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距离学校门口还有十四棵道旁树的距离,空气里有冰冷的钢铁味道和新出炉的油条,雀鸟叽叽喳喳匆匆忙忙,扑闪的小翅膀带起了微小的气流,气流瞬间成了浩荡的风,从少年的心上呼啸而过。
“陆香香,你,喜欢我?”
被无数陈朽枝叶和尘土掩盖的火苗瞬间蔓延成了滔天大火。
烧得陆序心房滚烫,手脚发麻。
他猛地收回自己的手,盛罗看向手上的目光都让他想要颤抖。
对了他收回的是手吗?真的不是别的什么身体的部位吗?他的手的肌肉关节骨骼他能感觉到吗汗毛的下面是表皮表皮的下面是真皮再下面是血管通过结缔组织血管附着在由肌肉纤维组成的肌肉上构成肌肉纤维的肌原纤维由肌球蛋白和肌动蛋白组合而成……他是谁他在哪他也许是盛罗眼睛里的这个人也可能是他们旁边的那棵树又或者头顶吵闹的那只鸟更有可能是路上的一块石头。
感觉自己是石头的陆序吃力地张了张嘴。
可他又张不开。
虽然他的身体是一块石头,可他的胸膛里有一只在蹦跶的麻雀,那只麻雀还张着嘴吱哇乱叫着“喜欢喜欢喜欢喜欢……”
他要是贸然张嘴,那只麻雀跳出来怎么办?
这还是陆序有生以来第一次面对这样的困窘,他甚至比确诊色弱那时还无措。
发现陆香香傻愣愣地看着自己,盛罗皱了下眉头,她刚想说什么,却被陆香香的耳朵吸引了注意力。
好红啊。
就像是空气里有个初春之神在恶作剧,她亲吻了少年的耳朵,留下了一点染桃花时候剩下的色,她都赠与了这个新芽勃发的少年。
那句话盛罗是随口说的,现在她却觉得嘴巴有点发干。
陆香香耳朵上的那点红在他白皙的脸颊上一点点透出来,仿佛在追着她的目光。
盛罗眨了下眼睛,突然忘了自己接下来要说什么。
“盛罗,你们啥时候放假啊,我们还有七天开学了,你再给我上节课呗?”
盛罗回过神,看见了穿着新羽绒服的方卓也,旁边还站着比她矮了一截的楚上青。
“还有七天才开学?”已经开学好几天的盛罗羡慕地看了一眼方卓也,接着想起来这家伙还是个小学生,苦日子还在后头呢。
“那你……今天中午过来吧,我介绍我老师给你认识,运气好让她给你上节课。”
这是盛罗早就想过的,方卓也有天分能吃苦脑子也灵活,肯定是莫西会喜欢的好苗子。
“你的老师?”
方卓也激动了,一下就“猴”了起来要往盛罗的身上蹿,被楚上青给拽住了。
头上戴着红色毛线帽一脸淡定的楚上青看看盛罗,又看看一直在旁边不说话的陆序,突然说:
“我听说你语文要考上120,我整理了一点语文学习资料,晚饭的时候给你。”
一句话让盛罗瞬间回到了现实,她看看一脸端正的楚上青,要说高兴吧,实在算不上,但是人家又真是要帮自己……
从兜里掏出来一百块钱,她走过去给了楚上青。
“总不能让你白忙。”
楚上青没跟她客气,把钱叠起来放在衣服兜里收好,她抬头说:“你也是老主顾了,我再送你十节课,你放心,一定能把我送你的资料给你讲透。”
盛罗震惊了。
“不……”这种优惠也没什么必要啊!那一百块是她的压岁钱,这个随便就给人加课时的奸商能不能把钱还回来?!
