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现代言情 > 视帝十五岁 > 第51章 第 51 章
    苏沉有那么几个瞬间,能感觉自己变得越来越职业。


    ‘职业’两个字,原本不该出现在他这个年纪。


    可一旦片场里泡久了,哪怕还是个未成年人,他也能摸透诸如工作规律,会议要素之类的东西。


    剧组一般拍戏看两个重点,第一是场景,第二是大腕的排期。


    诸如雪山草原之类的外景,当然不能拍一场去一次,有什么戏份都得提前捋顺了一气呵成全部拍完,回头再补是一万个不方便。


    这类消耗重拍摄难的戏码按场景区分清楚以后,再就是针对不同的大腕安排时间。


    虽说有许多演员甘愿奉献半年多的光景泡在剧组里慢慢磨戏,但像严院长这类身居要务的演员也有旁事要忙,不可能在渚迁停留太久。


    首辅文寻敬的戏份便是如此。


    他的朝堂戏、群戏、武戏其实贯穿全剧,观众在看的时候不会察觉任何异样。


    但剧务在排期时,早已把他的戏份单独摘出来,第三集第三十二集第四十八集全都挤在同一个时间表里,抽离于剧情本身拍完。


    这样的安排,对旁人要求不大,但苦了靠体验入戏的苏沉。


    他演的小皇帝,在受制于他时要有强摁下傲气的压抑一面,甚至为安抚政局,龙颜屈尊,半忍着耻辱去亲自为首辅斟酒。


    文寻敬一声逆反,满朝文官能不要命的去东华门大闹罢官。


    哪怕把这些读书的迂腐官僚全都杀个干净,新科举的又一批也会为他马首是瞻。


    在一身清贵破除之前,这个首辅都是万千读书人心向往之的存在,是名垂青史,是良臣明相,欺压不得。


    但几集过去,他凭着应听月的眼睛看见文首辅的弱点时,又陡然会有了底气。


    文寻敬看似清朗浩然,其实早已得了恶疾,还是绝不能与旁人说清的花柳疮病。


    古有妓鞋行酒,被士子们奉为雅谈。但行歌作赋遇上疮脓满身,可就再也风雅不起来了。


    这般绝症,往往是治不好的。


    最后血毒会涌进脑子里,直至病患疯癫痴呆,再无半点体面。


    元锦没有向世人揭开这首辅的道貌岸然,反而是当众给他赏了个医女,用意之深,堪称一击绝赞的反杀。


    想要活命,便得从布线人的角色转为皇家的傀儡,烂透了牙也得往肚子里咽。


    唯一的把柄,最不可告人的秘密,直接将攻势彻底逆转。


    也不知道是剧务对苏沉太放心,还是实在排不开别的档期,竟然把这两幕戏,被安排在同一天拍完。


    一幕是帝王斟酒,是最无可奈何的卑躬屈膝。


    一幕是当朝赐医,又有今夕得势的畅快酣然。


    哪个演员瞧见这排戏日程,都得感叹一声好狠的心啊。


    就卜导审戏的强度,还有跟严导对戏的压力,搁谁演谁心态都得崩。


    当事人目前情绪稳定。


    闻枫早好几个月就瞧见了,本来还遗憾自己戏份不多,没太多发挥的余地。


    但她后来顺水推舟做了苏沉的指导老师,登时有种与老前辈对弈的爽快体验。


    临着拍这两幕戏的前一周,小朋友才终于结束其他头疼戏码的拍摄,过来找她过剧本。


    蒋麓早已习惯了赖在她这蹭课听,如今坐在高脚椅上晃来晃去,很有看戏的兴致。


    “先演一遍。”闻枫道:“看看你怎么演的,把我当文首辅就行。”


    苏沉深呼吸一口气,按着剧本把台词说了,给她倒了杯酒。


    闻枫没说话,瞥了眼蒋麓。


    后者举起双臂摆了个叉,模仿达人秀里红灯亮起:“哔。”


    苏沉:“……”


    “你既要演得既傲又屈,还得人物前后呼应,而不是逢场作戏。”


    闻枫给气泡水里加了几块冰,询问道:“从前演这皇帝的时候,你在体验什么?”


    “傲慢,睥睨,”苏沉回忆了许多幕旧戏,以及自己演第一部时的状态:“其实……他以前也是这样啊。”


    虽然贵为太子,或者贵为皇帝,他伪装作残废瘫痪,也有卑微自辱的一面,不是吗?


