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小半月,果真如君渊所说,宫侍每日都会传南一去佛恶殿用晚膳。
南一先是含笑答应,再慢吞吞、磨磨蹭蹭的挪过去。
而晚膳过后,百越必定雷打不动提着药箱出现,两人一个站殿外,一个坐桌前,隔着点距离,轻飘飘对视一眼,表面和谐,内里藏着的拔刃张弩、针尖麦芒,默契不宣。
窗外黄昏西沉,天边云霞薄暮冥冥,南一坐在金丝檀木圆桌前,捧着一碗牛乳,小口小口饮下。
傅山炉袅袅升烟,南檀溢香,君渊与百越的身影在簇锦软帘后重合交叠。
习惯向来是最无声无息,也是最可怕的情绪。南一从刚开始的不适应、难受,至今,已经可以平静面对两人在他面前亲密接触。
又过两刻,凉掉的牛乳有些腥。
南一微眯着眼,朝内殿望去,软红雾帐只能勉强透出身影,既看不清神情,也看不清里间在做什么。
他却似心有所感。
君渊喜坐青玉案几,骨指轻磕,神情淡薄,唯独那一双深眸褪去往日锋利,温和看着弹琴之人。百越仍旧雪衣似仙,轻压琴弦,乌发随着臂肩动作垂落,隐约透出一段光滑细腻的侧颈。
如此神仙画卷,任谁看了都要赞一声般配。
明明是幽静平和的清心诀,南一却忽而从内心生出一股难抑焦躁。这种感觉与君渊无关,与百越无关,与任何人都无关,只与他自身相连。
南一第一次想。
为什么他那么弱呢?
前世,他总要依靠着君渊才能存活,他似乎永远也比不上百越,不管是否宠爱依旧,能与君渊并肩而行的人,从未是他。
临死之际,他分明痛恨先天仙灵体质,这特别的一点,让他被君渊带回冥界,成为炉鼎,饱受欺骗。但现在想来,除此以外——他又有什么特别?
如果他连仙灵体都没有,会怎样?
会饥不果腹,颠沛流离的死在战乱年代,还是因为容貌出众,被牙行颠来倒去像牲口一样买卖。
因为这一点特别。
南一好歹活了三百多年,偷来一些美好时光,虽然那些时光大多都是假的,痛的,但他又有什么资格去抱怨。
旁人皆传他以色侍君,其实也并未言错,因为他确实虚有其表,如同行于世间的小丑,扮演着只会玩花把戏、空架子的多余角色。
……
没意思透了。
君渊又凭什么喜欢他呢?
君渊又凭什么要爱他呢?
这一切,都是他痴心妄想,都是他应得。
深深的疲倦与无力笼住了南一,他忽而起身,不愿再留于此地。
走出殿门,行至月台。卫雪临正抱着肩,背靠廊柱,看向他问:“要回去了吗?”
南一点头。
“尊上今日不送你?”卫雪临上前一步,道:“走吧,我送你。”
“小卫。”
南一神情平静,语气却十分认真:“……你有没得觉得,我很废物。”
卫雪临微怔,忽而蹙起眉,冷道:“是谁又在你面前疯言疯语了?”
“……”
“我与你讲过很多次,不必在意他人言论,外人并不了解你的处境,出口之言,非恶便是妒。”
南一常年在明无魔宫独得君渊恩宠,总有些不守规矩的奴才,喜欢明里暗里嚼舌根、卖弄是非。
南一望向天幕,眸底泛起虚渺光影,“是我自己。”
卫雪临又在南一身上看到和那晚如出一辙的难过,只有一点,但却让人感觉他已藏匿许久,压抑至深。
少顷,卫雪临缓声道:“如你所言,南南,你觉得价值的定义是什么?”
小孩的神情充满困惑。
“没有人规定价值是什么样的,比如我。”卫雪临倏而抬臂,亮出腰间的凶伐陌刀,“我是冥界的大司法,表面风光无限,有人畏我,惧我,但暗地里,仍有人骂我,弃我,不齿我为杀人工具。我并不愿意如此,可我别无出路。”
“你会觉得我废物吗?”
南一否认道:“当然不会。”
“可我也会有这种无力的情绪。因为无法左右命运,难得自由。所以,此问无解,生活于世间,没有人能规定该怎样去渡过一生,做所爱之事,成心想之人,便已不负此生。”
半响,久久沉默。南一忽而笑道:“小卫,我以前认为你只会打架,没想到你竟还有这样一面。”
前世,他最爱、最想、便是君渊。
但这场梦碎了。
他虽重生,却仍旧感觉人生迷茫,毫无意义,除了想逃、想自由这一点渴望,竟不知以后应该如何。
束缚笼鸟的锁链已经断裂,他却无法高飞……因为那整整的三百年相伴,南一失去了自己。
“学堂指点迷津的先生也没你会讲,你干脆转行去教书,每月还能攒攒铜板娶媳妇儿。”
那就找。
他总会找回自己。
找到生活于世间的真正意义。
南一弯了弯漂亮的眉眼,转身,挥手笑道:“要到换值时辰了,你不必送啦,我溜达着回去。”
小孩的情绪似乎总是这样,来去匆匆,卫雪临站在原地看着南一的背影,莫名也笑了。
……
晚间,沐浴过后。南一半依在梨木窗棂边看书,宽袍松散,随意垂下一只莹白手腕,忽而,触到满指凉腻。
他目光下移,只见一条状黑物,正在费劲扭滚,细瞧两眼,竟是出逃那日遇见的小黑蛇。
“你怎会在此?”南一微微讶异,屈指将蛇身捉住,“明无魔宫戒备森严,你竟然能混进来。”
黑蛇轻嘶鸣叫,全身鳞片光滑水亮,深幽蛇瞳,倒影出一张俊美至极的人脸——凤诩。
随即,滑腻尾部紧缠上指尖,蛇头顺势吐露红信,翻涌出一丝肉眼可见的黑沉魔息。
南一沉眸,道:“你是魔息的产物?”
