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夜阑拳头攥了松,松了攥,端起桌上的茶杯,里面已经没有茶水可以泼了,他重重放下杯子,陡然提高声音:“你清醒一点!”
“看,还恼羞成怒了。”
“……”
燕明庭伸手拍了下他的背:“好好,没关系,我能理解你,你这样也没错。这事咱们就当完全不知道,你一点也不喜欢我。”
赵夜阑忍无可忍,踹了他一脚:“滚出去!”
燕明庭走到门口,突然回头笑了笑:“该去用早饭了,再害羞也不能饿着自己啊。”
“滚!”
早饭是分开吃的,燕明庭在大厅里等了会,就等到高檀跑过来端菜,说大人要在房里吃。
燕明庭也应允了,只是多问了他一句:“你昨天受伤严重吗?”
“不严重。”高檀说,“多谢将军前来救我。”
燕明庭心虚地转回头去吃饭。
赵夜阑在房中用完膳,看看时辰,也该去翰林院任职了。
新到的官服是绿袍,也无需佩戴金鱼袋,虽一身寡素,但难掩风度。
高檀看得直惊叹:“大人你穿什么衣服都是最好看的。”
“这会儿嘴又利索起来了?”赵夜阑凉飕飕地扫了他一眼,拿起手上的香囊砸了下他的脑袋,“知不知道你给我惹了多大的麻烦?”
高檀捂着脑袋,茫然问:“我又闯祸了吗?”
“嗯,大祸。”赵夜阑将香囊佩好,又给他拿了一锭银子,“自己去瞧大夫吧。”
“谢大人!”高檀捧着银子,送他到门口,转头就拿着银子去买零嘴了。
翰林院不用早朝,轮班制,以供皇上召令。今日便是赵夜阑当值的日子,他站在院门口,抬头看着牌匾,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踏进院门后,便看见同僚们已经到了,正在修撰典籍,人不少,可是却有些安静,做学问的人沉迷进去,便不问世事了。
“这不是赵夜阑赵大人吗?”一名学士率先发现了他,强颜欢笑地打了个招呼,便去忙自己的事了。
其他人纷纷望过来,神色各异,但显而易见的是,没有人欢迎他。
大抵是文人相轻,又或是嫌憎赵夜阑在朝堂上勾心斗角的事,令他们所看不起。
虽说翰林院是许多科考学子梦寐以求的地方,可赵夜阑从一品左相调到了翰林院,却是个大大的笑话。
众人尴尬地点头示意,也不知道赵夜阑往后会在翰林院闹出些什么事。
“赵大人,有失远迎,还望见谅,在下阮弦。”一风华正茂的年轻人向他走来,大方寒暄,“我也是一名编修,要不我先带大人你去看看周围的环境吧。”
“阮弦?”赵夜阑轻微一笑,“久仰了。”
“大人知道我?”
“风流倜傥探花郎,谁人不知你的大名?”赵夜阑莞尔。
不曾想自己一个区区探花都曾让赵夜阑记住,阮弦腼腆一笑,引着他往里面走去,道:“不过是运气好一些,若是跟赵大人一同科考,哪轮得上我来做这个探花。何况状元和榜眼才华又在我之上,我就只能做点小差事,尽力替皇上和百姓排忧解难就好了。”
赵夜阑但笑不语。
四周的人见到两人有说有笑地同行,脸色有几分怪异,尤其是状元和榜眼,眉头就没松开过。
每届科考前三甲会进入翰林院,从编修做起,眼看着马上就是今年的春闱了,新一批人才即将进入翰林院,若想脱颖而出,实在有的熬。
而他们平时不能上朝,皇上又不喜溜须拍马之人,只能勤勉踏实地听从吩咐,可翰林院有多少白了少年头的人还没有熬出头?
这阮弦倒是马上就和赵夜阑搅和上了,就算赵夜阑此生都无法再回到朝堂上,但若能从他那打探到皇上的喜好,晋升之路也会平坦许多。
转了一圈,赵夜阑被带到了经史阁,日后便在这里修撰史籍了。
其他人见他拿起记录先帝的史册,安静地看了起来,没有生事,便也松了口气,各自忙碌起来。
不多时,外面有人喊道皇上来了,大家纷纷放下手里的活,起身去拜见皇上。
赵夜阑坠在队伍最后面。
前面站着一群宫女太监,为首的正是赵暄,他问道:“棋士呢?”
