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时节,寒霜降。
偏隅皇宫一角的九层高塔,高处不胜寒,早早的烧起了地龙。
窗边的白玉书案后,一个女子正伏案抄经,磁青绢笺上排开的簪花小字,清婉又不失灵动,如插花舞女,仙娥弄影。
大太监常福进来,看见写字的佳人,不自觉放慢了步子,轻手轻脚的侍立在一侧。
写完最后一个字,连棠收笔,把绢笺卷成筒,又用同色系的丝带绕其一周,打了个活结,双手递给常福。
常福忙弯下腰,小心翼翼的接过,虔敬的程度不亚于接圣旨,他把绢笺收好,双手握拳,对着连棠深深一礼,“十年来,连姑姑笔耕不辍,日日为先帝抄经,陛下若地下有知,当含笑九泉了。”
连棠淡淡展颜,在手心画一个圈,又指指自己的心口,轻摇了摇手。
常福看明白了,连棠在说,她闲来无事,先帝与她有恩,做这些没什么。
长目微微敛起,这位辅佐两代帝王的御前宦官,喉中一股热意。
十年前的那个小姑娘钟灵毓秀,嗓音清凌凌的,听着就舒坦,可惜所遇非人,被毒哑了嗓子,芳年华月只能拘在这高塔一隅。
“连姑姑好生保重,咱家告辞了。”常福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虚虚一礼,退出了房间。
连棠还是听到了常福的那声暗叹,她知道公公替她惋惜,其实不必,她在世上已没有至亲,又是一个哑女,与其再次经历人间险恶,倒不如在这一方书阁自在。
连棠裹了裹肩上的披帛,走到窗边,外面飘飘洒洒的落起了雪,那些久远的伤痛总是在下雪时,弥久历新般撞进她的胸口。
那一天,也是落雪天,她和祁麟大婚,十里红妆如绵延不绝的红绸,铺满了御街,上京城万人空巷,喜气冲天。
原本应该最热闹的睿王府却阴沉沉的,婚房里,连棠双手双脚被缚,蜷缩在喜床上,目光惊恐又绝望。
婆母身边的管事嬷嬷目眦着她,声音如冰刀,戳进连棠的心脏,“王妃莫怪奴才,今日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在王府做客,您在这大呼小叫的,要是搅了王爷的大业,咱这一院子的人怕都要去死。”
大业?连棠心里冷笑,谁能想到,当朝唯一的皇嗣,大齐未来的储君,会在他大婚那日弑君谋反。
连棠作为他的妻子,也只比旁人知道的早一点。
一个时辰之前,送嫁的弟弟一脸张徨找到她,说送亲队伍里混进了军兵,装嫁妆的笼箱里都是大刀长.枪。
她心里立刻生出不好的预感,打发弟弟先藏起来。
洞房里她问了祁麟,他先是一怔,继而安抚说婚宴后给她一个答案。
没想到答案是一碗哑药。
她这才知道,祁麟早已趁文武百官在王府吃喜宴的当头,带着人杀进了皇宫。
天家父子的恩怨连棠猜不透,也不想管,她只瞪着嬷嬷,撕裂嗓子发出微弱的气音,“横儿呢?”
连棠父母双亡,忠毅侯府父亲这一房只剩她和幼弟两人,她跟着祁麟赴死就算了,却不想横儿牵涉其中。
嬷嬷眼睛冷眯,“娘娘放心,他走的没有痛苦。”
连棠眼前一黑,如坠深渊,脑中只盘桓着一句话,“横儿死了。”
他才八岁啊,没有爹娘庇护,小小年纪就懂事的令人心疼,见她每次从宫里回来都郁郁寡欢,拉着她的衣袖说:“阿姐出宫吧,横儿什么都不要,只要阿姐快乐。”
可是她永远不会快乐了,她的横儿死了,在世上,她形单影只,是一个人了。
心仿佛被挖空,连棠只恨自己当初没有当机立断离开祁麟,最后搭上了幼弟的命。
一想到横儿的尸体还不知道遗弃在哪个角落,连棠的心就如刀剜了般疼,他那么小,孤零零的死去,该多害怕。
她目光空洞,仿佛被抽去了全部的精气神。
管事嬷嬷见她安静下来,带着人离开。
夜幕拉开,黑色如鬼魅吞噬每一寸光明,连棠溶在暗夜里,心如死灰。
不知过了多久,屋门被打开,喜烛重新燃上,身穿银甲的御林军把屋子团团围住,宫里的女官端着一杯毒酒走到连棠身边,凛声道,“大皇子谋反,已就地正法,王妃是个聪明人,请吧。”
言毕,女官把酒杯递到连棠的眼面前。
祁麟输了,这结果似乎也不难预料,今上尸山血海中登基,御极五年,朝堂井然,权利集中,雄才大略岂容易撼动。
祁麟以卵击石,自食其果,她作为王妃自当一起赴死,可是,她不想现在死,她要去帮横儿收尸,明知无用,她还是拼命地摇头,想求女官让她先安葬了幼弟。
女官不为所动,眼里只有秉公办事的庄肃,“王妃不要为难本官。”
她话一说完,后面两个婆子上前架起连棠,女官亲自把酒灌进连棠口中。
毒液入喉,嗓子里流过一股辛辣,她要死了,只能到地下去跟横儿说对不起了,连棠无助的闭上眼。
连棠睁开眼的时候,正斜靠在一张软椅上。
朝阳初生,晨曦从窗口铺进来,暖意熏人,连棠第一次感觉自己离天那么近。
她不是死了么,怎么会在一座高塔里?
