宽慰都很虚假,是欺骗的谎言:“那时候很小,我已经忘了,现在什么事也没有。”


    颜又很天真地问:“真的?”


    没有被怜悯过的人,也会被怜悯。


    姜星时说:“真的。”


    触碰颜又的皮肤时,就像是遇到了珍贵的夏天的雪。


    很柔软、很美丽,也很容易消失,所以必须郑重对待。


    要控制力度,不应该留下伤害的痕迹。


    在颜又面前,姜星时是不够纯粹的追求者,开始并不美好,结局似乎也要寄托于奇迹。


    颜又想得更多,作为一个病人,他考虑的和一般人不太一样,认真地问:“那现在会痛吗?多久复查一次?”


    姜星时看到颜又流过眼泪,很亮的眼睛。


    烈火燃烧过,灰烬总有温度。


    颜又是令姜星时感觉到温暖的那点余热。


    飞蛾扑火,意义也许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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