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唯一(二更)

    生而为人, 总有那么些时候无法忽视深埋在骨血的兽性。

    茹毛饮血的暴虐,呲嘴咧牙的狠戾,占地为王的侵略欲。经过千百年来血脉相传与进化,经过仁义礼智信的教诲与洗礼, 兽性的极端野蛮被人性的隐忍理智逐渐冲淡。

    可它仍旧镌刻在灵魂之上, 蛰伏着, 呼吸着,蠢蠢欲动着。

    兽性苏醒,是在顾钦辞十三岁。他策马拔刀与朔罗军交锋,砍下第一个人头的刹那, 弑杀的酣畅如一把烈火,将他身上毛孔都熊熊点燃。

    仿佛地狱恶鬼疯狂地渴望爬出深渊。

    他双目猩红, 微微一笑,露出森白齿列。

    他享受敌人温热血液溅在皮肤上的淋漓。

    享受手下败将狼狈地在他脚边俯首称臣。

    这不是先生教导的仁爱非攻。

    原以为离开战场, 那份兽性便也随之封存在塞外疆场。

    可他遇见了宁扶疏。

    那是第二次, 顾钦辞目睹自己的恶劣。

    起初他憎她。他想折磨她,要她痛苦, 要她求饶, 要她从高高在上的云端跌进泥泞尘土里。

    后来他爱她。他想占有她,要她的眼、要她的鼻、要她的唇、她的耳、她的心, 她的一切。

    但他总怕吓着她,怕伤害到她。

    怕她不肯爱他。

    所以时常隐忍,他逼自己克制。

    宁扶疏的几滴眼泪与指责,浇灭他偏执的冲动。可她嗫喏低语的那句话,又让顾钦辞听见了血液沸腾的声音。

    ……处子之身。

    这四个字的信息量太大。

    她后院那些貌美的面首是假。

    民间流传广泛的逸闻也是假。

    顾钦辞长久以来吃的醋, 通通都是假的!

    他的介怀、嫉妒、癫狂, 全部没有必要!

    他在榻上翻了个身。突然, 似有什么硬邦邦的东西膈到了骨头,伸手探入衣襟摸了摸。

    月光下,洁白美玉和碧绿翡翠倒映如水月华,莹润照影。瞧起来,两物显得格外般配。

    若翡翠镯子戴在长公主细腕,白玉环佩挂在他腰间,二人并肩而行,般配的就是他们。

    宁扶疏身边从没有过其他郎君,只有他顾钦辞,是和长公主下过三书六礼,拜过天地祖宗的夫君。也只有他,够资格做她唯一的枕边人。

    他是长公主今生今世唯一的驸马,宁扶疏只能属于他一个人。谁也抢不走,谁也不能抢……

    沉沉夜色给顾钦辞的眉目蒙上一层阴翳,深不见底。他薄唇翕动着,反复咀嚼过同一个词:唯一……唯一……

    他们必须是彼此的唯一。

    绝不容许第二个人觊觎。

    这个认知让他从错愕中走出来,浑身细胞叫嚣出无与伦比的兴奋,神经因感到愉悦而跳跃。

    嘴角扬起一抹笑意,顾钦辞将宁扶疏亲自放进他掌心的那枚玉佩紧紧攥在怀里,相拥入睡。

    次日清晨,他掐算着宁扶疏起身用膳的时辰,依照昨晚的法子煎出入口回甘的药汁。却并没有像昨日那样亲自送去寝殿,而是交到药房婢女手里,自己则换了身近乎普通百姓的衣裳出门。

    顾钦辞走进一家书肆。

    掌柜立马殷勤迎客:“哟,这不是驸马爷吗?您今日怎么有空亲自来店里了?”说着,屁颠颠地搬了张椅子出来,用袖子来回擦并不存在的灰尘:“您请坐,想看什么书,您说一声。小人保准找出来,给您送到府上去!”

    顾钦辞:“……”

    这般热情,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顾钦辞绕开那张椅子没坐:“本侯只是随便看看。”

    “您看,您随便看。”掌柜哈腰跟在他身后,“看中哪本,直接拿走就是,算小人送给爷的,不收您银子!”

    顾钦辞属实招架不住这阵仗,更何况,他要买的东西岂是能够宣之于口,叫外人知道的。

    对上掌柜那张遍布褶皱的笑脸,顾钦辞信手从架子上抽出两本不知是什么的书,甩手丢了两块碎银子在柜台,头也不回地走了。

    掌柜捧着碎银笑得越发酣畅,踮起脚尖冲他的背影高喊:“小店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呐!”

    顾钦辞听得头疼,脚下步子越发急促。

    一连拐过三个路口,两条巷子。他找到另一家书肆,站在柜台后看店的是位少年,正专心致志拨着算盘对账。

    顾钦辞沿着放满书籍的木架子往里走,一排排找过去,不落下任何一本,但始终没看到自己想要的那类。遂不得不屈指轻敲柜台,问那位少年:“你们店里,有没有……”

    “店里的书我还不太熟。”少年不等他说完,挠挠头打断,“您稍等,我去叫阿姐出来。”

    少年踩着哒哒脚步声爬上阁楼,没一会儿,便走下来一位瞧似未曾出嫁的姑娘,乌黑墨发别致编成几绺,搭在左侧肩头,应就是少年口中的阿姐了。

    “请问姑娘,你们店里有没有……”顾钦辞再次询问,却再度被打断。

    “你,你,你……”姑娘诧异盯着他,灵动眼珠子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连续“你”了三声后,突然双手一拍,“你是熙平侯本人?”

    “……”顾钦辞嘴角微微抽搐,“你们为何会认识本侯?”

    “不认识您才叫奇怪。”姑娘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就再也没挪开过,侃侃而谈。

    “先前在云华轩门前,您纵身一跃上了长公主殿下的马车,那场景被人画下来后,印刷成册,现在一本能卖好几两银子呢!”她一通说完才想起来,“对了,驸马爷刚刚要问什么?”

    “没什么。”顾钦辞默默把话咽下,改口问道,“你刚才说的那本画册,有吗?”

    姑娘连连点头:“有!驸马爷要几本?”

    “全部。”顾钦辞道,“如果后续再出本侯和殿下的画册,直接送去长公主府。”

    语罢,一锭泛着光泽的银子便摆在了柜台上。

    他行走窄巷中,出门这一趟,真正想买的东西没买着,银子倒是花出去不少。

    正准备打道回府,忽然,前头一块牌匾被穿堂风吹得掉在了地上,扬起一阵灰尘。听见动静的店老板一瘸一拐迈过门槛,想把门匾捡起来,但他的双手却在地上胡乱地摸来摸去。

    ……目不能视的瞎子?

    顾钦辞蹙眉,上前帮他打了把手。

    扶正匾额,他看清正面明晃晃写着大字:书肆。又看了眼鞠躬感谢他的掌柜双目呆滞无神。

    顾钦辞不由得眼前一亮,清了清嗓子道:“掌柜的,我是来买书的,你这店里有没有……”

    他顿了顿,声音突然变轻:“秘戏图。”

    “大人您说什么?”掌柜的伸出小拇指掏耳朵,他不仅眼睛无法视物,耳朵也有疾,“您大点声!”

    顾钦辞无奈汗颜。

    但转念一想,这也许是整个金陵城内,唯一认不出他真实身份的书肆老板,深呼吸忍了又忍,按捺住不可言喻的羞赧,凑近掌柜耳畔拔声道:“秘戏图,还有种叫法是春`宫画,就是那种夫妻之间看的画册。”

    他喊完连忙四下张望,生怕突然有人经过。

    好在掌柜没有让他再说第三遍,这回是听清了,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大人不用强调的这么详细,老朽一把年纪了,什么都懂。你们年轻人嘛,如胶似漆的,在所难免,在所难免……”

    寒风刮过,顾钦辞愣是被吹出个面红耳赤:“知道你还不拿几本出来。”

    紧接着,他就看见掌柜连连摆手:“大人呐,这事儿说归说,但东西,那是万万不敢有的啊!大人可能有所不知,近两年上头查的严,别说是此等淫`秽之物,就连读着图个乐子的小话本都不能描写脖子以下了!”

