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理·坎贝尔一直觉得,那个叫伊斯特的女孩子,是最不像卡佩彭斯家的人。


    修,安妮罗杰,普莱特,艾琳娜,伊斯特,以及年纪最小,还是个小女孩的薇妮。


    卡佩彭斯家这些孩子里,只有这个叫伊斯特的女孩儿,最不像她的兄弟姐妹们。


    因为他从没有想过会有一天能够从一个卡佩彭斯的眼睛里,看见那样虔诚热烈的爱情。


    一心一意地,专心致志地,不顾一切地,就好像那不是一个并不爱她的男人,而是一片灿烂丰饶的星空。


    他以对那男人的爱情而燃烧自己。


    那是残酷的,美丽的,一定会毁灭她的光。


    她的确被那光毁灭了,而从那无人问津的灰烬里,却诞生出了一个让人陌生的少女。


    就如同此时此刻,她从漆黑的长道中缓缓地走出,她的脸越来越清晰,苍白的脸庞,脸上的线条很纤细,就好像一朵从深深的夜色里,骤然浮现出的白色山茶。


    当注视着她的时候,会产生一种自己正在被一朵白山茶注视的怪异错觉。


    “小姑娘,这可不是一场宴会,你可不应该到这儿来,”查理·坎贝尔不动声色地说,“我猜,应该不是你的父亲告诉你这间修道院的暗道吧。”


    “他可以捕捉风向和气味。”少女轻轻地说。


    在她的身后,有一道若有若无的银色身影矗立在阴影深处。


    “哦,还有这样的能人,真是让我大开眼界……算了,你不用回答我,”年长的轻佻男人揉了揉乱糟糟的头发,长出一口气,做了个干脆利落的手势,“我对你们家的雇佣关系和家庭教育没有任何兴趣,你来了正好,把这个胡说八道的家伙带走吧,我看他脑子已经不太清醒了。”


    少女没有回答,而是沉默着从他身边越过,她的手里握着把柄属于父亲的佩刀,然后停下步子,仰起脸。


    她望着名为父亲的男人那双暗绿色的眼睛,望着那里面映出的沉沉浮浮的她自己的眼睛。


    浅浅的紫,在烛光被簇拥着,好像太阳落下去前那一抹天色,将灭未灭,半明半暗,近似于空无的一双眼睛。


    很难相信这世界上真的会有一双这样清澈,又这样浑浊的眼睛。


    罗德里克不记得他什么有过有过这样的眼睛的孩子。


    不过似乎总是如此。


    修也好,安妮罗杰也好……似乎这些流着他的血液的年轻人,总是在一瞬间,忽然拥有了一双他从未见过的,陌生人的眼睛。


    我们家的人,可能都有点毛病。他想。


    就像那个女人死前说的那样,你们都是疯子。


    她是个愚蠢的连看见猫咪被车碾死都会哭泣的女人,喜欢春天的花,喜欢喷着香水的书信,孩子一样的天真,就连下人对她大声说话都会感到惴惴不安,她不喜欢太大的房子,也不喜欢孤单一人,总是在深夜,拿着蜡烛到她的床边,抚摸着他的头发,柔和地说:


    罗德,今天怎么样,累不累,开心吗?


    每一天,每一天都会问,那柔和的声音在烛光里花瓣一样的散落,白色的花瓣,像是她在床沿垂落的白色裙子。


    如果他点头,她就会微笑,如果他沉默,她就会露出悲伤的表情。


    就好像,他开不开心,是她每一天最重要的事情。


    后来她就疯了。


    那双细腻纤长的手变得干枯苍白,曾经温柔的抚摸着他头发的手指,狠狠地掐住了他的脖子,美丽的女人面目狰狞嘶哑地咆哮着:


    我为什么会把你生下来,你是恶魔的儿子!


