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细细密密地下着，颜又的脚步有些匆忙,在无人打扫的小路上留下走过的痕迹。
穿过第一个拐弯的路口,颜又看到靠在湖泊边围栏上的姜星时。
旁边亮着昏黄的街灯。
他穿了一件不算厚实的黑色风衣,身量挺拔，也没有撑伞，英俊的眉眼上覆盖着些许冷雪,看起来冷淡又虚幻。
大约是听到响动,姜星时偏过头,抬起眼，雪花簌簌而落，琥珀色的眼瞳似乎被浸润得发亮。他拿起一边的伞,朝颜又走了过来。
然后,握住了颜又的手,问：“冷不冷？”
颜又能感受到姜星时的体温,他摇了下头。
姜星时看着颜又,他撑起伞，替颜又拂去肩膀上不多的几粒雪花。
除夕的夜晚,街上没有什么店是开着的,好像也没地方可去。
颜又和姜星时都是未曾经历过恋爱的新手,没有什么制造浪漫的经验,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只好紧急求助网络。
按照惯例,辞旧迎新之时，翠湖边会燃放烟火，每年来看表演的人都很多。作为土生土长的琬城人,由于某些原因，姜星时和颜又竟然连一次除夕烟火都没看过，也太说不过去了。
于是决定去看烟火。
在雪夜里走了两公里后，终于拦到了顺风车。
翠湖边的人太多，颜又望而生畏，就又千里迢迢地绕路去了对岸，那里的视野不佳，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个人。
等待是很漫长的事，但和姜星时在一起，颜又不会觉得无聊。
湖面上点着灯，雪花坠入水面时，会泛起很轻的涟漪。
颜又抬起眼，看着眼前的人。
姜星时有一张很英俊的脸，大多数时候装得很好，但真实性格其实有点恶劣。从第一次见面起，颜又就是少有的，见到真实姜星时的人。不熟的时候骗过自己很多次，逗人玩的时候偶尔会没有分寸；做.爱也不温柔，像是失去理智的野兽，颜又的挣扎、眼泪、恳求都没有用处；上次在所谓的观察日记中抹黑自己也没有道歉。
是一个坏人。
颜又可以说出姜星时的很多缺点，但他还是会认为姜星时是一个完美无缺的人。
因为有太多偏爱。
不过还是有点生气，颜又动了动被姜星时握在掌心的手，挠了好几下，又被抓得很紧。
姜星时低头看着他，眼睛里含着笑意：“怎么了？”
大多数时候是温柔的姜星时，永远是保护颜又的姜星时。
颜又安静了下来，他朝姜星时靠得更近，头贴在对方的胸口，低声说：“我妈妈，知道我恋爱了。”
颜又听到姜星时的心跳加快了一些：“阿姨说了什么吗？”
很平静的，语气里好像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只是问一问。
颜又回忆着颜秀文的话：“她让我要负责任。”
顿了一下，继续说：“班长，要怎么负责啊？”
颜又的疑惑听起来非常天真，像是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做。
姜星时也笑了，连胸腔都在震动，他说：“你想一想。”
颜又想了很久，慢慢地说：“恋爱守则说情侣之间要保持适当的亲密行为，一天要接吻一次吧。”
姜星时便吻了颜又的额头。
颜又漫无边际地想着，随意地说：“要住在一起，才能更了解对方。”
可能除夕夜太过美好，所以颜又忘掉了邮件，也忘掉了交换，又做一些从前想过的梦。
他说：“要在一起很久，一百年吧。”
听到一百年的时候，姜星时忍不住笑了，他的手捧着颜又的脸，大拇指在颜又的眼角处抚摸着。
姜星时低下头，吻了吻颜又的眼睛，很轻地嗯了一声。
零点的钟声响起时，翠湖边的烟火也一同升上天空。
隔着河岸，姜星时和颜又一同看新年的烟火。
那些美丽的、转瞬即逝的东西在空中绽放，留下璀璨的光芒，然后在下一个瞬间消失。
颜又很认真地许下了新年愿望，希望和姜星时永远在一起。
姜星时没有许愿。
他听到清晰的提示音——【恭喜宿主，校园万人嫌对您的好感度达到95～】
离100好感度只差5。
烟火的声音太大了，淹没了系统的提示音，颜又也没有听到姜星时说的话，但看到了他说话时的嘴型。
颜又问：“你刚才说了什么？”
姜星时垂着眼，说了一个谎话：“希望，能永远在一起。”
其实说的是——“颜又，不要那么喜欢我。”
他有一种预感，当好感度到达100时，就是一切的结束。
最后也只是在这个除夕的雪夜里说：“宝宝，新年快乐。”
如果真的有什么一定能实现的愿望，姜星时希望颜又能永远开心。
至少陪伴颜又的每一天，姜星时觉得自己可以实现。
■■■夏日告别■■■
