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首辅……”两人对视之时,宋翎走上前去以晚辈的姿态行了个礼。


    “宋翎?”


    裴青儒手中刻刀一顿,不久前眼前这姑娘陪同新帝还朝的场面还历历在目。


    他至今仍记得那一日她坠着一对孔雀蓝琉璃耳铛,迈着极平缓的碎步跟在新帝身后,里头穿着一件凤鸟金丝绡衣,外头披着一件白狐裘,神色清冷。有老臣倚老卖老,问了新帝两个不上不下的问题,被她当场甩了一个耳光,骂了句“放肆。”


    那时候朝野震动,大家都在说,宋家这四姑娘看着一副知书达理的样,骨子里却嚣张跋扈。这样一个人在新帝身边待了十几年,新帝又能是什么好样子。


    裴青儒那时倒没那么多感慨,只觉得这姑娘身上的戾气太重。而眼下,在这陇西田亩之间,拂去朝堂上的雾霭,重新打量,不知为何,倒觉得这丫头身上也不全是戾气,至少还存着几分柔和在。


    裴青儒拢了袖袍净了手,也不问来历,既然是世交家的女儿,便同自家孩子是一样的,他打开竹门让宋翎进来。


    正在房间里绣帕子的周锦闻声出来,她这些日子点灯熬油的,眼睛不怎么看得清。就是看清了也不认得人,但大概猜到了定是哪个世交家的女儿来了。


    “这姑娘是?”周锦笑盈盈地出来,凑近了才看清宋翎的眉眼,这眉眼简直跟严氏一模一样。


    周锦年轻时同严氏交好,是十多年的闺中密友,愣怔了片刻后,赶忙把目光投向裴青儒:“大人,这是宋翎?”


    裴青儒点点头,周锦哽了一下,忙拉过了宋翎的手,忆起旧友,眼眶瞬间就红透了。


    当年冀州失守,太子被俘。朝堂上下分成两派,一派觉得若是放任一国储君被敌国欺侮而坐视不理,那会成为周围各国的笑柄,所以宁可割城求和也要将人救回来。另一派觉得天子爱子,百姓亦爱子,若仅仅因为被俘虏的是太子,便做出分割国土之事,那才是侮辱社稷。


    裴青儒属于后者。


    他有自己信奉的路,所以宁死不肯割城。


    但妇人家心软,裴青儒主张不割城,宋如岳保持中立。那时候大家都在上京,严氏三天两头就来找周锦哭,哭诉这个小女儿刚生下来的时候有多乖,哭到后来眼睛都瞎了。


    周锦这个人吧,格外重情,但她嫁给裴青儒的时候是家里家道中落,所以这些年自觉低裴青儒一等,行事也都叫他大人。虽然不割城是对的,但站在朋友本分上,她当年没敢多提关于这事儿的一句话,心中也是有愧疚的。


    所以此刻见了宋翎,自然哭得不行。


    宋翎由着她牵着自己的手垂了一阵泪,待到周锦的情绪平复下来,她这才开口说了自己来陇西的经过。当然,与裴珣的感情这一段被她一笔带过了,只说是送他来。


    宋翎说完来陇西的前因后果后,也同裴家两口讲了裴珣被带走一事。她心里担忧,惴惴不安,而裴青儒反倒是镇定得很,抿了两口茶后让周锦给她收拾了间屋子出来,便像是没事人似的继续去雕刻黄杨木了。


    亲生儿子下狱了,还能如此坐视不理。


    什么破爹。


    宋翎心中腹诽,周锦却只叹口气:“自打兰台一事后,这两父子见了面就跟红眼鸡似的,谁也不让谁,阿翎啊,你见多了就不觉得奇怪了。陇西郡公我也了解,他是个中庸之人,他不愿意得罪皇帝,但也不想得罪咱们家,所以珣儿不会有事的。”


    许是看出宋翎的担忧,周锦温声开解着她。


    “真的么?”宋翎总觉着事情没那么简单。


    “真的。”