    而在最后一刻,脖颈上那双手忽然消失了,他捂着脖子在地上咳嗽,却听见女人哽咽的声音低低的响起。


    已经疯了很多天的女人好像在这一刻忽然又恢复了旧日的样子,她捂住脸,眼泪一滴一滴的从指缝里落下,打湿了花一般白色的裙摆,就好像初春的露水浸湿了花瓣。


    她说对不起,对不起,罗德,对不起。


    她说,求求你,帮帮妈妈吧,求求你。


    她死的那天,盛装打扮的像是要去赴一场期待已久的约会,房间里摆满了鲜花,玫瑰,山茶,鸢尾……无数绚烂的色彩流动不歇,而她在这花海正中心张开手臂,对他温柔地微笑着,说,


    罗德。


    就仿佛她还是正常的,就好像她完全不明白,这是个多么残酷的日子似的。


    她的葬礼,她的丈夫并没有出席,这是一桩从头到尾都不存在任何温柔感情的婚姻,所谓的爱情一开始只是少女的不切实际的幻想,那天下着小雨,他孤独地站在无数黑色的人影中间,阴影里的每一双眼睛都在偷偷望着他窃窃私语,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像一只敛起翅膀的乌鸦,雨水打湿了他的羽毛,那么沉重,而一切都无聊透顶,并且毫无意义。


    有着暗绿色眼睛的毒蛇公爵忽然开口,声音有着轻微的沙哑。


    他说:“你决定了吗。”


    黑色头发的少女慢慢地说:“嗯。”


    很简短,又很轻柔的口气。


    毫不犹豫的,似曾相识的。


    就好像在很多年前,面对那跪倒在他面前痛哭不已的已经疯掉的女人,他也只是轻轻地说了一个好。


    命运从不断绝,它只是暂时沉默,分享你血的人,都将是你命运的仆人。


    麦瑟尔似乎曾经很喜欢把这句话挂在嘴边。


    难得他还能说几句有道理的话。


    罗德里克忽然捂住脸,在查理·坎贝尔见鬼的眼神里,低声笑了起来。


    然后他说:“好。”


    作为父亲的男人闭上眼睛,俯下身,第一次低下了头。


    “等等!”


    查理上前一步,努力抓着自己的头发,瞪大眼睛,“你们到底在说什么鬼东西?”


    黑发少女脚步一顿,她抬起头,在今夜第一次正视他,口吻平静:“为什么要这么问呢,在十年前,你不是做过同样的事情吗。”


    “我可没有,”查理咬牙切齿,“那是老头子和他宝贝儿子干的好事!”


    在坎贝尔家那场名为玫瑰暴雨的内部政变里,那是一个被诅咒的夜晚,所有的矛盾与冲突都在那一刻仿佛无可避免的爆发,猜忌,怨恨,愤怒……谁也不知道那天夜里发生了什么,人们只知道只有作为私生子的查理·坎贝尔在天亮之后从那血腥的庄园里走出,成为了唯一存活的赢家。


    人人都畏惧地称呼他为弑亲者,却从来没有一个人曾从他口中得到那天夜里的真相。


    对于他的骤然激动,黑发少女慢慢点点头,口吻轻柔。


    “你的事情,我并不感兴趣。”


    “所以,我的事情,和你也没有关系。”


    男人有些焦躁似的咬了咬牙,回过头,高喊道:“喂,你不说点儿什么吗?你知道你在让她做什么吗?”


    公爵平静地纠正道:“我什么都没有让她做。是她自己决定的。”


    “你!”


    “而且,”暗绿色的眼睛冷冷地扫了他一眼,“这是和你无关的事情,退下去。”


    查理·坎贝尔阴沉着脸后退一步,而黑发的少女却已经缓缓地从黑色的刀鞘里拔出了银色短刀,刀刃映出了她的脸,脸色苍白,神色平静,和她的父亲像照镜子一样的,同样无动于衷的脸。


    一只有力的手,忽然横空伸出,紧紧地按在了她的手腕上。


    年长的男人闭了闭眼睛,声音沙哑的说:“我来吧,把刀给我。”


    那双浅紫色的眼睛里并没有愤怒,甚至带着一种超乎年龄的耐心,他一瞬间有一种错觉,仿佛这双眼睛正清晰地注视着他内心深处的动摇,所以少女才会用平稳的声音补充了一句。


    “我不害怕。”


    这仿佛是安抚,又仿佛是解释一般的口气,却忽然让男人泄了一口气般地苦笑起来。


    “老天爷,你还是让我来吧,你不害怕我害怕行了吧……妈的,你们家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一群怪物吗!”