    “谁家要是敢公然卖这些物什,被巡逻的金吾卫查到,是要蹲大牢的!”

    顾钦辞听了半天,总结出来无非三个字:

    ……没得卖。

    这下是彻底无功而返了,皱着眉头回府。

    都说鱼水之欢。

    欢者,极乐也。

    可他徒有一日烈过一日的焚身欲`火,却从不曾经历过,长公主也没经历过。

    两个只略略知晓皮毛的人碰撞在一起,难免各自有各自的青涩懵懂。便犹如将将摸过缨`枪杆子便提枪上阵的将士,不巧遇上与他半斤八两的敌军。

    你一剑刺不中他身体,他一刀砍不到你腿根。看似都铆足了所有劲儿,卖力至极,却偏就半晌不见血。弄得一身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地大眼干瞪着小眼,不得已各自撤退。

    宁扶疏在睡梦中都不忘嫌弃他吻技差,顾钦辞记忆犹新。

    在这事儿上,顾钦辞更怕自己的一窍不通害她难受,在她面前丢脸。

    怕给她的第一次留下不太好回忆。这是他的人性,胜过了他的兽性。

    因此才跑遍金陵也想寻书肆买两册图画,总该不耻下问,学一学的。

    高门庭院深几许,十月凛冬浸萧瑟,垂花重门遮霜寒。

    回到长公主府,顾钦辞径直穿过正堂,步子迈入宁扶疏的院子,想去看看她有没有好好喝药。却见院中两名婢女抱着扫帚背靠树干,正歪着脑袋打盹儿,偷懒偷得明目张胆。

    顾钦辞刻意踏出脚步声以作提醒,两人登时一个激灵,哆嗦着跪下请罪。

    一打听才知道,宁扶疏在一炷香前出府了,配的是厌翟车仪驾,浩浩荡荡。而长公主殿下身穿的却是一袭银蓝色广袖道袍,头戴莲花冠,淡妆素抹,不减慑人气势,又平添仙风道骨。

    顾钦辞闻言,转头便去后院马厩牵了匹马,直奔城外玄清观。

    车架出了城门,呼啸寒风拍得车窗咯吱震颤。

    宁扶疏昨日向小皇帝请辞回封地,宁常雁心底乐开了花,表面上却还得做个三辞三让的谦逊姿态,留她一留。起先说的是尚服局已备好冬至祭天的衮服,请皇姐无论如何行完祭天礼再走。

    可那冬至祭天祭的是来年风调雨顺,福泽万民,由天子亲自主持,衮服又是皇帝祭祀天地宗庙时才穿的礼服。尚服局为她制作衮服,必是宁常雁示意,显摆给史官和天下人看的敬重长姐。

    至于姐弟二人私底下的关系,如人饮水,不复往昔,她哪里还能穿比肩帝王的衮服。

    遂仍以身体抱恙推托,提出自己前往玄清观为国祈福也是一样的,才有了今日这趟。

    宁扶疏手捧暖炉,将车窗拉开一条小缝隙。

    她视线望出去,琅云与琳絮梳理平齐的发髻因风散出碎发,说道:“你们两个上来坐吧。”

    小姑娘立马攀进车厢内,盘腿席地是为尊卑,搓了搓冻得通红的双手。要说平常,自然也有这般好境遇,殿下待她们素来是宽和的,但唯独每每去往玄清观,大多没机会蹭马车。

    无他,实在是殿下怜惜小郎君超过怜惜她们,身边三两个郎君伴驾,便把车内位置占满了。

    琅云不由得问:“殿下,这次去观里待那么久,您不多带些人吗?”

    “不必。”宁扶疏道。

    骆思衡被她安排去了大理寺,齐渡也安插进了内廷十六卫,宋谪业上次和她争执不虞后,跑回丞相府就再没露面。而后院其他人皆是幕僚,防止宁常雁忽生出心眼查探,不如低调些。

    琅云继又追问:“连驸马爷也不带吗?”

    宁扶疏微愣,有些别扭:“带他作甚。”

    “她啊,没准是想偷懒。”琳絮嘴皮子伶俐,张口就拆琅云的台,“毕竟这几天驸马爷照顾殿下,那叫一个细致入微,事事亲力亲为,反倒叫我们俩成了插不上手的闲杂人等。”

    “你胡说什么呢!”琅云不服气地拍了下她的手臂,解释说,“我那是想偷懒吗,我是打心眼底里觉得驸马爷对殿下好。”

    琳絮意味深长地勾了勾唇:“我倒觉得,驸马爷待殿下不只是好那么简单。”

    “……他分明是沦陷了,喜欢上殿下了。”

    宁扶疏被你一言我一语的两个人逗笑:“小丫头片子,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知道啊!”琳絮一脸理所当然,“就是看见他开心会跟着开心,看到他难过会忍不住难过。明明没有感同身受的经历,却处处受到他情绪影响。”

    前一秒还揶揄玩笑着的宁扶疏,后一秒倏尔陷入了沉思。看到他难过会忍不住难过……

    她想起昨日傍晚,顾钦辞立在床前,浑身紧绷的痛苦模样,她的心也像被针扎了一下。

    “还有啊……”琳絮喋喋不休,“见到不喜欢的人吃醋,会觉得厌烦。可见到喜欢的人吃醋,分明是同样的行径,却只觉倔强甚至可爱,生出隐秘的窃喜。就连藏在心底的小秘密,连姊妹密友都不敢说,独独会想告诉他。”

    顾钦辞吃醋的模样,宁扶疏脑海中浮现出那人阴鸷的眼神,疯狂的举止。

    从没讨厌过,可爱倒也不至于,但窃喜……

    宁扶疏无法说服自己否认,乃至后来将处子之身的秘密说出口。

    琳絮水汪汪的大眼睛盈满纯真,托腮看向自家公主:“殿下,您说婢子讲得对不对?”

    宁扶疏不答:“从哪儿听来乱七八糟的。”

    “才不是乱七八糟。”琳絮嘟囔,眨眼道,“这些都是小话本里写的!”

    “小话本里写的东西如何能当真。”宁扶疏不自在地佯怒,“再胡言乱语,本宫明儿就把你们俩都嫁出去。”

    两个小姑娘立马抬手捂唇,脑袋摇得好似拨浪鼓,连连表示自己绝对不敢胡说了。

    车厢逐渐安静下来,耳畔风声簌簌,木轮碾过枯枝落叶窸窣作响。安息香沁润心脾,宁扶疏捧着暖炉的十指抓紧,她想,这燃香的炉子竟还抵不上顾钦辞手掌温热。

    顾钦辞喜欢她,宁扶疏不是没想过。

    ……但却是幻想。

    不待深究,便被她斩钉截铁地否决。

    ……绝对没可能。

    在顾钦辞心目中,父兄与北地,比天子和金陵更重要。他望皇城万家灯火通明,只觉无一盏为他所留。他见宾客嬉笑怒骂,凡与北境无关之言,皆置身事外,独占荒凉。

    而朝歌长公主属于金陵,顾钦辞不爱金陵,又如何会爱困他于金陵的宁扶疏。

    那个人待她,当有运送北地军饷和隐瞒顾钧鸿行踪的感激。还可以有澎湃的欲望。

    偏偏这情,不知从何处而起。

    反观她自己,宁扶疏自成为朝歌长公主的第一天起,就对顾钦辞格外宽容。她不为自己抵赖,喜欢就是喜欢。

    但这人世间的喜爱有许多种,譬如爱父母亲人,又比如爱知己挚交,男欢女爱只是三千大世界中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宁扶疏少年读《楚史》时,便爱顾钦辞。

