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阳没出声。
褚卫迅速将目光落在了身旁少女的身上,温柔的目光中带这些疑惑。
“你不喜欢它吗?眼神好危险。”
说着,安阳还抬了抬手,把怀里的鸭头往他面前凑了凑。
褚卫眉心一跳。
鸭子因为被崇雅宫的宫人们照顾得很好,身上的羽毛还有些香味。
不然也不会现在出现在安阳公主的怀里。
怀里!
但重点不是这个。
面善心黑的褚公公在心里面无表情、咬牙切齿地对这只霸占了安阳公主柔软怀抱的鸭子处以极刑。
区区一只鸭子……!
如果能回到过去,他一定在从安阳公主房间内拎走它的当天晚上就宰了他,而不是留到今天来碍他的眼。
“今天回宫的时候,是它第一个来迎接的我。”
安阳认真地看着褚公公清瘦的脸,他这两日明显没睡好。
当然他可能也习惯了。
“是我不好,这几日是不是太辛苦你了?”
少女这样说道。
褚卫刚刚还在想鸭子的一百种做法。
此刻听到这话,一下子心软得不得了。
他本身是个极不爱把事堆到自己身上的人,但又怕属下做错事,总是处于一种时忙时不忙的相对平衡状态。
毕竟总是有人试图用自己精妙绝伦的操作来挑战他的忍耐极限。
你拿他们没有办法。
但安阳公主不一样。
她刚刚说着回宫来迎接自己的竟是只鸭子,好像是刚及笄的少女在小声地表达自己没有被陪伴着的不满。
即便只是一点点,也是在明确地说。
可她下一秒又在想是不是自己的问题,把事情都推到了对方身上才导致的这个结果。
何等惹人怜爱。
“殿下没错,是奴不好,没有之前就安排好。”
褚卫摇了摇头,轻柔地按着她的肩膀。
“不会有下次了,殿下才是奴的第一位。”最需要照顾的对象。
安阳看了看怀中歪着头的鸭子,抬手将它放开,任由它往外面跑。
褚卫:很好。碍眼的事物消失了。
“我和你说。”
她转过身,在褚卫疑惑的目光中拉住了他的手。
少年的手骨节分明,却有些明显的瘦,做过不少劳苦之工以及练武产生的茧。
褚卫一顿,下意识想要收回自己的手。
好不容易才忍住。
安阳公主的手嫩如白玉,才显得他的这双下人的手格外粗粝。
无时不刻提醒着他们之间的天壤之别。
“无论外面的流言如何,我都很开心你能来到我身边。”
安阳笑着,未戴分毫钗环,披散的发丝柔美如丝绸落下。
“所以,不需要很拼命的努力也没有关系。”
…
褚卫张了张嘴,又闭上了,他垂着眼,睫毛颤抖不已。
“殿下,一切皆是奴自愿的。”
他露出了极其浅淡的笑容,不是那种刻意伪装的连嘴角弧度都规定好的面具笑容。
“不是为了刻意讨好殿下,也不是为了结草衔环式的报恩。”
褚公公捧着他的安阳公主的手,难得不循规蹈矩地低眉顺眼,而是直视着眼前的少女,每个字都无比清晰地念出。
“殿下天生就值得最好的对待。”
安阳眨了眨眼。
她耳朵红了,但是耳边的黑发将她的情绪隐藏得极好。
现在是夜晚,她的房间里,一个可能没怎么意识到自己美颜杀伤力的少年捧着她的手仿佛在和她倾情告白。
虽然不怎么准确,也可能他没有完全这样想。
但即便只是一瞬,安阳也无比心动。
“今天你来守夜?”
安阳公主顾左右而言他。
她又想起这个人累了好半天,迅速要反驳。
“不行,你要休——”
“奴陪着殿下,殿下入睡了奴再走。”
“……好。”
安阳点了点头,刚想站起身来,却没想到久坐,导致骤然起身带来了巨大的眩晕感,下意识就往后面倒。
褚卫眼疾手快,迅速抬手一搂,几乎是立刻就将她抱了起来,稳稳地…被他抱在怀里。
安阳瞳孔一缩,视线略微偏移。
她靠在少年的胸膛边,背后和膝盖下是他温热的手,此刻显得相当有力。
感觉抱她像抱个娃娃似的。
像是什么奇怪偶像剧才会有的片段,如果是以前她会冷淡地评价为刻意。
“失礼,殿下脚崴了吗?奴给您看看?”
褚公公毫不犹豫地走了几步,像是抱着什么无价之宝。
将她轻拿轻放地放到了床沿坐着,而后在她脚边单膝跪下,单手托着她穿着软底鞋的脚,放在了自己的腿上。
“没有崴,我只是晕了下。”
安阳诚实地摇了摇头。
她俯视地看着眼前的褚卫,脖颈的圆领露出他纤瘦的脖颈,练武加上劲瘦的身形,几乎看不到他身上有半点赘肉。
褚卫也知道安阳在内殿里总是放肆得不似常人。
他随意地一低头就发现她甚至没有好好穿鞋袜,只是光裸着的脚随意地搭着鞋,脚跟都时不时露在外面。
说得上一句猖狂。
方才坐着的时候,她宽大的外袍几乎曳地,更是看不到。
也难怪。
“褚公公这样看起来。”
少女手抵着下巴,歪着头看着他,眸光清澈,唯独话语间带着调笑。
“就像是本宫的房内幕僚一样。”
字面意思,用了个稍微比面首好听的词而已。
褚卫心下一跳,下意识升起的比起莫名的窃喜,更多的是惧意。
是他被察觉到了什么?是他平日里藏得还不够好?
还是殿下只是拿他取个乐?
