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霄观后山有棵老槐树,现如今满头绿意层层堆叠,叶间隐约冒出青白色花骨朵。等初夏时,那老槐树便会擎顶着茫茫白花,味道香甜,总会招来许多蜂蝶。
临走时,谢瑛特意在后山折了几支初绽的牡丹,因无人照料,牡丹花开的肆意伸展,花苞比花房里侍弄的都要小。
谢蓉不在意,抄经的手不停,淡声道:“我不喜欢花。”
谢瑛兀自修剪,折去难看的侧枝,笑着弯起眼来:“阿姊从前可不少绣花的衣裳,团扇,帕子。阿姊不是不喜欢,而是不想喜欢。”
谢蓉被她绕的心烦,笔下字一颤,墨汁晕开。
“阿姊,你便不打算离开紫霄观,另寻出路吗?”
有只蝴蝶循着香味进来,点在枝头扑闪着翅膀,日光洒落,映出淡淡的光晕,照的人脸颊温热。
谢瑛注意到谢蓉的反应,虽然她低着眼睫,看不清情绪,可手中那支笔被攥的紧紧,墨汁不断沿着边角掉在道袍。
“我余生一眼望到头,再没别的出路。”
“可他回来了,为着阿姊一直没娶,你若心里还有他,我愿意帮你试试。”
“不用!”谢蓉冷了脸,目光坚决:“他娶不娶的都跟我无关,你若是敢去找他,从此我不认你这个妹妹。”
心爱人面前,最怕落魄重逢,当年有多甜蜜,相见便有多么凌迟。
澹奕在紫霄观待了四个时辰,谢蓉关在房中煎熬了四个时辰,任凭他低声哀求,谢蓉终不曾开门见他。
万事俱备,去青州的行囊都已整理完毕。
谢瑛便商量云彦,是时候告知阿耶阿娘,此前为了稳妥,她谁都没说,只白露和寒露知情。
京里的铺子田产等物也都安排人去打理,至于青州,早年间的嫁妆里有些薄产,虽少却比寻常人家都要丰厚,她擅经营,想来搬到青州日子会越来越好。
禄苑
曹氏惊得半晌没说出话来,只瞪大眼睛时而看看谢瑛,时而看看云彦。
忠义伯沉着脸,久久没有发声。
“你大好的前程,就这么舍弃了?”
外放到青州,于官场毫无益处,伯爵府不重名利,不蝇营狗苟,却也不希望儿子跑到那等荒凉地界吃苦,云彦升任秘书郎没几日,照理是不该被遣去青州的。
“你是不是得罪人了?不应该啊,隋侍郎还有魏公对你都交口称赞,”曹氏绞尽脑汁的想,“魏公生辰,你没说错话吧。”
云彦笑,“去青州是我同魏公要的差事,听闻青州有不少藏书之地,我正好过去走走瞧瞧,了解风土人情,便于编纂手头的典籍。”
他这般说辞,一时间让曹氏没法接话。
门下省的折子全都连夜呈至紫宸殿,厚厚三摞压在案上。
承禄挑出来一本,打开看了眼,奉到周瑄面前。
“陛下,听隋侍郎的意思,是云六郎主动请旨调任青州,门下省各部已经核准下发,您看,是追回还是...”
周瑄看着上面字迹,往后靠在椅背,将折子放回案上。
他原是想要快马追回来的,现在却忽然改了主意,有人比他更不想云六郎离京,不管是谢家,还是云家。
他们想的周全,悄无声息便把事情办了,以为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溜走,天涯海角过双宿双飞的日子,做梦!
周瑄笑,难怪数月前谢瑛便有所动作,辗转出手多家铺面,折算成银钱傍身,她从来都是有主意的人,早就做好离京的准备。
她以为能走的掉,他又岂能任她走掉!
离京前一日,云彦病倒了,突如其来的高热伴随着昏厥,来势汹汹。
起初只当他染了风寒,太傅开了退热的方子,连着喝了两日都不见好,反而整个人陷入深度昏迷,吃药都很是艰难。
谢瑛端来药,累的眼前一黑,白露扶住她,药碗咣当摔到地上,粉碎。
床上人却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很微弱。
“娘子,你先躺躺,不然郎君好了,你又倒下,可怎么才好。”寒露快要哭出来,扭头抹了把眼睛,搀着谢瑛坐下。
已经找了好几个大夫,都说病症古怪,得抓紧请高人来看。
谢瑛方坐下,听见外头有人报。
陆奉御挎着药箱进门,身后跟的是何琼之。
想起上回的事,何琼之不自在的摸摸脑袋,讪讪笑了下。
两人站在一块儿,谢瑛还是低声道了谢,毕竟京城能请动陆奉御的人,她也只认识何琼之。
曹氏也病了,以为过了云彦的病气,躺在禄苑怏怏的起不来身。
陆奉御方一搭脉,神色便有些不对。
谢瑛凑过身去,紧张道:“不是生病,对吗?”
