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声“嗯?”颇有些魅惑,尾音中还带着几分勾人。宋翎抬手攥住他的外袍的一角:


    “我帮你挨就我帮你挨。”


    这个屋子里的油灯还不如先前房里头的亮,但火光映在宋翎的眼睛里,她那一翦水眸仍旧显得晶亮有光。


    “宋翎,我之前真的小瞧了你啊。”裴珣没急着走,顺势坐在榻边,他轻轻抬手,替她将同宋如岳争执时凌乱了的碎发往后捋了捋。


    “小瞧我什么?”


    “你胆子很大,你比很多人都有勇气。在重儒重孝的世家,你竟然敢这样同尊长说话。”


    裴珣点着头,眸中情绪万千,似乎是从她的身上看见了昔日跟父亲争辩却又最终选择屈从的自己,他喉间一涩,不知是出于对她的感情,还是出自于对自己的怜悯,他直视着宋翎的眼睛,然后轻声道:


    “你做得很好,等过些日子去陇西见了我父亲,希望你也能当着他的面好好将这一番话重说一遍。”


    去陇西?


    不是觉得道不同不相为谋,要她回家么?


    “裴大人风光霁月,将来要走得是一条康庄大道,我这种羊肠小道走到黑的人不配跟你去陇西。”宋翎低下头去掰指甲上的丹蔻,那一寸一寸的大红色如今俨然被她剥得四零八落,看着有一种骇人而又妖异的美。


    “还没解气?”


    “嗯哼。”


    “起初不想你送我走,一是我不愿意真的被一个女人护送。二是,我觉得你是真的想回家,不想你后头怨恨我。”裴珣眼眸澄明,坦诚地袒露自己的内心。


    “那现在呢……”


    “怕你死在家里。”


    不早了,裴珣站起身,拍拍先前弄碳炉子时手上沾上的灰。他眼尾带着一层薄薄的笑,言语中不知不觉染了一层连自己都没察觉出来的疼惜。


    宋翎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所以轻笑着开口:“裴珣,你心疼我啊?”


    她如此直白地戳破他的心思,一如昨夜他十分直白地问她,是不是因为他不想走了一样。


    裴珣微微怔了怔。突然发现,这几日自己的情绪当真是越发不对头,甚至有些疯魔。


    他对她似乎管的还真是太过了。


    但今日宋如岳这么闹腾一遭,他又确实无法舍下她。


    他自己也很难说清自己对宋翎到底是个什么感情,他喜欢她么?怎么可能,他读了这么多年的书,持身立世,所学的道理都是让他娶一个温柔贤淑的女子为妇。


    可她的性子太过活泛,并且动辄打打杀杀,绝非他心中所求之人。


    可若真说没有半分感情没有半点喜欢,倒也不至于。这些日子,他虽偶尔能感觉到来自这个姑娘身上的戾气,但同时也能体会她骨子里待人的温柔。他不喜她的冲动跋扈,但又不得不承认,自己是有些贪恋那份温柔的。


    只是,这些复杂凑在一起,是不是真的就是男女情爱,裴珣还真有些难说。


    他耳根略红,于是选择避开这个话题,选择不承认这份心疼,只是道:“别多想,早些休息,明日还得早些起来。”


    说罢,直起身将屋子里的窗户关了,抬脚出了门。


    ……


    昨儿晚上闹过一场后,宋获半夜也规劝了宋如岳。宋如岳也知道自己对宋翎不该有诸多要求,所以大早上起来,便特地在生火煮了稀粥,还下山去集市上给这屋子里头置办了点东西,准备上演父慈子孝。


    “昨儿是爹做错了,爹在这里跟你赔礼道歉。”


    裴珣去学堂了,宋获在院里劈柴,宋如岳一个人待在屋子里头,对着个木柜自言自语。


    “这脸是不是太臭了,眉毛都往下一点,看着有诚意……”


    “爹爹实在抱歉,昨儿不该这么同你讲话,阿翎啊,你能原谅爹爹嘛……”


    “看着还是不行,要不再鞠个躬?”


    宋如岳摸着胡子,继续喃喃自语,念叨了一会儿后又开始唾弃起了自己来。鞠躬个屁,她是老子的女儿,还鞠躬,也不怕折寿的么?


    算了。


    “昨儿的事爹不怪你了,咱们爷三儿吃饭吧,爹大度,原谅你了。”宋如岳又对着柜子进行了一遍演练。


    他的话音刚落,宋翎刚好走进来,她睡惯了这个屋子的床,也习惯了身边躺着个裴珣,昨儿榻上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个,她还真有些不习惯,所以早早地起来了,想着进屋子拿铜镜净面,结果刚一进来,便见宋如岳在自言自语。


    “父亲,早上安。”


    宋翎进门,客客气气地同宋如岳问了安。


    宋如岳连声应了,被戳破这样的场景一时有些尴尬,所以应完了后,又有一茬没一茬地问她:“你昨儿睡得如何?”


