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清明之前陆鹤原说要去给宋文娟扫墓, 陆家的人都很惊讶,在国外颠沛了大半生的陆鹤原早就习惯了将各地各种传统的习俗当做是景观,很少会参与其中。
这次陆鹤原不仅要参与, 甚至是大办, 除了陆望山和陆序父子,他甚至把自己另外两个儿子陆明斯和陆尔格都叫来了。
当着自己所有子孙的面,他做了三件事。
第一件事是给宋文娟修了墓,这是从年后就开始做的事情, 在她崭新的墓前种了白杨和桦树。宋文娟生前没有留下什么照片, 陆鹤原按照自己记忆中她的样子给她画了一幅肖像, 请人刻到了墓碑上。
在墓碑上的宋文娟是年轻而蓬勃的模样,不再是陆鹤原这些年来梦到的那个愤怒又痛苦的女人。
“跳出时代和命运,跳出别人的辜负和背弃, 跳出一切生命的枷锁, 她从来自由也蓬勃,是真正的美。”
陆鹤原抚摸着那个墓志铭,轻轻叹息。
“很多很多年里, 我一直在观察着那些被生活深切伤害过的人, 其中大多是女性,说到底, 我忘不了你说的话, 你说我永远画不出你的人生,我确实做不到,但是, 那不是因为你不美, 是因为我脆弱胆怯,就像是秋天的树枝, 不敢去碰荒原上遍布的火。”
陆望山看着这一切,脸上毫无表情。
第二件事,是陆鹤原以宋文娟的名义出资两千万成立了一个助学基金会——文娟基金,专门帮助因为家庭困难不能上学的女孩儿。
两千万怎么也不能说是个小数目,陆望山看向自己身后的徐秘书,陆鹤原做成这件事总要用他的人。
“陆大老板你不用看你的手下,我虽然没你这大老板的本事,找个靠谱的基金团队也不难。这片土地上真挚热情又有能力的人还是有的。”
陆望山看了一眼自己母亲的墓,没有说话。
第三件事。
陆鹤原让律师当众宣读了他的遗嘱。
他开在美国的画廊,在他死后归他长子的前妻南琴所有,他开在国内的两个画廊分别属于他的次子和幺子,与此同时,他所有的画作还有他在广东、德国、波兰、美国与人合办美术学校的股份都属于他的孙子陆序。
依照陆鹤原的身价,这些东西现在的价值已经超过了两亿,活的画家和死了的画家身价还是不同的,有朝一日等他去世,这些资产的价值将不可估量。
宣读遗嘱的时候,尽管知道不应该,人们还是忍不住去看陆望山。
陆望山僵硬地看向自己的儿子。
“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陆序也很震惊,还没等他的身体有所反应,陆望山已经揪住了他的衣领。
“给你,你配么?”
陆序的二婶钟易连忙上来阻拦:“大哥,你不要为难孩子……”
陆望山一把将她甩开:“别以为你在公司里得了势就能对我指手画脚,陆氏是我的公司,陆序也是我的儿子!”
他看向陆鹤原:“就这么一个此等品你就把他当成宝?行啊,以后他不是我儿子……”
回答他的是一记耳光。
来自他的父亲陆鹤原。
在这样的混乱中,陆序离开了墓园。
他的理智很清楚地告诉他,今天的这一切只不过是陆望山那些虚伪冷暴力的再次上演。
他的理智也很清楚地告诉他,他其实并不应该出现在盛罗的家门前。
明明打定了主意不会放在心上。
明明打定了主意要渐渐远离。
可理智到底是什么呢?理智是钳子,是剪刀,是手术刀,是冷光无影灯,它负责依照规则剖开这个世界一切的道理,又对着道理之后血肉模糊的情感束手无策。
洗净的菜在盆边上甩掉了水滴,各种葱姜蒜的辅料被快刀切成了需要的形状,掺了一点84消毒液的水被泼洒在了水泥地板上,灰扑扑泛黄的拖把勇猛地擦了过去。
陆序帮着老爷子把放在桌上的凳子拿下来摆好,又帮着老爷子烧热水。
天暖和了,毛老大懒懒地瘫在后院柿子树的树杈子上,看着瘦瘦高高的两脚兽来到了自己的领地,它伸了个懒腰,非常威严地“喵嗷”了一声。
陆序抬起头,对它笑了笑。
“陆香香,别挡道儿。”
盛罗端着大菜盘子用鞋尖儿点了点陆序的脚后跟。
陆序连忙让开,就闻到盛罗捧着一阵鲜香气从自己身边飘过去了。
“小狼崽一会儿要送书过来,我姥姥让咱俩先吃了饭就去学习,他们俩等着冯哥他们来了一块儿吃。”
陆序走到了石桌旁边坐下,看见了摆在自己面前的是一碗面。
虾爬子肉和鸡蛋、嫩韭菜做的汤头,鲜香的气味像是被施展了什么女巫的魔法,极为勾人。