    “这两个不一样。”


    闻枫想了想,给他讲了个韩信的例子。


    古时有名将韩信,曾当众被□□受辱。他年轻时被泼皮欺负,要当着所有人的面从对方□□钻过才能平事。


    “让皇帝给权臣亲手倒酒,比这个还要来得过分。”她解释道:“等于当众承认自己是任由驱使的侍者,而不是至高无上的天子,你能共情吗。”


    苏沉默默代入剧情。


    要元锦爬过别人的□□,还不如直接杀了他。


    但要元锦忍着耻辱为老臣倒酒,得有什么样的心境……


    他下意识拿起酒壶,几番斟倒,更多感受到的是空荡荡的茫然。


    闻枫看在眼里,同时也在思索对策。


    太难了。这孩子才十二岁,哪里经历过那么多荣辱是非,有些东西是讲不来的。


    “上次不是罚了个站罚明白了么,”蒋麓抱着软枕又转一圈:“我陪你再去站一次?”


    苏沉双手握着酒壶,把所思所想坦然说了出来。


    “如果是我,我知道要为了大局隐忍,会尽可能温和地斟酒。”


    “如果是麓哥……”他扭头看了眼吊儿郎当的哥哥:“他估计笑嘻嘻就倒了。”


    后者满意点头:“你很懂我。”


    那么,苏沉是怎么想的?


    闻枫看着他手里的玻璃壶出神,过了一会喃喃道:“如果倒得不是酒,而是他族人的血呢。”


    是了,是了!


    再好的酒,对他们这样的权贵而言和水也没有区别,要倒也就倒了。


    可如果,这汩汩淌下的每一滴,都是他亡父亡母的骨血,是整个皇朝隐忍至今的血呢?


    苏沉如同被当头棒喝,整个人都震了一下。


    他明白了!


    日子一晃就到了对戏的日子。


    严思提前三个小时就到了片场,早早换好妆容造型去首辅府邸里静坐入戏,然后与苏沉现场过了一遍。


    卜老爷子面上跟平日没有什么区别,其实也捏了把汗,知道今天这几场戏都不好导也不好拍。


    演员演得不好,导演少不了要亲自上阵示范一遍。


    老头导演当场演个婀娜美女,演个顽劣小童都是常事。


    但今天让他上,他不一定行,他心里也虚。


    ……只能说先硬着头上了。


    灯光一打,录音竿子一举,戏就开始了。


    严思眸子一闭,再睁开眼时,已是苍老首辅,面色肃穆地坐在右侧首席。


    文武列宴之际,有美人歌舞在前,珍馐美味尽数罗列。


    侍人皆如流水般弓身进退,将百般美酒佳肴呈递在他们面前,其间有豹胎凤髓,熊掌灵芝,如同要把天下的奇珍都悉数选来。


    老首辅捻须不语,幅度很轻地用指背把琉璃杯推开。


    皇帝扶持姬家再壮兵力,令姬龄远征塞北,把文党的权势都分走了大半。


    他一向对外淡泊,今天亲自来了,便是要个说法。


    元锦看在眼里,原本在与武臣说笑,渐渐收了神容。


    兵权于武,财权于文。


    他在天平之间极力讨着平衡,但凡有一方掣肘,都可能崩翻全盘。


    可偏偏他羽翼未满,被压制太多。


    管乐丝弦一刻不停,乐师早已嗅到气氛不对,仍硬着头皮供群臣尽兴。


    舞女察觉圣意渐冷时,涂抹胭脂的脸颊微微发白,作兰花指时都发着颤,生怕一个不小心被推出去砍了头。


    正在此刻,元锦抬手托杯,向群臣示意。


    “诸位爱卿,共饮一杯如何。”