    爱他一身能重两雕弧,虏骑千群只似无。

    爱他偏坐金鞍调白羽,纷纷射杀五单于。

    虽然她实际接触到顾钦辞的性情和史书上的描绘有那么些出入,可不妨碍宁扶疏仍旧爱他。

    是平平无奇的她对雄姿英发大将军的仰慕。

    至少在昨日之前,宁扶疏都是这样以为的。

    但昨晚那一遭,她听见顾钦辞太过认真而笃定的告白,听见和自己咚咚作响的心跳。宁扶疏觉得,她或许需要冷静下来想一想。

    她不否认,她趁顾钦辞不在府中时,独自前往玄清观,诚然有暂时躲他的一份心思在里头。

    她从前因为皮囊和欲念,想睡顾钦辞。

    以为对方也是这样,他们可以很平等。

    那事儿就像各取所需的交易,很简单。

    可当她发现顾钦辞想和她纠缠不休。

    相反,她好似也对顾钦辞动了心思。

    掺杂入感情的事儿,反而变得复杂。

    晌午出发的马车停在玄清观前已是暮色西斜,朝歌长公主上玄清观的次数勤,且礼道听学之心虔诚,从不要求观内道长高调相迎,此时亦然。

    门外值守的小道长双袖交叠,作了个揖,引她到后院静室便退下了。

    雅韵沉香升腾,白烟盘旋在半空,缠绕出仙雾袅袅。铜炉内炭火也已经燃了一段时间,有融融暖意拂面,周身劳顿的疲倦瞬间袭来。

    唯独被褥没能覆满温暖温度,触指冰凉。

    宁扶疏吩咐琅云留在屋中,抓紧时间用汤婆子捂暖,而她先去西室沐浴。

    一番梳洗完,已是半个时辰后。她回到静室推门而入,琅云没在屋中,许是忙碌旁的去了,宁扶疏不曾多加在意,拆解简单盘于发顶的黑玉簪便上了床,被窝果然比方才暖和不少。

    她吹灭昏黄烛火,闭眼安眠。

    阒寂黑夜中,一道身影朝她缓缓靠近,如鬼魅般无声无息。

    影子跪坐床前,幽幽开嗓:

    “殿下,这被褥够暖吗?”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就是期待已久的文案剧情啦,吸溜

    保证三章之内,让你们脱裤子哈哈哈哈哈

    注:一身能重两雕弧,虏骑千群只似无。偏坐金鞍调白羽,纷纷射杀五单于。——摘自《少年行四首》王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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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55、共枕(一更)

    宁扶疏正要陷入梦境, 忽觉阴风恻恻吹拂过耳廓,恍惚间听见喑哑嗓音,蓦地痉挛了一下。

    纤密眼睫掀开,她对上了一双晦涩如渊的眼睛。如果目光有实质, 那么顾钦辞此时的眼神便像一张细密的网, 牢牢束缚着被他注视的人。

    宁扶疏在短暂的神经紧绷后认出了他, 稍有些诧异:“你怎么在这儿?”

    顾钦辞只穿了一件贴身单衣与亵裤,幽幽反问:“臣为何不能在这儿?”

    “这里是本宫的卧房。”宁扶疏脱口而出。

    顾钦辞没有否认,甚至点了点头:“臣与殿下夫妻一体,殿下的卧房就是臣的卧房。”

    宁扶疏望着与她前后脚到玄清观的人, 还不至于听不明白他的言下之意。

    而兴许是顾钦辞的目光太具有压迫性,赋予人一种野性的侵略感, 令宁扶疏不由得想起昨日。她眯起眼:“你又莫名其妙闹什么别扭,难道要让那些事重演一遍么。”

    “这话是殿下说的, 可不是臣说的。”顾钦辞明知夜色太暗她看不见, 还是做出了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但既然殿下有意, 臣必当遵从。”

    语罢, 便伸出手,欲掀被褥。

    宁扶疏撑起上半身, 一把按住他作祟的手腕:“顾钦辞,你是朝廷正二品侯爷,不是街边的地痞流氓。”

    “地痞流氓尚能与妻子同床共枕,正二品侯爷却不行。”顾钦辞低声轻叹,“臣倒宁愿做个街头地痞。”

    宁扶疏噎住, 一时竟不知怎么接话。

    但她知道, 自己还没有想明白那些事, 也就没做好和顾钦辞同床共枕的准备,撇了撇嘴道:“街头地痞哪有睡如此锦被玉枕的富贵条件。”

    “你若真要做那地痞,今夜便是找个勉强可遮风挡雨的角落歇脚,也该知足了。”

    闻言,顾钦辞不知想到了什么,再度沉吟起来。一时无言,只余两人深深浅浅的呼吸声,淹没在山寺宁静里。

    宁扶疏垂眸抿唇,丝毫没有松懈,压着男人的手反而越发用力。只有她自己清楚,她在心慌,在害怕,她宁愿顾钦辞胡乱说些有的没的。

    人这一生,除却沉吟思索和梦游太虚的时间,剩下的,无非花在言与行上。

    一个人不说话,便意味着他即将要做什么。

    昨日之事仿佛清晰在眼前,足心莫名生出酥痒,棉被中脚趾蜷缩微勾。担心顾钦辞下一瞬就会握住她细腕,翻身上榻躺来她身边,或许再做些其他什么,宁扶疏一点招架之力都没有。

    但出乎意料的,顾钦辞没有动,他只是轻轻应了声:“好。”

    随后,他比宁扶疏先松开了攥着被褥的手,高大身影站起来,笼罩下一片比夜色更浓稠的黑。宁扶疏听见顾钦辞的脚步声离她渐远,紧接着入耳的,不是木门开合声,而是一阵窸窣。

    像褪衣,也像脱鞋。

    再然后,又一次回归安静。

    宁扶疏坐在床上,茫然眨了眨眼。

    莫不成顾钦辞当真听了她的话,在这间能遮风挡雨的小静室中,寻了处容身角落歇息?

    不太像他一贯的行事风格。

    今日云层厚重,遮挡月光洒不到广袤大地上,屋外门廊亦没有燃着长明灯笼。宁扶疏看不见顾钦辞在哪儿,只能试探性唤他:“侯爷?”

    “臣现在不是侯爷。”顾钦辞回话倒是快。

    ……是无处可居的地痞。

    宁扶疏下意识在心底接过后半句话,不禁哑然失笑。好歹是二十有一的人了,怎这般容易耍脾性,跟讨糖吃的小孩儿似的。

    她又根据顾钦辞声音传来的方向辨别位置,似乎在西南角。那里有张长榻,专门供道士打坐悟道用的,因此没有被褥枕头。

    这大冬天的,寒意浸在空气里,无孔不入地往骨头缝里钻。真要在那儿睡上一宿,铁打的身子也该染风寒了。

    且她刚才摸到顾钦辞手部皮肤微微透着凉,不似往常炽热滚烫。

    宁扶疏认命叹了口气:“上床来吧。”

    她以为闹别扭的人得了她的松口必定急不可耐腾窝儿,可宁扶疏等了两秒钟,并未听见穿衣裳的动静。只闻顾钦辞声色淡淡地道:“殿下说什么?臣没听清。”

