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这局对弈是关静姝胜了。
“朕输了。”天子修长的指尖本来捻着一颗白子,可当看见关静姝黑子落下的位置后,他轻叹一声,接着从善如流地放下手中的白子。
“静姝,你赢了!你好棒!”沉默了良久的长公主这会子终于能够再次开口,看着眼前的棋盘,她整个人都显露出高兴的模样,“果然还是要你出马,才能赢得了陛下!”
相比起她的兴奋,关静姝则又变得有些略显拘谨起来。
“殿下谬赞了。”她说着轻声开口,“不过是一时撞了运罢了。”
原本她也没想着自己真的能赢,毕竟她还记得曾经陛下在棋术上的造诣不低,可不知怎的,今日这半残之局,却赢得并不算难。
想着自己竟一把胜了天子,她心中自然有些不安。
好在天子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合适,反倒是看着她温声开口。
“多年未曾对弈,伯夫人棋艺愈发精进了。”
长公主附和道:“确实,比我厉害多了!”
关静姝便忙起身一福,说不过是微末技艺,比不得圣上。
她说这话时,瞧着便是一副惶恐的模样,整个人也低着头,不曾抬起。
自然也就错过了天子见了她这模样时,面上微微显露的沉郁。
但很快又恢复如常。
“伯夫人不必多礼。”他说着伸手,似乎想扶对方,可刚抬手,似是想到什么,便又生生收了回去,接着道“眼下棋局已结束,朕也该回紫宸殿理政了。”
说着便要离开。
“陛下等等。”还不等对方迈出步子,长公主便忽地开口叫住对方,“先前说好的,若是我胜了,便有彩头的。”
天子一顿,转回身子看向她。
“皇姐问朕要彩头?”
言语之间颇有些意外,似是没想到这样情况下,对方竟还惦记着彩头的事。
“陛下,天子一言九鼎,您不会想赖了不给吧?”
天子有些被气笑了。
“皇姐,你先前连输三局,若非阿姝……伯夫人代你与朕对弈,想来这局败的依旧是你。”天子说这话时,微微抬眼看了站在对方身旁垂眸的关静姝,在确定对方并未听见防擦他那句差点脱口而出的“阿姝”时,才略放下心来,“朕就算真要赏个彩头,也应当是给伯夫人。”
“那刚好!”长公主话接得特别快,似乎一直在等着对方说这句一般,“反正都是彩头,给谁都一样。既然是阿姝胜了,陛下将这彩头给阿姝正好。”
“……?”原本一直没作声的关静姝有些懵。
天子也是一怔,看向长公主时,却见对方朝自己使了个眼色,仿佛在示意着什么。
片刻后,天子回神,心中骤然浮现一样东西,可还不等他开口,关静姝便先一步道。
“不过是侥幸赢了一局棋罢了,妾担不起殿下与陛下原本定下的彩头,还请陛下不要放在心上。”
说实在的,她也没想到长公主居然还和天子定了彩头这事。
原本她骤然胜了天子心中便很是忐忑了,如今长公主还替她像天子讨要彩头,她又如何当得起?
长公主见她这样,便拉住她的指尖道:“不过是个彩头罢了,不必急着拒绝嘛。况且你本来就赢了,这彩头拿的理所应当。”
关静姝张了张口,“可……”
“皇姐说得对。”这时天子温和的声音让关静姝将余下的话都压回腹中,安静听着对方说,“这局是朕输了,朕应当给伯夫人彩头。”
鉴于眼下此处只有他三人,天子便道。
“还请伯夫人稍等,朕很快便回来。”
眼瞧着天子宽厚的背影逐渐消失在纷飞的雪花中,连把伞都未曾打,关静姝心中想的第一件并不是对方为何要自己亲自出去,反倒是……
“陛下他不撑伞不冷吗?”
