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既明,屋子里药香四溢,煮沸了的苦药在炉火之上“咕咚”冒泡。


    裴珣的浓眉始终拧着,他这一夜睡得太不安稳,一个接着一个的噩梦让他辗转反侧,唇色发白。鸡鸣声早已经响起,宋翎早早地醒了,见他这一觉实在睡得太不舒坦,好心地走过去用脚踢了踢他的肩膀。


    裴珣仍在梦里挣扎着,掌心里都是冷汗,迷迷糊糊之际竟抬手攥住了她的脚踝。


    “宋翎……”


    他又不知在做何噩梦,陡然惊坐起,豆大的汗珠顺着面颊往下滑,双眸暗沉沉,眼底是一片死寂的灰败。


    宋翎的脚踝仍被他热烫的掌心握着,走不得也动不得:“松开。”


    这清泠泠一声“松开”似是珠落玉盘,唤醒了裴珣大半的神志。他抬起惶惑的眸子盯着宋翎,漆黑的眼底有着显而易见的不安。愣怔了半响后,哑着嗓子开口:“抱我。”


    抱你个鬼。


    宋翎瞪他一眼,没理他,抬脚绕开他后径直走到铜盆前打水净手净面。她昨日难过了一会儿子,眼下对着铜镜看镜子里的脸,白皙的面容略有些浮肿,眼底也有了一片淡淡的青黑,拿粉遮了之后倒还好些。


    “梦是假的,但心里难受的感觉是真的。”


    “宋翎,我开始相信母亲说的话了,我以前也许真的喜欢你。”


    裴珣走到宋翎的面前,这一夜的梦让他疲惫不堪,眼底心底都透着狼狈,他看着眼前活生生的宋翎,想到自己做的那个可怕的噩梦,偏执地想要她抱抱自己。


    但见她丝毫没有动手的意思,于是乎别扭地停在了她的身后,哑着嗓子盯着她:“你真不抱我?”


    “不抱。”


    “不抱便算了。”自尊让他没法多做纠缠,失落地缩回手后,本欲扭头去收拾自己待了一夜的地铺,但转身后似是又下定了什么决心,仰仰头道:“宋翎,既然你我是有过真情的,那后头我也会把你当夫人待的,以前的过失不会再有了。”


    这话听起来很像是在认错。


    宋翎听了颇为满意,嘴上却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


    ……


    托这次受伤的福,宋翎见到了裴伍。


    这个人她先前一直想见,但没找到任何拜访他的理由,眼下却因为伤病,得了他的探望。


    这个年纪不过四十有余的中年将军一身戎装,但周身都收拾的干净利落,短髯浓眉,天庭饱满,许是常年征战的缘故,左边面颊上有两处陈旧的刀疤,这疤若是搁在别人身上会显得很凶,但他性子偏憨厚,所以看着倒不是那么骇人。


    “丫头啊,昨日罚你,莫怪叔父,律例如此,叔父实在徇私不得啊。”裴伍撩袍坐下,一见他就假装伤情地哭诉着自己这个做将领的不易。


    宋翎阅人无数,一眼看穿他是个老戏精,也不欲拆穿他。


    只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也以戏精的方式回报他,泪水涟涟道:“将军救命。”


    在知道高期以身犯险后,她就一直期待这么一天,眼下正是一个求裴伍相助高期的好时机。


    在一旁看着的裴珣瞬间一脸黑线。


    “恳请将军救陛下性命。”


    宋翎也不顾裴珣的眼光,只是膝行到裴伍面前,哭道:“衮王作恶,陛下回朝后势单力薄,但又碍于脸面先前一直不曾同将军交心。如今南梁又企图兵犯大渊,不战而降,实乃国耻。陛下痛恨衮王作为,但又无能为力,眼下只能求助将军。”


    “恳请将军匡扶大业。”


    宋翎说着,在地上磕了两个头,牵扯到背上的伤,疼得吸气的同时,又抬手从怀中取出早就伪造好的密诏:


    “将军不信,请看密诏。”


    她将密诏高举于头顶,裴伍半信半疑地走过去,眼见那诏书之上盖着玺印,心中的疑窦消失了大半。假传手敕是死罪,他不信宋翎敢这么做。


    密诏之上,年轻帝王言辞恳切,待裴伍如同师长一般恭敬,谈及衮王,则是又惧又恨。


    裴伍把宋翎扶起来,坐在椅子上端详了这密诏半响后,将它递给了在一旁立着神色莫辩的侄子。


    “珣儿,你看看呢?”