    “没听清便罢了。”宁扶疏毫不留情戳穿他的小把戏。

    侧身卧在长榻上的人终于沉不住气了,他想靠近她,想抚摸她的气息,想描摹她的面容。

    他听闻她来了玄清观,便马不停蹄地赶来。又恶劣地以退为进,不惜卖惨装可怜试探她的态度,总算得到天神的施舍,和衣上了榻。

    堪比火炉还暖和的温度靠近,宁扶疏觉得舒服之余,还有几分难言的不自在。

    长久以来,两人有过狎昵暧昧,有过肢体接触,但好似每回都以剑拔弩张收场。这般和谐地躺在一起,今日是第一次,且似乎与欲`望无关。

    顾钦辞甚至温声对她道:“晚安,殿下。”

    宁扶疏那颗不自在的心蓦地安放回胸膛里,同样应了声:“嗯,晚安。”

    她睡眠质量向来不错,入睡快,睡得也安稳。本担心身侧多了个存在感极强的人,会难以入眠。但不知是托了安息香的福,还是顾钦辞那句晚安太过温柔,不消片刻,她便睡得深沉。

    只是睡梦之间,隐约觉得脸颊浮起细微瘙痒,嘴唇也擦过不可名状的湿润柔软的触觉。

    反倒是顾钦辞毫无困意,格外清醒。他侧身枕着手臂,一双鹰眸似能穿透深夜。目光落在宁扶疏脸上,静静端详她眉目舒展,纤长微翘的睫毛在眼睑扫出一片小阴影,两瓣轻轻合着的唇水润如沾了晨露的娇艳鲜花。

    一直都知道她好看,大楚第一美人的盛名实至名归,如今更是怎么都瞧不腻。

    顾钦辞嗅着淡雅的安息香一丝一缕,若有似无,这个姿势不知保持了多久,他缓缓伸出了手。指尖触到的皮肤透着些许微凉,细腻如雪,但更像宁扶疏给他的那块玲珑美玉。

    冰凉玉面染上他滚烫指温,融化成一汪春水,柔软得似要将他的手指与魂魄都要吸进去一般,惹人贪婪,舍不得离开,于是情不自禁向下。

    沿着颌骨弧度,游走到脖颈曲线,像是拨弦奏琴,爱抚着每一个美妙的音符。

    从未离心底的渴望这般近过,他难以自抑地兴奋起来,心脏泵压向神经的血液冒出沸腾的气泡。他可以轻而易举握住她的天鹅颈,用完全掌控的姿势拥抱他的殿下,抚`慰他求而不得的贪婪。

    一念之差,顾钦辞的动作到底是停下了。唯余喉间溢出一声克制的低哼,混杂在如雷似鼓的心跳声中,漫过无尽黑夜。

    他反复告诫自己,他不能。

    绝不能惹他的殿下不开心。

    他不仅要宁扶疏,更要宁扶疏爱他。

    落在女子肩窝的手最终替她盖好被褥,不让一丝寒风渗进去。然后捻起两绺宁扶疏铺开枕面的秀丽长发,绕在指尖揉搓,弄得凌乱。

    再将这些细碎发丝拨到宁扶疏双颊,尽他所能摆出最乱糟糟的样式。

    罪魁祸首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嘴角咧出满意的笑意,在宁扶疏唇边轻轻印下一吻。

    大楚第一美人是他的,只有他能看。

    晚安,我的殿下。

    一个是内廷教习嬷嬷教出来的睡姿,一个是野外安营扎寨养出来的睡姿,睡着后便格外规规矩矩,阖眼时什么样子,睁眼时依旧什么样子。

    只是宁扶疏醒来时,身边已经空了,徒留被褥上一阵余温。

    顾钦辞当是刚离开不久,可她毫无印象。恍然意识到昨晚那一觉似乎是近些时日中最香甜的,许是因为没了心力交瘁的朝政,又或许是借了顾钦辞身上火人般暖意的缘故,无从分辨。

    梳洗过后,两人一同用过道观里的清淡早膳,随之燃香祈福、抄写道文。

    一连数日皆是如此,沐浴焚香,清心虔诚。

    这天,宁扶疏去听观里老道长讲道学,顾钦辞自然陪同。

    甫一走到前院,却撞见了杨子规。没穿金吾卫官服,身后跟着两名小厮。

    顾钦辞从他的言语中得知,尚书大人病了,没说两句话就咳嗽不已,昨晚半夜醒来喝茶,甚至咯出了血。杨子规今日恰逢轮休,便来玄清观为父亲祈福。

    杨尚书和武康侯乃莫逆之交,否则当初也不会把年仅十多岁的儿子丢去顾延手下历练,这是好友之间的相互信任。

    如今杨尚书病重,顾钦辞不论是出于后辈对长辈的敬重,还是出于替远在北地的父亲尽一份友人心意,他都该随杨子规一道进香祈福。

    待一切结束,已是正午时分。杨子规还需要回府照顾父亲,不能久留,匆匆告辞。

    顾钦辞望着他翻身上马的身影,临时将人唤住:“对了,有件事想托你帮个忙。”

    “你说。”杨子规坐在高头大马上回头。

    “我想要几册书画。”顾钦辞含糊其辞,“上次跑遍城中书肆也没买到,想来想去只能来问你要。”

    “什么书画这么罕见?”杨子规道,“你说说看书名,我让手下人去找。”

    “也不是多猎奇的东西。”顾钦辞负手站在那里,一本正经道,“就是这段时日我和长公主都会待在玄清观,长夜漫漫,总得看点应景的书册。”他意味深长:“懂了吗?”

    杨子规点点头,大概是明白那么个意思了。

    旋即又道:“对了,前段时日公务太忙忘了问,你如今和长公主,怎样了?”

    这说的是那日同逛朝暮阁,顾钦辞说漏嘴爱慕长公主。对杨子规而言算得上惊世骇俗的事,他方才见到两人同进同出,一颗八卦之心立刻被点燃,忍不住打探。

    顾钦辞微一愣怔。

    想起自己至今没送出去的翡翠镯。

    “你刚刚不都看见了吗。”他敛下眸色,炫耀道,“她粘我得很,晚上非要和我睡一间房,要不我怎么会迫不及待地找你要书画。”

    杨子规原本只是略微感到奇怪的神情,慢慢变成见了鬼的古怪。

    朝歌长公主殿下,在朝堂上雷厉风行的长公主殿下,把后院面首当玩物呼来喝去的长公主殿下,会撒娇粘人?

    这话说出去,满朝文武兼金陵权贵,谁敢相信?反正他杨子规不信。

    顾钦辞对上他质疑的目光,非但不心虚,反而“啧”了一声:“我跟你说这些作甚。你又没夫人,想必不会理解本侯的心情。”

    “诶,但是我可以先跟你说一说。这娶妻啊,就得选长公主这样的,蕙质兰心,钟灵毓秀。娇妻在怀的感觉,怎么说呢,算了,说了你也不懂。”

    杨子规握马缰绳的手逐渐攥紧,嘴角抽搐。他究竟为什么要在大冬天扛着冷风挨着冻,听这家伙说这些东西。

    行,娇妻在怀是吧。杨子规默默在心底记仇,打算改明儿就把顾钦辞的话一字不落告诉长公主,看这人还能不能这么洋洋得意。

    被迫吃了满肚子狗粮的人一夹马腹,骏马立时如离弦之箭跑远。

    顾钦辞强调:“别忘了给我找书画。”

    “放心吧,差不了你的。”杨子规翻了个白眼,声音随风入耳。

    嫌弃归嫌弃,但不影响他跟顾钦辞过命真兄弟的交情,一入皇城就把事情吩咐给手下亲信去办,特意叮嘱务必找仔细些,能多找几本就多找几本,尽快送去玄清观给熙平侯。

    亲信不敢怠慢,拿着杨子规的令牌翻遍宫内藏书阁,还真找到不少熙平侯想要的东西。他踩着城门下钥的时辰奔往玄清观,在太阳落山之前,将装满书画的包袱交到了熙平侯手里。

    顾钦辞没回静室,而是在后山找了一片无人经过的旷野,拆开沉甸甸的包袱。

    借着最后一抹昏暗天光,他看见拿在手里的书籍边页泛黄,颇显老旧。封面本该写书名的地方也被磨损,瞧不清字迹。

    顾钦辞心想,这倒是可以理解,毕竟春宫秘戏上不得台面,尤为世间正经读书人所不齿。因此肯画此图的文人不多,欲念丛生的俗人却多,今日在你手里欣赏两页,明日到他家中观摩一番,相互借阅,难免损坏得快些。