    得了好处或颇为敬惧的臣子们皆是快速相应,纷纷恭贺。


    姬龄坐在左侧高处,长眉一挑,先是玩味着看了眼文首辅,然后才举杯对饮。


    好几人的酒杯都一饮而空放置在案了,文寻敬仍是静坐不动,如若未闻。


    元锦看着是醉了,哑然一笑,晃晃悠悠扶着桌子站了起来。


    旁侧太监面露惊恐,动作哆嗦地扶住陛下,不敢规劝。


    但皇帝是醉了。


    他任由太监左右搀着,一晃一摇地来到文寻敬的长案前,抬手撑在老人面前,与之对视。


    这一对视,便像是寒剑出鞘,带了锐利的杀意。


    老人自是泰然,予以回视。


    若真撕破了脸——


    元锦这一刻眼里泛了血丝,如同许多重旧事都汹涌回潮,激得他伸手直接扼住这老朽的脖颈。


    剑拔弩张的这一刻,老人竟笑了一声。


    苏沉骤然从角色里醒过来,清楚这不是台本里的设计。


    铺天盖地的压力迎面压下,震得他几乎不知道怎么接这戏。


    仅仅是一笑,就像展示出背后无尽的底牌,以及视他如儿童的懒然。


    电光火石般的短短瞬秒里,他条件反射做出反应。


    是径直抄起文首辅面前的琉璃酒盏,一抬手扬于身后。


    “首辅劳苦功高,怎喝得这样的残酒。”


    元锦再抬眸时,几分尊敬流露的恰到好处,语意又听得嘲讽。


    从此刻起,一切都在剧本之外了。


    他躬身向前,像是要噬人的烈兽,又像是要屈尊相迎。


    极矛盾的态势浑然一体,融得刚柔相济。


    文首辅看在眼里,干枯的一只手藏在袖中,是隐着疮疤不与外人看见。


    另一只手却轻巧扬起,接了他空空荡荡的酒杯。


    “那,依殿下的意思?”


    旁的演员听到这里,已是心惊。


    严院长难道是背错台词了?该喊一声陛下,而不是殿下啊!!


    难得前头状态这么好,现在卡了重拍岂不是太可惜了?!


    话音刚落,姬龄已大笑而饮。


    “你这老糊涂,还以为他是阁中太子呢?”


    群臣打了个寒噤,此刻不敢妄言。


    元锦似站得住似站不住,单手掌着桌案,另一侧连肩带臂都任由太监搀着。


    他的黑发如瀑垂落,玉旒摇晃生光。


    “无妨。”


    帝王盯着权臣的眼睛,当着朝臣的面,摇摇晃晃执起酒壶。


    姬龄眸子已流露出极危险的神色。


    “陛下,”他压着气息道:“您醉了。”


    大太监被这声唤得打了个激灵,眼瞅着戏已经奔出剧本十万八千里了,强按着人设劝告:“陛下……陛下是醉了,容老奴扶您回去……”


    元锦仍看着文寻敬,笑容绽了出来。


    琼浆玉露汩汩而出,由万人之上的天子斟入这酒杯里。


    每一股,每一滴,都像他亡亲的血髓。


    他眼睛充血,红得吓人。


    笑容是恭敬的,却又带着可怖的压抑。


    “依朕的意思。”他话音在第二字落重,低眸缓声:“得喝这杯。”


    卜老爷子心脏病都快看出来了,及时喊出声。


    “卡!”


    群演都快憋得喘不过气了,头一次等着听卡等到想喊救命。


    刚才这情况,谁敢随便举动,毁了这么好的戏!!


    “得亏是喊了停,”蒋麓穿着长袍溜达着从座位里出来,拿袖子给苏沉擦额头:“再不喊你得宕机了。”


    严思在戏里留了一会儿,良久才收回权臣般的捉摸不透,露出几分老人的慈意来。


    “演得很好。”他笑起来:“看得出来,你们是提前下了很大功夫。”


    “还真不是提前准备的,”蒋麓没有苏沉的内敛拘束,笑得坦然:“我刚才也是凭感觉接的戏,给你们托了一下。”


    严思方才要夸,听到这略微一愣。


    “你们两刚才是凭默契互相接的戏?”


    苏沉直到现在才猛然回了呼吸,还有点缓不过来:“是……是的。”


    “好,好,好!”老人开怀而笑:“演得过瘾啊!”


    苏沉除了刚才被文首辅的一声笑激得出戏,后面每一秒每一刻都神经高度紧张,像是入戏又像是灵魂出窍。


    他后知后觉想起来刚才都演了什么,第一次不按剧本却演得像是全身上下都在燃烧,当即匆匆道谢,转头跑去导演组那里去看刚才的录像。


    卜老爷子看得欣慰,大大方方让开给他看监视器。


    闻枫在不远处等着下一场,给他们比了个大拇指表示赞同。


    “舅,”蒋麓倚着镜头箱,没羞没臊道:“我演得这么好,过两天能放假睡几天吗?”


    “那是你演得好?”老导演笑着踹他:“你弟弟刚才快拿命在演了!”


    回头得多给小孩买两筐核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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