翰林院还招录了一些棋士、乐士,以供皇上闲聊无事时消遣娱乐。
棋士刚站出来,赵暄便听见一阵熟悉的咳嗽声,看向最后面的人,和大家一起伏跪在地上,咳到脸色发白,就是不肯抬起头。
“你先下去吧。”赵暄吩咐完棋士,走到赵夜阑身边,道,“你来跟我下。”
“是。”赵夜阑站起来时,因为跪得太久,气血供应不足,晕眩了一瞬,险些没站稳。
赵暄下意识想伸手,对方就已经扶着脑袋后退两步,毕恭毕敬地拱手:“陛下,这边请。”
众人瞧着这熟悉中又透着生疏的二人,有些摸不准皇上对赵夜阑到底是什么态度。
棋房并不大,平时皇上若是想要下棋,派人来宣召进宫即可,鲜少亲自来到翰林院。
赵夜阑用力咳嗽了几声,才觉得好转一些,压了压嗓子,走到棋盘前落座。
“你瘦了。”赵暄打量着他的身形,“这几日可好?”
“谢陛下关心,挺好的。”赵夜阑道。
两人相顾无言,片刻后,赵暄忽然道:“金领卫三队人马,都死在燕明庭手里了。”
赵夜阑深深叹了口气:“我也是查看尸首时才发现是我们的金领卫。燕明庭警惕性强,一发现身边有人跟踪,便动手了。我未得陛下命令,不敢轻易告知他金领卫的存在。”
“嗯。”赵暄颔首,莫名被一句“我们的金领卫”给取悦到了,更加确信不是他所安排,含笑道,“既然如此,那我便收回金领卫了,往后你自己注意着些,若是遇到危险……”
“臣会小心的。”
“嗯……”赵暄执黑子落位,又问道,“翰林院如何?”
“尚可。”赵夜阑含糊道。
“可有印象深刻之人?”
“阮弦。”赵夜阑不慌不忙地落下白子,“待人接物面面俱到,难保有圆滑世故之疑,可进一步观察。”
“嗯,你多帮朕多瞧着些,看看能不能从这里再找出来第二个赵夜阑来。”赵暄打趣道。
赵夜阑把玩着棋子,嘴角微勾:“陛下,该你了。”
赵暄一边下棋,一边琢磨着世故圆滑之人,问道:“去年殿试时,阮弦的文学确实比不上状元,但是却另辟蹊径答题,以机警取胜。”
“正是。”
“那便听你的,再多观察些时日,如今朝堂许多职位空缺……”赵暄惊觉自己仿佛回到了当年,与他毫无城府地交流着朝堂上的事,险些忘记如今朝堂最吸引人的空缺便是左相一职,他僵硬地打住话题,继续问道,“这阮弦,可有其他长处?”
“姿色甚佳。”
赵暄微微一怔:“姿色?”
“嗯。”
“……”赵暄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你什么时候也学会以容貌来评判他人了?”
赵夜阑回以一笑:“我与阮弦才相识不过半个时辰,又哪能深知他的秉性呢,当然只能以外貌来评价了。”
赵暄这才点头,奇道:“他当真如此好看,令你都赞不绝口?”
“陛下没有见过?”
“自然见过,明明就不及你半分好……”赵暄倏地停下,抬眸看向对方。
“陛下说笑了,臣一病弱之躯,如何能与他们媲美。”赵夜阑气定神闲地落下棋子,“世间男子比比皆是,各有各的优点,阮弦与臣并非同类。”
“那燕明庭呢?和你是同类吗?”