何琼之诧异,“你怎么知道?”
谢瑛没说话,只是双手发抖,眼睛直直望着陆奉御,等他确认自己的猜疑。
陆奉御叹了声,收好药箱后将帘帷落下。
“是中毒。”
谢瑛腿一软,何琼之眼疾手快一把捞住她,连声唤:“十一娘,十一娘...”
“既是中毒,为何无人诊断出来?”谢瑛缓过劲来,喉咙发涩。
“这毒很少见,老夫识得也是机缘巧合,曾在游历的福医嘴里听过,郎君症状与那人所说极像。”
“可有法子医治?”
谢瑛眼里的光随着陆奉御摇头慢慢熄灭。
何琼之看着她,心中着实不忍,却又记着出宫时圣人的命令,只准诊脉,不许救治
夜里,谢瑛便查到中毒始末。
云彦去了趟梧院,与云臻坐了小会儿,回来便起了高热。
梧院的灯没熄,像是特意等她过去。
谢瑛恨极了,端起案上的茶水二话不说朝着云臻兜头泼去。
那人惊叫起来,“十一娘你疯了吗,敢泼我!”
“云四娘,你是彦郎的亲阿姊吗,你怎么下的了手,怎么会如此蠢笨!”
云臻擦去茶水,怒容满面:“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宫里奉御过来看过,说彦郎再这么下去,熬不过三日。”
云臻怔住,忍不住叫道:“不会啊,不是....”
她忽然反应过来,谢瑛是在诈她,便赶忙闭嘴,一副你奈我何的模样。
“你到底图什么,云四娘,你到底想要干什么!”积压甚久的不满瞬间爆发,谢瑛一手拂开案上的瓷器,哗啦全掉在地上。
“很简单,你跟六郎和离。”
“你做梦。”
“那便走着瞧。”
无凭无据,她不信谢瑛能拿自己如何,横竖就比谁更狠。
孟筱没想到谢瑛来的这样快,原以为还要几日,故而在屋里重新换了身粉色襦裙,插上一枚樱粉色步摇,对镜看了少顷,旁边丫鬟叹道:“姑娘进京后越发好看,皮肤水嫩嫩的。”
一见到谢瑛,孟筱便觉得精心打扮成了自取其辱,面前人穿着素净,却难掩姣好姿容,虽眼底尽是憔悴,却依旧将她比的同丫鬟一般。
她下意识把手藏在袖中,笑了笑走上前福礼:“嫂嫂好。”
谢瑛冷冷睨着她,云臻蠢归蠢,不至于把主意打到云彦头上,背后定然是有人挑唆的。
云臻之所以急着让她和云彦和离,便是为了孟筱能当她弟媳,若非孟筱旁敲侧击,云臻也不可能狠下心来。
那样阴毒可恶的手段,着实不是正常女子该有的。
来之前便有预料,孟筱是无论如何不会承认。
果不其然,任凭谢瑛软硬兼施,她总是一副无辜可怜的乖巧模样,眼下正红着眼眶,泪珠啪嗒啪嗒不断掉。
她心思缜密,既敢做出下毒之事,便决计不会留下证据。
若真追究,也只会追究到云臻身上。
想到云臻,谢瑛不由得心口针扎。
“嫂嫂慢走,仔细别摔着。”孟筱声音柔柔,跟着将谢瑛送出垂花门。
谢瑛转过身,放低姿态与她说道:“表妹,你若真的喜欢彦郎,便不该用此下作手段害他,有朝一日真相总会揭出,你就不怕他厌恶你,恐惧你?”
“嫂嫂说什么,筱娘听不懂。”
“我最后一次求你,把解药给我,我保证不会透露半分,没人会知道是你下毒。”
孟筱低头,复又慢慢抬起眼皮。
“嫂嫂,你背着兄长同旁人藕断丝连,你就不怕兄长知道吗?他会不会厌恶你,恐惧你?”
纯真清澈的眼眸,却露出最可怕的笑。
谢瑛捏了捏拳头,疾步转身往前走去。
身后又有一道清浅的声音:“嫂嫂,别拖太久,别叫兄长受罪。”
周瑄斜躺在榻上,右手搭在曲起的膝盖,听见禀报声,抬眼瞟了下。
“没了?”
“回陛下,没了。”
殿中安静下来,周瑄翻了页书,目光略过两行,忽然兀的坐起身来。
“承禄,备马,朕要出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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