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卡佩彭斯的下人们来说,罗曼管家的存在,是一件不需要任何质疑的事情。
他在极为年少的时候,就跟在罗德里克老爷身边,那时的罗德里克老爷还不是如今翻云覆雨的毒蛇公爵,他是家里第七个儿子,年少而性情孤僻,忧心忡忡的老管家将早熟的儿子放在年纪相仿的少爷身边,与其说是侍从,更像是玩伴。
随着年岁增长,昔年的卡佩彭斯七少爷登上家主之位,成为臭名昭著的毒蛇公爵,翠绿的毒蛇盘踞在皇都的阴影之中,傲慢地吐出噬人的毒液。
而伴随他走过血雨腥风的玩伴却依然和年少时相差无几,高瘦的像是石膏像,衣服永远不会有任何褶皱,不苟言笑,冷淡而严谨,眉毛似乎若有若无地蹙起,永远带着一种冰冷而无言的审视。
即使是面对自己侍奉的主人,毒蛇公爵罗德里克,他也从来不曾露出温和热情的表情,宅邸里的下人们更是从来没有见过他的笑容,许多女仆们私下讨论,总会为他而叹息不已,关于他高瘦的个子,古雕塑般端正的脸,冷若冰霜的鸦青色眼睛,禁欲的生活方式,还有终身未婚的谜团……然而这些话语都如夜露般悄然远逝,即使是最放荡轻佻的女人,只要触及他蹙着眉的鸦青色眼眸,都会骤然失语,不知所措。
在他的操持下,卡佩彭斯三十年来一切事宜都有条不紊,毫无错漏,每一个下人都如同最严丝合缝的齿轮,维护着这个家族的前进。
他是宅邸里最早醒来的人,也是最晚睡去的人,他会在所有人都睡去的夜里,独自一人,执着烛台,走过每一处走廊和阶梯,确认这一天足以安稳而平静的结束。
今夜也与无数个夜晚相同,在无数价值连城的油画的注视下,他执着烛台,轻车熟路地走过二楼的长廊。
夜色静默,只有烛火偶尔一声轻微的燃烧声,石蜡燃烧的气味闻起来很干燥,和这静谧的夜晚相得益彰。
宽广的走廊上,一个人脚步不紧不慢,烛台投下的圆形光晕,橘色的一团,像是揉皱了的纸上的水渍,罗曼管家望着这点光晕照出来的前路,静静地想起许多白日的事情。
几家送来的请柬,哪些仆人需要休假,皇宫里的宴会,老爷的出行……纷纷扰扰,繁冗细碎。
还有遗漏吗?他在心里问自己。
没有了……不,有的。
他握着烛台的手指不自觉摩挲了一下,微微蹙了一下眉,想,有的,伊斯特小姐。
伊斯特小姐,似乎有些奇怪之处。
她从前,是个很普通的女孩子。
这话若是旁人说出来,恐怕半个皇都都要嗤之以鼻,伊斯特的美丽与聪慧,所有人有目共睹,就好似一轮骄傲的月亮,将每一场宴会的角落都照的煌煌生色,怎么会有人会用普通这么可笑的词语来形容这样的美人?
可是罗曼很清楚,伊斯特是个很普通的孩子。
如果深入地接触过卡佩彭斯这个姓氏,就会明白这一点。
当家人是翠绿阴冷的毒蛇,满身尖刺鲜血浇灌的玫瑰,残酷戾气的魔兽……那么一个被赞美与爱慕簇拥着的少女,怎么会不普通呢。
就连那引以为傲的美丽都那么寻常,卡佩彭斯血液里那代代相传的恶意和疯狂,好像流到她身上就戛然而止,只剩下一个普通的,美丽的,骄傲的,虚荣的,在家人格格不入,惊慌失措的小女孩。
然而,她与以往不同了。
他想起满地流泻的月光,像是被诅咒一般的不可思议的明亮,月桂之间墙壁与房顶上神与魔鬼发出窃窃的笑声,用那绮丽而阴森的眼睛,喜悦地注视着月光里的黑发少女。
她要刺穿亲生哥哥的眼睛,毫不犹豫的,可是她的表情却好像在一场没有醒来的梦里,那么轻飘飘的,朦胧而恍惚。
卡佩彭斯的血。罗曼管家静静地想,一边脚步平稳地转过走廊。
卡佩彭斯的血,就像活在年少的身体里的魔鬼,偶尔会打个盹,但是终究会醒来。
他的脚步忽然一顿,高举烛台,让橘黄色的光晕在暗红的地毯上扩散。
“谁?”他说,嗓音并不高。
微黄的烛光下,长长的阴影映在油画上,丛林中的女仙在夏日的水中嬉戏玩耍,而被烛光骤然映出的人轻轻闭了一下眼睛,在高挺的鼻梁上短暂地投下一片冷淡的阴影。
“阿诺德。”
罗曼管家准确的叫出名字,这个小姐带回来的,过于冷漠,也过于英俊的年轻人。
他已经英俊的几乎世间少有,可是冷漠却还是应该放在英俊之前。
伊斯特小姐用他,就好像在用一把无柄的尖刀。
罗曼管家不动声色,他问:“你在干什么?”
