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娉换好衣服,看了一眼,他依旧没动,任由被子蒙着眼睛。
她也没做声,往外面走。
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陆长风就知道她出去了,拿开被子,手撑着炕坐起来。
垂眸看了眼腿间,他有些无奈,脑袋抵着身后的土墙,思绪放空,尽量不去想她。
“妹子,洗脸水我给你打好了。”赵云霞抱着小女儿,对苏娉说:“就在厨房外面的洗脸架上。”
“好,麻烦您了嫂子。”苏娉不好意思道:“我们刚来就睡懒觉。”
“没事,新婚夫妻嘛。”赵云霞一副我懂的样子,再加上昨晚陆长风喝了那些酒,那肯定啊。
觉着这个南城的姑娘脸皮薄,也没有继续揶揄她,只是招呼着她洗漱完去吃面。
要不说盛仞高兴呢,一大早就去供销社割了肉回来,让她炒面码子。
“盛大哥呢?”苏娉洗完脸,把毛巾拧干挂院子里的竹竿上,她看了一圈,只有赵嫂子和小女儿在家。
“去山上挑水了。”赵云霞说:“小军也跟着去了。”
盛军虽然才八岁,每天一大早就跟着他爸去山上挑水,自己拎着一个小桶子,颠颠地跟在他爸身后。
有的是劲儿。
“小哥哥!”盛小妹听到哥哥的名字,从妈妈怀里挣扎着要下来。
“不去不去,哥哥很快就回来了。”赵云霞哄道:“我们去吃香喷喷的面条好不好?还有你爱吃的肉肉哦。”
听到肉肉,盛小妹犹豫片刻,她又坚定摇头:“等哥哥。”
苏娉看着觉得很有意思,她小时候大概也是这样的。
见她眉眼含笑,目光一直落在女儿身上,赵云霞让她去厨房端面吃,还问:“妹子,你和长风打算什么时候要孩子?你们刚结婚,过个一年要比较好。”
“新婚夫妻,先甜甜蜜蜜过一段时间,要是有了孩子,就没这么自在了。”
苏娉本来以为她是催生的,没想到会说出后面这样的话,她想赵嫂子的父亲应该是位很开明的夫子,所以把女儿教得这么好。
“再看看吧,”苏娉笑着说:“我和他工作都比较忙,没时间看顾孩子。”“嗯?”赵云霞显然没想到她还有工作,不禁问道:“妹子,你是做什么的?”
“医生。”
进了厨房,赵云霞示意她随便端,苏娉选了一碗小的。
看她这身板就知道食量不大,所以赵云霞也没有勉强她吃多的。
真没想到这个娇娇弱弱的小姑娘还是医生,她禁不住感叹道:“医生好啊,吃国家饭。长风又是部队的军官,你们小两口以后好过日子了。”
而且他们的孩子还可以读部队的子弟小学,以后大了能去工农兵大学。
赵云霞想到男人已经退伍,神色复杂。
要是盛哥的腿没受伤,她现在大概也带着孩子随军了。
苏娉心里也挺不是滋味,昨晚她问了陆长风,盛大哥的腿是因为中弹发炎,错过最好的急救时间,后来送到野战医院,取出子弹后,腿也受了影响。
盛仞心态受了影响,他自己申请退伍。
现在就算是让她来看,腿也不可能治好了。
赵云霞换了个话题,和她聊起自家这两个小的平时有多闹腾。
说到一双儿女时,她眼底带着亮晶晶的笑意:“小军现在读二年级,过两年小妹也能去读书了,到时候我就在生产队找个活干,去挣点工分。”
去中药材加工厂帮忙也行。
现在她在家带孩子,以前还想让大儿子带着小女儿在家,盛仞不肯,说不缺这点工分。
虽然他是关心儿女,但赵云霞心里依旧美滋滋的,毕竟是她生的。
陆长风从屋子里出来,看到竹竿上飘荡的毛巾,随手一扯,去洗脸。
盛仞正好挑水回来,盛军跟在他身后。
“山上挑水?”男人擦着脸,随口问。
“是啊,小军还捉了几只螃蟹。”盛仞挑着水,走路有点慢,一瘸一拐的。
陆长风坦然地看着他,并没有因为他腿伤了就刻意避开目光,也没有因为这一点就去接他肩上的担子。
盛仞这人也有自己的傲气,你就把他当个正常人来看就行,不然他会生气,觉得伤了自尊。
“叔叔。”盛军脆生生喊道:“你喜欢吃螃蟹吗?”他把手里的桶子递给男人看。陆长风弯腰看,这螃蟹还挺大的,他笑着说:“喜欢,你爸烤螃蟹的手艺不错,待会儿让他烤了。”
“好!”
