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德里克·卡佩彭斯第一次见到圣城时,曾认为这是一座天上之城。
浩浩荡荡的车架行在大道之上,地上铺设着连绵不绝的鲜红地毯,撒着无数雪一样纯白的花瓣,鲜花与鲜血之路,每一个踏上这条觐见教皇之路的人,没有人会不如此联想。
道路尽头是一座巍峨的黑色城堡,和大多数人印象不同的是,在几乎所有的教堂都采用白色大理石建筑而成的时候,圣地之中居住着教皇的威尔特大教堂,却全部用黑色的花岗岩筑成,在阳光下森严而冷峻,带着不染尘世气息的圣洁,直指苍天的尖顶上矗立着一座巨大的黄金十字架,面容模糊的诸神簇拥在十字架下,四角的钟楼的四面窗户打开,每一面窗户都有白鸽飞翔而出。
教堂两侧是高举利剑的禁卫骑士,更前方有身着白衣的吟唱团,却并不像是寻常的吟唱团那样多是些漂亮的少年少女,他们全部都是身强力壮的男人,面容冷峻,声音雄浑,他们所歌唱的神,很难与慈悲与爱联系,更像是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歌唱一曲悲壮而肃穆的战歌,而一曲终了,他们也会脱下圣洁的白袍,露出白袍下的铠甲,拿起刀剑,与自己的手足一起,投身于讨伐异端的战争中。
一曲终了,远到而来的皇帝车架也终于抵达广场台阶之下。一切都如此恰如其分。
有红衣的主教恭敬地在皇帝的御驾下等候,这是世上七位红衣主教之一,最接近权力中心的七个人,他们大多并非出生贵族,然而实际所拥有的权柄却比一些小国的君主更加尊贵,那些不可一世的君王大多会在这些白发苍苍的红袍老人面前谦卑恭敬,战战兢兢。
别说是觐见教皇时能得到红衣主教的亲自迎接,仅仅是能够面见一位红衣主教,都会让他们受宠若惊。
只有帝国的皇帝能够拥有如此隆重,并且独一无二的进城仪式。这是帝国强大的象征,也是圣地对帝国信任倚重的证明。
“陛下,教皇已经在书房等候您许久了。”苍老的声音平稳地响起。
红衣主教的身后,原本紧闭的黄铜大门轰然打开,就如同一位披着黑袍的圣母,向远道而来的皇都的客人们,张开了怀抱。
—
教皇的书房位于教堂最深处,无数决定这个世界命运的文件都是自这里流淌而出,罗德里克也曾在这里觐见过教皇,那时的他,甚至没有勇气抬头去直视教皇的眼睛,他只是托起老人,满是皱纹的手,默默地亲吻了拇指上的戒指。
那面硕大的祖母绿戒指中镶嵌着一把剑和一支羽毛笔,共同组成了十字架的形状,象征着传播神之真理的笔,以及捍卫神之荣光的剑,六来,教廷就是以这两样东西,铸造了自己在尘世之中不可撼动的权柄。
这世界上再也不会有比这更血雨腥风的戒指,无数让世界战栗的命令都烙印着这枚戒指的戒面,从六前,第一任教皇以这枚戒指为信物允许净血令的发出之后,血腥与杀戮,代代相传,再也没有一刻从这枚戒指上消散过。
罗德里克站在书房门外的候客厅里,隐约听得见书房里并不清晰的声音。
这间书房的建造时间过于遥远,也并不能轻易的修缮和改建,很多设施都过于老旧,古朴的就仿佛是置身于六前,英姿勃发的神皇与第一任教皇谋谈着与这个世界命运相关的事。
人们总是以此赞美与教皇的节俭与清廉。
如今这位教皇是个与世无争的老人,崇尚俭朴,行事温和,比起世俗的权柄,他更热爱浩如烟海的神学典籍,他没有妻子,也没有情妇,不追求享受,清廉而严肃,历代教皇中,也少有他这样清白无暇的人。
可是。
当真如此吗?