    咚咚咚,他耳边充斥着一下盖过一下的剧烈心跳,快得恍似下一刻就会跳出胸膛。寒凉晚风拂过山岗,手心反而渗出涔涔汗液。

    顾钦辞深吸一口气,缓缓翻开第一页……

    最先映入眼帘的不是画像,他怀着求知好学的心态,逐字逐句看过去: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无有入无间,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

    这是……

    先贤留下的遗世孤本《道德经》。

    顾钦辞幼年被武康侯关在府里读书的时候,便跟着先生念过此书,必不可能认错。

    杨子规怎么给他这样一本东西?顾钦辞将古籍合上,心想必定是方才那位亲信整理手册时不注意放错了。这么一大袋的书籍,偶有混淆也情有可原。

    于是他又抽出第二本。

    开篇仍是满目文字:虚无形,其冥冥,万物之所从生……

    顾钦辞不满十岁就能倒背如流的《黄帝四经》。

    他眉峰越皱越紧,却倔强得不肯信邪,翻开第三本,这回不从扉页开始看了,直接凭手感随机翻到中间位置,总算看见画了。

    ……经幡在侧,一副道长闭目静坐的画。

    顾钦辞心底燃起的火苗彻底熄灭,连烟都不呲一下,灭得无比干脆。

    他寻思着,自己对杨子规的表述分明挺准确的:冷夜寂寥,他与长公主共卧一床锦被,夫妻之间该看的应景书画,不是秘戏图还能是什么?

    道文孤本吗。

    作者有话说:

    顾狗:大冤种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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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56、铁链(二更)

    平心而论, 这事儿还真不能怪杨子规。

    谁能想到在军营中端方禁欲,煞气缠身的云麾大将军会看那种东西。又谁能想到面首无数,骄奢荒淫的长公主殿下还需要那种东西。

    杨子规理解的意思:玄清观是清修圣地,长公主久居观中祈求来年风调雨顺, 此乃国之大事, 心诚方才灵验。冬日夜长, 没有什么比长公主同驸马爷一齐专心致志地誊抄道文更虔诚。

    所以他送来的,不仅仅是道文,更是世间难寻的无二孤本。

    两人不愧是出生入死的兄弟挚交,果然极其有默契, 不把话剖析得明明白白就愣能完全曲解对方心思的默契。

    顾钦辞烦躁掸了掸袖袍,将一地书籍装回包袱里, 准备交给玄清观主持珍藏保管。

    恰好长公主也在主持静室中听学讲道。

    顾钦辞刚走上石阶,就听见宁扶疏明朗嗓音溜出门扉:“小道长所言甚是, 是本宫思虑不周, 以偏概全了。”

    “当局者迷在所难免,殿下不必对自己要求太过严苛。”另一道声音并不属于年迈沧桑的老道长, 倒像少年, “道常无为,而无不为。”

    “本宫记得了。”宁扶疏应道, “这天色不早,本宫便不打扰小道长休息了。”

    “廊间无烛,贫道送殿下回去。”

    他话音落,顾钦辞随即看见映在窗纸上的剪影动了动,这位小道长先站起了身。而后微微弯腰, 挽袖伸出一只手递到仍盘膝而坐的人面前, 宁扶疏二话不说便把手掌放了上去。

    动作熟练自然, 显然不是第一次这样做。

    顾钦辞手指掐的包袱布料深陷出五道褶皱,他看见两人就要走出屋子,那种独有物被人觊觎的愤怒如火苗一截截持续蹿高。却并没有直接冲上前抢回宁扶疏,而是闪身藏到静室侧边,玄袍加身隐匿在夜幕之下。

    愈渐深暗的瞳色一瞬不瞬盯着二人身影。

    宁扶疏跨过门槛后就松开了小道士的手,侧头对着人莞尔一笑。

    今日主持身体不太舒服,遂让座下最得意的弟子替他为长公主讲学。而宁扶疏午间用膳那会儿,起身时一阵眩晕涌入脑海,踉跄踩到道袍下摆,险些摔倒。小道士记在了心里,此时主动搀扶,宁扶疏理应感谢。

    顾钦辞定定抓牢那抹笑不放。

    零星微光自静室倾泻,并着浅薄月华洒在她身上,映得女子杏眸化开一汪潋滟湖水,朱唇扬起灿烂,袖口繁复莲纹似烁粼粼碎金。妩而不妖,媚而不俗,美得不可方物,令圣洁高贵的九天神女也自惭形愧。

    可她在对别的男子笑……

    直到窸窣脚步声远去,山间阒寂将四下笼罩。顾钦辞才从墙角走出来,森森冷风灌入肺腑。

    宁扶疏回到自己的小院,琅云与琳絮早已准备好了夜宵。坐在桌边,不见顾钦辞与她同席,一时间竟有些难以言喻的不习惯。她在拿起筷子前,不由自主地问了问熙平侯的去向。

    浪云与琳絮不约而同地摇头,皆道除了清晨见驸马爷随殿下一起出门,之后就再也没看见。

    宁扶疏点头表示了然,心想他应当是和杨子规下山走了。毕竟顾钦辞来时悄无声息,离开时不和她打招呼也能理解,没太把这件事放心上。

    夜宵吃到六七成饱,而后跪坐在案几后誊抄道文。待蜡烛燃尽,则搁笔起身,沐浴梳洗。在道观中祈福的日子没什么新意,一切按部就班。

    锦被里也是一如既往的暖和,一如既往地摸不着汤婆子。

    宁扶疏欲吹灯入睡,突然响起的刺耳声音打断了她动作。

    【警报!警报!】

    【检测到顾钦辞怒气值飙升至九十九!】

    宁扶疏陡然愣住,熠熠烛光跳跃在她眼底,照亮满目迷茫。顾钦辞他人都不在玄清观,怒气值怎就又回升了。

    像是回答她的疑惑般,系统的机械音没有立即退如潮水,滋滋提醒着她危险即将来临。

    【宿主注意,目标对象正在向您靠近!】

    【他拿着两根铁链过来了!】

    “砰——”房门大开盖过系统聒噪声响。

    她看见夜色星光披在顾钦辞宽阔肩头,熨烫平整的缎衣微微沾染着潮湿,不知是从何而来。

    “你没下山?”宁扶疏下意识脱口而出。

    “殿下就这么盼着臣走?”顾钦辞眯眸。

    上扬的尾音里有些许凉意,宁扶疏凭借这一句话,便能察觉出他情绪异样了,再加上系统火急火燎的警报声。她佯装若无其事地轻松淡笑:“你怎会这样想,不过是一整日没见到你,随意问问罢了。”

    顾钦辞神色如常,坐于床沿脱去长靴。和先前的每晚一样,以相同姿势仰躺在她身边。

    仿佛方才那句反问,也是随意问问。

    又或者宁扶疏的回答,叫他满意了。

    待身边人随之躺好,他翻腕,弹指熄灭屋内烛火。便是此时,宁扶疏听见他低低一声笑。

    “臣若走了,殿下还如何能睡得上这般暖的被褥。”

    闻言,宁扶疏蓦地愣住,视线浸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良久难以回神。

    她日日感到温暖舒适的被窝,其实是顾钦辞用身体给她暖的?

