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之后的第二天,皇帝陛下便携同最倚重的近臣,卡佩彭斯的家主罗德里克,以及超过了一千名各色仆从与侍卫,登上了前往圣地的船只。


    而皇都在送别皇帝的短暂忙乱之后,再一次回归往日的平静,歌舞升平,欢歌达旦。


    皇都雨水充沛,昨夜依然下了细雨,空气微微有些湿润,灰色的碎石小径上爬满了一层浅浅的青苔,威廉打开信箱,熟练地后退半步,满满当当的信件雪崩一般地涌出,而他只是耸耸肩,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前几日的宴会上,皇帝陛下似乎对他家小姐颇为喜爱,甚至一句也没有提起自己那落水伤寒,暂且抱病在床的儿子。


    虽然也有人讥讽到,连自己的儿子都能够毫不在意,我们的陛下可真是心胸宽大,然而无论如何,不管是出身,婚事,还是皇帝陛下的喜爱,年轻的伊斯特小姐都毫无疑问应该是皇都这段时间社交圈里炙手可热的新贵。


    伊斯特小姐的足不出户,非但没有让这股风气冷淡下来,反而更加激起了贵族们古怪的好胜心,他们开始打赌,到底谁能让那位高傲又冷淡的小姐第一次放下矜持,踏足他们的门庭,似乎还有德高望重的大贵族开出了赌局,赌注已经被加码到了相当惊人的数目。


    听上去又蠢又无聊,但是贵族的生活,本身就无聊至极。


    于是,位于皇都中心的伊斯特的私宅,各种各样的邀请函雪片一般纷至沓来,舞会,茶会,外出游玩……不一而足。


    各色信纸上喷着芳芳的香水,用淡金色的墨水写就,这些精美绝伦的请柬大多直接投递到门口的信箱之中,可惜的是,这些艺术品一般精心制作的请柬,伊斯特小姐连一封都没有看过。


    只有老管家威廉,不得不一边苦笑,一边每天花费大约两个小时左右的时间,处理这些不同家族递来的邀请,再将回绝的信函让下人寄回去,完成这桩沉重的社交负担。


    他俯身捡起散落在地上的信封,余光捕捉到一个古怪人影,穿着黑色的斗篷,在道路的那一边,不住地向庭院里望来。


    虽然她身披斗篷,但是威廉依然捕捉到她的衣裙下摆的布料相当廉价,这样女人会出现在这栋宅邸附近,无疑是很让人吃惊的。


    老管家正在暗自思忖,那女人已经快步穿过道路,声音微微有些急促地问道:


    “请问伊斯特小姐在家吗?请您告诉她……有一位‘病人’,非常急切地想要见她!”


    —


    “净血骑士,原来也会失手吗?”


    空旷的教堂穹顶之下,有男人刻薄的声音响起。


    “对方不过也就是两个魔女,还有一个被绑在十字架上的,已经半死不活的累赘,就这样还被对方逃掉了,我真该向圣地写信询问一番,到底是不是我在做梦,我们的净血骑士怎么会让教廷如此颜面扫地?恐怕连神都会为此感到蒙羞!”


    被如此讥讽的年轻骑士微微抬起眼帘,漠然而冷淡地望过去。


    坐在长桌末尾的莱因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不管多少次,他都不习惯这样的场景。


    本该亲如手足兄弟的人们互相攻讦,争权夺利,为了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小事,便动用□□号。


    这与他所学习的并不一样。


    他知道,如今这位正在滔滔不绝的同僚,是一位红衣主教的心腹,而那位红衣主教与圣殿骑士团的大团长吉赛尔素来不和,两人此消彼长,互相牵制,并且这两年来,由于教皇的身体欠佳,他们的冲突越发尖锐起来,以至于到了无法掩盖的地步。


    如今,吉赛尔所掌管的圣殿骑士团丢失了一位等待审判的魔女,这是一桩极为罕见的失误,足以成为攻击他的铁证,那位红衣主教的派系绝不可能放过。


    可是,我们难道不是彼此的兄弟,神的仆人,不是应当彼此敬爱,彼此守望吗?为什么要这样如同仇敌般处心积虑地算计和憎恨对方呢?


    而本应平息争端的大主教,却默不作声地端坐在上首,华丽的白色袍子垂落,耷拉着眼皮,让人无法判断这位过于衰老的信徒,是否已在这桩严肃的内部听证会上,困顿地睡去了。


    莱因感到胃部仿佛灌了铅一般,沉甸甸的。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原本坚如磐石的日常生活,竟然已经出现了这样深的,不可弥补的裂缝呢。


    “……那位最可敬的吉赛尔团长,到底是怎么保存我们可靠的尖刀的,竟然让你们粗钝到这个地步?我早就说过,他的傲慢会将我们带向毁灭的!”


    话音未落,那始终默不作声,如同刀剑一般的年轻骑士忽然抬起了眼睛,毫无征兆地暴起,动作凌厉地拔刀,银光骤然一闪,从那喋喋不休的神父额上一斩而下。


    银弧划过,悄无声息地,那神父面前的桌子被斩成两段,切口光滑整齐,尔后轰然坍塌。


    “你,你……狂犬,你!你想谋逆吗!你想用刀剑来掩盖你的罪责,威胁神的仆人吗?”