没有回答。
也许是不屑于回答。
“还有,”罗曼管家的声音一样平淡而冷静,“你身后的女人是谁?”
片刻的静默,罗曼管家微微眯起眼睛。
“是,是我呀……”
战战兢兢的声音响起,高大挺拔的护卫身后,一个女人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棕色头发,脸颊上淡淡的雀斑,有些不安的表情。
“……玛丽。”
罗曼下意识皱了皱眉。
“是的,罗曼管家,小姐按铃,让我和阿诺德过去,”女仆藏在护卫身后,攥紧睡衣的领口,有些胆怯地说,“但是,我认为我的打扮,或许有些失礼,所以遇见您的时候,有些害怕。非常对不起。”
罗曼是个严肃而禁欲的人,卡佩彭斯宅邸的所有人都知道这点。
他按了按鼻梁,吐了一口气:“……既然明知道是失礼的打扮,就不要去见小姐。”
“可是……对,对不起。我以后不会了。”
三个人擦肩而过的时候,罗曼管家心里一瞬间忽然闪过一丝怪异,然而他回过头时,只能看见一袭白裙消失在晦暗的夜色里,转瞬不见踪影。
窗外夜风呼啸,打在玻璃上,哐当作响。
听上去似乎暴雨将至。
方才的怪异感来的快,去的也无影无踪,罗曼管家再回想,确实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也许是天色太晚,让他产生了某种不可避免的错觉。
他摇摇头,脚步稳重地走到窗边,将窗户关好。
—
敲门声响起。
不轻不重的三声。
“来了。”
玛丽小心翼翼地走到门口,透过门口的一条缝隙,她看见了阿诺德的脸,然后才取下门链,将人放进来。
“阿诺德,你……啊!”
她看清了那个被阿诺德带回的女人,和她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的衣服,就好像镜子的两面,当那双自己每天都会在镜中看见的棕色眼睛轻佻地望过来时,恐惧和惊呼让她大脑一片空白,发出低低的惊呼。
“哎呀,别叫呀。”
一只手迅速地捂住她的嘴,满是伤口的手掌,和她有着一模一样脸孔的女人露出绝对不会出现在她脸上的妖娆笑容。
“只是借一下你的脸而已,别发出这么可爱的声音。”
玛丽呜呜叫着,伸出手,捂住自己的嘴。
“好乖啊。”女人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轻佻地笑着,飞快地吻了一下玛丽的脸颊,丝毫不在乎玛丽大惊失色般疯狂后退好几步。
“既然这么乖,那就还给你吧。是给好孩子的奖励哦。”
女人微微仰起头,笑着说。
一瞬间,似乎有很隐约的火光,在空中绽开。
说不上是火还是细弱的闪电,比静电更加轻微的噼里啪啦的响声,一瞬间密集的响起,稍纵即逝,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不断地碎裂又不断生出,棕色的头发渐渐褪去,从发根开始蔓延出枯草般的淡黄色,棕色眼睛像是被水溶去的颜料,缓缓露出平平无奇的淡蓝色。
就好像一副被层层覆盖的油画,被擦去最上面的那一层,露出原本的图案。
她比玛丽的身高更矮些,相貌平平无奇,丢到人堆里就找不到的长相,只是一双眼睛却亮的惊人,她用满是伤口的手指梳理着自己枯草般的黄色短发,风情万种地抛了个媚眼,向房间正中,自始至终都安静端坐的少女笑嘻嘻地开口:
“真是好美丽的小姐,今夜能见到您真是让人高兴,我们也许能度过一个十分不错的夜晚。不过或许您愿意让我先见一见阿丝忒尔?要知道,她不声不响地消失了那么久,我还以为她已经被圣殿骑士抓住了……这听上去简直太可怕了,不是吗?还有,您有小刀吗,不知道能否让我借用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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