“陛下提他做什么。”赵夜阑毫不掩饰对燕明庭的厌烦,“晦气。”
赵暄朗声大笑,连败两局,笑道:“还是与你博弈最舒服,永远不会让我赢子,棋士们只会想方设法让我赢。”
在翰林院下了半日棋,回到将军府后,赵夜阑便歇息了一会,醒来时,日头已经偏西了。
没多久,燕明庭也回来了,回房就看见小高在给赵夜阑捶腿,他走过去拍拍小高:“你都受伤了,怎么还来伺候他,回去好生呆着。”
“可是大人的腿不舒服。”高檀嘟囔,并不愿意离开。
“我来,你先回去。”燕明庭推着他送到门口,然后坐到赵夜阑的旁边,刚摸到他的小腿,手就被拍了一巴掌。
“不用你来,笨手笨脚的,重新换个下人来。”赵夜阑漠然道。
“我都还没按呢,你怎么就知道我笨手笨脚了?”燕明庭不服气,“这推骨捏筋的,可是我拿手本领。”
赵夜阑板着一张脸,正欲推开他,忽然小腿一疼,他闷哼一声,紧接着疼过的地方舒缓了下来,削弱了酸涩肿胀感,脸色又情不自禁地缓和下来,甚至有些享受。
“怎么样,我这技术还不赖吧?”燕明庭像只向主人示好的狗,笑着直冲他摇尾巴。
“乖,把这个含着。”赵夜阑将桌上的甘蔗放进他嘴里,微笑着拍拍他的脸,“汪两声来听听?”
“汪什么?”
“汪汪。”
“诶,听到了,真乖。”燕明庭得逞般地摸了摸他的头。
后知后觉地赵夜阑反应过来,气血上涌,拿起甘蔗就在他身上敲了一下:“燕明庭!你别太过分!”
“自己笨还怨我,哎,我可真是太难了。”燕明庭自怨自艾道。
赵夜阑冷哼一声,沉默地看着他耐心十足地捏腿,力道均匀,张弛有度,让他放下了几分戒心,难得好脾气地开口:“我今日翻阅先皇在世时的诏书集,才得知原来你的第一门亲事是先皇亲允的。”
燕明庭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这家伙都已经开始打探他早年的婚事了,还说不是吃醋?
不过他没有再将这话说出来,免得又把人惹恼了,只故作淡定地说:“是啊,这些皇室子弟,惯爱给别人赐婚。”
赵夜阑点头附和,深有同感。
不过这第一门婚事,先皇只是当了牵线人,而那名女子,便是如今的右相嫡长女。当时右相官居二品,其女饱读诗书,知书达理。
先皇便做主和两位长辈商议了一番,双方没有异议,此事便定下了。
燕明庭对于情爱之事还一窍不通,只觉不如上阵杀敌痛快,回京养伤时又没脸见人,是以两人从未见过。
谁知回到边疆没两个月,京中便来信说未婚妻病逝了,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我就记得,她叫李嫣然了。”燕明庭说。
“她真的只是病逝吗?”
燕明庭一怔:“什么意思?”
赵夜阑观察着他的神色,微微眯起眼睛:“你没有对她的死产生疑心?”
“我们都没见过面,何况我一直在边关,京中传信是病逝,那便是病逝了,我还能怎么办?做场法事让她复活?”燕明庭说。
赵夜阑了然,既然不是调查未婚妻的死因,那边只能是另一个更重要的人了。
只是老将军为国捐躯的事举国皆知,难道这里面还有隐情?
饶是素来攻于心计的赵夜阑,内心也不禁一阵惶恐。边关连年战乱,多亏了燕家军出生入死,到底是何人竟然不顾黎民百姓的安危,谋害燕老将军?
燕明庭能成功接任大军便也罢了,若他是个脓包废物,挑不起这个大梁,那整个宣朝都祸在旦夕。
赵夜阑正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忽然感到一个温热的指腹按到眉心上,轻轻揉了两圈,挤在一起眉心渐渐松开来。
他抬起眼眸,看向对方,燕明庭豁然一笑:“眉头皱这么紧做什么?”
赵夜阑沉沉地看着他。
燕明庭问:“难道李嫣然的死真有蹊跷?”
“我只是怀疑而已,从另一本起居注上来看,在她病逝前三日,还去参加过太后的寿宴。若是大病,又怎么会去呢?不过也有可能是突然患了急病,具体细节也只有他们李家人知道了。”赵夜阑说完,又盯着他的手看。
燕明庭继续为他揉眉心。
“你的手,捏完腿,又来摸脸?”赵夜阑凉声道。
燕明庭立即收回来,讪讪一笑:“你自己的腿还嫌弃不成?”