可是想想自己那得考上120的语文,盛狮子只能叹了口气。
她想揉楚上青的头毛儿泄愤,却发现她的头上戴着帽子,软软的卷发从帽子边缘露出来,打着钩儿,就像是黑色的毛绒花边儿。
无从下手的盛狮子捏了下楚上青的小脸蛋。
被捏着脸楚上青又看了陆序一眼:“我们去吃饭了,你们……也别在学校门口站着。”
说完,她拽着方卓也就走,俩人手里都拎着油条,显然是去买了早饭回来。
盛罗“哦”了一声。
终于挺过了加补语文的噩耗,她拧着身子去看陆香香:“走吧。”
陆序点了点头。
刚刚发生的一切,好像都成了梦。
路上的同学比刚刚多了,盛罗走在前面,掰着手指头算自己能在饭馆里帮忙的时间,现在有了小冯哥进厨房帮工,她中午回去就被摁在桌边吃饭,姥爷说最近店里已经在招新的帮工了。
平日里有同桌那颗越来越凶残的鸡蛋紧迫盯人,周末要补习一节数学、两节英语,加上小狼崽加入了语文辅导,语文就成了两节课……物理化学生物还有陆香香抽空给她讲题。
盛罗开始很认真地思考,要不要适当地多展示一点自己的英语和数学水平,最好是让小狼崽和陆香香别再盯着她了。
可这样就意味着更大的麻烦。
从她被姥姥和姥爷接回凌城的那天起,不,应该说从她在派出所亲口改掉了自己的名字的那刻起,她人生的意义就是那家在她最痛苦的时候包容了她的小饭馆。
“你要是想不明白自己以后应该怎么办,就跟着我学做菜吧,能让人填饱了肚子可以说是最脚踏实地的本事了。”
她学了一身脚踏实地的本事,难道就要离开小饭馆吗?
她也曾经学了一身保护人的本事,可她失去了妈妈,谁都没有能够保护。
仰起头让晨间的风吹去自己脑袋里不好的回忆,盛罗回过头,看见陆香香在自己身后两步的地方。
陆序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
他已经想明白了,盛罗那句话是顺着“我们这么多人喜欢你”问的,并没有别的意思,这个学校里喜欢盛罗的人多了去了,每个人的喜欢都是不同的,他的那句话没有问题,盛罗抓住的重点……偏是偏了点儿,可是放在考卷上也是能拿两分的,满分有二十分的那种。
盛罗在前面停下脚步,陆序抬起头,发现他们已经到了教学楼的跟前。
“你怎么了?”
他问她。
盛罗摇了摇头,又继续往前走。
上台阶,上楼梯,转过去,继续上楼梯。
走到楼梯口的时候,盛罗又停了下来。
“你是忘了拿东西吗?”
陆序问她。
“不是。”
盛罗看着比自己矮了两个台阶的陆香香,眨了眨眼。
“我是想说……”
女孩儿微微倾了倾身子,嘴唇从被初春之神吻过的耳边划过。
“我也挺喜欢你的。”
她如此说。
“嘭。”
在极短的瞬间里,有两颗不同的心脏同时跳了下。
遥远处的凌河上有一块冰在一缕风的轻拂缓缓裂开,
发出了一声轰鸣,惊动了水底的鱼和河边的鸟。
是春天来了。
…………
约会,同游,过夜……恒熙集团新任董事长陆序在深圳的实业圈里算是年轻一派的领军人物,他的私下动向自然也被不少人盯着,一些小报和新媒体人是不是就把他和一个年轻女人在一起的样子拍下来,汇总了发到网上。
各路财经博主和公众号起的标题名字也颇为醒目:
“恒熙二代董事长约会新晋网红”
“新总裁上任年事业畅通,化工巨头陆氏又传喜讯”
这些事自然有人报到了陆序的面前,他看着那些截图,却没有像他离婚之前那样要求人们封锁自己的私人消息。
盛罗的心是一只蝴蝶。
当他拥有那只蝴蝶的时候,他只想把她珍藏起来,不让这个世界来惊扰。
当他不能拥有那只蝴蝶的时候,他就迫不及待地想让所有人知道那只蝴蝶是他的,本来是他的,应该是他的,一定是他的。
“……标题随便他们写,但是不能发盛罗的照片,还有,告诉他们,他们拍到的是我在追我的前妻。”
徐助理在一旁听了,小心地说:“董事长,这样的话,会不会再引出当年的事来?”