“之前华阳还与本宫提过,若是不想将就了世家子那些眼高手低的人,不如多养几个好看又合心意的调|教着。”
安阳抬起手,指尖点在她柔软的嘴唇上,而后竖起手指。
“本宫觉得她说的还挺有道理的,不然,褚卫朝着这个方向努努力?”
褚卫即可跪下身,头挨着地面,是行大礼之姿。
“奴不敢僭越,奴乃残缺之身,何德何——”
安阳讶然:“你这是在拒绝本宫?”。
褚公公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跪在地上久久未曾说半句话。
“非也。”
少年的声音被压低之后就显得有些沙哑。
“奴愿意为殿下做一切事,可是殿下乃天边之月,一旦和奴牵扯上那等事,此事便无可转圜。”
是他不配。
太监和普通人,也是不一样的。
安阳是个眼界超脱这个时代的人,甚至在某些方面大同于阮明樱的说法,甚至可以说出太监文学这种特殊分类。
但在此时此刻,她才真切的、云开雾散般正视起,在这个时代,褚卫作为一个真真切切的太监,在面对她时,那深入骨髓的卑贱。
他一口一个的“奴”,仿佛正是在提醒着包括他自己在内的所有人,他的身份。
安阳想。
在她说起让褚卫近身时,他想到的并非风月。
而是哪怕只是有半点谣言,他的存在就将安阳公主以往树立起的所有正面印象,毁于一旦。
他想着的甚至不是安阳想同华阳公主一样冒大不韪养面首,而是她可以选择“相对更好”的存在。
在茶馆的说书人嘴里,有事也会有公主与书生的闲话轶事。
百姓听个乐呵便也罢了。
但褚卫不一样,他不光是个太监,还是个名声极差的刽子手,满手鲜血,不近人情的奸宦佞臣。
“你先起来。”
出乎褚卫意料的是,安阳公主不光没有被拒绝后恼羞成怒的冷淡,她只是像是想起了什么,与方才夜间闲话时的态度别无二致。
“这次是我玩笑开过啦,没有认真考虑过你的处境和立场。”
不是的。
褚卫哑口无言,想要反驳,喉咙却干涩的发不出声。
是他不识好歹,殿下不必如此和普通贵女般善解人意。
安阳越是随意地将这件事略过,褚卫便越是无地自容。
她曲起腿,躺在床上,发丝散在枕头便是,看着跪在床边的褚卫伸出了手。
“按按。”
褚公公眼神空了下,而后迅速抬起手,捧住了她的手腕,用极有规律频率开始按捏。
安阳就这样看着床边的少年面色沉静地垂着头,浑身上下都写满了“规矩端方”四个字。
房间内安静至极,淡雅的熏香萦绕在一侧。
考虑到她是睡前,所以褚卫的动作格外温和。
“不要难过。”
少女半敛着眼,有些困倦地打了个小哈欠,轻声说。
褚卫顺势抬起一只手,快速地将灯全部熄灭了。
房间内昏暗一片。
只剩确实辛苦了一天,刚刚聊天半晌也困了渐渐入睡的安阳,还有本来疲惫不已,此时反而愈发精神的褚公公。
他在难过吗……?
他迷茫间,自己都未曾发现。
褚卫等安阳的呼吸逐渐趋于平稳。
本是准备极其轻缓地将她的手放到身侧,却在移动的时候迟疑了下。
他回忆起方才如诗如画的少女的笑颜与亲昵,像是着了魔般倾身,顿了顿。
而后,如蜻蜓点水般轻吻了下她的指尖。
他的殿下。
少年太监的脸上带着浅淡的笑意,浑身上下萦绕着枷锁般的悲伤。
人是会变的。
褚卫如今无比清楚地感觉到这句话在自己身上验证。
在皇帝身侧之时,他任由内心疯狂的占有欲生长,想要将安阳公主变成在他手心起舞的珍宝。
靠近一点,便开始犹豫,想的是剪断想要靠近他家殿下的枝蔓,不许外人窥探她的美丽。
如今,又变成了只剩一步,却好像咫尺天涯。
想要,却又不敢抬手掇取。
距离越近,褚卫敢想的却也越来越少。
明明她都伸出了手。
明明……
褚公公像是老了许多一般,眼眸缓缓闭上,掩下那不知不觉带上了些盈余泪意的眼眸。
不要像个小孩子一样,拿不到想要的糖果就能在街边嚎啕大哭。
他没有如之前那次匆匆逃走。
褚卫只是安静地脊背抵着床足边的柱撑,屈膝坐着。
所以也没有注意到。
在他昏昏沉沉的时候,床上的少女清醒地睁开了眼瞳,安静地望了他一眼。
独自守夜的褚公公时不时闭上眼,而后又清醒过来。
像是一次次地在夜晚告诫自己,要学会认命。
即便他在小时候被安阳解救之后,努力的每一天,流着血与泪向上走的每一步都在说着不认。
直至天明。
当阳光透过窗沿,照射到他额角的那一瞬,他才猛的清醒过来,轻手轻脚地离开房间。
要在安阳公主醒来之前将自己的仪容仪表整理好才对。
褚公公恍惚地想着,而后如往日的每一天般扬起面具般的笑容,昭示着自己一如既往的掌权与强势。
……
安阳突感不妙,她骤然睁眼,迅速爬起,而后看到了床上突如其来的血印。
真是见了鬼,怎么提前了两三天!
“褚……不对!宜春!”
她下意识开口,好像形成了条件反射一般,却在看着那已经有些泛棕的印记时反应过来。
可能她反应得还是有些慢了。
迅速打开门进来的褚公公急匆匆地走到她身边,安阳茫然地看着他的身躯,以及背后欲言又止地被扒开的宜春。
安阳:“……”
没,没多大的事。
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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