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斯汀,是和阿丝忒尔一起失踪的。”


    长久的寂静后,变形魔女缓缓地说出的第一句话。


    原本涂抹在脸上,虚饰面容的劣质脂粉已经被擦去,她的脸色很苍白,蓝色眼睛下有淡淡乌青,嘴唇微微干裂。


    仿佛一副华美的甲胄被颓然取下,自露面开始,那股始终光彩照人的妩媚风情终于不见踪影,年轻的魔女坐在椅子上,捧着茶杯,垂下眼帘,一瞬间流露出让人吃惊的颓丧和疲倦。


    伊斯特安静地坐在她对面。


    阿诺德站在门口,抱着双臂,垂下眼帘。


    月亮已经隐去了,藏在淡青的云层后面,隐隐约约的白色,像是一只惨白的眼睛。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寒凉的湿润,像这只眼睛要落下泪来。要下暴雨了。


    玛丽轻手轻脚走到窗边,探出上半身,扣住窗沿,将窗户拉回,合上。


    变形魔女的声音低低的在烛火通明的室内响起,像是一片弥漫在寒夜里的,不详的薄雾。


    “威斯汀,是从北境而来的,阿丝忒尔一路护卫着她,然而一进入皇都,她们就全部销声匿迹了……我一直在寻找她们,但是我不能到罗丝蒙德大教堂去,如果被处刑的真的是阿丝忒尔,那我绝不能也被抓住。”


    “威斯汀,有什么特别之处?”伊斯特忽然开口。


    变形魔女顿了顿,抬起眼睛。


    名为伊斯特的少女静静地望着她。


    明明片刻之前,还觉得这几乎不像人类的眼睛。可是此时此刻,又觉得这不过是个普通的少女而已。


    聪明一些,敏锐一些,冷静一些,厉害一些,甚至于,有野心一些。


    那也一样是人类罢了。


    她明白卡佩彭斯这个姓氏的分量,但是像这样的大贵族,甚至是更为尊贵的皇族,魔女并不是没有接触过。


    她们短暂地被光辉的权柄庇佑,然后被作为肮脏的阴影抹去,斑驳的血迹溅在历史的缝隙间,好像泛黄历史书页间,一抹发黑的,无人问津的蚊子血。


    她不知道能不能相信她。


    “小姐,”她喃喃低语,“……我可以相信您吗?”


    伊斯特看着她,平静地问:“这是一个疑问吗。”


    变形魔女苦笑着摇摇头,说:“不,当然不是,这只是我的自言自语而已……因为我很不安,对于应不应该再一次的,将威斯汀交到人类手里去,我不知道这个决定是否正确。”


    “……因为,只有这一次,我们绝对不能失去威斯汀。”


    魔女的声音越来越低,握着茶杯的手不自觉地用力,骨节攥的发白。


    “因为只有这一次,威斯汀说……我们的星,已经升起了。”


    -


    “我们的星,升起了。”


    一片寂静的烛火里,魔女的声音轻微地漂浮而起,好像一层的晦暗阴影,摇曳在昏黄的灯光上。


    手臂粗的重重石栏杆中,以[先知]为权的魔女被束缚于石墙里伸出的十字架上,白袍,白发,颜色淡的仿佛雪一般的白色眉毛,黑色的丝绸布条蒙住她的眼睛,纯白的头发在黑色布条边垂落,即使在昏暗的石室内,也仿佛散发着让人心悸的光。像一支从石壁里生出的,怪异的,纯白的花。


    如此惊人的重重束缚,却依然无法压制住这罪孽深重的魔女。


    如今,除了圣殿骑士……不,除了净血骑士,已经没有什么能够镇压这些强大的魔女。


    在他远离圣地的这些日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一阵不详的寒意,忽然蛇一般窜上莱因的后颈。


    魔女的声音低低地飘荡在昏暗的石室里。


    “……在漫长的岁月之后,我们的命运之星,第一次升起了。”


    “苍白的,猩红的,残酷至极的,命运之星。”