陆序随手拿起了一旁的笔,转了下。
当年他和盛罗结婚其实很大原因是因为他父亲陆望山和爷爷陆鹤原闹翻,陆鹤原举办画展的时候接受了外国媒体的采访,把自己的长子陆望山描述成了一个已经神志不清的疯子,甚至扬言要和陆望山断绝关系,再加上恒熙进军药品研发行业屡屡受挫,整个资本市场对陆望山的决策开始失去信心。
他才去找了盛罗,和她协议结婚,炮制出了“陆家长子娶了救命恩人”的新闻来转移大众视线。
互联网是有记忆的,现在人们去深扒他的私生活,自然还会找出当年的那些事情。
那时的舆论比现在可实在好操作太多了,如今那些在网上见惯了大风大浪的网友们看见这些“陈年猛料”还不知道能发散出怎么耸人听闻的消息呢。
“无所谓,你跟他们说,不管他们把我说成是多么狼心狗肺的渣男都无所谓,但是如果骚扰和侵害了盛罗的权益,恒熙的法务部门会跟他们刚到底。”
“我明白了。”徐助理点了点头,退了出去。
陆序看着自己手中转动的笔,过了好一会儿,他苦笑了下。
这样,其实也算是苦肉计吧。
狼狈不堪,下贱自轻,他从前最讨厌的那些姿态,现在他都做了出来。
可他完全没有更进一步的勇气……甚至,他连告白都不敢再有,生怕会打破现有的平衡。
工作已经被处理得七七八八,陆序拿起了手机打算搜索深圳有没有什么让人惊喜的餐厅,下个周盛罗要去上海参加动漫展,回来之后会给学员补课,要是最近两天不找她,以后恐怕就约不出来了。
打开手机app,陆序先看见了开学快乐几个字。
对……冬天就要过去了。
陆序看着手机屏幕,陷入了沉思。
他,想陪盛罗回凌城。
……
“最近咱们学校周围偷拍的人比之前多了。”
方卓也站在门口,透过玻璃窗看向外面,几个拿着高清摄像机的人被人驱赶着离去。
她们都知道,那些负责维持秩序的人是陆老狗派来的。
楚上青也看着窗外,她是来深圳办一个案子,顺便来看方卓也的。
二十六岁的楚上青身高一米六五,作为法律界的新锐律师颇有几分锋芒毕露的气质,她抬眼看了看窗外,又垂了下来。
“盛罗要起诉他父亲追讨她母亲的遗产和她外公外婆对她母亲生前的赠与。”她说。
方卓也点了点头:“这事儿我知道啊,盛罗就该这么干。”
楚上青“嗯”了一声。
她也不是反对,她就是觉得……自己这次来,感觉盛罗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我不是来采访的!我只是来找人!”
门外突然发生了争执,几个陆老狗派来的人拦住了一个年轻的女人,方卓也看了两眼,发现那个女人单枪匹马地来,又格外难缠,干脆打开门走了出去。
“什么情况?”
“方老师,这个人说她是来找盛老师的,可是她的包是媒体工作包。”
方卓也看了一眼女人身上的包,真的看见了“xx娱乐”几个字。
“我虽然是在新媒体公司工作,可我不是来采访的,我是来见盛罗的。”
女人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露出了一张白皙圆润的脸庞,但看五官非常精致,举止间却让人觉得她特别的不自信。
“我、我姓尹。”
看见自己面前多了一个帅气的“男生”,女人比之前更紧张了,也不知道她这个样子是怎么干新媒体的。
“我是、我是盛罗的同学,凌城一中,我也是凌城一中她同班同学。”
木头门前挂着的铃铛轻晃,是有人打开门走了出来。
导盲杖点在地上的声音是清脆的。
“是有人找我么?”
盛罗的眼睛上蒙着一条白色的丝带,身上穿着白色的练功服,她走下台阶,侧了侧头判定声音传来的方向。
方卓也发现,在看见盛罗的那一刻,这个自称是盛罗同学的女人眼睛红了。
“是盛罗。”女人小声说。
像是一个陈旧的梦突然实现。
她绕过方卓也,快步走到了盛罗的面前,却又在距离她还有一米多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盛罗,我就是想跟你说,谢谢,对不起。”
说完,她转身就跑走了,路边还有一辆快车在等着她。
方卓也一头雾水。
盛罗也仿佛很茫然地站了一会儿。
“她说她姓尹。”方卓也干巴巴地说道。
盛罗点了点头,忽然,她笑了。
“她是不是,脸很白,像一颗剥了壳的鸡蛋?”
剥了壳的鸡蛋?
居然有人这么形容别人的长相嘛?
在比喻句上毫无天赋的方卓也挠头想了想:“是有点像。”
“我知道了。”盛罗脸上还是笑着的,她转身,走了回去。
一直站在玻璃窗前的楚上青看着这一切,缓缓地叹了一口气。
谢谢。
对不起。
这种话迟了这么多年,又有什么意义呢?
楚上青把自己心里的疑问说出了口。
“当然有意义。”
盛罗停在了楚上青的身边,侧着脸“看”向她。
“我现在很高兴。即使是迟来的高兴,也是高兴。”
盛罗很高兴,她想吃蒸饺,芹菜的也好,猪肉酸菜的也好,最好是凌城那个小饭馆里她姥姥亲手包的那种,大大的,香香的,藏着很多很多的汁水。
就像她还在上学的时候那样,她能吃着好吃的蒸饺,做着虽然没什么意义,但是能让自己开心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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