赵夜阑偏过头,一手撑着桌子,支起下颌,陷入了沉思,就连燕明庭的眼神都没有察觉。
燕明庭凝视着他的侧脸,就这么安静地欣赏的话,倒不失为一副名画,若是这幅画能不出声就好了,一开口就是冷嘲热讽和阴阳怪气。
哎。
沉默良久,燕明庭放下他的腿,问道:“要不,我再给你讲讲我第二门亲事?”
“滚。”
看吧,就是不能开口,开口毁所有。
用完晚膳,赵夜阑有些百无聊赖,忽然间不用上朝,不用替皇上去琢磨群臣的想法,更不用殚精竭虑地谋算利益后,他还有些不太习惯这种日子。
恰巧这时燕明庭要出府,顺口问了一句:“你要去哪?”
“出去一趟,怎么,你也想一起去?”
“既然你诚心诚意地邀请了,那我去便是了。”
燕明庭一头雾水,见他干脆利落钻进轿子,抬脚跟了进去,说:“我是去钟越红家里喝酒。”
“你一个大男人,深更半夜去人家未出阁的姑娘家里喝酒,存的是什么心思?”赵夜阑讥讽地斜他一眼,“你若是想纳她为妾,光明正大的迎进门就是了,何苦要偷偷摸摸?”
“话可不能乱说,被越红听到了,我可是要挨揍的。”燕明庭笑眯眯道,“今日是她娘亲的生辰,邀请我们去家里一起喝酒罢了,你这么大一股醋味做什么?”
“……”赵夜阑算是知道什么叫做对牛弹琴了。
而且这头牛就认死理,好像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转弯了。
钟越红的家有些远,小半个时辰轿子才停下,燕明庭先一步下轿,原地等了片刻。
“这边也不知道你来过没有,路面不大好走,走路小心着些。”燕明庭说着,熟门熟路地带起了路。
此处并不繁华,四周只有零星的烛火,从各家窗户透出来,间或伴随着妇人和丈夫说着家里鸡毛蒜皮的嘀咕声。
赵夜阑专心打量着周围的环境,咳嗽的时候声音都能有回音,他一个没注意脚下踩到了坑,身体一晃,下意识抓住旁边的人,稳住身形。
燕明庭笑了笑。
赵夜阑尴尬地收回手,下一刻,燕明庭就主动抓住了他的手腕。
“这一段路有些黑,路又窄,轿子进不去,你好生跟着我。”燕明庭说。
好汉不吃眼前亏,为避免丢人现眼地栽跟头,赵夜阑没有甩开他的手,一路小心翼翼地跟着他往里面走去。
穿过一条暗巷后,便听见一阵哄闹的声音,是那群武将的。
两人出现在门口时,笑声戛然而止,正在喝酒划拳的众人僵硬地停下来,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二人,又不由自主地看向两人拉在一起的手,也不知是谁没把碗拿稳,在地上摔个稀碎。
赵夜阑后知后觉地低头一看,忙挣脱手腕,故作镇定地将手背到身后,不慌不忙地与这群人对视。
反倒是这群人不太敢直视他的眼睛了。
“将军,你可算来了。”钟越红率先打破沉默,上前招呼道,“赵大人快进来坐,我们事先不知道你也会来,就先喝起来了。”
“对对,我们不知情。”何翠章马上道,然后将注意力转到熟悉的燕明庭身上去,“将军,你迟到了,可得罚一杯!”
燕明庭走过去,豪迈地自饮一杯。这时一位老妇人端着下酒菜走出来,燕明庭上前问好,然后打开了礼盒。
赵夜阑好奇地看过去,只见里面放着一把菜刀。
“……”生辰送这个,合理吗?
“哎哟,谢谢将军的大礼,我可太喜欢了。”老妇人乐呵呵地接过去,“就属你的礼最合我心意!”
“……”赵夜阑失语,找了个空位坐下,左手边恰巧是何翠章。
似乎是猜到他很疑惑,何翠章主动解释道:“大人有所不知,越红的母亲是个屠户,以杀猪为生,所以将军才送她杀猪刀。”
赵夜阑一顿:“屠户?她父亲呢?”