    “所有的魔女,都会汇聚到那颗星之下。就像河流,就像雨水,等待千年的命运之线终将于那颗星之下齐聚。”


    “然后。”


    纯白的魔女仰起头,束缚在她身上的锁链叮当作响,她被蒙住眼睛,身处漆黑的地下石室里,却无端让人觉得这些都无法遮蔽她的视线,她的目光正穿过厚厚的石壁,穿过不可见的夜空,望着某个,遥远不可及的存在。


    古怪,扭曲,却虔诚……而悲伤。


    “然后。”


    “……这属于神的世界,将再度漂浮于血海之上。”


    犹如惊雷炸响,莱因悚然而惊,猛地后退一步,然而石栏杆里的魔女已经不再开口,片刻之后,两道鲜红的血泪,从乌黑的蒙眼布条下,缓缓淌出。像是两条蜿蜒的红蛇。


    莱因并不能确信,这是压制她的术法终于起了作用,还是魔女僭行权能,窥视不可窥视的命运,付出了过于沉重的代价。


    身后有寒凉的气息袭来,好似轻薄的刀刃拂过后颈,莱因连忙回过头,静坐的净血骑士回首望来,于是莱因知晓,今夜的祈祷时间已过,到了离去的时候。


    莱因又回头看了一眼石牢里不知是沉默亦或是晕厥的魔女,向净血骑士点了点头,表示谢意,随即拿过已燃烧过半的烛台,头也不回地离开昏暗狭窄的石牢。


    走过漫长的走道,再度回到地上,年轻的神父将烛台原路放回墙壁,掀开帘子,离开无人的圣母堂。


    浓烈的蔷薇花香袭来,然而鼻端似乎仍然萦绕着地下迷宫那阴冷腐败的气味,莱因不由得停了停,步入花香最浓烈的花丛深处。


    几滴雨水打在鼻尖上,他仰起头,望向漆黑一片的夜空,数不清的细雨从天而降,心里忽然飞快地闪过一丝不详的预感。


    他此时的姿态和石室里魔女方才的样子,又何其相似。


    以[先知]为权的魔女吗……


    神父垂下头,闭上眼睛,握住十字架,默默祈祷。


    不,不可怀疑,不可动摇,要如圣人麦克,抵御住魔鬼的诱惑。


    神是爱着人的。


    ……以及,无论如何,再过六天,圣地的人就到了。那时候,一切就将安然无恙。


    -


    突如其来的夜雨先是点点滴滴,淅淅沥沥,接着便越下越大,原本窗玻璃上只是间歇映出几个小圆水渍,转眼便垂下层层叠叠流淌不歇的水幕,模糊不清。


    夜色里,白日里草木严整的庭院被暴雨打的东倒西歪,暴雨摧枯拉朽,无数房舍都低伏在漆黑的夜色里,低矮无声,像是被模糊了墨色线条,涂抹在漆黑的幕布上。


    亮着温暖烛火的房间,就好似暴雨中的孤舟,散发着微弱不灭的光芒,而变形魔女的声音也好似一盏灯火,微微的,细细的,亮着,被暴雨狂风吹的时明时灭,却始终不曾熄灭。


    “……必须救出威斯汀。“


    “其他的人,正在赶来的路上……小姐,如果您愿意伸出援手,我们一定会回报你的。”


    -


    “暴雨夜,黑暗涌动,众神震怒,世界之树战栗不已……“


    苍老的男人声音在窗边响起,一字一句说的很慢,仿佛充满了忧虑,又仿佛为这大自然的暴戾而震慑不已。


    “……于是光明神与诸神立约,将黑暗神讨伐,黑暗神虽已死去,然而其血落之处,化为地狱,每一滴鲜血都化为魔鬼,自此之后,隔着世界树撑起的天与地,魔鬼与诸神永相对望。“