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情,关静姝下意识说了这么句,长公主一听眼波一转,唇边不着痕迹地勾起一抹笑,接着方道。
“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无奈,“静姝你也知道,先帝尚在时,每每到了落雪的时日,那时尚是储君的陛下便总是喜欢冒雪走来走去,说了多少次都不听。唯一一回陛下愿意撑伞好像还是……”长公主说着顿了顿,似是在思索,几息后才有些恍然地接上方才的话,“哦对,好像是静姝你劝的他,他才愿意撑伞的。”
说到这儿,长公主似乎并未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句怎样的话,反倒颇为感慨地道:“说起来,以前还是你和陛下的关系好些,我这个做皇姐的,总是叫他不动,也只有你,才能让那时的陛下多听几句了……”
“殿下——”眼见对方越说越离谱,关静姝忙开口,“还请殿下慎言。”
“啊,我……对不住对不住。”长公主似是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忙道,“我一时忘了,静姝你别往心里去。都是过去的事了,你就当我刚刚什么都没说吧。”
关静姝抿唇,不知回什么好。
分明心中应当对长公主那番话感到不悦的,可不知怎的,在听了对方说的后,关静姝的脑中不自觉便浮现了以前的那些场景。
那是她还未出阁的某年冬日。
那天的雪和今日比起来不遑多让,甚至雪花片还要大些,她受那时还是安阳公主的殿下邀请,入宫陪对方消遣,恰好那时的太子也在,三人便在已经有些结冰的太液池旁玩了许久。
天际的雪花如同柳絮纷纷扬扬地落下,不多时便在三人身上拢了层银白。那时的关静姝不似眼下这般畏寒,又因着和长公主跑跑跳跳不知多开心,一停下来四肢都是温热的,自然不觉着凉。
可太子不一样,彼时太子才刚害了场病,好了没多久,故而比起她二人,自然是更受不了那雪花落在身上后化开的冰珠的。一旁跟着的内侍们也急得不行,尤其是周成,手中捧了大氅和伞,苦口婆心地劝对方挡着点,却都被太子回绝回去。
理由是皇姐和关静姝两个弱女子都不怕,他一个大男人怎么能怕冷?
“哎唷,我的太子殿下,您这不是身子刚好吗?”周成脸都皱成苦瓜了,“这要是身子骨康健的时候,哪怕您去湖里泅水呢,小的也不敢劝您多穿点啊。”
泅水什么的自然是夸张的说法,不过周成说的也在理,太子身子骨刚好,确实不能像关静姝和长公主那样,冒着柳絮般的大雪,在冰天雪地中肆意奔跑嬉闹。
这若是又有个什么好歹,只怕整个东宫的人都要折进去。
可偏偏,太子也有自己的想法,他就是不爱穿那厚厚的大氅,更不想撑把遮雪的伞,瞧上去叫人笑话。
这边周成劝了半晌不见成效,最终不得不厚着脸皮去求安阳公主。
“找我有什么用?”安阳公主啧了一声,“我平日里劝他还劝得少了?他什么时候听进去过?”
周成当然知道确实是这样,可眼下他着实没了别的法子。
安阳公主本来也才念叨自己这个皇弟整日不爱惜身子,还不听劝,结果说着说着,也不知想到什么,便忽然唤了声静姝,把离她不远处正在赏梅的关静姝叫了过来。
“怎么了?”因着和对方关系亲近,关静姝也不拘礼,过来后便径直问了句。
安阳公主指着前方太液池旁的太子,摆出一副头疼的模样,“静姝,你看,太子他满身是雪,衣裳都快浸湿了,你也知道,他前些日子才刚养好身子,眼下若是再染了风寒,那可了不得。”说着她有些痛苦地捂了捂自己耳朵,“你总不想见我倒是再被母后斥责说没照顾好我这个太子弟弟吧?”
彼时关静姝性子尚且活泼,闻言便直接道:“殿下,你直接说到底有何事,绕这么一圈,不累吗?”
安阳便嘿嘿笑了声。
“你看,我和周成都劝动他,眼下只能靠你了!”
“我?”关静姝下意识抬手指了指自己,“让我去劝太子殿下添衣服撑伞,能行吗?”
