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之中,云层隐约,原本散落在天上的几颗苍白的星子隐没在蓝黑色云层之后,仰视张望,仿佛置身水底,水面上有模糊的月亮。


    湿润的风声里,海因里希的声音低极了。


    “圣人维克托杀死了自己的儿子,他的妻子回到家中,抱着儿子的尸首痛哭流涕,她对丈夫发誓,从此之后,除非石头涌出泉水,稻草里长出黄金,否则,我再不与你相见。后来,即使她挚爱的儿子死而复生,她也始终坚决地践行那一天的承诺。”


    “我第一次听这个故事的时候,是在一个为我们家服务的神父口中,你知道的,北境的教堂并不多,冰天雪地,如果仅仅是依靠教廷的势力,这些神的仆人并不能很好的生存下去。”


    “神父对我说,妻子的哭泣和愤怒,都是出于对儿子的爱,就像圣人维克托杀死自己的儿子,也是因为对神的爱,他的儿子死而复生,则是因为神爱着人,这个世界是建立在爱之上的,光是万物,而爱也在万物之中,无所不在,无所不至,世界灿烂而光辉,人就活在其中。”


    “但是那个时候我却在想,那这个故事里的儿子呢,他在想什么呢?被信任的父亲杀死,又被神复活,故事里的每个人都在去爱,去怨恨,去愤怒,去给予,唯独只有他一个人,没有人问过他的想法,没有人在意他的感情,只有他一直在被剥夺,被舍弃,被拯救,被决定一切。孤身一人地伫立在那条阻隔生死的河边,永远永远,地老天荒地活下去,那就是他的结局,但是没有任何人在意。人们只是赞美圣人维克托的虔诚,赞美圣人妻子的爱与悲伤,赞美神的博爱与慈悲,但是,他呢,孤独地活在天上,永远孤身一人的他呢。”


    海因里希说。


    “然后神父看了我很久,说,海因里希少爷,您可真是一个奇怪的孩子啊。”


    伊斯特静静地坐在长满青苔的围墙下,盖在她身上的黑色的外衣太长了,漫过她紫色的裙摆,几乎将她包裹起来,她的脸色苍白,长长的眼睫毛垂下遮住她的眼睛,一线若隐若现的紫。


    她的生命力,以及个人意志,这些能够表明她仍然活着,并且试图活下去的东西,似乎都全部寄宿在她的眼睛里,当她的眼睛被遮住,那种毫无人气的柔弱与苍白便会压倒性地展现出来。


    就仿佛她是一朵无声生长的花,哪怕她手上衣服上满是已然干涸的血迹,依然会让所有看见她的人情不自禁地伤心哀叹起来。


    ——我最亲爱的姑娘,是什么人竟然忍心让你触碰到这些可怕的东西?


    她应该活在永远安静干净的玻璃房里,而不是这个熙熙攘攘吵吵闹闹的人世间。


    这尘世间的一切东西,哪怕是一阵风轻轻吹过她,都好像太残酷了些。


    身侧海因里希的声音平淡,带着一点儿漫不经心的倦。


    “我的父亲——帝国的人们也许并不认识他,就算认识应该也不太熟悉,但是北境的人们却对他的故事如数家珍,放荡,软弱,荒唐……他的故事是人们在闭门不出的冬夜里最好的下酒菜。”


    “他喜欢女人,尤其是那些身份低贱的女人,他喜欢将最珍贵的珠宝与衣衫赠予那些在街头巷尾招揽生意的女人,将她们打扮的像一位女王或者皇后,然后匍匐在她们的脚下,嚎啕大哭,求她们的责罚,然后和她们上—床。许多年,无止无休,从不改变,也从来没有感到厌倦。而除此之外,他对一切都没有兴趣。”


    “他是个非常糟糕的领主,总是醉醺醺的,离了女人就会暴怒或者放声大哭,亚历克斯对我说,那是因为我的父亲病了,就像感冒或者头疼一样,这是一种出现在他身上的小小病痛。但是我觉得那种病更像是一种不可能治好的绝症,世界上任何一个医生看见他那副样子都会掉头而去。”


