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早些休息,孤想起书房还有事,先回去了。”祁祯为玲珑掖了掖被角,说话时避开了玲珑的视线。
他有些不敢瞧她的眼眸,匆匆起身离开内室。
玲珑瞧着他远去的背影,眉眼低垂,辨不清喜哀。
她自是愿意信他的,所以,今夜他说,她便信了。只盼他,莫要辜负她的信任。
今日折腾了整日,夜里又闹了这一场,玲珑已是乏极了。祁祯走后,玲珑窝在被衾里不久便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天色早已大亮。
落霞从外头撩起床帐,唤她起身。
“小姐该起了,再晚些,待到了侯府怕是就过了午膳时辰了。”落霞边说边去为玲珑准备今日回侯府的衣裳妆扮。
“哎呀,什么时辰了?今日还要回侯府去呢,我可是睡过了头?”昨日的那些泪水委屈,她好似全然忘了,一醒来唇畔便挂着笑。
“辰时末了,倒也不算多晚,你此刻起了,刚好赶得上宁安侯府的午膳。”床帐外响起了声清冷话音,是祁祯。
玲珑倒是难得在睡醒后瞧见祁祯,有些纳闷,撩起床帐问祁祯道:“这个时辰夫君怎的在这儿?”
外头天色早已大亮,祁祯一身寻常便服斜靠在软榻旁,手中握着卷玲珑搬来的话本闲闲翻着,漫不经心抬眼望向她,悠悠道:“等着陪你回门。”
玲珑当年被送入南苑后,便一直和祁祯一道被囚在南苑,三年里都没回过宁安侯府,自然也少了回门这一礼。
大邺的规矩,只有正妻才能得夫君相伴回门。
祁祯如此说,玲珑自然开心。
她含羞低首,唇畔都是笑意,昨日的泪水委屈似乎也记不起了。
傻姑娘总是如此,念着郎君的好,想不起他的坏,可纵是这样好的姑娘,却也有人学不会珍惜。
*
“小姐想穿哪件衣裳,奴婢去给您取来。”秋水在外头衣箱旁道。
玲珑闻言往外瞧了眼,略想了想道:“我记得衣箱里件绣腊梅的红裙,便那件罢。”
一旁的落霞听罢深想了番。
那绣了腊梅的红裙可是正红色,这腊月里穿正红,是正儿八经的妻才能穿的。自家小姐穿会不会不合适?
可就在她犹豫思量的这会子功夫,秋水已经取了那衣裙送到了玲珑床榻旁。
既已取了出来,落霞也恐自己再多言,会平白惹了玲珑伤心事,便住了口,未曾阻拦。
她想着一件衣服罢了,应当也不会有人盯着这事做文章,今日又是回侯府,侯府是小姐的娘家,又不是旁的地方,也无需这般顾忌。
玲珑在床帐内穿好衣裙,撩起床帐徐徐走出。
祁祯听的步音侧首看去,眼前的玲珑身着红色裙衫,笑意璨璨,俏生生立着,含笑问他:“夫君,这衣裳好看吗?”
祁祯攥了攥掌中话本,眼前晃过了幕梦中的画面。
洛阳城门下金簪染血而亡的女人也是一身红衣。
祁祯心头隐隐浮现痛意,面色微白。
玲珑察觉他神色,愣了愣,紧攥着手边衣裙,问道:“怎么了?殿下不喜欢吗?还是玲珑穿这件衣裳不好看?”
是不喜欢吗?祁祯知道,不是。他很喜欢,纵是心头隐痛,可那份悸动却也半分不假。
是不好看吗?祁祯知道,也不是。她生的明艳,本就该打扮的娇艳,合该是这样艳丽明媚的颜色,才衬得上她。
祁祯微微低眸,压下心中复杂难言的情绪,温声道:“很漂亮,就这件罢。”
玲珑闻言喜上眉眼,弯了弯眸。
“那便这件,秋水,为我梳妆罢。”
玲珑梳洗装扮后,两人在雪院用了早膳,便动身离开,上了马车往宁安侯府去了。
马车从东宫往宁安侯府驶去,沿途经过热闹街市。
京城的街市热闹的紧,玲珑听得耳畔繁华喧闹,难得没有掀开车帘子往外看去。
也是,祁祯在跟前,她怎会有心思去瞧街上的热闹。
祁祯靠在车壁上闭眸假寐,玲珑撑着额头瞧他,眸中光亮闪烁。
“看我作甚?”祁祯被她这灼热视线惹得掀开眼帘。
“殿下生的好看。”玲珑笑眼弯弯道。
祁祯闻言却细细端详着玲珑,回道:“比不得玲珑貌美。”话音好生认真。
他这模样,倒将玲珑给逗笑了。
玲珑将脸枕在他膝头,笑的金簪摇晃,抬手去抚他眉眼。
“殿下生的好看,玲珑第一眼瞧见便很是喜欢。”话音温软,眸光却虔诚。
祁祯摇头笑道:“是吗?你第一次瞧见我时,应当是新婚半月后,想来该是我卧床养伤那会儿吧,我那时可是形容憔悴暴戾不已,便是我自己都瞧不上那时的自己,难不成你却喜欢那样的我?”