嘴里还残留着毒酒的甜味,连棠茫然四顾,当目光瞥向高台时,突然顿住。
元宁帝高坐在螭龙御座上,身躯凛凛,英姿勃勃,散发着傲睨万物的浩然之气。
连棠怔愣,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见到皇帝。
在皇宫做明月公主的伴读数年,她和这位帝王说话的次数屈指可数。
以前只听说元宁帝残暴阴戾,杀戮无数,在西境的一场战事中,连屠了西戎十八座城池,妇孺孩子皆不放过。
还听说他生着一双赤目,天性嗜血,宫里每夜都运出死人,个个脖上有一个血窟窿。
虽知传言有夸张的成分,但进宫后连棠也是有些怕遇到这位君王的,好在元宁帝不喜与人亲近,很少在后宫出现,他们每次见面,身边都围着许多人,她隐在人群里,分不得他半分目光。
连棠唯一一次引得元宁帝的注意,还是在御花园,她和祁麟意见不和,争执了几句。
祁麟怒不可遏,他知道她的软肋,拿横儿威胁她,她不得不从。
屈辱的泪水流下来,她转过脸,用手背拭泪。
这时,一块绢帕递到眼前,那绢帕是明黄色的,叠的方方正正。
连棠抬头,看见常福公公眯眼对她笑,“姑娘,拿着。”
常福公公是元宁帝身边的大太监,且在大齐能用明黄色的只有一人,难道——
连棠转身,果然看到不远处一群人拥着身穿祥龙吉服的元宁帝,已渐行渐远。
元宁帝其实不是祁麟的生父。他登基后不纳后宫亦无子嗣,朝中人心浮动,为稳社稷,封逝去哥哥的一双儿女为皇嗣,祁麟这才成了他的继子。
元宁帝大不了祁麟几岁,虽担着父亲的名头,却从不管束他,这个送帕的举动,算是破天荒的敲打。
就因着这随手的一点善举,连棠心里一直认为,这位君王并没有传闻中那么冷血无情。
可是此刻,在这离地九层的高塔上,连棠的心还是颤了几颤,惶然看着他一步一步走下御阶,来到她的面前,如一堵山挡住了她全部的视线。
元宁帝金绣龙袍的外面还披着一层轻甲,威凛凛的压迫感迎面袭来,连棠有点透不过气。
他微微弓下身子,冷峻的眉眼一下子和她的视线齐平。
传言中对这位君王的长相多有妖魔化,说他青面狞髯,五大三粗,实则不然,连棠以前远远瞧个背影,只觉他丰神俊朗,长身如松,如今离得近了,更是心惊,他五官线条极其优越,皮肤很白,配上一身小立领团龙衮衣,矜贵的气质浑然天成。
对着这张脸,没人会相信这是一个杀人如麻的暴君。
而那白的过分的皮肤,让他整个人莫名笼着一层易碎的...脆弱感?
可羸弱之中散发出的神武雄威,更让人从心底生出敬畏。
仿佛想进一步印证什么,连棠掀起睫毛,去看他的眼睛,四目相撞的那一刻,她轻轻的“啊”出了声。
传闻也并非全虚,元宁帝真的生着一双赤目,他瞳孔极黑,眼白覆着一层薄红,薄红之下压抑着她看不懂的波涛汹涌。
那一刻,连棠仿佛感受到了君王的雷霆之怒,以极快的速度收回了视线,往后缩了缩身子。
元宁帝向前逼近了一步,伸手擦去她嘴角残留的一点毒液,“祁麟犯的错,本该由他一人承担,但弑君罪大,你是他的王妃,只能先假死。”
声音如沉金碎玉,是在向她解释赐毒酒的原因。
连棠仰脸望着高大的帝王,不明白他为何救自己。
元宁帝没有解释她的疑惑,视线定在她发不出声音的喉咙,“祁麟有负于你,朕是他的父亲,可以答应你一个条件,如果你想要一个新身份...”