    “然后是我的母亲,在我有记忆开始,她总是说她爱我,直到在十二岁那年,我终于发现我身体不好的真正原因,是她一直在偷偷给我下毒,每一天,每一天,一边说着爱我,一边在我的茶里下着让我慢性死亡的药物,理由是她更爱我的弟弟,她希望我这个和她所不爱的男人政治联姻生出来的儿子能够尽早死去,将北境的继承权交给她和真爱唯一的儿子。”


    “即使到现在,她仍然无时无刻不强烈希望我早点死去,在今年我离开北境之前,我的父亲终于在女人的怀里暴毙而死,似乎是觉得我父亲的死是最后的机会,她发动了一场十分可笑的政变,结局是她被囚禁在皇宫中,而我将我的弟弟关在高塔之上。”


    “当然,我的弟弟害怕我杀他,所以不顾一切地从高塔上跳下来,在雪地上摔断了腿,如果不是巡逻的士兵及时赶到,他应该很快就会被冻死。而他一直认为是我派人打断了他的腿,我的母亲则为此对我咒骂不休。”


    说起这些耸人听闻的家族隐秘,年轻的公爵口吻很平淡,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起,他也靠在了黑发少女的身边,倚着墙,长腿伸直,望着天上若隐若现的星星。


    “很早以前,我就一直在思考着圣人维克托的故事,我一直不知道为什么,可是却最喜欢这个故事,神父每一次讲,我都会像第一次听一样认真。后来,神父认为我是个奇怪的孩子,便不再和我说这个故事,但实际上我在第一次听完后,就已经会背了。”


    “直到有一天,我望着外面,风雪呼啸,这个世界上像是一个巨大的白色牢笼,而父亲的女人们在门外欢笑打闹,她们在嬉笑着让我的父亲舔她们的脚,电光火石之间,我忽然知道了我为什么这么喜欢这个故事。”


    他一直平静的声音越来越低,好像要沉入深深的水里。


    “……因为这是个弑亲者的故事。”


    “我觉得他那样子活着,实在太难看了。”海因里希简短地说。


    而这一次他沉默了很久。


    “事实上我一直在想,想了很久很久,想通了所有可能会遇到的障碍,这是不需要考虑的事情,在我和我父亲之间,没有人会选择他,我可以解决所有的问题,无论是因酒而死,还是因女人而死,都没什么麻烦的,我可以做得到。”


    “但是最后,我依然什么也没有做。”


    海因里希说。


    “……弑亲就是这样的大罪。”


    不知何时,伊斯特已经偏过了头,静静地望着他,眼睛微微地闪着光,那是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月光的倒影,倒影里有近在咫尺的人的轮廓,模糊的像是湖面的烟气。


    “我厌恶罪孽深重的人,也厌恶罪恶,他们让我感到不洁净。一直都是。”他说,忽然回过头来,和黑发的少女对视。


    她黑色的头发依然压在黑色的长外套中,就好像一只被大雨淋湿的猫,被人类的衣服包裹起来。


    他想起刚刚循着血的痕迹找到她的时候,她缩成很小很小的一团,匍匐一般地缩在墙角,呕吐,那一瞬间,他以为她哭了,但事实没有,她的脸色苍白,眼睛睁的很大很大,但是里面没有泪水,甚至表情也不是悲伤,就那么面无表情地,又毫无自觉地,痛苦至极。


    就在这个夜晚,就连所向无敌的圣殿骑士都为她的气势所震慑,流血的月亮,以父亲的死亡证明对神的忠诚,从而换取前程的残酷少女,从父亲的鲜血中诞生的全新的不虔诚者……无数的赞美与恶名,都从今夜加诸于她的身上,可是谁会知道呢,在这个天翻地覆的夜里,曾经被他轻轻按在肩膀上的那个人,肩膀是怎样的冰冷和单薄,这好像稍微用力,就会忽然破碎。