这感觉微如丝缕,邪恶又熟悉,与妄渊之下那些恶灵邪念产生的魔息别无二致。
黑蛇摇了摇尾巴,似乎在表扬他的聪慧。
南一与蛇相觑片刻,很快明白,那天衣无缝的计划究竟是什么。
君渊的心魔之症,皆因体内魔息难抑,导致心火如焚、嗜杀失智。这段时间通过百越的治疗,虽然心魔暂缓,但,若利用妄渊所生的魔息之物引诱,定会再次惹得心魔躁动。
届时,君渊心魔发作,凤诩与绮罗便有可乘之机,夺得佛藏。就算不幸失败,也可以推脱、解释为心魔复发,让人难以察觉出真正缘由。
难怪绮罗断言此法安全无虞。
蛇型窄短,在南一手腕绕过几圈,便没入了南檀念珠内壁,藏得滴水不漏。
南一倒不担心魔息会趁机入体,先天仙灵,魂质纯澈,魔息无法进身,也正因如此君渊才会选他做炉鼎。
“助我拿到佛藏。”凤诩的话犹如鬼魅,回荡在南一耳边,挥之不去。
玄缈宗。
摆脱君渊的控制。
这自由的诱惑实在是太大,南一视线垂落,看着那刻着梵文的南檀念珠,神色平静无波。
夜风突起——
迅疾雨珠来势匆匆,鬃狼吠叫隐约传近,回廊之下八角琉璃灯忽明忽暗。
南一探手,掌心接雨,冰凉雨水很快湿透了皓腕,浸瘪的青袖贴紧苍白皮肤,又沉又冷。
“小主子,雨势这么大,您怎么还能开窗?”淼淼撑着伞,从回廊另一头急匆匆跑进屋掩上窗。
南一瞧着她被风吹歪的发髻,笑了笑:“太闷。”
“雨夜是有些沉闷,可您得顾惜身体呀。”淼淼将南一淋湿的肩头和袖口擦净,又拧了热帕递去。
“虽然现在已临夏,但换季风雨多寒凉,容易生病。每次您一病便是好几日,瞧着就让人心疼。”
南一接过热帕,盖了眼,片刻,寒风吹凉的脸总算泛起红意,“不过是想透透气,那有你说的那么严重?”
“有!”淼淼严肃道:“您忘记前几日过敏了。您可千万不能生病,要是再病了,尊上也跟着寝食难安。”
南一将手指也拭净了,道:“是么。”
淼淼笑眯眯的说:“那是。谁不知明无魔宫里小主子您最受宠,最得喜爱,是尊上的心尖肉。”
……
心尖肉。
南一微弯唇角,状似无意的问:“你觉得,君渊最爱我?”
淼淼连忙点头,颇为脸红心跳道:“不止是我,宫里的人都这样想。尊上虽然英俊,但平日里对谁都冷若冰霜,瞧着怪让人害怕,唯独对您这么好,尤其他每次看您的时候……”
那简直是专注又认真、犹如野兽盯上猎物占有欲十足的眼神!
“可他从未说过爱我。”
淼淼猛然听到这样直白、火辣的内容,难以反应,缓了缓才尴尬道:“也许……是尊上不善于表达呢,就藏在心里默默爱?像尊上那样冷酷的性情,怎会说肉麻情话。”
言罢,她疯狂摆着手道:“尊上乃真圣人,肯定不会说这些……”
南一直视着她,竟有些打破砂锅说到底的意味,“他说过。”
淼淼彻底傻掉了,“……”
南一微笑道:“但不是对我说的。”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间,南一小憩醒来,身边却空无一人。
他赤着脚在佛恶殿里寻觅,绕过山青云峦的苏绣屏风,正撞见,百越依在君渊肩头,面若芙蓉,姿势亲密。也许因为南一没穿鞋,几近无音,也许是君渊此刻满心满眼都是怀中人,向来警惕的他竟也没察觉到南一的存在。
南一听见君渊说:“心悦你。”
……心悦你。
“心悦你”,那是南一如陷深渊三百年,用尽一生,所有也未曾换来的真心。
君渊背对南一,南一只能看见他的背影,所以不曾知那是怎样深情的神态与眼神。
当然。
南一也不想知道。
“小主子……夜深了,奴、奴婢,把灯留好,您快睡吧……”淼淼不敢再接话,磕磕绊绊说完,飞速关门逃走。
半晌,腕处黑蛇似耐不住寂寞,轻动一瞬,引得南檀念珠也跟着转了转。
南一坐在窗边听着风。
这晚他彻夜未眠,一直以来困惑、迟迟不敢下定的决心,在天亮之前,似乎终于有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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