何翠章赶紧示意小点声,谁知还是被耳力好的钟越红听到了,她拿着几瓶没开的酒,往桌上一搁,在另一边坐下:“跟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跑了,娘为了养活我,没办法才接起了档口的活。”
赵夜阑又看了一眼钟母,身材微胖,手上满是厚茧子,但脸上乐呵呵的,一直给大家添菜倒酒,忙活个不停。
钟母推着燕明庭坐下喝酒吃菜,看见旁边的赵夜阑,喜道:“这位就是赵夜阑赵大人了吧?”
赵夜阑颔首。
“我说你这丫头,不就是一个小小的生辰宴,怎么还把将军和赵大人也带来了。”钟母嗔怪似的说了钟越红几句,但脸上的笑容藏不住,这么多大人物来为她一个个小小的杀猪匠庆生,说出去脸上可争光了。
“那是越红人缘好,大家都乐意来,就怕伯母你嫌我们吃得多呢。”燕明庭笑说。
“就是就是!越红在咱们军营里厉害着呢,大家伙都喜欢她,您过寿辰,怎么也得来吃吃酒不是?”何翠章说。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没几句就又喝起了酒。
一桌人都是海量,赵夜阑端坐许久,看着这群大老粗推杯换盏、吵吵闹闹的,有些不耐烦地起身,独自来到院里,想不通自己怎么就跟到这里来了。
月色正浓,从这里出去要走一段路才能找到轿子,路不好走,还容易碰到仇家,思来想去,只能等燕明庭一起回去才行。
“赵大人,不好意思,家里没什么好吃好喝的,怠慢了。”钟母突然出现在他身后说道。
他意外地转过身,淡淡道:“没有的事。”
“你长得可真俊,打扮得又好,难怪越红最近总说你比画里的人还好看呢。”钟母憨厚地笑了笑。
赵夜阑面色微哂:“她和我并不相熟。”
钟母点点头,叹了口气:“这丫头打小就不招街坊邻居喜欢,整日里上蹿下跳,称霸街巷,从不把自己当女儿家,这些年的俸禄不是寄到家里,就是去买些刀枪棍棒。我本以为她已经将自己当男儿养了,可谁知近日看到她时常在用胰子洗手,又总说将军府的赵大人穿得跟天上的神仙似的,随便一件衣裳都漂亮极了……”
赵夜阑安静地看着她。
钟母从怀里摸出一个破旧的荷包,将里面细碎的银子倒出来,双手捧到他面前:“赵大人,我见得世面少,也不知道你的衣裳都是哪里买的。你能否帮我看看,这些银子能替越红买到一件漂亮衣裳吗?”
赵夜阑垂眸看着那堆碎银子,经过了不少人之手,又在猪肉摊上滚过几遭,沾了油污,和腥臭味。
“是不是不够?”钟母有些羞怯,“我再去拿……”
“够了。”赵夜阑伸手接过她的银子,掂了掂重量,不动声色道,“这么多,都够买好几件了。”
钟母半信半疑,可是见他没有多余的表情,应当不是在骗人,便放下了心,笑道:“那就好,多谢大人肯帮忙,你真是个大好人。”
“我也不是什么好人。”赵夜阑将银子揣进怀里,忽然听见一声浅笑,抬起头一看,燕明庭不知何时站在门口,双手环胸略带笑意地望着自己。
他不悦地收回视线。
“伯母,我们还有事,就不打扰了。”燕明庭走过来,跟钟母告别。
“诶,好,欢迎下次来家里玩,我给你们做饭吃。”钟母知道他们大人物要忙的事很多,也没有挽留,送到了大门口。
赵夜阑回头,还能远远地看见站在门口挥手的身影,他面无表情地转回头,不知在想什么,连燕明庭抓住了他的手腕都没能察觉。
重新坐回轿子里,手腕一空,原来轻微的热度忽然消失,他才低头看了一眼,燕明庭已经收回手,他也不好再追究什么,问道:“这么早就回去?不和他们多喝几杯?”
“明日要上朝。”燕明庭回道,“何况时辰也不早了,你不是就寝得早吗?”