    就像此刻和他对视的这双眼睛,那么的空茫和浑浊,像是一片幽静的湖水,好像很浅很浅,让人想要走进去,走到那深不可及的地方,然后在一无所知又猝不及防的巨大痛苦里,无可挽回地溺死在那里。


    风轻轻的吹,吹起海因里希黑色的头发,他烟灰色的眼睛没有避开地望着那双浅紫色的眼睛,然后他问,声音轻而又轻。


    “你现在还需要我吗。”


    伊斯特也盯着他的眼睛,像是在分辨他的话语是否有虚假,她的脸上没有表情,苍白的就像淋过暴雨,但是她就那样盯着他,缓慢又轻微地摇头,一下,又一下。


    很坚决地,没有任何退缩的样子。


    原本蜷缩着颤抖的少女,不知何时,已经随着月光的褪去,渐渐消失了。


    “是吗。”海因里希说。


    他仰起头,这时候,恰好有一片乌云飘来,遮住了头顶的月亮,原本就隐隐绰绰的月光,完全消失了,四下一片暗淡,他站起身,望向四周,说起无关的话题。


    “要下雨了。”


    身后有轻微的摸索声响起,他回过头,伊斯特拎起他长长的外衣,递给他。


    她已经不发抖了,也不再干呕,尽管她的脸上还是那么苍白,但是看上去和今夜之前的她没有任何区别,就如同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也不曾发生在她身上。


    如果说真的有所谓的绝望的痛苦。


    那么大概就是无法意识到自己正在痛苦这件事吧。


    只会有这一种了。


    海因里希伸出手,接过外套,搭在手臂上。


    他说:“明天见。”


    他并不准备让她知道这是他第一次说这句话。


    伊斯特嗯了一声,将他的衣服还给他,慢慢地点头,声音轻轻地,有些沙哑。


    “……明天见。”


    —


    一推开大门,温暖的空气和氤氲的红茶香气扑面而来,亚历克斯老管家端着茶盘,立在桌边。


    海因里希相信,在他回来之前,亚历克斯必然一次又一次地泡好红茶,在茶凉之后倒掉,然后再次泡好,一直望着门口。


    亚历克斯在看清了他的样子之后,终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快步走到门边,接过他搭在小臂上的外衣。


    “您终于回来了,明明跟着那么多人出去,却只有您一个人不见了,如果您能再不回来,我就要……发生什么了?”


    海因里希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衬衫,平淡地解释了一句:“这不是我的血。”


    “啊,我当然知道不是,但是……”


    亚历克斯从他的中接过外袍,不错眼地盯着衬衫上的血迹,又忽然觉得手里的手感不对劲,低头一看,顿时大吃一惊,原本黑如夜色的外袍上,如今满是血迹和沙尘,被银线精致勾画的地方已经被蹭花了,不知道是在哪个墙上地下,被暴殄天物地糟蹋成了这幅鬼样子。


    他简直不能相信,他那有轻微洁癖的主人竟然能够带着这个东西,若无其事地穿过半个皇宫回到了无忧宫里!


    他努力地瞪大眼睛,看着主人与平常并没有什么差别的侧脸,试图找出一丝他其实已经被人偷换了的证据,就在一瞬间,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电光火石涌入他的脑海中,他睁大眼睛,脱口而出:“是伊斯特小姐?”


    海因里希喝茶的动作微微一顿,烟灰色的眼睛抬眼向他望来。


    这个反应对亚历克斯来说,证明了他猜测的正确,于是他越发地感到不可思议。


    “亲爱的主人,请不要这样看我,在伊斯特小姐身上发生的事情,如今恐怕整个皇宫都已经传遍了,您的事情也是……所以您忽然离去,是为了寻找伊斯特小姐吗?你们是提前约好了吗?”