    “还好。”


    “有件事,我昨儿还没有来得及问裴珣,他今儿一早便走了,那我就先来问问你。”宋如岳终究还是舍不下面子,干脆不提昨日的事儿了,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直接换了个话题。


    “父亲问。”


    “你同裴珣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这山村里面的人都觉得你们是小两口?”也不怪宋如岳多想,这孤男寡女在一起同行,以夫妻之名定然是再方便不过的。


    但这小屋里,他昨日看过了,总共就一床被子。若是要打个地铺,他也不是不能理解。


    但一床绣褥,那必定就意味着两人是同榻抵着背而眠的,昨儿裴珣维护她的姿态,宋如岳又不是眼瞎没看见。他真心喜欢裴珣,如若裴珣能够做他的女婿那是再好不过的,可如若两人并没有真的存这样的心思,只是想做个样子给旁人看,那这个戏,未免也做得太过。


    “宋翎,你是个女儿家,你将来还是要嫁人的。我也好,陛下也好,都希望你能够嫁一个可以托付终身之人,如若你与裴珣只是权宜之计,那么还是该注意分寸。”


    宋如岳也不好点明其他的,只好半藏半露地说个大概。


    宋翎也没什么别的好解释的,只是点头,恭顺道:“回父亲,女儿知道的。”


    有了昨日的前车之鉴,宋如岳也不好同她多说,只是扭头叫了正在劈柴的宋获回来,然后爷仨儿坐在桌子前喝了两碗清粥。


    眼下就快过冬了,天渐渐凉了,宋翎穿得还是很单薄,外头罩得那一层淡紫色薄绡衣看着就冷。


    “习武之人虽说心火旺,但你毕竟伤了腿,总该多穿些。等待会子,我让你哥哥下山给你买两身厚一点的过冬的衣裳。”宋如岳到底还是心疼孩子,总觉得穿得如此单薄不是个事儿。


    宋翎拿着筷箸夹了一点小菜混进粥里面,听到买衣裳倒是动了念:“父亲,你这次来身上带了多少钱?”


    “一些碎银子。”


    宋如岳将腰间的锦囊取下来,宋翎搁下筷箸放在手里掂了掂,是碎了点,但少说也有二十两。


    她的心情松快起来,转而将期许的目光投向大兄。宋获识趣地将自己的锦囊也取下来。打开松紧口,从中取了几枚铜板放进怀里当盘缠后,悉数递给宋翎:“阿翎,给你。”


    宋翎拿着宋获的钱袋子又掂了掂,怎么这么重?她狐疑地看了一眼,哦,没有银子,只有铜板。


    “大兄这些年过得甚是清苦啊。”她由衷感慨。


    宋获俊脸一红:“倒也不是,只是你嫂子出门就给我这些。”说罢,挠了挠头。


    “无妨,多谢父亲,多谢大兄。”她起身将这两个钱袋子收进上了锁的木柜子里头,然后坐回桌前:“大兄和父亲何时回府?”


    这就赶人?


    宋如岳沉吟片刻:“我们来其实也就是想看看你们为何会出罪民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眼下你同裴珣在一起,我们是放心的……”他顿了顿,又继续道:“昨儿你大兄也同我谈了一晚上,父亲知道在一些事情上也许逼迫了你,那你……现在要不要同我们回宋府?”


    “不回。”


    “我要送裴珣去陇西。”


    宋翎抱着手臂,言语坚定,但说完这两句话后又继续轻声道:“但父亲,我送裴珣去陇西,是我自愿的。我并非真的甘愿做你用来逼高期成长的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我还是那句话,做你的附庸,我不愿意。”


    宋如岳盯着宋翎,禁不住又重新审视了这个女儿一番,他从前啊,总是担心,担心她脑子不清楚,最终走上一条招致祸患被人唾骂的路。但眼下看来,她确实活得清醒得很。


    至少,活得很坚定。


    宋如岳点点头,杯中无酒,只有水,但他仍旧仰头饮尽,然后连道了三声“好”。


    送走宋如岳是在第二日的傍晚,一个炊烟袅袅,鸡鸣犬吠的时分。宋翎和裴珣将宋如岳和宋获送到下山的地方,远处云蒸霞蔚,烟雾缭绕。


    宋翎望着父兄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雾霭之中,天色暗红,蓦地想起了很多年以前也有这样的一个傍晚,那是当初在冀州的时候,父亲因为朝中有事将她丢给了比她年长仅有五岁的高期。


    临行前,宋如岳将她抱在怀里,告诉她,等冬至了就来接她回家吃羊肉炉子。她那时候年纪尚小,不爱说话,只知道伸出白胖白胖的手去捏父亲的威严的脸。


    父亲放下她,带着二姐姐三姐姐转身离开。


    那一日,她也是这样望着他们的背影,后来,那个背影在她脑海里一记就是十四年。


    她心口突然一阵发闷。


    裴珣站在她的身后,在她的脑袋上轻轻敲了一记:“这世上,不是所有的别离,都是长久的,不多时,你们便能再相见了。”他仰仰头,缓声同她叙述道理。


    这清润的嗓音像是一阵暖风驱散了她的寒凉。


    宋翎也仰头看他:“裴珣啊,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么?”


    “算是吧。”


    裴珣低下头,抖了一抖袖袍:“好了,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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