玲珑笑着摇头。
祁祯眸光暗了几分,话音沉冷道:“不喜欢便对了。”
玲珑还是摇头。
祁祯眉心微拧,不解的挑了挑眉。不明白玲珑是何意。
玲珑指尖温柔的抚过祁祯眉眼皱褶,柔柔低语说着。
“我初见殿下,是在五年前的上元夜。”
五年前?那时玲珑应当是十三岁,祁祯十九岁。
可他那时从不记得何时见过玲珑。
玲珑也知道,祁祯不记得五年前的自己。
于她惊鸿一眼,数年挂念,于他,却不过萍水一遇,早已淡忘。
“殿下还记得五年前,在京城救了乱箭下的一个姑娘吗?”玲珑问道
祁祯凝眉细想,倒是想起有这回事。
那时他刚办完了一场大案,微服回京之时刚进京城便遇上了场刺杀。他隐约记得,有个小姑娘乘坐的马车和他微服回京所乘的马车很是相似,那些人许是辨不清哪个马车里是他,便一通乱射,既射了自己的马车,也射了那小姑娘的马车。
小姑娘因他无妄遭灾,祁祯自然不能见死不救,便将她救下,带着她往小巷深处跑去,将她藏在了安全的地方。
那时局势慌乱,祁祯虽带着那小姑娘逃命,可为了避嫌,他并未低头细细瞧过那小姑娘的脸,因此只记得这桩事,却早已忘了那姑娘的模样。
却没想到,竟是玲珑。
“原来是你,这前缘倒是巧。”祁祯喃喃道。
玲珑听了他这话,却嘟囔道:“不止是巧。”
她话音有些低,祁祯听不真切,问了句:“什么。”
玲珑捧脸笑着,却道:“我说,夫君同玲珑要长长久久,才不辜负这前缘。”
祁祯笑着颔首,由着她说。
她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祁祯含笑听着。两人一个闹一个笑,不一会儿,便到了宁安侯府。
今日玲珑要回侯府的事,祁祯早在昨日便提前知会了宁安侯沈峦。
因此宁安侯的人,早早的便在府门外候着了。
“殿下,小姐,到了。”
马车停下,祁祯先一步下马,随即便回身牵了玲珑下来。
玲珑的手搭在他掌心,一修长一娇小,格外相衬。
府门外候着的众人里,除了满侯府的奴才,便只有宁安侯沈峦和夫人两个主子。
这些奴才们暗暗瞧着眼前的两人,见玲珑身上正红衣裳,心中皆道,这府里的庶女真是有福气,阴差阳错,竟得了破天富贵。
“臣携贱内及家奴,参见殿下、贵人。”沈峦躬身行礼道。
玲珑名分未定,这声贵人,确实是最合适的称呼。
“侯爷不必多礼,今日是家宴,只将孤视作小辈便是。”祁祯面色温和道。
几人一道踏入侯府,侯夫人略有些局促。
她做了那让庶女代嫡女替嫁之事,狠狠折了祁祯的脸面,如今祁祯储位恢复,她自然好生尴尬。
祁祯瞧出了侯夫人面色不对,不欲与她为难,加之他此行也确有些事要同沈峦谈一谈,玲珑和侯夫人在也不好开口,便启唇道:“孤有些事要与侯爷商议,玲珑就劳烦侯夫人好生照拂了。”
话落,祁祯和沈峦一道往书房里走去。
玲珑则和侯夫人一道立在府里的石板路上,相看无言。
其实玲珑和这位侯夫人打的交道甚少,她来京城时已经十三岁了,此前京中的这些所谓家人,她只记得嫡姐,至于嫡母生父,玲珑全无印象。
侯夫人对这个庶女,也是心绪复杂。她原想着玲珑应当是要和祁祯在南苑里困一辈子,却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他们二人,心中是既有尴尬,又有悔意。
玲珑瞧着嫡母神色,想到自己此行是要来看姐姐的,抿了抿唇道:“夫人,我听表姐说姐姐的身子如今有些不好,想去看看姐姐。”
提及亲生女儿,侯夫人眸光暗沉。
“你姐姐素来疼爱你,你能去瞧瞧她,许是她也能开心些。”侯夫人叹声道,随即便领了玲珑过去。
还未踏进院落,便嗅到了药的苦味儿,玲珑掩唇轻咳。
这样大的药味儿,怕是日日都在熬药。
侯夫人却是已经习惯了这药味儿,丝毫未有异样同玲珑道:“你自己进去吧,我便不过去了。”
玲珑眉心微拧,往内室走去。越往里走,药味越浓。
她强压着喉头痒意,才没有咳出声来。
“谁?谁来了?”里头响起极弱极轻的话音,是宁安侯府嫡长女沈沁柳。
“姐姐,是玲珑,玲珑来看你。”玲珑说着,近前去撩开紧拢的床帐,瞧见病的瘦骨嶙峋的姐姐,瞬间便红了眼眶。
旁人家里嫡女庶女总是不对付,可宁安侯府却不是如此。
沈玲珑十二岁时大病一场,是姐姐沈沁柳亲自去了云州照料。再后来她回到京城,侯夫人并不待见她,也是沈沁柳在府中格外照顾玲珑。彼时京中沈沁柳的手帕交们都知道,宁安侯府新来的庶女,是沈沁柳的心尖尖,容不得旁人轻视折辱。
侯府人丁稀少,只沈沁柳和沈玲珑两个女儿,无论上一辈的恩怨如何,她们都是将彼此视为至亲的。
沈沁柳病的实在厉害,她听的清楚是妹妹的声音,撑着软枕起来,靠在床沿,抬手抚了抚玲珑红了的眉眼。
“傻姑娘,哭什么。”话音温柔,却又带着无尽的怜意。
玲珑的泪水一滴滴砸在她手背,满是哭嗓道:“姐姐这是怎么了,怎么病的这样厉害,明明三年前还好好的。”
沈沁柳温柔的为她抹着泪,满是爱怜的瞧着自己这个妹妹。
她无法告诉玲珑,自己是怎么了。这本就是偷来的一世光阴,况且她前世种下了那么多的恶果,上苍要惩罚折磨她,也是应该。
她只希望,这一世,她前世愧疚最深的玲珑,能平安喜乐快活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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