    威廉情不自禁地追问着。


    “恕我冒昧,毕竟,这些不洁的东西,您已经许久没有接触过了。”


    在许多人的眼中,年轻的弗里德里希公爵是一个傲慢冷酷的人,他年纪轻轻便成为北境的统治者,麾下有历史悠久震慑大陆的黑甲骑兵,既不畏惧皇帝,对教廷也从无胆怯之意,他天生就是狼群中那一头最骄傲凶狠的头狼,所有的人都应该在他前行的道路上,毕恭毕敬地低下头去。


    亚历克斯却知道,不是这样,从来不是。


    他从小就照顾着年轻的公爵的饮食起居,于是也十分了解,在外人眼中,一手遮天残酷冷血的弗里德里希公爵,其实是个和野心之类的词,从来没有什么关系的人。


    他从小就是个过分安静的孩子,沉默寡言,总是坐在窗台上,用那双少见的烟灰色眼睛望着窗外纷飞无尽的大雪,下人们都很畏惧他,尽管他从没有对他们说过什么。


    由于从小就有轻微的洁癖,他从不饮用外人提供的茶水,如果离开熟悉的地方,那么便需要把日常使用的东西一并带走。


    而他的洁癖不仅体现在物品上,也体现在对活人身上。


    他的情感十分淡漠,在亚历克斯的记忆里,他曾经对人表达出的最强烈的感情,就是厌恶。


    当然,厌恶这种情感,在弗里德里希公爵身上毫不稀奇,尽管大多数时候,他对于一间没有打扫干净的房子的厌恶之心,远远高于一个活人。


    在亚里克斯看来,促使这个年轻人不偏不倚地走到今天的,并不是璀璨夺目熊熊燃烧的野心,而是一种名叫责任的东西,他肃清北境的敌人,捍卫北境的尊严,不允许任何势力进入北境,减少人民的税收,整顿军队的风气……这一切,并不是为了要将北境打磨成一把抵住某个东西的尖刀,他没有那么复杂的功利性,这一切也是仅仅是因为他认为北境本来就应该是一把锋利的尖刀,洁净,冰冷,锐利逼人,而他有责任保持这把尖刀锋利的状况,于是他就做了他认为应该做的一切。


    除此之外,他并没有多余的兴趣。


    他是一个钢铁一样的人,也是冰雪一样的人。


    洁净,无垢,冰冷,锋利至极。


    亚历克斯无数次地想,一个这样的年轻人,会有怎么样的人生呢?他会爱上什么人吗?他会想要和某个人度过一生吗?在某个大雪纷飞的早晨,他会不会也想要闭上眼睛,依然能够准确摸到某个人温暖的手指?


    全世界的所有人中,亚历克斯唯独希望这一个人不会感到孤独。


    他这样想,也这样问过,年轻的公爵对此显然兴趣寥寥,但也并不觉得这是个不能回答的问题,他思考片刻,给出了回答。


    洁净,安静,干净。


    一瞬间亚历克斯很想提醒他,我是在问您想要共度余生的类型,而不是想要的卫生条件。我们的城堡已经很干净了。


    只是公爵平淡地望着窗外大雪的侧脸,又让他忽然说不出什么话。


    他想,也许是因为公爵父亲和母亲给他留下那些记忆,关于婚姻,关于爱情,关于人与人之前许多亲密的情感,一切都糟糕又乏味,以至于他一方面对干净环境的过度执着,另一方面,则对人的情感毫无需求,他不需要别人的爱,也没有那么多的爱给别人,他就像冰雪一样,干净,安静,没有罪恶,也没有,只是孤独而公正地活着。


    而许多时候,人未必真的会爱上与自己相同的人,甚至可能是截然不同,甚至完全相反的人。


    因为,爱情并不是一种选择,也不是一种定义,更不是一种理想。它是一场自然而然的梦,一次不期而至的暴雨,是所有不必知晓,也没人能够知道的,某个早上的窗边雪落。


    请让那片属于他的雪花落下吧。


    亚历克斯无数次地这样祈祷着。


    而今夜,他的衬衫上留下了别人的血迹,他的外袍沾染了沙尘和泥土,而这一切,都是为了别人。


    别人。


    亚历克斯想。


    这听上去真是一个美妙的词汇,我以前为什么没有发现呢?