有人在背后轻轻地说:“罗德。”
罗德里克回过头:“我以为你今天不会来。莫斯维尔,审判结束了吗。”
“我怎么会缺席与你的见面呢,走吧,不要打扰教皇大人与皇帝陛下伟大的商议,让我们这些下仆去聊一聊属于我们的渺小的事吧。”
离开书房,穿过长长的回廊,房顶之下的柱子是线条凌厉的黑色花岗岩,一路行过,无数白衣或者黑衣的教士们纷纷停下来,躬身行礼。
这是罗德里克见惯的场面,但是这一次,却无人是因为他而低头,他们只是敬仰并且敬畏他身边这个身披红袍的中年男人,历史上最年轻的红衣主教,在七位红衣主教中,掌管着宗教裁决庭,当他裁定那是谋逆神的异端,教皇发出加盖戒指的文件,那么无论那一个家族,还是一座城池,都会在顷刻之间,被他麾下的名为“清道夫”的队伍尽数踏平。
红衣乌鸦。
人们偷偷的以这样的称呼来形容他,哪怕是身份尊贵高高在上的贵族们听见他的名字也会瑟瑟发抖。
但是拥有如此可怕的权利,莫斯维尔大主教却是个相当谨慎并且谦卑的人,他与个性独特的吉维尔大团长针锋相对,认为他的粗鄙行径时常使神蒙羞,许多人都崇敬并且追随他的看法,教廷内部也隐隐有分为两派的迹象。
可是无论哪一派都不明白,为什么大主教会与公认的不虔诚者,罗德里克·卡佩彭斯,始终保持着十分亲密的往来。
花房之中,茶香飘渺,莫斯维尔大主教平和地笑着说:“这是你月初送过来的茶叶,我叫人按照秘法重新炒制过,罗德,你尝一尝,是不是味道更好些?”
罗德里克端起茶杯,闻了闻,又放下,说:“你还是这么喜欢喝苦的东西。我在外不会喝白水之外的茶,你应该清楚。”
莫斯维尔大主教笑着摇了摇头,也将茶杯放下:“那么说正事吧。”
“罗德,你是我多年的朋友,你的女儿也是一位红衣主教的妻子,我认为你的虔诚并不应当被质疑,我相信你,一如相信我自己的手足。不然我不会支持你的女儿安妮罗杰和拜塞尔的婚事。”
罗德里克微微眯起眼睛,祖母绿的眼睛冷淡地望着大主教。
“罗德,我认为你应当阻止教皇大人和皇帝陛下。”莫斯维尔大主教严肃地说。
“如果教皇大人和皇帝陛下此刻的谋划成真,那么整片大陆恐怕都会陷入动乱之中。”见对方没有反应,大主教加重了语气。
“如果只是加税的话,莫斯维尔,你说的未免太严重了些,这些年并没有什么大的波澜。”罗德里克无动于衷地说。
“不,罗德里克,你想的太简单了。”莫斯维尔大主教倒出茶杯里的水,倒入掌心,蘸着茶水,在桌案上写出一行字。
湿润的字迹在白色的桌面上逐渐出现,罗德里克原本冷淡的神情微微一变。
大主教用掌心擦去桌面上的字迹,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他抬起头,表情冷峻。
“这一次的税,实在太重了。而且这还仅仅是针对帝国范围内的人民,对于附属国和异族人,这一次的税将会增加到三倍甚至于十倍。这绝对不是一个可以再忍耐下去的数字。”
“罗德,你明白吗?如果这一政令真的通过,那么这片大陆上将再一次血流成河!”
一片沉默里,罗德里克举起茶杯,在莫斯维尔惊愕的视线里,喝了一口。
“果然是好苦的茶。”
“莫斯维尔,你从来不吃甜的东西,也不喝清甜的茶叶,不喜欢女人,不喜欢美食,不想要孩子,就像苦行僧一样活着。这样的你偏偏是这么软弱的人,明明手握世界上最锋利的屠刀,却最怕看见别人的血流下,连路边有一条死狗,也都要转过脸去,不忍心看。”
“你告诉我,你到底是为什么活着?”
“那你呢?罗德。”大主教凝视着在世俗眼中凶恶如毒蛇的好友,忽然问道。
“你娶了两任妻子,但你并不爱她们;你有六个孩子,但你对他们也毫无感情,安妮罗杰是个好孩子,她嫁的人年龄却足以做她的祖父;你从不在外喝茶,但是其实你在家里也很少饮用清水以外的东西;你杜绝了一切轻浮的享乐,甚至连名声,都已经全然割舍……甚至你还不肯老去,我也好,皇帝陛下也好,我们都已经不再年轻,唯有你,依然有和年轻时候一样挺直的身板,又锋利,又刚强,就好像随时准备冲锋上阵。你把自己活的就像一把刀。”
“罗德,我如果是为了神而活着,那么,这么固执的你,到底又是为什么活着呢?”