    难怪她每次从汤池沐浴完回屋,都不见琅云或琳絮的身影。难怪被褥里的温度比她体温更高,她却从没看见汤婆子。难怪她见顾钦辞出现在房里,身上永远只有一件单薄里衣。

    恍惚间,许多细节都有了解释。

    宁扶疏好似感受到了铁马金戈的气息,自上而下、从内而外,将她紧紧地包裹,不留一丝缝隙。入侵她每一寸呼吸,占据她每一分思绪。

    夜,越来越深。

    她的脑袋,越来越清明。

    静静闭上眼睛,却始终难以入眠。

    “殿下睡不着吗?”身旁顾钦辞忽然开口,低沉嗓音融入寂然空气,宁扶疏却敏锐捕捉到一抹铁器碰撞的细碎锵锵声。

    她想起系统那聒噪嘈杂的警报声。

    两根铁链……

    【正藏在他袖子里呢。】

    平素鲜少出现的系统今日格外贴心。

    宁扶疏被吓得耐不住打了个哆嗦,幅度虽细小,但必然逃不过有武功内力傍身的顾钦辞的五感。她妄图装睡是不可能了,编织理由道:“嗯,似乎还不太困。”

    她话音落下,顾钦辞翻了个身面朝向她,鼻尖若有似无地擦过她鬓角:“既无困意,不如臣说个睡前故事给您听,可好?”

    灼热呼吸喷洒宁扶疏脸侧,酥痒渗入肌理。

    宁扶疏那处毛孔颤栗,泛出一片小疙瘩。她却没躲,“嗯”了一声答应。

    “臣在话本子上看来的故事,说的是一个闺秀姑娘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得如意郎君。”顾钦辞话入正题,“她尽心侍奉夫君与公婆,做好为人妻子的本分。可即便如此,仍旧没能得到夫君的心。”

    “因为啊,她的那位夫君,是个负心汉。”男人嗓音倏尔压低,似溅在雪原的一点雨,滴落成冰,“他将一个又一个美妾领回府上,又留恋烟花柳巷美人怀。”

    “好在女子后来知晓,她的夫君对那些人并无情意,她说服自己选择释怀原谅。可惜,好景不长,很快她就发现丈夫与新的美人儿牵扯纠葛。”顾钦辞放在被褥里的手缓缓游移,突然握上宁扶疏的五指扣住,“殿下,若您是那位女子,会怎么办?”

    时下最流行的,就是这类写尽男女情爱的小话本。宁扶疏没多想,以为他当真在说话本里的故事,沉默片刻。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何必为乱我心者逗留,徒增今日之日多烦忧。”她本就不是这世间寻常女子,说出来的话甚是洒脱,“既是负心汉,我必送他一纸休夫书,从此山高水远各自辽阔。”

    “……是吗?”顾钦辞笑声喑哑,意味不明地道了句,“殿下当真是心胸宽广。”

    宁扶疏还在继续解释:“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便该与君长决……”

    “可臣做不到!”顾钦辞蓦地低吼,像野兽扑向猎物时蓄势嘶哑。

    他高大躯体虚压在宁扶疏身上,目光垂望。

    那般扯动肺腑的嘶吼只有一瞬,他随即安静下来,薄唇轻轻翕动,声线轻轻入耳:“犯我北境者,虽远必诛。乱我心弦者,虽难必俘。”

    “若换作是臣,绝对不会放过她。”

    星光是柔和的,晚风是细微的,落叶是无声的,滴漏是缓慢的。时间在一片安宁中流淌着,宁扶疏在过分的风平浪静中,莫名感到害怕。

    当双手被顾钦辞攥着举过头顶,她终于后知后觉恍然,她便是故事里的那个负心汉。

    宁扶疏看不见顾钦辞此时的表情,却听得见滑出袖口的铁链碰撞玉枕声响清脆得沉闷,闻得见铁锈那冰凉的,近似鲜血的腥味,感觉得到身上人是真的不会放过她。

    喉嗓微颤:“顾钦辞,你……”

    顾钦辞蓦地惩罚似的吮住她柔软耳垂,齿列不满地厮磨着:“殿下,叫我横渠。”

    宁扶疏吞咽口水:“横……横渠……”

    两个字出口,不禁微顿。她第二次唤顾钦辞的表字,巧妙得很,两次都在玄清观。

    可心境全然不同,上次于汤池内,四面铜镜环绕,她想叫顾钦辞羞。这次于床榻上,四下寂静缭绕,顾钦辞让她羞红了脸颊。

    趁她沉默的间隙,顾钦辞笑应:“臣在。”

    “殿下与臣原是互无瓜葛的两个人,天南地北,本也可以一辈子做不打照面的君臣,可偏偏……”他仿佛想起来什么兴奋的事情,眼底突然盛满温柔笑意,挺立鼻尖蹭了蹭宁扶疏的额发,像冲着主人疯狂撒娇的宠物犬一样。

    “招惹臣的是您,对臣负责到底的,也必须是您。”

    他扣住宁扶疏双手的拇指压在腕部内侧最细嫩的皮肉,不轻不重的力道蓄在指腹薄茧上,打着旋儿摩挲。灼热温度伴着扰人心神的痒意和骚动渐起,沿着血液钻进心底。

    “你……”宁扶疏喉咙干涩,旧事重提,“如今不再想和离了吗?”

    “和离?”顾钦辞天真无邪地眨了眨眼,不知心虚为何物,反问她,“和离是什么?臣从未听想过。”

    宁扶疏:“……”

    “难道殿下想和离吗?”

    他和风细雨般轻柔的嗓音霎时淬冷,窗外月色似结成了广寒白霜。在宁扶疏看不见的黑暗中,那副盈盈眉目也蓦然褪尽莞尔微笑,重坠不见底的万丈深渊。

    “不想。”被质问的人淡声道。

    这句是实话,若非曾惋惜青年再不能上马定乾坤,怕耽搁他,宁扶疏自己确实不想和离。

    而万幸她应得及时,顾钦辞顿在她手腕的指尖没有继续施加暴虐蛮力。黑眸顷刻融化,半边唇角上扬,宁扶疏不想和离,她便是他永远的妻子。

    她承认了。

    她属于他。

    心底一遍遍默念过无比简单的四个字。

    每一声,都有无限的激动、雀跃、欢腾、兴奋、疯狂,种种情绪吵嚷着、呐喊着,似冥府下桎梏千年的鬼魂冲破封印牢笼,喧嚣不断,化作心跳剧烈如雷,响彻云霞。

    “可是殿下,您一定不知道,您太美了。您一笑,便让满金陵的牡丹倾城绽放,万人争相采撷。”

    顾钦辞话音是连他自己都没发觉的极致温柔旖旎,眼神却极近癫狂:“所以啊,臣常常在想,不如就这样将您藏起来,满心满眼只有臣一人,再也不对他们任何一个人笑。”

    叮叮当当的铁链清响又在耳边复现。

    宁扶疏猛地意识到不对劲,危机渐近,躯体比大脑先做出应激反应,瞪大的双眼盈满惊恐。

    “你要干什么?!”

    四肢猛烈挣扎,踹飞被褥,床板咯吱作响。

    可饶是她动得再厉害,依旧没有逃过下一秒,冰凉触感滑过手掌,最后扣在手腕。

    ◉ 57、克制

    “顾钦辞!你混账!”