    “亲爱的主人,我想说……”


    “你话太多了。”海因里希冷淡地说。


    “哦,不,虽然我不知道您在想什么,但是,请原谅我,我只是想问,这件外套您还要吗?如果不需要的话,我便将它处理掉了,毕竟……您还没有穿过这么脏的衣服呢,对吗。”


    海因里希转过脸,烟灰色的眼睛冷冷的盯着他。


    亚历克斯脸上挂着相当灿烂的微笑,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茶冷了。”


    最后,年轻的公爵放下茶杯,低声说。


    对于主人面不改色的侧脸,亚历克斯怂怂肩,显然十分遗憾。


    “……好吧,我这就为您换上一壶新茶。”


    —


    昨夜后半夜依然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第二天早上却艳阳高照,灿烂的日光笼罩着皇都,一切都明亮辉煌,如同在这盛大的日子里,要驱逐所有不应该存在的阴影。


    而随着时间的临近,悲叹广场上盛装出席的人们却惊讶地发现,罗斯蒙德大教堂那鲜红长毯的尽头,出现的并不是他们所熟悉的那位虔诚温和的皇帝,而是年轻的皇太子凯撒。


    骚—动如同被风吹过的麦浪,一层一层在人群中扩散开,而行走在洒满花瓣的红色地毯之上,位于所有人视线正中心的皇太子,身着庄重华丽的礼服,看上去却比他们更加惶恐不安,他称得上英俊的脸苍白至极,一双眼睛如同一对惊慌失措的游鱼,在狭窄的眼眶里来回转动,人们的反应让他显然更加慌张,即使他努力地挺直脊背,表示出沉稳从容的样子,但是他走过的地方,却无一例外的掀起一阵又一阵的惊涛骇浪。


    到底发生了什么?


    皇帝陛下去了哪里?


    为什么是皇太子殿下出任这个仪式?


    教廷与皇宫的人们为什么没有事先通知?


    ……


    无数的疑问窃窃私语,在人们口中交相流传。


    而一小部分消息灵通的人们此时却都沉默不语,他们只是默默地注视着皇太子,看着那红色的披风被侍从们托起,一步又一步,踏着长长的阶梯,走入罗斯蒙德大教堂之中。


    走过金碧辉煌的长长走道,走道尽头,执剑的圣殿骑士俯身行礼,拉开大门,刹那间,挑高穹顶之上那色泽艳丽的巨型油画当头压来,圣母托起婴孩,献给云端的神明,管风琴的音乐声仿佛一阵阵的风,将祭坛上如山一般的白烛的光吹向大厅长椅上静坐的众人。


    教堂大厅中的人远比教堂外夹道欣赏的人们更加身份尊贵,整个帝国最高贵的家族汇聚一堂,没有骚乱,也没有人表示出惊讶,他们只是沉默地地望着大门口脸色苍白的皇太子。他们的沉默好像两侧伫立如山的高墙。


    皇太子的嘴唇轻微抽搐了一下,缓缓迈出步子,向着道路中心的祭坛走去。


    当他走过第一排时,忽然飞快地向右侧看去,在属于第一排的最中心四个座位中,本来应该是那位毒蛇公爵位置上竟然坐着一个他过于熟悉的少女,很简单地挽发,甚至称不上盛装打扮,她脸色苍白,表情却很平静,并没有看他,而是仰起头,望着教堂前方的高大神像,说不出的专心致志。


    几十步路很快便走到了尽头,年迈的教皇身穿教袍,头戴黄金的冠冕,冠冕用巧夺天工的工艺雕琢着一座古老城市,这是六前第一个因为信仰神而被异端毁灭的城市的剪影,栩栩如生,仿佛十字架,白鸽,与死难的英雄一齐于教皇苍白的头发之间忽然苏醒,他一手持权杖,一手捧经书,手指上巨大的祖母绿戒指在烛光中散发出光辉,笔与剑在这凝固的幽绿潭水中熠熠生辉。