赵夜阑:“我什么时候就寝早了?”
“昨晚。”燕明庭看向他,“我还以为你会担心高檀的安危,担心地睡不着呢,结果没想到一回来,你早就睡死了。”
赵夜阑那是为了避免和燕明庭正面对上,要等高檀给他回复后,才能想好如何面对对方,所以才装睡。他不慌不忙道:“因为我信任你的武功,一定能把高檀带回来的。”
燕明庭顿时喜笑颜开:“我就知道!”
“……”
赵夜阑深刻怀疑此人的脑回路又在往奇怪的方向发展了,说不准已经开始臆想到自己爱他爱到无法自拔,甚至为了他开始走向习武的道路了。
“你死心吧,我不会习武的。”赵夜阑忽然道。
燕明庭一惊,笑容凝滞:“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赵夜阑:“…………”你还真在这么想?!
两人对视一瞬,互相错开视线,各怀心思。赵夜阑懒得再搭理他这蠢人,掀开帘子一角,快到成衣铺了,便下令停轿。
他将怀里揣得热乎的银子放在柜台上,掌故有些意外地看着这些脏兮兮的碎银,难以置信是从赵夜阑身上掏出来的,她谨慎道:“赵大人,你这是只想买几块手帕吗?”
“把你们这最新的衣裳拿出来看看。”赵夜阑顿了顿,轻微咳了一声,声音不自觉小了一点,“姑娘穿的。”
“大人,你要给姑娘买衣裳?不怕燕将军知道吗?”掌柜难以置信地说完,就看见燕明庭从他身后冒出来,冲她龇牙一笑。
掌柜的立即捂住嘴,连连点头,不再多嘴,带着他们往另一边走去,介绍道:“这些都是姑娘们穿的裙子,要说这花纹款式,咱家一定全京城是最好的,不知道二位想要哪一件啊?”
燕明庭对此一窍不通,将满墙挂着的衣裳看了一遍,只觉得眼睛有些花,随后看向赵夜阑。
赵夜阑随扫了一圈,没有选成衣,而是摸起了台面上的布料,最终选定了三款绸缎,吩咐道:“拿这个去定做,把里面的胫衣改换成裤子。”
“什么?”掌柜怀疑自己没听清,“大人,这可是裙子,没有听说哪家夫人小姐的要在裙子里面穿裤子,又不是给大男人穿的,你这不是为难我吗?”
“我还就为难你了。几日后我便来取,你若这点要求都完不成,往后就别想做我府里的生意了。”赵夜阑又摸出几枚银锭,放在台面上,便转身离开。
燕明庭跟上去,笑说:“咱们赵大人还挺细心,知道越红习惯了武装,连衣裳都要特地为她定做。”
赵夜阑斜了他一眼:“不说话会死是吗?”
“怎么还急了呢?我这是夸你。”燕明庭笑得更欢了,“我替越红和伯母跟你说一声谢谢。”
“既然要谢,就别只是说说而已。”
“你想要什么?”
“银子、人手,二选一,你自己选吧。”
“赵大人果然不做亏本的买卖。”燕明庭环视一圈,忽然眼睛亮了一下,拽着他就往街道另一边走去,“我知道送你什么了。”
片刻后,赵夜阑站在小河边,看着水里倒映的模糊身影,僵硬地举着一只糖葫芦,扭头看着大口吃糖葫芦的人,脸色阴沉:“这就是你的谢礼?”
“对呀,这个多好吃!”燕明庭又是一口山楂咬进嘴里,仿佛在吃什么山珍海味一般,脸上布满了笑意,没几下就吃完了一串,又眼巴巴地看着赵夜阑手上的,“你是不是不喜欢吃?要不我帮你?”