    颤栗声线混杂浓重鼻音。

    她双手腕骨被顾钦辞握着, 又缚上一件硬质物什,比冬夜空气更寒凉的温度紧紧贴着皮肤。

    宁扶疏想起以前看小说时,书中总会出现的一个情节:囚`禁。

    那是一种再也看不见阳光明媚与月色皎洁的生活,花红柳绿、姹紫嫣红只属于繁华尘世。而她成为他人掌控的附庸, 失去自由,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从没想过会应验在自己身上。

    愤怒逐渐涌入她的头脑, 但更多的,是充斥满心脏的委屈。

    水雾霎时蒙住眼睛,使黑夜摇晃出斑驳陆离的光影,凝成泪珠, 仰望着床板也盛不住。

    许是已然在顾钦辞面前哭过一次,因此眼泪也变得没有沉重的包袱。泪水很快溢出了发红眼角, 滚烫的、晶莹的、斗大的,砸在白玉枕面。

    “啪嗒”一声, 如清泉拍石, 珠落玉盘。

    “殿下怎么哭了?”顾钦辞的嗓音依旧是那样轻柔,屈指细细拭去她的眼泪, “是臣弄疼您了吗?”

    宁扶疏眼泪掉得越发凶猛, “啪嗒啪嗒啪嗒”接连不断许多声,似雨打芭蕉, 古琴拨弦,像忽而倾盆的骤风急雨,将男人袖袍打湿成深色。

    顾钦辞怎么擦都擦不完。

    尽管宁扶疏用贝齿咬住下唇,却仍然有哽咽啜泣声溢出,像针尖扎着心头肉, 连绵不绝地泛起尖锐刺痛。顾钦辞深吸一口气, 松开了钳制宁扶疏的手, 将人按进怀里,让她靠在自己肩头。

    “殿下别哭,臣会心疼。”他温热的手掌顺着女子飘香墨发轻抚,拍着后背哄得耐心。

    宁扶疏这晌并不想听见他的声音,更不想嗅到他的气息。双臂被迫举高良久,早已酸胀泛出痛意,一朝得以放松,当即失去所有力气,动了动。

    但这一动,她倏尔怔住……

    哭势不由自主地减小。

    她的手,是自由的。

    且只有左手腕部扣着明显的异物感,却并不使人感到压迫笨重。

    她能来回运动自如,方才萦绕耳畔的铁器铿锵声响反而没有了。

    “你,给本宫戴了什么东西……”宁扶疏闷声,疑惑脱口而出。

    顾钦辞捧起她的手。

    宁扶疏定睛,一抹通透莹润的翠色穿透子夜昏暗撞入眼底,浅薄月色折射出溢彩流光。

    只听顾钦辞郑重其事的嗓音从头顶传来:“也不算什么太重要的东西,就是我接到赐婚圣旨那天,母亲留给我一只翡翠玉镯。”

    “说是顾家的规矩,无论娶回房中的是何人,这镯子需得交给心中真正的妻子。唯此一只,无愧于情。”

    宁扶疏的眼泪彻底止住了,嘴唇反复张合,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滴!危险警报解除,新数据生成!】

    【顾钦辞,怒气值骤降,再次清零!】

    神出鬼没的系统突然又冒出来机械音。

    “可我刚才明明听到那……那声音……”宁扶疏愣了神,恍恍惚惚之间,原本想在心里问系统的话,不经意说出了口,落进顾钦辞耳里。

    “臣倒是想那样。”顾钦辞喑哑笑道,“不计后果、不计代价地一意孤行。”

    虽然脑海中幻想出的画面令她心有余悸,但宁扶疏不得不承认,那才更像是顾钦辞的作风。

    “可臣如果真的做了,殿下会生气,会恨我吧。”却听他续道,顾钦辞的语声中,无奈与压抑不知哪个更多一些。末了,他低低叹出口气:“殿下,臣既爱你,便不会伤害你。”

    语罢,又是一阵漫长的无言与沉默。

    宁扶疏未干涸的眼泪挂在下巴尖,顾钦辞像对待玉润珍珠般,用指骨温柔拭去。然后将她戴着玉镯的那只手放进被褥中:“睡吧。”

    “不然明日醒来,眼睛该肿了。”

    宁扶疏肩头皱乱的被角也被他拢好,透不进一点风。冰凉翡翠逐渐生出暖意,沁入肌肤。

    她维持着躺靠顾钦辞怀中的姿势,良久没有挣动。听他胸膛下心跳沉稳有力,自己思绪也渐渐平息澄静下来。这一刻,宁扶疏比任何时候都相信,顾钦辞对她动了真心。

    并非由于这只手镯,而是因为他的克制。

    冲动与放肆很容易,困难的是,克制放肆的冲动。约束她之前,他先约束住自己。

    无端有一丝隐秘的窃喜,如雨后春笋冒出鲜嫩芽尖儿。

    顾钦辞抬手靠近唇边,抿去了那滴泪。自是咸的,他却品出一丝淡淡的甜。

    宁扶疏在不知不觉间入眠,后半夜骤有狂风大作,如鬼哭狼嚎拍打门窗与屋檐。她却安稳无梦,一觉天明,竟是丝毫不受影响,睡得格外好。

    翌日清晨睁开惺忪睡眼,看见的不是绣花帐顶,也不是雪白墙壁。顾钦辞睡意正熟的眉目靠她这样近,晨曦微光倾洒幔帐,清晰可见他鬓角有几缕碎发,胡须却收拾得很干净。

    再凑得近些,隐约能闻见淡淡松柏清香自他襟领散发,是他熏衣常用的香料。

    宁扶疏慢慢收回搂在他腰上的手,不欲将人吵醒。便是这时,顾钦辞睁开眼,清澈眸光与她迎了个四目相对。

    “……”宁扶疏意识到,这人其实早醒了。

    再收手的动作则略显急促,抬起脚尖轻轻踢在顾钦辞小腿上,催他起身下榻。换作琅云与琳絮进屋,伺候长公主梳妆打扮。

    待她推门而出,顾钦辞始终站在屋外廊檐下。他道:“殿下您瞧,下雪了。”

    宁扶疏顺着他的话音抬头远望,银蓝色的天空果然飘着一点点纯白,零零落落,似洁白无瑕的细碎琼花坠下玉树枝头,翩跹着、盘旋着,风一吹,拂落手背,送来丝丝寒意。

    金陵地处江南,多雨而少雪。

    从立冬至立春,不见纷纷白雪是常态。就算偶遇凛冬,也多是雨雪交杂,雪花落在地面,下一瞬就融化在潮湿雨水里,极难堆积出皑皑白色。

    像今年这般,刚逢冬至便降雪的年头,实属罕见难得。

    宁扶疏没穿越前就是土生土长的江南女子,鲜少见到壮阔雪景。因此如今虽只有小雪簌簌,也足够使她惊喜,明亮杏眸装进了微烁星光。

    “瑞雪兆丰年。”她笑道,“来年定是个五谷丰登的好年头。”

    只是既下了雪,他们便不宜继续待在玄清观了。若崎岖山路积上雪,平添泥泞潮湿,马车行着甚是危险。

    想着明天就是冬至,宁常雁携领群臣祭天,大设宫宴的日子。宁扶疏原本计划掐准开宴的吉时入宫,但瞧如今这情形,只怕多拖一个时辰,他们就有多一分被困在山上的可能性。

    为了不耽误她进宫赴宴,更不耽误她动身回封地,宁扶疏当即去向老道长辞行。

    趁雪还没覆盖山路,匆匆下山。

    冬至祭天意在祈风调雨顺,愿国泰民安。在楚朝,这比岁除封篆的意义更大。

    待祭典结束,君王又于章华台设宴群臣。后宫嫔妃、皇亲贵胄、文武百官皆须出席入宴。从宫门到章华台的甬道上,脚印深深浅浅嵌在雪地里,杂乱无序。

    辉煌殿宇内,靡靡之乐起,编钟震撼寰宇,丝竹悠扬婉转,舞姬水袖翻飞,袅娜曼妙。

    碧玉樽中琥珀酒,琉璃盘内食如画,蟠螭灯下笑语欢。

    但顾钦辞是个俗人,在他这里,钟鼓不如馔玉,再赏心悦目的歌舞,比不上能填饱肚子的佳肴。甫一入席,他就动起了筷子,吃菜的速度比尚食局宫女添膳的速度还快。

    而时下宫宴夫妻不同席,宁扶疏的坐席在他左边一位。以至于她前一眼看顾钦辞,面前桌上还摆满山珍海味,只隔了和沁阳大长公主说几句话的功夫,再看后一眼,那席面霎时像遭了鼠患,洗劫一空。

    宁扶疏抿抿唇,将自己桌上的餐盘递了过去,生怕他不够吃似的。

    顾钦辞见状,忽而笑了一声:“殿下这算是要拿自己的口粮养臣?”