    黄铜的大钟敲响,钟声浑厚不绝,两侧数不清的彩绘玻璃斜斜投下绮丽的彩光,一切恢宏盛大,好似诸神将临。


    而一身盛装的皇太子终于走到了教皇的面前,然后,缓缓地向这个手握最高权柄的老人单膝跪下。


    如若参与这场仪式的人是皇帝,于是无论如何,他也绝不会向教皇下跪,在场的无数贵族,也绝不会允许皇帝弯一弯膝盖。


    也许在神的偏爱上有所差别,但是,皇帝的尊贵绝不逊色于教皇,并不是所有贵族都乐于看见黑衣的教士们以□□义僭越属于他们的世俗权柄,皇帝往日的过于虔诚,已经招致了他们的不满,他们曾经为了帝国的和平与繁荣流尽了一代又一代的血,最终那鲜血浇灌出的果实却被一群念诵经文的人所摘取,这是何其的可笑!


    但是此时此刻,当皇太子在无数的贵族和黑衣神父的注视下缓缓屈膝跪下时,却没有任何人发出声音,所有的眼睛只是默默地注视,然后任凭一切发生。


    左右两侧侍奉的神父已经从教皇手中恭敬地接过权杖与经书,教皇举起象征着皇帝世俗权柄的冠冕。


    这是这次万众瞩目的献神礼中最为关键的环节,名为“授冠”的仪式,象征着神借助教廷的手,将管理尘世的权力给予尘世的人主,世上之物皆属于神之所有,人以他的虔诚得到了神的恩赐,而试图忤逆神之意志着,必将为神所惩罚。


    以雷霆,以烈火,以死亡。


    那冠冕应当牢牢戴于皇帝的头顶,然而皇太子却并不配这样完整的礼仪,皇太子有些颤抖地接过这顶人世间至尊至贵的冠冕,然后闭上眼,亲吻了教皇的手指上的那枚戒指。


    他在教皇温和而慈悲的眼神里,低声说。


    “……光明神在上。”


    教皇高举权杖,高声唤道:“光明神在上!”


    所有的神职人员也吃了一惊,立刻随之高呼:“光明神在上!”


    于是整个教堂大厅的人们也高喊起来,那声音仿佛雄浑的钟声,震的烛光摇曳,穹顶战栗,广场上的人们也听见了这声音,面面相觑,也随之高呼起来。


    “光明神在上!”


    “光明神在上!”


    那欢呼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响起,以至于在更远处的人们也听见了,他们有些爬在树上想要看一看热闹,有些则只是在进行日常的劳作,却听见来自那洁白的大教堂里山呼海啸般地呼喊,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也立刻呼喊起来。


    “光明神在上!”


    “光明神在上!”


    触目所至,所有人都在呼喊着这句话,表情狂热,慷慨激昂,没有敢停下,也没有人知道应该何时停下,他们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高喊着,将这阵汹涌的声浪波又一波地传向更远处。


    在这样一种灿烂光辉,却又带着隐约阴霾的气氛之中,这场盛大的仪式终于顺利地结束。


    而在这献给神的仪式结束之后,关于毒蛇公爵行刺教皇失败,皇帝陛下伤心过度卧床不起,血十字军团和弗里德里希公爵的黑甲骑士曾经共同守卫在皇帝寝宫之外,保护皇帝的安全,以及最耸人听闻的,名为伊斯特的少女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父亲,清洗了家族的耻辱……等等等等,一个又一个目不暇接的消息,迅速如狂风暴雨一般,瞬间传遍了整个皇都。


    —


    黄昏,乔西亚街。


    这是皇都的八条主干道之一,横亘着一条名为塞博涅河的宽阔河流,据说在许多年前,愚昧的人们相信这条河流能够通往死神的衣袍,于是怀着美好的愿景将亲人的尸体抛入河水之中,而最终却造成了史无前例的瘟疫,让无数人死于非命。


    世界上所有关于命运的愿望,似乎总会背道而驰。


    而在数后,唯有河水依然亘古不变地汹涌向前,将整个皇都划为两半,夏已经末了,黄昏的天气却依然有些炎热,无数金红色的霞光倒映在河水之中,随着波涛起伏的河水一起流向下游,仿佛无数随水而流的合欢花。