    另一道更年轻,也更厚重的声音轻快地响起。


    同时响起的是厚重大门被推开的嘎吱闷响,一个三十出头的英俊男人大步流星地走进议会室,他有一头铁锈般的棕红色头发,面上带笑,轻车熟路地拉开椅子坐下,一边不耐地拉了拉领口,将纽扣扯开。


    他相貌生的有些粗犷,解开纽扣时,手肘曲起,手臂肌肉自然隆起,更为他增添一股贵族中罕有的男性魅力。


    “尤瑟尔叔父,我就猜到你一定会想起圣经里的这一段,在来的马车上特意拿出来翻了一遍。果然如此。”


    “查理,你迟到了。”窗边的黑袍老人回过头,他头发已然花白,身形也有些佝偻、矮小,他已经很老了,老的像一截枯木,等待着某一场春日的野火将他烧成灰烬,然而只要一看到他的眼睛,就立刻会知道绝非如此。


    一个这样的衰老的老人,脸庞上竟然有双锐利异常的异色眼睛,一蓝一绿,妖异而古怪,当他这双眼睛望来时,大多数人的后背都会升起一种毛骨悚然的恐惧战栗感。


    于是不必看他衣服上鸽子的家徽,所有人都能立刻能在心里念出这个老人的名字。


    尤瑟尔·潘塞拉,位于帝国权力巅峰的,历史最为悠久的四个姓氏之一的,潘塞拉家族的家主。


    对许多人来说,从他们出生开始,就是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人统治着这个庞大而虔诚的家族,而直到他们老去,死去,执掌潘塞拉家的依然是这个老人。


    时光似乎凝固在他身上,不老,不死,永远虔诚肃穆,永远位高权重,就如潘塞拉家以神的使者鸽子作为家徽一样,当真被神所庇佑着一般。


    “是是是,我有什么办法,大半夜的,这么大的雨,能从玛利亚床上爬起来,我已经很不容易了。更何况,又不是什么大事,陛下每年都要去一次圣地,有什么必要大动干戈吗?”


    “不可置喙陛下。”


    “知道啦,尤瑟尔叔父,我对陛下可是忠心耿耿。”名为查理的男人略显粗鲁地翘起二郎腿,仰靠椅背上,随手从圆桌中心的一排摆件里拿出一个,在手中百无聊赖地把玩着。


    精巧至极的红玫瑰雕像,花瓣层层叠叠地绽放,从鲜红到暗红,像层层叠叠的血迹。


    而在十年前,这座摆放在皇宫中心的,代表帝国最高权力中枢的议会室的玫瑰摆件,还是雪一样的纯白。


    十年前,四个古老姓氏之一的坎贝尔发生了名为玫瑰暴雨的家族政变,狂风暴雨的一夜过去,坎贝尔庄园的大门重新打开,人们惊异的发现,坎贝尔庄园中那满园白玫瑰已经被鲜血染成鲜红。


    二十二岁的查理·坎贝尔踏着濡湿的地面和一层浮着血迹的浅水走出,插着兜,吹着口哨,无比遗憾地向所有人宣告,由于兄长与父亲自相残杀,在昨夜双双宣告死亡,并且不幸地带走了庄园里所有的男性继承人的性命,他这个私生子,如今是坎贝尔家族唯一的继承人。


    籍籍无名的私生子一跃成为帝国最悠久的四大家族的继承人,并且一个月之后,就将坎贝尔家已经流传六百年的白玫瑰家徽更换为红玫瑰。


    许多人私下议论纷纷,坎贝尔如今的家徽并不是红玫瑰,而是被血染红的白玫瑰。


    “我数一数,我的玫瑰,叔父的鸽子,卡佩彭斯的蛇,还有弗里德里希的狼……啧,十六岁的公爵,父亲死的这么早,真是个好运气的小子啊,罗德里克叔叔,你可真是会挑女婿。”


    卡佩彭斯的家主罗德里克正站在一副名为《死神与少女》的油画前,黑绿相见的大衣裁剪得当,勾勒出他修长有力的双腿,他冷淡地望了一眼便收回目光,淡绿色的眼睛在烛火里傲慢至极。