    “爱要不要。”宁扶疏嘀咕着别开脸。

    “臣要。”顾钦辞当即长臂一伸,却是顺走了宁扶疏席面上另一道膳食。他道:“但臣要这个,酒酿蜜汁八宝鸭,殿下吃不得。”

    这下,宁扶疏也弯了眉眼,展颜莞尔。

    像是下意识的动作,她收回手后,右手抚上左臂腕部,转动着那只翡翠玉镯悠悠把玩。

    “对了。”她突然想起什么,压低声音说道,“一会儿沁阳姑姑会以身体不适为由提前离席,你也趁机寻个借口退宴吧,跟着姑姑的马车出宫,还能和顾大将军一起过个冬至节。”

    冬至祭天,夏至祭地,这都是宫里的习俗。而对于寻常百姓,冬至这一天便如同春节那般,一家人围坐红泥小火炉,煨一壶绿蚁新醅酒,话家常、吃馄饨,提前过个小年。

    顾钦辞和顾钧鸿是血浓于水的一家人,他们合该一块儿过节。宁扶疏若将人拘在宫里,忒不厚道。

    顾钦辞听懂她的言下之意,没说什么,点头答应。

    宫中盛宴自未时过半开始,直到戌时宫门下钥才将将结束。宁扶疏在罢宴后又去寻了小皇帝,告知他,自己准备明日一早便启程去朝歌。

    今年金陵的冬日太冷了,她自幼畏寒,想换个地方过冬。

    提及体质畏寒,就是提及少年时朝歌长公主为救护宁常雁性命,且保住他太子之位牺牲服毒。饶是小皇帝再冷血,这也是他此生无法偿还的恩情,不得不允准。

    他让方缘贵拿来一只锦盒,打开金锁,内里躺着一只红玉手镯。

    “这是西域去年进贡来朝的红玉,朕瞧着料子顶好,又是皇姐最喜欢的颜色,便命尚功局打磨成了这只手镯。继而用香料浸泡一年,使之生香馥郁。”宁常雁道,“算作朕送给皇姐的道别礼物。”

    “谢陛下赏赐。”宁扶疏伸手去接锦盒。

    宁常雁却突然在半空牵过她的衣袖,说道:“朕帮皇姐戴上吧。”

    他掀起宁扶疏华服广袖,蓦地,目光被一只色泽碧绿的翡翠镯吸引,不由得动作微顿:“这……”狐疑抬眼:“皇姐怎么戴起翡翠了?”

    在宁常雁印象里,他这位姐姐生得美,更爱美。平素里喜黑不喜棕,喜红不喜绿,原因很简单,觉得后者过分成熟老气,所以向来不穿黑袍,不佩翡翠。这件物什,不像长公主的审美。

    宁扶疏无视他眼底探究,淡淡道:“觉得喜欢,便戴了。”

    宁常雁默了默,才续道:“朕听说,一只手戴两只镯子容易磕碰出划痕,白白浪费了好料子,皇姐不如把这只翡翠镯摘下来。”

    宁扶疏却说:“那就戴右手吧。”

    小皇帝接连被驳了两次面子,脸色不禁阴沉,竭力敛藏眉间阴翳,伪装出嘴角微扬的模样。

    “好,听皇姐的。”他说着,借绢帕丝滑,将芬芳四溢的红玉镯戴进宁扶疏的右手。

    如今的姐弟二人各怀心思,彼此间也没什么体己话好说,又相互客套了三两句,宁扶疏便行礼告退。

    走出御书房已是暮色四合,天上的雪飘然似鹅毛,比白日里更大了。

    迎面遇见杨子规,今夜正轮到他值守内廷。宁扶疏受过他的礼,径自往外走。

    “长公主殿下。”杨子规蓦然叫住她。

    宁扶疏回头,因着先前运送北境辎重与查抄赵参堂府宅时有过不少联系,两人的关系比点头之交稍稍近一些。

    杨子规道:“那日在玄清观上,驸马对臣说了几句话,正与殿下有关。”

    “殿下想不想听?”

    宁扶疏眉梢微挑,示意他说说看。她还挺好奇,顾钦辞在外头,是如何评价她的。

    杨子规在长公主和好兄弟之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他记仇,年近二十了还没娶妻,吃不得狗粮。当即把顾钦辞那日的话,一五一十复述。吐字时,着重强调了“娇妻在怀”四个字。

    宁扶疏捧着暖炉的手指倏尔一颤:“他真是这样说?”

    杨子规恭敬道:“臣不敢欺瞒殿下。”

    不知为何,宁扶疏并不觉得意外,甚至能想象出顾钦辞说这话时得意昂起下巴的神情。

    确实是他能干出来的事儿。

    她的驸马,忒好面子。

    别过杨子规,宁扶疏忽而漏出一声轻笑,嗓音带着几分浅浅的愉悦。好像顾钦辞总用一些奇怪的方式,让她感受到他的爱意,像小猫爪子不经意挠过掌心,又酥又痒,很是奇妙。

    天地间已是一片银装素裹,遮蔽住碧瓦飞甍的金碧辉煌。

    雪地湿滑,宁扶疏小心翼翼地走下九十九级汉白玉阶,双手揣在羔羊绒毛缝制的手暖中,使了些蛮劲儿,硬生生将刚戴进右手腕的红玉镯摘了下来。

    一只手戴两只镯子不合适,两只手各戴一只镯子也显得古怪。二选其一,她不要宁常雁的。

    且那红玉艳得如血一般,顾钦辞也不喜欢。

    思绪冒出来,宁扶疏猛然愣怔,她为什么会考虑顾钦辞的喜好。

    摇摇头,将念头抛出脑海,继续专心走路。

    可似乎应验了那句说曹操,曹操到。有些人真就忆不得,思着念着,他便出现在了你眼前。

    高台石阶下,茫茫雪帘后,长身玉立着一个人影,手中撑着二十四骨的素面纸伞。紫金冠将高马尾束在脑后,风盈满袖,玄黑衬着雪白,宛如柳絮杨花间最显眼的存在。

    顾钦辞走上前,将伞撑在宁扶疏头顶,无比自然地替了琅云的位置。

    离得近了,宁扶疏才看见他肩头覆有些许潮意,执伞柄的那只手皮肤干燥,被凛冽寒风吹出皲裂细纹,不知在冰天雪地中站了多久。

    作者有话说:

    顾狗:嘿嘿,接老婆下班。

    疏疏:谢邀,刚接到你同僚对你的举报信。

    悄咪咪地说:明天安排顾狗给疏疏侍寝,有小可爱期待吗?

    关于顾狗的人设,口嫌体正直·傲娇是毋庸置疑的,至于病娇,我最初设定的就是轻度病。他会有很多疯狂、放肆、偏执的想法,会有极端的占有欲与嫉妒心,会爱疏疏到非她不可、无法自拔,也会内心不断挣扎撕扯。但他吸引疏疏的地方不在于他的病娇,而是克制与隐忍。

    哪怕他生出再病态的念头,可他最终面对疏疏时,都会把疯狂咽下,哪怕再苦再涩也通通自己咽下。约束对方之前,先约束住自己,才是顾狗最大的优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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