又过了一阵,盛仞已经在往厨房的水缸里倒水,盛军还站在他面前,有些扭捏。
“怎么了?”陆长风蹲下来,与他平视:“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叔叔。”
“嗯?”
“我以后也要去当兵!”小男孩信誓旦旦道。
“好。”陆长风拍拍他的肩膀:“有志向,等你十六岁来部队找我。”
“一言为定。”盛军伸出手指。
男人忍不住笑了下,他伸手,大手与小手勾指约定:“八年后,军区见。”
“我一定会去的。”
“我记住你说的话了,男子汉,要说话算数。”陆长风漆黑的眸子看着他,“现在组织交给你一个任务。”
“啊?”
“照顾好妈妈妹妹,有能帮到爸爸的地方就搭一把手,和你爸一起成为这个家的脊梁。”
“好好长大。”
“是!”盛军听完,像模像样地敬了个礼。
陆长风满意点头,“去吧,小同志。去吃面。”
苏娉吃完,见男人还没进来,给他端了一碗出去。
见他蹲在屋檐下,半天没有动静,她忍不住开口:“在想什么?”
陆长风这才回神,他侧身抬眸看她,看到她手里端着汤面,立马起身接过:“这么烫,怎么端出来了。”
“你在这半天没回神,刚才和小军说了什么,这么入神。”
陆长风端着面碗,又蹲下,筷子拌匀码子:“小军刚才和我说,他长大了想去当兵。”
“这是好事啊。”苏娉也学着他的动作,蹲下来,夸赞道:“小小年纪就知道长大以后要保家卫国了。”
“嗯。”陆长风有些心不在焉,“我以前觉得有没有孩子都无所谓,就算有了孩子,男孩女孩都好。”
“现在呢?”苏娉顺着他的话问,想听听他怎么说。
“以后我们还是得要一个儿子。”男人嗦着面,头也没抬。
“你这是重男轻女呀。”苏娉笑他。“不是,真不是。”陆长风说:“以后我要是有点什么意外,家里总有个男子汉能护着你。”
“胡说。”小姑娘瞪他:“能不能说点好的。”
“我就是预防一下。”陆长风无奈道:“毕竟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你跟我结婚,这个风险只能担着。”
“……”苏娉沉默了许久,陆长风要岔开话题,聊点轻松的,就听她说:“我还有爸爸,有哥哥们。”
“哥哥们以后也要成家,总有护不到你的时候。”父母也终究会老去。
陆长风不知道自己今天怎么这么伤感,他把吃完的面碗放到旁边,伸手去碰她的指尖。
叹了口气,他说:“我尽量注意点,留着命,成为你一辈子的倚靠。”
苏娉嗓子眼像是有什么东西堵着,她看了男人许久,甩开他的手,拿过他脚边的面碗,起身往厨房那边走。
走了两步,她又回头,恶狠狠道:“你要是没了,我就嫁给陈焰,你到时候别哭。”
看她故意装凶,陆长风笑得见牙不见眼,他点点头:“行。”
在小姑娘难得要发火的时候,他慢悠悠说:“这辈子我都不会让他有这个机会。”
苏娉眼眶一热,伪装散去,她忍着泪,去了厨房。
看着她纤瘦的背影,陆长风直接坐在台阶上,按了按眉心。
吃完面,苏娉主动要洗碗,被赵云霞赶了出去。
“医生的手是治病救人的,不是用来洗碗的。”在她心里,就连镇上卫生院的医生都很厉害,更别说苏娉这种大学出来的医生了。
“你帮我看一下小妹,待会儿我带你去中药材加工厂看看。”
“好。”苏娉伸手,对抱着赵云霞腿的盛小妹说:“婶婶带你出去玩可以吗?”
盛小妹黑溜溜的大眼睛看向她,对上她温柔的笑脸,试探地把小手搭上去。
掌心的触感很奇妙,苏娉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她牵着盛小妹往外走,不由想起陆长风刚才的话。
虽然不想听,但这是每一个军人家属都要提前做好准备的,她也不能避免。
真要说起来,她比任何人都更能接受这件事,从小就是在军人家庭长大的,爸爸妈妈哥哥都负过伤,妈妈以前也是要跟去战场的卫生员。
可现在突然听到陆长风这样说,她心里酸酸涩涩,而且更多的是害怕。
她已经习惯了爸妈哥哥每次都能平安归来,安然无恙,很久没有考虑过这些事。
“婶婶?”盛小妹的声音奶声奶气:“你怎么了呀?”
小孩子心思最敏感,能第一时间察觉到状态不对。
“没事。”苏娉收敛心神,笑着说:“婶婶在想,叔叔这次有没有往行李袋里塞糖果。”
她们结婚有不少喜糖,陆长风有时候喜欢到处塞一点,也不知道这次拣行李带了没有。
下午她去药材加工厂那边看看,到时候再去供销社给小朋友买一些糕点之类的零嘴。
“糖果?”盛小妹忍不住流口水,“找找呀,婶婶!”