    一片寂静里,那神父终于回过神来,不知道是因为恐惧还是愤怒,浑身发抖,指着年轻骑士的脸,怒吼起来。


    “若不能将魔女斩杀,在下愿如此案,一刀两断。必不使吉赛尔团长蒙羞。”


    年轻的骑士简短地说,收刀入鞘,向上首的大主教略一行礼,也不管其余人的议论纷纷,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可恶,不过是吉赛尔养的一条狗……”那神父按住脸,指缝之间,一双狰狞的眼睛怨恨地向他的背影追逐而去。


    那眼神让莱因心惊肉跳。


    一片喧哗中,他垂下眼帘,握住十字架,默默祈祷。


    神说,我们都是他所造,我们是彼此手足,我们要爱彼此,谅解彼此,不可相互怨怼,不可相互伤害,也不可相互背叛。


    那会使我们的至亲悲痛,使我们的仇敌欢喜,让我们固若金汤的王国坍塌……也会让魔鬼住进我们的心!


    —


    地下街的诞生,最早可以追溯到六前的下水道扩建,具体的原因已经不可考证,大量的资料都在那一次规模空前的政变里付之一炬,政变的胜利者声称那错综复杂的地下通道是献给魔鬼的礼物,是通往地狱的道路,数以万计的工匠都在悲叹广场上被斩下脑袋,将悲叹广场的地面染成鲜红,无数的乌鸦追着血气而来,乌压压的徘徊在上空,半月未散。


    然而,那位出身尊贵,就连衬衫的领口都要经过十二道工序的贵族没有想过的是,下水道这种东西,是会吸引老鼠聚集的。


    而人是不可能杀尽老鼠的。


    流浪汉,女昌女支,罪犯,失去国土的没有身份的异族人,甚至是在频繁的政变里失势而不得不逃入地下街的贵族……数不清的人争先恐后地涌入这蛛网般的地下世界,聚居于此,使得这错综复杂的地下空间,逐渐成长为一个畸形而庞大的城市。


    大多数人那时并没有想过要长久居住于此,他们不过把这昏暗狭窄的地下当做一时窘迫的落脚,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人世间的道理往往是相同的,就如流水一般,向下总是容易,向上,却永远难于登天。


    于是,漫长的六过去了,地下街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比从前更加规模庞大,超过十万的人口居住在这臭气熏天的地下,地上的皇都源源不断地将肮脏的污水排入这地下的世界,厌恶它,又无法离开它,就像美人身上的脓包,散发着难以忍受的恶臭,可是一旦试图将它切除,美人也会随之死去。


    这里昏暗,肮脏,头顶透出的微弱日光,是唯一的日夜变迁,每一条街道都一样的荒芜和野蛮,手无寸铁的小孩子如果能够顺顺利利地从街道走到街尾,那便是让人羡慕的好运气。


    不过地下街并没有多少小孩子,有的只有比大人更加冷血和狡猾的小魔鬼,如果真的有人因为怜悯而给予他们糖果,大多数只会连手指都被他们咬掉。只因为那手指上也许戴着一枚黄金的戒指。


    这就是地下街,繁华昌盛的皇都的另一面,污水浸泡的世界,罪恶丛生的街道,神所遗弃的地方。


    在这个平平无奇,与过去无数的日夜都没有任何区别的一天,昏暗的光线里,一群男人在一间小小的酒馆里,玩一种叫幸运转盘的游戏,规则很简单,两个人掷骰子,对着切手指,不一定真的会掷到这一个选项,但是一旦掷到了,就一定要照做,不敢玩到最后的那个就输了,赢的那个就可以带走所有筹码。


    这种规则简单而手段残忍的游戏,正好适合地下街的喜好。


    围观的人群连声叫好,为空气里的血腥气而血脉贲—张,有个无所事事的男人则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有点儿无趣地东张西望起来,片刻后,他轻轻咦了一声。


    有一队人,正从人烟稀少的小巷中匆匆穿过。


    他们显然不是地下街的原住民,没有哪个原住民会蠢到给自己穿上一身从头裹到脚的斗篷,像是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是外来客,醒目的就像一群饿的眼冒绿光的狼里忽然钻出来一只娇滴滴的小羊。


    偶尔会有地上的人们来到地下街,寻求一些地上不允许存在的东西,这些人被统一称为外来客,地下的人们对这些地上的领居,大多数并没有什么正面的感情。


    就像此刻,他能够感觉到,从那些歪歪扭扭门窗紧闭的房子里,布满蛛网的破旧的窗户后面,正有无数双阴影里的眼睛,偷偷窥探这一行外来的客人。


    但是谁也没有动手。


    因为那个落在最后面的男人显然并不是寻常人。


    他的步伐很稳,又很轻,没有脚步声,并且自始至终,他的手都稳稳地按在腰间的剑上,随时准备出鞘见血。威慑着四面八方的视线。


    有意思。


    那男人挑了挑眉,钻出人群,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他离开时,还有人随意地问了一句:“卡奥斯,要走了吗,你不想看老约翰会不会丢掉他第三根手指吗?”


    “嘿,老兄,我可没兴趣看这种小打小闹,有大鱼来了。”


    “什么……?”


    男人回过头去,却发觉身后早已没有了人影,他茫然地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脑袋,下一秒,便又被人群中间爆发出的欢呼吸引了注意力,加入了狂欢的行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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