三年前，当奇迹降临时，姜星时选择从原来的世界来到这里。
他提前拥有了最想要的东西——健康的身体，全新的身份，从头开始的生活，但将在三年后付出代价，交出最不能失去的。
和颜又恋爱后，姜星时缓慢地意识到这一事实，他最不能失去的是颜又。
在没有得到前，他以为没有什么会比自己更重要，无论在这个世界得到了什么都可以失去，都可以拿去交换。
姜星时没有犹豫地拒绝了交换。
接受交换，他将得到想要的一切，即使不再拥有颜又，但奇迹将会成真。
拒绝是没有意义的，姜星时什么都得不到。实际上姜星时一无所有，健康的身体和颜又的爱，都是透支来的奇迹，都只是短暂地被他拥有。
理智上想得很清楚，但再选一百次，姜星时的选择还是一样，他无法将颜又作为交换的一部分舍弃。
在姜星时漫长无趣的人生中，颜又是罕有的快乐，是唯一值得纪念的回忆，像是夏日湖水中的游鱼，惊动水面后，别的鱼会逃开，颜又则会留下。
姜星时拿出那把新的、颜又送给他的钥匙，问：“可以用这把钥匙重开一次吗？”
当收到这把独属于颜又的钥匙时，姜星时大约可以猜到，在原来的世界中，颜又应该没能长大。颜又很珍爱这样东西，直到十八岁还保存完好。如果不小心丢掉，一定会找回来，而不是任由钥匙遗落在槐树下。
但即使原来的世界也有颜又，姜星时也没有接近的想法。
因为他们是不同世界的颜又，十八岁时，将钥匙当作礼物送出的颜又，才是属于姜星时的颜又。
姜星时没有自欺欺人的想法，也不会看到一样的脸，几乎相同的经历，就会模糊他们之间的界限。
姜星时愿意放弃交换，愿意失去奇迹，回到原来的世界，那些他曾得到过的东西，和颜又的回忆，就足够姜星时度过余生了。
祂没有回答，似乎在沉思。
“如果钥匙只有一把，别的都毫无意义？”
姜星时也接受这样的结果，毕竟奇迹很难发生两次。
他说：“那我在这个世界的存在就是一个错误，这个世界的姜星时早就死了。”
姜星时平静地说服世界意志抹除他存在过的痕迹，他似乎并不感到痛苦，又或者这些痛苦和他想要达到的愿望比起来不值一提。
姜星时说：“我希望，颜又忘掉一切，忘掉我，以后也不会做这样的梦。”
在这个世界的三年里，姜星时曾经做过很多努力，但如果存在变成了错误，一切都会被抹去，那么姜星时就像是捞倒映在海面上的月亮，徒劳无功，什么都不会留下。颜又的记忆、喜欢，健康的躯体，重新开始的生活，都会在一瞬间消失。
姜星时很珍惜的每一样东西，存在的痕迹，努力的意义，相爱的证明，他都选择失去。
但也不会后悔。
对于颜又而言，姜星时本来是不应该出现的意外，像一场七月的流星，划过天空便消失了。颜又有很美好的人生，不应该在意外的姜星时身上浪费过多时间，也不应该为此感到痛苦。
奇迹存在，就会有终结。
姜星时最后的愿望也很渺小，仅此而已。
不远的地方，有来扎营的天文爱好者，他们将要看今夜的流星雨。
有个人看到远处有个人影，然而眨眼间就消失了，他以为自己是眼花了。
午后，颜又在陈旧的房间中醒来。
那些身体上的痕迹已经消失，只留有些许心理上的余震，颜又感觉到疲惫，仿佛失去了什么。
颜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想了好一会儿，才打开手机，翻到给母亲发的消息，说自己心情很差，想要出门看流星雨。
真奇怪，颜又迟钝地反应过来，他怎么会想要在这样的夏日出门，天好热，外面又有那么多令他过敏的东西。
他讨厌夏天，讨厌野外，讨厌烈日，也对流星雨毫无兴趣，因为没有想许的愿望。
所以现在已经不想看了。
颜又简单地收拾好行李，去前台退房。
离开之前，他莫名地多问了一句：“我是一个人来的吗？”
老板娘说：“是啊。”
颜又哦了一声，坐在大厅的椅子上，等待母亲找人来接自己。
他迫切地想要回家，回到玻璃花房，那个令他感到安全的地方。
凌晨的两点钟，失眠的颜又看到社交网站上发布的流星雨照片，就在他离开的那座山的山顶。
颜又面无表情地流泪，连手机屏幕也变得模糊，他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而哭，好像只是错过了一场流星雨罢了。
明年的七月，水瓶座的流星雨还会回来。
但颜又丢掉的、失去的某些无法形容的东西，好像永远也不可能再找回来。
他在眼泪中酣睡，也在眼泪中忘掉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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