“好,找一找。”苏娉牵着她往屋子里走,院子里没看到男人,多半是找盛仞去了。
在行李袋侧面果然找到了一把糖果,她全部放盛小妹兜里,柔声道:“我们给哥哥也分一点好不好?”
“好!”盛小妹一口应下,说:“我最喜欢哥哥啦。”
村里有些小孩不愿意跟她玩,还经常用石子扔她,说她是丑八怪,她爸是瘸子。
哥哥总会立马出现,把他们打跑。
不过这些她没有告诉漂亮婶婶,哥哥说了,要保密,如果爸爸妈妈知道了会很伤心。
苏娉只是摸着她的小脑袋,说:“好孩子。”
陪盛小妹玩了一阵,见她头发有些乱,应该是赵嫂子着急给他们做早饭,没有来得及梳头。
抱着盛小妹坐在炕上,她弯腰,轻声问:“婶婶想给你梳一下头发,可以吗?”
“可以呀。”盛小妹剥开糖纸,舔了一口,甜丝丝的。
她眼睛笑成月牙儿:“编小辫儿”
“好。”苏娉忍不住跟着笑,说:“给小妹编小辫。”
陆长风陪盛仞在屋后面锯木头,后面有快很大的空地,他手里拿着锯子,单脚踩在树上,问他:“要一样长还是随意?”
“部队里出来的,能随意?”盛仞在旁边劈柴,“这不是你的拿手绝活吗?”
砍树、扛树、锯树、劈柴,垒柴。
以前他在部队就经常看到陆长风做这些。
那个时候他还是营长,现在已经升了副团。
“我拿手绝活多的很,就这点小事,不足挂齿。”陆长风得意道:“捉鱼摸虾兵团里有几个人能比得过我?”
“赵德发每次去山上巡防还不是得低眉顺眼求我去叉鱼,好给战友们加餐吗?”
盛仞忍不住笑出声:“是他低眉顺眼求你?还是念叨那七十六头猪,念得你烦了没办法。”
“都有。”陆长风手上动作没停,锯出来的木头就跟尺子量过似的,一样长短。
他扔到盛仞脚边,说:“其实我这人,优点还挺多的。”
“呵。”盛仞摇头,“如果脸皮厚也算的话。”
“那是不少。”
陆长风在这半天,他心中的郁气纾解不少,赵云霞来给他们送水喝,见男人面带笑意和旁边锯树的人聊天,她心里也舒慰。
苏娉给盛小妹用彩色头绳编了许多小辫子,小女孩头发过肩,编起来也好看。
这些彩色头绳都是陆曦用碎布条子做的,各种花样的碎布都有,大楼还还专门收购服装厂的碎布头子做头花,卖得还挺贵。
陆曦的手很巧,她会做的东西很多,还会自己缝制小兔子玩偶,往里塞棉花。
也亏得家里有棉花票,布票也够用。
她也是家里唯一的女孩,虽然平时挨骂多,但是家里非常宠她。
“好了。”苏娉调整一下小辫,把她从炕上抱下来:“婶婶这里没有镜子,你去问问妈妈好不好看。”
盛小妹摸摸自己满头的小辫儿,她露出一口糯米牙:“婶婶编的,肯定好看!”
苏娉忍不住揉揉她的小脸蛋。
“自己去玩吧。”
“好”盛小妹从屋子里跑出去,在院子里喊了几声妈妈,又喊哥哥,没人应她。
哥哥肯定是出去和小壮他们玩了,而且是带着螃蟹去炫耀的。
她听到屋后面有说话声,应该是爸爸妈妈在那儿,也没有犹豫,迈着小短腿就往外面走。
时不时舔一口糖果,还不忘摸摸兜,看有没有掉。
赵云霞正弯着腰把男人劈好的柴捡到篓子里,要提回去,就见女儿屁颠屁颠跑过来,笑容灿烂——
“妈妈!你看我好不好看呀!”
她跑到妈妈腿边,撅着屁股把小脑袋凑过去。
弯着腰的赵云霞一抬头,差点撞上她的脑袋,无奈退后,“怎么跑这儿来了?妈妈看看。”
目光落在她头上的小辫儿上,讶异道:“这是婶婶给你编的?”
“是呀,好看吧?”
“好看。”见女儿这么臭美,她重重点头:“你婶婶手真巧。”
“爸爸!”小女孩又跑到盛仞旁边,“你看我好不好看呀?”