    周锦肯定地点点头,她虽然柔弱没什么大的聪明,但这些年也算是看着儿子一步一步过来的,做学问也好,做官也好,都经历过不少风雨,但每一次都能化险为夷。


    宋翎勉为其难地相信了周锦的话,虽然也知道舟车劳顿要好好休息,但裴珣不在,她就是睡不着。


    所以当裴家两口都睡下后,她也一直亮着灯在屋子里头等,等裴珣回来。一边等,这右眼皮就一边跳。


    跳着跳着,突然望见窗外有火光,还听见有人的脚步声。这火光和人分明是向着裴家的这个院子来的。


    她下意识地提着匕首出去,火光照进院子,几个狱卒手里抬着个木担架子,裴珣趴伏在上头,中衣上是一道一道的血印子,见家里有人出来了,那几个狱卒扔下木架子就走了。


    他身上的血腥气太重,宋翎一个踉跄差点没站稳。


    裴珣装虚弱装了一路,眼看着到家了,只要母亲在这门口哭一场,这场戏便可以说是做足了。可没成想,这一抬头望见的不是母亲,是宋翎。


    “宋翎……”


    为了让戏演得更真一点,整整一日陇西郡公都没给他一口水喝,所以冷不丁一开口,他的嗓子哑得厉害。


    寒风灌入喉中,裴珣伏在木架子咳喘了两声:“宋翎,把我母亲叫来。”


    宋翎站着没动,只是看着他。他自己身处木架子上,不知那满身是血的血衣的可怖,但宋翎却看得清清楚楚。她难过得很,所以愣是站着没动,只是红着眼眶手足无措地看着他:


    “裴珣,我若是当时答应了我父亲的要求,你是不是就没这么惨……”


    这只是一出戏,做给朝廷的眼线看,但宋翎哪里知道这是戏,只满心觉着是自己害了他,满心的难过。然后伏在裴珣的身上“吧嗒吧嗒”地开始落眼泪。


    一边落着,一边哽咽道:“裴珣,我以后会对你好点的……”


    天色已晚,裴家老两口早就睡下。


    虽然母亲没出来哭他,但宋翎哭得也算情真意切。裴珣估摸着朝廷的眼线该走得差不多了,感觉伏在自己身上的这小姑娘再哭就要哭到打嗝了,于是哑声笑道:“宋翎,这大冷天,我要真是一个伤患,早被你冻死了。”


    宋翎抹了一把脸,没去细想他的后半句话,只是后知后觉当务之急是该把人搀扶进去。可他满身是血,她根本不知从何下手。


    “但我不敢动你。”


    “你怎么起来?”


    她红着个鼻子看着他。


    只见他送了她一个愧疚的笑容,然后挺直脊背从木架子上爬了起来。


    这走路姿势。


    这步履轻盈的样子。


    哪里像是个伤患……


    “裴珣!”


    宋翎抹了抹鼻子,抬脚踹他。


    “父亲母亲在,给我留点体面。”裴珣被她踹得踉跄了一下,也不恼,略带笑意地摁住她试图胡乱拍打他的手。


    还笑得出来。


    真不像个人。


    “你父亲母亲没给你准备房间,你今儿睡地上吧。”


    子时,宋翎一面用热帕子捂眼睛,一面从柜子里拿出一床被褥扔给他。


    “没事儿,给你准备就行。”裴珣自知她心头有气,甘愿受罚,所以乖顺地接过她砸来的被子,将它铺在地上。


    “找别人的血衣给你,还特地派人给你脸上抹了粉,只为了让你显得像是受了次狠罚的样子,果然,两边都不想得罪的人,都是长了颗七窍玲珑心的人。”宋翎仰着脸,一面捂眼睛,一面感慨这陇西郡守真是深谙官场之道。


    “日后再不拿这样的事诓你。”


    “之前没串通好,这次诓我我其实也是能理解的。”宋翎将捂着眼睛的布料拿了下来:“你刚刚同我说衮王在陇西有眼线,这眼线一方面是监视裴家的,另一方面也是操控高期的。裴珣,如果,我说如果,如果我他日能劝说高期脱离衮王的控制,你们裴家愿意一心一意像辅佐先帝一样辅佐他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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