“……”
如果对方不主动提的话,赵夜阑可能还会嫌弃地丢给他,可偏偏燕明庭说了这话,他立马咬了一颗:“不给。”
燕明庭见他匆忙地含了一颗,腮帮子都鼓起来了,冷淡的表皮下藏着些稚气的举动,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这人,怪有意思的。”
赵夜阑并不觉得是好话,背过身不再看他,可惜吃了三颗后,就有些腻了,还被燕明庭发现了。
“来,剩下的交给我。”燕明庭跃跃欲试地搓搓手。
“我就是扔掉也不会给你的。”赵夜阑往旁边走去,燕明庭却先一步夺走他手里的东西,迅速咬走下的两颗裹着糖衣的山楂。
“你是几百年没吃过东西了?”赵夜阑皱起眉头。
“哎,从小就馋这玩意,就没吃过几回。”燕明庭含糊道,“仅有的几次,还都是在京城才吃到的。你们这种从小生活在京城,无忧无虑长大的人是不会懂的。”
赵夜阑冷嗤一声:“无忧无虑?”
燕明庭一顿,疑惑地看着他。
“你以为在京城的每个人都是无忧无虑长大的吗?”
“是我口误,自然也有些不幸的孩子,比如何翠章、钟越红……”燕明庭缓缓看向他,“那么你呢?你无忧无虑吗?”
“干你何事?”赵夜阑皮笑肉不笑地说完,转身离开小河边。
“我就问问嘛……对了,有件事我挺好奇的,你和皇上是如何认识的?他当时无权无势,你怎么会为他办事?”燕明庭一路跟着他,嘴上一点没停下来。
街上来来往往很多人,其中不乏带有外地口音的举人,志得意满地前来京城参加春闱。
经过红袖楼时,远远便能看见大门口揽客的姑娘们,薄纱披肩,引诱着客人进去一坐,有聪明的姑娘会特地挑选路过的举人,以求能跟着一起飞黄腾达。
看着满楼红袖招的场景,再看看门口那些脸皮薄的少年郎们,燕明庭感慨地问:“你为何不直接参加科举呢?以你的才华,金榜题名不在话下吧?”
“燕明庭,你烦不烦!”赵夜阑忍了一路,终于忍不住厉声呵斥,“我的事,什么时候轮得着你来管了?!”
燕明庭一静,明显感觉到他生气了,气得还不轻,连忙道歉:“不好意思,是我多嘴了。”
“哟,两位公子一起来的吗?”一位漂亮美人扭着水蛇腰走过来,“要不要进去喝点小酒?我们的姑娘,包你们满意~”
“不用了,我们就路过……诶,赵夜阑,你去哪!那是你能进去的地方吗!”燕明庭慌乱地喊着赵夜阑,奈何赵夜阑转头奔向青楼的背影如此决绝,只好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赵夜阑甫一进去,便吸引了很多姑娘的目光,一看打扮穿着,就知道非富即贵,再一看那张脸蛋,立即一大堆姑娘扑了上去。
“把你们这儿最好看的姑娘都给我叫过来。”
赵夜阑说完,抛出一个钱袋,熟练得让燕明庭怀疑他是个常客,偷摸跟旁边的姑娘打听:“你认识他吗?”
“认识啊。”
“他是谁?”
“我未来的夫君~”姑娘捧着脸笑得一脸娇羞,下一瞬也跟着扑了上去。
燕明庭:“……”
这么大的动静,楼上楼下都望了过来,燕明庭还顾着脸面,暗暗低下了头,只是这楼里的脂粉香气让他鼻子又开始犯痒了。
“哟,这位公子是谁呀?”鸨母带着几个姑娘从二楼走下来,把围在赵夜阑身边的姑娘们都遣散,笑着看向赵夜阑,“好看的姑娘都在这了,顶好的姑娘已经有客人了,真是对不住,要不公子你就在这里挑几个吧,一起带走都行啊。”
燕明庭愣了一下,这位鸨母与他所想象的样子大相径庭,身着红衫,金珠银钗,五官甚美,姿态优雅,却不似一般的庸脂俗粉,甚至还要胜过眼前这些姑娘们。可偏偏老天不作美,秀丽的脸庞上有一道从眉骨到颊边的疤痕,好似一杯美酒里添加了几分苦水。
燕明庭正觉得惋惜之时,听见赵夜阑道:“我就要最好看的姑娘,赶紧给我带下来。”
“那可真不敢巧了,青烟正在陪礼部的刘大人呢。”鸨母扇着圆扇,“不知公子敢不敢惹恼刘大人呢?”