“好看。”盛仞毫不犹豫道:“像你爸我。”
“哇——”盛小妹直接坐地上哭,抽抽噎噎:“我是让你看小辫儿呀爸爸。”
陆长风见战友窘迫且束手无策的样子,不厚道的笑出声:“看把你女儿吓的,就你这寒碜样,哪个姑娘家家愿意像你。”
“不哭了。”盛仞放下斧头,抱起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的盛小妹,拍掉她屁股后面的灰尘,安慰道:“你不像爸爸,像妈妈。”
最后还不忘带上一句:“这小辫真好看。”
盛小妹这才打着嗝止住哭声。
赵云霞心里暖洋洋的,柔和的目光落在丈夫和女儿身上,提着竹篓去院子里垒柴。
陆长风看了个热闹,盛仞这样的硬汉哄女儿当真是有意思。
见他兴致盎然,盛仞说:“等你以后有了女儿就知道,有多磨人。”
“没事,我女儿不管像我还是像我媳妇儿都好看,随便怎么磨人,我看着都欢喜。”陆长风随口道。
“哇——”盛小妹又哭出声来。
看着笑容放肆的陆长风,盛仞真心祝愿:“希望你以后被你女儿磨死。”
陆长风耸耸肩,不以为意。
最后还是盛仞哄了许久,答应女儿明天带着她和哥哥一起去山上捉螃蟹,这事才算完。
苏娉吃午饭的时候,听赵云霞把这件事说出来,忍不住碰了一下男人的胳膊:“多大的人了,怎么还逗小孩子?”
“不怪我啊,”陆长风撇清关系:“是她爸自己说像他,他长得寒碜是事实吧?”
苏娉无言以对。
盛仞不是那种长得丑的,五官端正,只是看起来有些粗犷。
不过女儿要是像他确实会有点不太理想。
好在盛小妹是像赵嫂子。
“下次别招小朋友哭。”苏娉把碗里的葱夹给他:“这样不好。”
“嗯,听你的,都听你的。”陆长风态度十分敷衍,下次再有这样的事他估计就忘了这句话。
赵云霞看着他们夫妻俩的互动有些羡慕,她好奇道:“妹子,你是不吃葱吗?”
“是,我不太喜欢吃这个味道。”苏娉不好意思道:“让您见笑了。”
现在有口吃的就行,她觉得像自己的这么麻烦的大概也不多。
“她哥哥也不吃葱。”盛仞夹了一块肉到媳妇碗里,不自在道:“以前在部队食堂,都是长风把他碗里的葱挑出来。”
“是啊,所以好人有好报嘛。”陆长风吃饱了,放下筷子,胳膊搭在旁边妻子身后的椅背上,神情散漫:“你看,宝贝妹妹都给我了。”
苏娉在桌下碰了一下他的腿,男人侧头睨她。
赵云霞看着碗里的肉,她也忍不住笑了。
“还没找到媳妇,提前就找到大舅子了。”
陆长风听完,还真是这样。
“他以前和沈参谋长关系可不太好。”盛仞毫不留情拆穿:“他还嫌沈参谋长太斯文,看不起人家。”
苏娉淡淡瞥了男人一眼,放下筷子。
“没有啊,少在我媳妇面前挑拨离间,我和我大舅子的关系好得很。”陆长风矢口否认:“别乱说。”
“是不是你自己心里有数。”
这顿饭吃得是刀光剑影,苏娉见盛小妹没在这儿,问:“嫂子,小妹是不是跑出去了?”
“没事,应该是去找她哥哥了。”赵云霞扒拉完碗里的饭,起身收拾桌子,她说:“不用管,小孩子就是爱跑爱闹。”
苏娉点头,帮着拣碗筷。
吃完饭,也没有午休,她想去镇上买点东西。
陆长风肯定是跟着自家媳妇走的,和盛仞待在一起多没意思,看又不好看,伤害眼睛。
“买点米面和油,我看这两天的吃食都是他们都牙缝里挤出来的。”苏娉对男人说:“我身上有很多票,咱们来的时候也没提什么东西,正好给嫂子家添置点必需品。”
“你看着办就行。”陆长风知道,媳妇儿这是因为盛仞是退伍军人,而且和赵云霞聊得来,又喜欢两个小孩子才这么上心。
而且他也看出来了,这两天吃的米面大概他们平时是舍不得吃的,盛仞还特意去供销社割了肉。
“盛小妹长得挺漂亮的,你别在小姑娘面前说这些,听到了会很伤心的。”
“她爸自己说长得像他,女儿哭成这样,盛仞更伤心。”陆长风见妻子神色不善,立马改口:“我保证,下次,缄其口。”
就看看热闹。
“好,你自己说的。”苏娉跟着他往村口走,没一会儿,就听到有哭声。
好像有点熟悉。
她愣了一下,问旁边的男人:“是不是小妹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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