    献神礼结束的第二天,寻常的人们已经从狂热的气氛中抽身,回到了日常的生活里,皇宫与教廷里正在发生的天摇地动般的变故他们毫不知情,也并不感到和自己有关,河岸边人来人往,一如往常,而一颗蓊蓊郁郁的梧桐树下,有一个头戴黑色宽檐帽的年轻女子。


    她手中捧着一簇花团锦簇的捧花,花纹繁复的红色丝带随风飘起,和她玫瑰红的头发交织在一起,难以辨认。


    她静静望向波光粼粼的河水,片刻之后,将花束高举过黑色的栏杆,张开手,捧花跌落,束住花朵的红色丝带被风吹去,无数绽放的鲜花落在河水之中,溅起小小的水花,随着河水的波涛而渐渐远去,很快便不见踪影。


    “你在干什么?”


    一道年轻的男声从身后传来。


    玫瑰红头发的女子有些惊讶地回过头:“普莱特,你愿意出现了啊?”


    身后红发碧眼的年轻人轻轻皱了皱眉,不悦地说:“又在说什么蠢话?”


    “是吗?”艾琳娜咯咯笑起来,环顾四周,“怎么就你一个人,卡戎呢。”


    普莱特回过身,大拇指向巷子背后的一圈不起眼的阴影处指了指:“在那边,会吓到其他人。”


    “真体贴啊。”艾琳娜扶了扶黑色的帽子,笑了笑。


    她是红色的头发,普莱特也是一样的,他们家里,只有他们两个是红色的头发,只是她是红眸,而普莱特有一双和父亲十分相似的绿眼睛。


    尽管她和普莱特身上所流淌的血液,只有一半是相同的。


    黄昏要尽了,半轮红日沉到了地平线之下,另外半轮却还在地平线之上,奔流的河面上映出半个红彤彤的落日,动荡不定,像是精神失常的人涂抹出的拙劣油画。


    普莱特凝视着落日,说:“是什么花?”


    “祭奠那个人的花,有玫瑰,,茉莉……还有其他的吧,没注意看。”


    “哪里来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普莱特一听就皱起了眉,他是俊美的有点阴郁的长相,一皱眉便有种说不出的戾气。


    艾琳娜点着腮,一副努力回想的样子:“别人送我的啊……啊,是谁呢?”


    “那你还用来吊唁?”


    “这有什么办法,那个人的尸首都已经被教廷带走了,我们也不能为他修建墓碑,就连提起他的名字都会成为忌讳,还不知道后面会怎么样呢……本来想摘几朵花送给他的,但是都已经是这个时节了,很多花都快要开落啦,找来找去,没一朵好看的。”


    红发女子轻声说:“不可一世了一辈子,竟然是这么个结局呀。”


    “再说了,有什么关系吗,那个人又不喜欢花。”她说,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忽然笑起来,夕阳落进她玫瑰红的眼睛里,竟不如她的眼眸明艳。


    普莱特望着她,沉默片刻,忽然说:“你不恨他?”


    “什么?”艾琳娜转过头,勾起鲜红的唇角,露出妩媚的微笑。


    普莱特也不太清楚,事实上他们这几个名为兄弟姐妹的人,对彼此的人生都毫无了解和关心,他只是隐约听说,艾琳娜似乎是爱过某个人,在她很年轻的时候,然后无疾而终。


    大概是个悲情的故事吧,关于被棒打鸳鸯甚至有可能天人永隔的爱情,放在舞台上,会哄的贵妇和小姐哭红了眼睛。


    “咦,有这回事吗。”艾琳娜却眨了眨眼睛,狡黠又美艳,“这是我的故事吗?”


    普莱特瞟了她一眼,艾琳娜的目光却已经投向来远方,她按住帽子,笑着说:“说起来,我也很惊讶呢。”


    “什么?”