    裴珣接过手敕,没急着看里头的内容,只是瞧了一眼宋翎,刚刚见她涕泪涟涟的时候,他就猜到这事儿不寻常,眼下见她正刻意地挺直腰背,便更觉得是陷阱。再低头瞧了瞧密诏里头的内容,思忖片刻后对裴伍道:


    “侄儿觉得陛下的话可信。”


    宋翎松了一口气。


    他后头却还有话:“既然陛下邀叔父您前去上京谈心,那必定也很想见宋翎这个信使了,过几日侄儿和宋翎陪同您一起前去。”


    裴伍默了片刻,觉得可行,倒也再无其他话。


    假传圣旨,制造矫诏,宋翎顶着杀头的死罪这样做,无非也就是为了给高期和裴伍制造一次夜谈的机会。九五之尊拉不下脸面的事她愿意去做,高期不愿意求的人她也愿意替他求。


    她与高期风风雨雨数十年,为他死,她也是甘愿的。


    所以,当裴伍应下这密诏时,照理来说,她的心情应当是喜悦的,但是,事实上并没有。


    她左右踱步,思考自己烦闷的原因,最终把源头定格在了裴珣的身上。也不顾自己还有伤,见裴珣拿着一碗汤药进来,抬脚便欲踹他。


    裴珣早已经在她身上吃够了教训,自然没能让她踹中。


    “喝了。”


    他递过药碗后漫不经心坐下来,随手从腰间抽出一块帕子轻轻地将刚刚溅到手背上的药汁擦去。


    “不喝。你刚刚不是还说要把我当夫人么,怎么你叔父一来,你就觉得我要害他呢,让我同你们一起去上京,左右也是想拿我当人质,担心陛下万一是跟衮王一伙的,会对裴将军痛下杀手,对不对?”


    手敕虽是假的,但只要裴伍前去上京就会发现陛下是确实有一堆话想要同他讲的,国家大业也确实需要他匡扶。


    她从未真的想过要害裴家。


    “我既然说了要把你当夫人待,就不会骗你。”


    “但感情归感情,政事归政事,我不能拿裴家满门的性命去赌。所以宋翎,我会跟着你去上京的。如若陛下真是想跟叔父联手,那皆大欢喜。如若不是,有你在,皇帝不会动我叔父。而有我在,我叔父被骗后恼羞成怒之下也不至于杀了你祭旗。”


    裴珣嗓音淡淡,但望着宋翎的眼神却很是坦荡。


    他明明可以骗她的,骗她说带她回上京是为了让陇西郡县里衮王的人不对她有杀心。


    但他没有。


    一如他是个直臣一样,他很难说出虚伪的话。


    宋翎心中百感交集,一时也不知该说这个木头什么好。她只能呵呵一笑,试探性地问他:“那如果后来陛下后悔了,不愿意跟你叔父联手,你叔父非要拿我祭旗呢?”


    “与你同祭。”


    似是觉得这话有些肉麻,裴珣说完后轻咳了一声不自在地将脸扭了过去。并不是他想这么说,只是他心头的那个声音是这么告诉他的。


    宋翎听了心里一暖,自打他失忆以后倒是难得这么像个人。


    “你今天还会做噩梦么?”


    “什么?”


    “没什么,只是希望你天天做噩梦罢了。”宋翎百无聊赖地摆摆手,撑着下巴说得很是认真。


    “变态。”裴珣不满地瞪她一眼。


    “其实我也想回上京,回上京挺好的,但,柳梦会跟着我们一起去么?”不知为何,想到柳梦,宋翎就觉得眼皮直跳。


    “柳明德是沧州刺史,这么多年来对于叔父是一个军师一眼的角色,叔父去上京,他定然也会跟着的,他既然跟着,那柳梦……”裴珣顿了顿后又继续:“自然也会跟着。”


    “哦。”


    宋翎托着下巴垂了垂眼。


    “抱歉。”裴珣突然开口。


    “抱歉什么?”


    “昨日之前,我从未相信过自己喜欢你。”裴珣捏紧了手里的杯子,仰仰头,神色平静,但眼底却分明藏着愧疚。


    宋翎突然想起当初在长平山的时候,他也曾因为兽夹一事对她说过抱歉,天光阁一心想要药玉,陆百卦不惜放下阁里的诸多事务,亲自来大渊一趟,那药玉到底是什么呢?


    这些日子太忙了,她竟把这个给忘了。


    “你受箭伤是因为一个杀手组织追杀你,我也曾经是那个杀手组织的一员,当然,后来不是了。他们想找你要一块能治百病的药玉,说这是裴首辅的传家宝。你们家,真的有这个东西么?”宋翎皱着眉头问。


    药玉?


    裴珣默了片刻,将意味深长的目光投向了宋翎腕上戴的玉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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