花室里阳光烂漫,空气温暖,鸢尾,虞美人,石蒜……各种时节的花如同被庇佑在神的衣袍之下,慵懒又娇艳的绽放着。
圣地一年到头鲜少下雨,总是阳光灿烂,日光漂浮在云层之上,仿佛一片源源不断的光海,光的瀑布洒满每一个角落。
短暂的沉默后,罗德里克口气冷淡地说:“如果你下次不这么唠叨的话,我也许会愿意试一试。莫斯维尔。”
这是相当冷漠的口气,大主教脸上却露出一丝笑容,他伸出手,从左到右做了个拉拉链的手势,将老友身前的茶杯斟满。
“我会记得的。”
—
午后皇都刚刚下过雨,下一阵,歇一阵,空气潮湿,气候不冷也不太暖,像压在被子里,路上行人便有些困倦,三三两两地穿过黑白相间的林荫道,这条林荫道种的是一种叫金扇子的树,树叶就像扇子,一年到头都泛着微微的金黄,只是名为金扇子,却更像黄金的铃铛,风一吹,整条街的枝叶都在簌簌作响,像是有谁在拨动一树的铃铛。
海因里希下了马车,庭院的门早已经开了,道路被水洗过,又被雨水冲洗,更加显出一种明亮的干净,老管家站在门边,对他行礼:“公爵大人,久候多时了。”
海因里希轻轻挑眉:“你去过北境。”
并不是疑问的口气。
……这种喜欢把疑问句说成陈述句的说话方式,似乎总感觉有些熟悉啊。
威廉努力按耐住抬头直视这位年轻公爵,垂眸道:“是的,公爵大人。年轻的时候,我曾经跟随雇佣兵团队前往过北境,所以学会了一些北境的口音。”
“哦,接受的是什么任务。”
“一个铜级的任务罢了,护送一位老人的骨灰落叶归根,他漂泊了几十年,到了想要回家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已经垂垂老矣,实在是让人感伤。”
威廉顿了顿,说:“抱歉,公爵大人,我似乎说的有些多了。”
年轻的公爵却继续问:“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啊……叫维,维尔密特,不,叫维谢尔,在北境的话里,是参天大树的意思。”
“不,参天大树是这个词的本意,这个名字的意思是希望他能够像树一样强壮……我的祖父赐给他这个名字时,是这样想的。”
威廉惊愕地抬起头。
语出惊人的年轻公爵却并没有看他,而是微微仰起脸,静静望着屋檐。那里有一支身在缝隙里的,白色的小花。
他的脸生的非常俊美,并不是霸气又强悍的长相,甚至有些消瘦,脸上的线条利落干净,有一种不详的病容,于是使得他的容貌增添了一种阴郁的威慑,那双烟灰色的眼睛,让他像是一头徘徊在冰原上的头狼。
冷而孤傲,让人清晰地感到他的美,却又无法久视。
这个年轻人的侧脸就像刀锋投下的影子。
“公爵大人,我不明白,您为什么知道这件事。”威廉收回目光。
“十年前,你送维谢尔回来了,我在城堡的窗户上看见了。”
海因里希口气淡漠。
“我当时就在想,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这么愚蠢的人,孤身跨越辽阔的北境,没有收取任何报酬,只为了将一个路边死去的老头送回家乡。”
威廉脸上惊愕的表情稍稍淡去,他笑了笑,又行了个礼:“那是我年轻时候做过的事啦,现在的我只是伊斯特小姐的管家而已……耽误了您这么久的时间实在不好意思,请您上去吧,感谢您来探望,伊斯特小姐的病已经好了许多了。”
二楼的房间微微掩着,海因里希走上二楼之后,又无声无息地被打开,一个棕色头发,脸上带着淡淡雀斑的女仆对他提起裙摆,低头行了个礼,然后又犹豫似的回头看了看病床上静静坐着的小姐,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门并没有关严,依然有一条小小的缝隙,显而易见,这个女仆并没有走远,而是守在门口。
而被他如此忠诚服侍的女主人,却并没有流露出感动的神色,黑发的少女靠着床头静静坐着,白色的丝绸睡衣衬的她的脸庞更加的苍白,像是被白丝绸簇拥着的一朵白山茶,浅紫色的眼睛静静地望着床对面的一幅画,一幅《死神与少女》,然而让人惊愕的是,她给人的印象甚至比画上的少女更像个已死之人。
海因里希没有走近,他在门口默不作声的望了她很久,眉毛微微的拧了起来,脸上露出一种略带厌恶的忍耐神情。
如果亚历克斯在场,一定会为自己的少主人竟然能够对同一个人露出这么多相同的表情而震惊不已。
他问:“发生什么事了。”
黑发少女好像终于察觉到这里还有另外一个人,缓缓地偏过头,望向他。
被她直视的一瞬间,海因里希皱着眉偏了偏头,仿佛不愿意被那目光触碰一样。
“你不是在生病,你只是感到迷茫,”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和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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