    他仿佛是还是心有不甘似的,恶狠狠地吐出了后半句话。


    “我真是欠你们家的,我可以发誓,你让我用什么发誓都行,让我用了那死去的倒霉的老妈都行,我会向所有人说明就是你杀的,他的脑袋是你砍下来的,你才是那个为了消灭异端而大义灭亲的英雄,圣女,什么玩意儿都行,绝不会说是我的功劳。”


    “所以——”他的声音忽然低沉下来。


    “你不要自己动手。”


    “不能,不可以,不应该。只有这一件事,绝对不行。”


    “……如果你还想认为自己是人的话。”


    素来浪荡的男人声音低低地,少见的严肃至极的口气。


    黑发少女慢慢偏过头,静静地,认真地,凝视着他的脸。


    而巍峨的白烛光焰依然盛大的明亮着,照耀着四面的圣君雕像,无数张垂目望向人间的面孔被染上浅浅的金色,好似漠不关心,又好似隐约悲悯,归根到底只是齐齐沉默着,然后,注视着一切发生。


    —


    夜色深沉,安塔尔副官看过刚刚送达的手令,对身边的传信官指挥道:“通知下去,马上可以准备进攻。”


    莱因神父当即一惊,下意识劝阻道:“安塔尔大人,现在是不是还……”


    “莱因神父,”安塔尔副官冷冷地望向他,那沙哑又粗劣的声音,此时此刻,简直像在磨损着莱因神父的心脏,“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神父的职责有行军打仗这一项。”


    “我……”


    “慈悲是可贵的品质,但我认为那与刺杀教皇的邪恶异端并不相配。”


    莱因神父哑口无言。


    安塔尔神父迅速下达发动攻击的指令,仿佛风声一般在圣殿骑士们之中快速流传,仅仅只是一瞬间,圣殿骑士们拔刀出鞘,而在台阶上坚守修道院的黑色士兵们也仿佛感觉到了气氛的变化,恐惧使得他们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强硬,纷纷高举盾牌,挥舞着长木仓,表现出一种宁可流尽鲜血同归于尽也寸步不退的疯狂。


    血流成河,尸横遍野……仿佛一切都已经无法避免,杀戮的弦已经崩到了极限了。


    而就在这时,修道院的大门忽然轰然洞开。


    那是一个漆黑的洞口,没有烛光,也没有声音,然而,长久关闭的修道院中那阴森又冰冷的腐旧气流骤然向四面八方流出,吹过每一个人的脸颊,让每一个人都骤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仿佛他们眼前的是一座忽然被揭开棺盖的巨大棺材,长眠的魔鬼已经苏醒,即将要从这里走出,重临人间。


    有不少黑色士兵下意识地调转锐利的锋刃,警惕而恐惧地对准身后的大门。


    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从那漆黑的洞口缓缓走出的只是一个紫色裙子的少女,她生的很美,面色苍白,看上去非常的柔弱,无论在任何时候,这样的少女都应当让人心生怜惜,都会让人声音温柔的问一句,这样深的夜,小姐,您为什么还不回到温暖的家里?


    然而在场的所有人都仿佛在那一刻被割下了舌头,无数双眼睛紧紧地盯着她,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


    美丽的少女怀抱着一颗鲜红的头颅。


    她的每一步踏出,红色的鲜血都在白色的长阶留下长长的痕迹,而她每前进一步,黑色的潮水与白色的潮水都沉默着,不约而同地,向后退让一步。


    她前进,于是所有人褪去。


    就仿佛受到震慑的世人,要为那神明或者魔鬼的前行而让出道路。


    一片沉默里,只有熊熊的火光蔓延而上,仿佛月亮与星光,都在这一刻都被烧得通红,血一样的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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