他话还没说完,连棠却已悄然跪在他的脚下,用手拽了拽他垂下来的衣襟,鼓着水盈盈的眼睛望他。
元宁帝目光一滞,垂首和她对视,两人的目光交换了几息,他走到桌前拿来纸笔交给她。
连棠接过纸笔,伏案书写:“妾戴罪之身,不欲苟活,但求一死,惟愿胞弟落土为安。”
他看着她,目光里有隐隐的戾气,最终,他敛目,“朕答应你。”
连棠抑制不住心里的激动,眼泪不由自主的流了下来,又听元宁帝说:“这个不算朕说的条件。”
连棠摇头,这已经足够了。
这时,阁楼外传来军号声,常福在门外道:“启禀陛下,王师已集结完毕,启程的时间到了。”
原来,西戎可汗想趁火打劫,集结北狄、回鹘、龟兹等西域十八国进犯大齐西部边关。
当年元宁帝屠了西戎十八座城池,边关维持了五年的和平,如今听说大齐皇室内乱,蓄谋已久的西域联军,来势汹汹,一天之内就夺回了两座城池。
虽说已过了五年,元宁帝在西域依然是闻风丧胆般的存在,此战若想胜利,他非亲去不可,连夜安排好京中事务,元宁帝今晨就要率领王师出城,朝边关进发。
时间紧迫,元宁帝戴上常福递过来的黄金甲胄,朝外走了几步,又转身,目如寒星,“没人要你的命,想想有什么要求,让常福寄信给朕。”
连棠站在书阁的窗户前,远远看着瑞武门外,身披金甲的元宁帝和众将士纵马离去。
元宁帝走后,她暂时栖身揽月阁,这九层高塔原本是先祖皇帝炼丹的地方,元宁帝继位后,把它改成了书阁。
揽月阁藏书多的不可想象,连棠自小跟着母亲看书习字,如今埋首其间,倒也不觉得无趣,左右她在世间已经没了牵挂,这浩如烟海的书籍仿佛是她的避世桃源,忘却凡尘的伤痛。
她问常福,自己可不可以一直待在这里。
月余,书阁来了一道圣旨,封连棠为四品御笔博士,长居揽月阁。
连棠知道千里之外的元宁帝成全了她,她忙提裙爬到书阁的最高层,对着西北方向鞠了一躬。
“谢谢。”她无声的说,“请平安归来。”
连棠在书阁的第二个月,西境边关大捷,元宁帝手刃西戎可汗,又率王师把西域联军赶到库里塔沙漠以西,大齐的版图又西扩了一千里。
京城沸腾了,即便连棠身在书阁,依然能听到元宁帝用兵如神的传说,只是说法越来越夸张,荒谬程度和当年说他生饮人血差不多。
同一个人,两套极端的评价,只能叹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不管怎样,百姓都期盼着王师回归,宫里早早就开始张灯结彩,迎接凯旋的君王。
正当大家都沉浸在喜庆里,丧钟的声音响遍京城的每一处角落。
元宁帝驾崩了。
原来他的身体早已是强弩之末,拼着最后一口气血洗了蛮夷,在班师回朝的那天,永远的闭上了眼。
举国哀恸。
消息传到揽月阁的时候,连棠正伏案抄书,她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常福撕裂的哭嚎,“陛下——”
连棠心里震颤,久久不能回神。
怎么就死了呢,她都没来得及当面感谢他。
她拿出笺绢,把所有的遗憾都化作笔下流淌的墨迹,每日为他抄一卷地藏经,其实连棠不信神佛,这样做的原因她也说不清,可能是为了减缓一下心中的抱憾吧。
新君继位,连棠的境遇未变。
十年的时间,连棠都没有离开书阁一步,她沉浸在书山堆成的黄金屋里,生命蓬勃出另一种丰盈,足以抵抗枯寂的岁月。
只是午夜梦回,那些不好的记忆还会重现。
如果有来生,这一切会不会有所改变。
夜色如墨,昏暗的房间里,连棠猛然睁开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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