    “我还以为你会很高兴呢,”艾琳娜说,“不是吗,我以为你是最怨恨那个人的呢。”


    “说起来真是好笑,最应该精通毒药的人却被人算计喝下不应该喝下的药物,与你的母亲发生了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意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使你诞生,”艾琳娜噗嗤一声笑起来,“所以从此之后他再也不在外面喝清水以外的东西。这就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吧……听起来像是一出滑稽剧呢。”


    普兰特冷笑了一声,却无话可说。


    事实上这确实是他对男人最早的记忆。


    下着雨的灰色天空,石缝里生出的青草被雨水打的东倒西歪,叶片碧绿如翡翠,他抱着小小的,湿漉漉的卡戎,在低矮破旧的巷道里狂奔,溅起高高低低的水花。


    快一点,再快一点,他想告诉妈妈,他捡到了有趣的东西,他想妈妈,他能够养它吗。


    然而他急促的脚步却在家门口猝然停下,低矮的房门口停着一辆从未见过的华美马车,那是和母亲从前的客人不一样的人物。即使是年幼的他也分辨地出。


    屋子里各处都在漏雨,一灯如豆,昏黄的灯光之中,他看见他的母亲从白色的床单下伸出枯朽的手臂,她一直病得很重,这几天却精神忽然好了些,用冰冷的手抚摸着他的脸,一遍又一遍地说:


    不要害怕,不要害怕,普莱特,会有人来接你的。


    他其实根本不在乎,他只想母亲能够好起来,就像以前一样。他呆呆地松开手,小小的卡戎摔落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呜咽声。


    母亲的床边立着一个高大的男人,他穿着看不见针脚的黑色衣服,衣服下摆有华贵的暗绿色花纹,听见门口的声音,缓缓地转过头来。


    那么傲慢的冰冷的绿眼睛。


    看着他的眼睛,就好像在看一条肮脏的野狗。


    这就是他对名为父亲的生物,在世界上的第一个印象。


    “所以你才总是欺负比你小的伊斯特,”艾琳娜笑嘻嘻的,“真是幼稚的家伙。”


    普莱特挑挑眉,却没有反驳。


    或许是因为夕阳太好,人们熙熙攘攘,到处都是此起彼伏的声音,与袅袅升起的烟火,于是便很难说出什么不好的话语来。


    艾琳娜长叹一口气,望着快要完全坠落的夕阳,自言自语地说:


    “有时候会想,真是寂寞啊。”


    “明明流着世界上最相近的血,但是却从来都没有靠近过,到了最后,谁也不了解谁在想什么,我不了解你,普莱特,你也不了解我,那个人也一样,总是在教育我们,要为了家族的利益而前行,不可以出卖家族,不可以做愚蠢的事情,但是他却不声不响的做了最蠢的事情。”


    “你曾经有对谁说过真心话吗,我没有哦。”艾琳娜转过脸,玫瑰红的眼睛全是妩媚的笑意,像是在说,你猜一猜,这句话是不是我的真心话?


    “有时候我会想,这样的我们,为什么会成为一家人呢,或者说其实世界上每一个家庭都是这样的,表面上紧密相依,实际上,不管流着多么相似的血,都一样寂寞的活着。”


    艾琳娜的侧脸隐没在夕阳最后的余晖里,看不清表情。


    普莱特沉默片刻,像是有些震动似的,张了张嘴,像是想要说些什么。


    艾琳娜却哎呀一声,一阵风吹来,将她黑色的帽子吹去,她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抓,可是帽子已经飞旋着飘向天空,旋了几圈,便越来越低,落进了黯淡的河水中,一沉一浮,便消失不见。


    她看上去完全没有要和弟弟推心置腹的意思,很遗憾似的撩起玫瑰红的头发:


    “这可是我很喜欢的帽子呀。帽匠已经去世了,这已经是最后一顶了。”


    普莱特已经闭上嘴,默默地看着她,艾琳娜轻盈地旋转一圈,红色头发在空中猎猎飞扬,而她快乐地笑着说:


    “走吧,回去了,今天我玩的挺愉快的,偶尔扮演一下伤心人的感觉还真不错……伊斯特应该已经从宫里回来了,我猜,应该是不错的好消息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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