    查理·坎贝尔却毫不在意,反而滔滔不绝起来:


    “你那个女儿还好吗,叫什么来着,伊斯特?我记得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吧,要不是我的儿子年纪太小,我一定要娶进家里来给他做老婆。也好弥补我和安妮罗洁之间的遗憾,我娶不了她姐姐,我儿子娶她妹妹,也一样嘛……”


    “查理!”苍老而严厉的声音。


    相貌粗犷的男人投降般的举起双手,耸耸肩,不羁地笑着说:“是,是,尤瑟尔叔父,别那么认真,我开玩笑而已。”


    轰然一声,毫无征兆的,在查理进门时也只打开半扇的议会室大门,忽然全部打开,走道明亮的烛光争先恐后地涌入,将门口的男人投下的阴影拉的长长的,无孔不入,几乎铺满半个房间。


    “真是热闹啊。是吾来迟了吗。”含笑而温和的声音响起。


    金色和白色交织的袍子下摆流动,走道两侧的侍卫立正挺胸,扬起头颅,抽刀出鞘,竖在身前。清脆的兵刃之声由远而近,响彻长廊。


    议会室内,所有人都起身,就连始终冷淡不语的罗德里克都转向门口,低下头,按住心口。


    “愿神保佑您。陛下。”


    -


    暴雨的山间,大雨倾盆,有狂暴的雷电劈开夜空,一瞬间照亮密林间的冒雨疾行者。


    暴雨之中,四匹黑色骏马拔足狂奔,全身都覆着漆黑的轻甲,溅起比大雨更暴烈的水花,赶车的男人体格高大如山,赤/裸着上身,雨水冲过他布满伤痕的身体,好似冲刷过一座沟壑起伏的小山,他粗壮的手臂上青筋暴起,一只手就控住四匹烈马,另一只手高高扬起马鞭,以开山裂石般的力量催促着烈马在这暴雨里加快步伐,向前冲去。


    马车车身覆着一层黑铁,好似一间沉重的房舍,或者一只巨大的黑色棺材,马车四角都镶嵌着咆哮的狼头,在暴雨狂风的疾行中,发出慑人心魄的暴戾咆哮。


    两队黑甲的骑士紧紧跟随在马车身后,一同在密林中狂奔,雨水紧密地打击在黑铁的马车上,密林之间,雨水,马蹄声,交织响起,好似狂雷,怒嚎不绝。


    如同……地狱的骑士重回人间的战场!


    —


    “好大的雨啊……北境似乎从来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雨,到底是南方啊。”


    马车里,白发的老人掀起黑色的窗帘,注视着黑夜里的暴雨,无数雨水暴烈地打在厚厚的窗玻璃上,粉身碎骨地坠落下去。


    车里的油灯微微摇晃,但是听不见一丝暴雨声,温暖又安稳,好似在平地的宅邸之中。


    “海因里希少爷,按照卡佩彭斯家的来信,那位原先和你有婚约的小姐,如今正因重病而在修道院里修养,如今您的未婚妻是卡佩彭斯家的第三个女儿,听说……她有些,不大好的传闻。”


    老人委婉地说。


    一片寂静,车内的黑白棋盘纵横交错,带着真丝白色手套的手指拿起黑色的皇后,移动数格,吃掉白色的骑士。


    少年的声音这才冷淡地响起。


    “无所谓,都是毒蛇的女儿,谁都一样。陛下既然想以卡佩彭斯牵制北境罢,那就让他试试看吧。还有……”


    方才还执着黑子的手转而拿起白色的主教,在棋盘边缘不慢不慢地点了点。


    “亚历克斯,我父亲已经死了。你应该叫我老爷。”


    是吗。


    但是您也有着皇室又一半的血脉啊。那位陛下,真的会为您安排一桩如此简单的婚姻吗?


    老人把心头这句涌上来的疑问咽了下去,放下黑色的窗帘,按住胸口,微微俯身。


    “遵命。海因里希老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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