“试试不就知道了!”安阳道,“横竖他眼下就是不愿意,谁都劝过了,独独除了你,可不就让你去试试,要实在不行,我便去找母后,让母后来治他!”
最后,在安阳的撺掇下,关静姝只能应下。她看了周成一眼,示意对方跟上来,接着走到太子身边。
安阳公主倒是没跟着去,只是坐在原处看着他们,原想着这回关静姝应当也会铩羽而归,毕竟先前也就不抱希望,谁知对方走到太子跟前,也不知道说了什么。短短几句话,就让原本怎么也不答应添衣服的太子直接示意周成替他穿好大氅,还同意了对方撑伞。
事后安阳问过关静姝,究竟说了什么,太子才同意的。
“我就是跟太子说‘天太冷了,殿下身子才刚好些,还是多穿件大氅好些’,然后他就答应了。”
关静姝还记得,自己当时回了这句后,安阳公主摆明了一副不信的样子,似乎觉着她在扯谎。
毕竟太子那固执的性子,就连生母皇后有时都劝不动,又怎会因着关静姝寥寥几语便改了主意?
可关静姝知道,自己并未说谎,当时的太子,确实是听了这么一句后,便答应了添衣撑伞。
这边正想着,关静姝忽听得长公主出声叫了声“周大人”,回神一瞧,才发现是殿中监周成来了。
“周大人,陛下没回来?”眼见对方是独自前来的,长公主便问了句。
周成见礼后才赶忙回道:“才刚刑部来人求见,陛下便留在紫宸殿理政了,特意嘱咐了臣将伯夫人的彩头送来。”
说着上前两步,双手捧着手中的锦盒,递至关静姝跟前。
“静姝,快瞧瞧是什么!”
长公主显然有些好奇,便催促关静姝赶紧打开。
关静姝这边正想着怎么婉拒呢,结果周成似乎看出了她的想法,笑着说了句。
“伯夫人,陛下说了,不是什么值钱的,您打开瞧瞧便是。”
话说到这地步,关静姝再推辞便是不识好歹,因而略点头后,便将那锦盒打开。
里面是一块绸布。
长公主愕然,“这是什么?”
陛下这是何意,哪有送人东西送块布的?
周成却依旧看着关静姝,“伯夫人,您再把这布打开瞧瞧。”
关静姝便依言掀开了那绸布,原本心中还在猜究竟是什么东西还要用绸布裹着,可当看清里面的东西后,她整个人骤然一滞。
“……咦,怎么是本书?”长公主凑过去看了眼,有些不解,“还是本旧书,果真是不值钱的。”
那静静躺在锦盒里的书恰好被遮住了部分封皮,从长公主的方向看去便很难分辨出是什么,这才让她有了这样的感慨。
可关静姝却是瞧得清楚明白的。
这盒子里的,哪里是什么旧书?
《集贤散编》
这是比先前长公主送与她的那把故音还难找到的存在。
关静姝爱琴,自然也爱琴谱,尤其是那些已然失传的曲谱,她更是心心念念。这《集贤散编》便是她最想要的一本。
里面收纳了从古至今大部分已然失佚的曲谱。
可以说,它是每个爱琴之人心中最想得到的一本曲谱,关静姝也是一样。
但这么些年,她在这上面也花了不少心思,却始终没能找到这曲谱的定点消息,日子久了,她甚至怀疑世上是否根本没有《集贤散编》这本书,不过是后世之人编出来浑说的玩意。
这话她记得,还未出阁前,曾跟长公主和那时的太子提过。
只是长公主心思不在这上面,便也没听进去,而太子在发现她这样想要那曲谱后,也只是多问了几句关于这书的事,而后便再没提起过了。
关静姝原以为,那不过是往岁日子里的一点不起眼的记忆罢了。甚至若不是这回亲眼见着了这《集贤散编》,她根本都想不起自己曾经跟天子提起过这书。
那时以为对方也和长公主一样,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
可眼下……
看着锦盒里那破旧的曲谱,关静姝的心情一时变得复杂起来。
这样的东西,得来只怕极为不易,陛下为何当个彩头便给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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