“他是赵夜阑!”楼上也不知是谁说了一声。
众人一惊,姑娘们也惊讶地看向他。
燕明庭这下可以确定,赵夜阑是第一次来青楼了,总算松了口气。
“真是赵大人?”鸨母立马换了脸色,跟旁边的人吩咐道,“去,把青烟从房里带下来。”
眼见着事态越闹越大,燕明庭终于站了出来:“赵夜阑,跟我回去。”
“这位是燕将军吗?”鸨母眼睛亮了起来,“真是英俊不凡呐,要不要留下来一起玩玩?”
燕明庭面色微沉,见赵夜阑呆站着不动,目光一直盯着楼上的房间,索性直接把人扛了起来。
“你干什么!?”赵夜阑惊呼一声,在众人的起哄声与嘲笑声中被带走了。
他甚至都能想到明日京中会有什么样的传闻了。
——震惊!赵夜阑不负污名,青楼抢花魁;燕明庭冲冠一怒,当众扛人回!
燕明庭马不停蹄地把赵夜阑带回了府,把人放在椅子上,见他要反抗,便牢牢按住他的胳膊:“你要是再动,我可就要拔剑了哦。”
赵夜阑面带愠怒地看着他,却是没有别的动作了,燕明庭这才好言相劝:“我知是我方才说话没有分寸,你气归气,别去那种地方玩啊,对你身体不好。”
赵夜阑:“……”
“你说你本来底子就差,能玩出什么花样来?你也不想你聪明一世,结果却牡丹花下死吧?”
赵夜阑终究是没忍住,狠狠踹了他一脚。
燕明庭笑了笑:“对,就是这样,有气跟我撒就好了,跑那烟花柳巷做什么?”
赵夜阑:“我若是跟你撒气,你便会用刀剑威胁我。”
“刚刚是吓你的,来,你尽管踢就是。”燕明庭站直身体,一副英勇就义的神情。
“那你坐着,不能反抗。”
“没问题。”燕明庭立马跟他换了个位子,乖巧地坐在椅子上。
“你若是反抗怎么办?”
“我发誓,我若反抗,就是你孙子!”燕明庭放完狠话,却见他并没有动手,而是去房里取了绳索过来,惊讶道,“你、你你这是要做什么?”
覃管家听闻两位主子回府了,便带着小高和一众下人来到院里,本想商议一下老将军的忌日之事,谁知刚到门口,就看见将军被捆在椅子上,下巴被赵夜阑拿捏着:“乖乖呆着,别乱动。”
小高正要说话,就被覃管家捂住嘴,然后给大家比了个手势,勾着腰溜走了。
小高:“唔唔唔……为什么要拦着我?”
“你差点就坏将军和夫人的好事啦!”覃管家恨铁不成钢地说,瞧他又是个愣头青,只挥挥手吩咐道,“你们去烧点热水吧。”
小高觉得将军府一点也不好!一身本领无处施展,总是被拉去烧热水!
房里的两人自然听到了下人们的脚步声,赵夜阑转身去关门窗,不留一丝余缝。
“你这是要做什么?”燕明庭低头看着身上的绳索,有些面红心跳,“你该不会是求爱不得,就想强逼我就范吧?”
赵夜阑去桌边转了一圈,闻言回头看向他,勾了勾唇:“你总我说喜欢你,可提起来的时候笑得那么开心,到底是我喜欢你,还是因为你喜欢我呢?”
燕明庭笑容一顿,似乎被这个问题问懵了,大脑有一瞬间停止了思考,连带着身体都微微发麻。待赵夜阑缓步向他走来时,才听见心脏重新跳动的声音,比对方的脚步快多了。
赵夜阑的五官逐渐清晰地呈现在他眼前,他喉结微动,下意识咽了咽口水,表情茫然又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期待,正要开口时,却在见到他手上拿的东西时,瞬间大惊失色:“你拿着熏香做什么!快把那玩意儿放下!使不得使不得啊!”
燕明庭整个人都在椅子上挣扎,赵夜阑微微一笑,淡定从容地点燃了好几只熏香,在他周围摆了一圈:“敢反抗,你就是我孙子。”
“啊秋!赵夜……啊秋!我跟你说……啊秋!我要拔……啊秋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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