看着完整的几条肥美的虾爬子肉,陆序又看了看盛罗的碗里。
小狮子抬爪子勾了下自己的碗:“你干嘛?还没吃呢就惦记我的了?这虾爬子是我们回来的路上买的,那边儿水盆里还有呢,你要想吃我给你炒一盘。”
陆序微微抬头,看向盛罗,只看见她的眉头微微挑着,仿佛十分在意自己面前的那碗面。
垂下眼,陆序笑了。
理智面对人类情感造成的惨状束手无策,因为它只是工具。
人的创口只能靠人来弥合。
坚强的人靠自己的坚强,软弱的人靠自己的逃避,幸运的人,靠另一个人。
这一天,清明,陆序无比真切地感受到了自己的悲惨,也无比真切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幸运。
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叫盛罗,她走过了不幸的黑暗,却还是愿意提着灯来找寻他。
一次,又一次。
让他黯淡的世界里充满了色彩。
“盛罗。”他笑着说了这两个字。
却只能说出这两个字。
垂下的眼眸里有眼泪不受控制地落在了面碗里。
毛老大闻到了海鲜的味道“扑通”一声跳到了石桌上,这个冬天它在盛罗家里把自己养成了一个实心的胖子。
盛罗原本在看着陆序,见它一颗毛头要往陆序的碗里凑,连忙戳了下它的屁股。
毛老大不悦地转头用刀子一样的小眼神看着她。
“毛老大,咱们有咱们专门吃的啊,虾爬子在那儿晾着呢,这不是怕把你嘴给烫着么?”
毛老大却不依不饶,面前就有现成的凭什么不让它这个老大先享用?
可就在它转头的功夫,陆序已经捧起了碗,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连汤带面,自然也少不了让毛老大惦记的虾爬子肉。
“喵嗷!”毛老大愤怒了,它愤怒地离开了桌面,愤怒地被人放在了地上,愤怒地看着自己面前出现了一整只虾爬子。
毛老大愤怒地扑了上去。
伴随着毛老大和虾爬子壳搏斗发出的噼里啪啦声响,陆序用自己从未有过的速度吃完了一碗面。
就像是吃完了什么灵丹妙药。
只有一点眼睛周围的残红还记录着他刚才的失态。
“以后叫你陆香香都不合适了,是不是得叫你陆小猪?”
盛狮子看着那个干干净净的面碗啧啧称奇,陆香香吃饭还挺有潜力呀。
这下陆序从红眼睛成了红耳朵,倒是挺对称。
让盛罗一下子就想起了自己在回来的路上看见的桃花。
“陆香香,你晚上住我家吧。”
刚起身要收拾碗筷的陆序差点把手里的东西都砸地上。
让陆序住在自己家也不止是盛罗一个人的意思,罗老太太也是这么想的。
“既然回家了也糟心就先在外头散散心,买个牙刷毛巾的事儿,没啥大不了的。”
陆序当然不想答应,可他又不知道该怎么拒绝,他对盛罗的喜欢像是一辆脱轨的列车,就算理智把全部的重量都压在刹车上,几乎也阻挡不了什么。
“牙刷毛巾也不用买。”
还没开始营业的饭馆门帘子被人掀开,一个瘦高高的老头儿站在那儿,是陆序的爷爷陆鹤原。
“那房子是我的,以后就是你的,陆望山把你赶走?轮得到他么?”
一辈子不计较钱财的陆鹤原此时打定了主意要把自己的财产算得清清楚楚。
他的孙子已经没有了一份值得依靠的来自父亲的爱,他就要站出来保护他的每一分钱。
弥补亏欠这种事,他一而再地做不好,可他还是得做,不能逃避。
罗月从厨房出来,看见陆鹤原,眉头就先皱了下。
盛老爷子拍拍自己老伴儿的肩:“他好歹知道来这儿找孙子,比从前好。”
一看见自己的两个朋友,陆鹤原的脸上露出了些笑:
“又给你们添麻烦了。”
“扒蒜去。”罗月只说了这一句。
陆鹤原坐在靠墙角的位置,兢兢业业地开始扒蒜了。
他学着罗月之前的样子先甩了甩装蒜的袋子,生疏,但是努力。
……
“听”见那份遗嘱的时候,盛罗的眉头微蹙。
“陆老先生,你用三个亿来换我跟陆序复婚?”
“对。”头发全白了的老人坐在轮椅上,认真地看着自己面前用丝带蒙着眼睛的女人。
“我这辈子总是做错事,弥补,然后错的更多,现在我连弥补的时间都没有了,只能用我的全部财产来让陆序多一次幸福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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