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大厦挂牌, 亦思科技正式入驻江岸之南的商业圈。
祝贺的花篮从大厦正门口朝内外延伸,在外墙两边摆满了,一楼访客大厅, 沿着长毯竖了一条欢迎的花路。
项樾通信送来三只花篮, 一只代表公司, 一只代表销售部全体,最后一只仅代表项明章个人。
沈若臻一身黑色西装, 驳领上簪着芙罗拉胸针,瑕疵修补过了,重新镶嵌的宝石依旧流光溢彩。
他在项明章送的花篮前停下, 锦簇花团, 青枝绿叶, 他伸手抽出一枝绽放的红玫瑰, 嗅了嗅花心。
销售部在六楼,售前咨询部在七楼,沈若臻和销售部在同一层办公。他的办公室是最宽敞的, 冷淡干净的灰白色调,一大片窗正对着不远处的江景。
桌面上放着水晶切割的职位铭牌——运营总裁。
沈若臻对头衔没有强烈的感觉,或高或低, 他为亦思做的并不会增减几分,他甚至把名牌挪开一点, 正对着自己摆上小花瓶,插上红玫瑰。
办公桌很宽、很长,和项明章的办公桌有一拼, 沈若臻打开包, 拿出一只相框放在显示器的旁边。
相框里的照片拍摄于项樾的深圳分公司,他和项明章并立在走廊上, 笑容浓淡合宜。
有人敲门,沈若臻道:“请进。”
周恪森推门进来,说:“公司系统调试好了,你一会儿登录试试。”
亦思去年和项樾对接,双方的系统做了兼容优化,现今改成独立运行,还要重新做数据迁移,沈若臻敬佩道:“这么快就弄好了。”
周恪森带着工程师提前就开始做了,昨天搞定,在公司测试了半宿,清晨回家洗澡换了衣服,又过来上班。
沈若臻打开电脑,叮嘱地说:“森叔,你要注意身体。”
“我没事。”周恪森精神抖擞,主要是心眼里高兴,“这两天有什么问题集中反馈,我让人尽快解决。”
沈若臻在系统内发了会议通知,大家刚挪窝,要把各种问题捋一捋。
目前人手不足,许多事情需要亲力亲为,沈若臻开完会,马不停蹄地去见客户,再回公司天已经黑了。
其他人都下班了,沈若臻没关办公室的门,他坐进宽大的转椅,解开束缚腰身一整天的西装纽扣。
襟怀微敞,浑身陡然放松,他却想起被项明章当着众人抱紧。
他们胸膛相贴,腰腹碰触,双臂缠裹在肩背,根本令人无法断定是工作拍档、知己至交的拥抱。
沈若臻揉了揉太阳穴,那一抱估计会酿出暧昧闲话,不过不算流言,因为他们的私情千真万确。
一抬眸,红玫瑰在灯下格外糜艳,给冷肃的办公环境添了一点红火,沈若臻的目光游移到照片,盯着项明章的脸。
“玫瑰能盛开多久?”
他兀自笑了,也歇够了,握住鼠标点开人事部的文件,处理完,离开大厦过了凌晨。
亦思要招新人,业务团队要建立新的培养和考核机制,运行中的项目要推进,沈若臻每天有做不完的工作,手机一刻不敢离身,只有深夜睡着的时候身心才能休息。
项明章没有联系过他,清楚他忙,自己也忙,懂分寸地互不干扰。
一晃过去将近二十天,亦思各方面安顿妥当,沈若臻依然不松懈,把主要精力转移到手头的项目上。
夜晚加班,他泡了一杯黑咖啡,太烫了还没喝,唐姨拎着保温饭盒来送消夜。
体恤沈若臻辛苦,最近家里每晚煮好消夜让司机送来,他道:“唐姨,今天怎么是你跑一趟?”
唐姨端走咖啡,打开饭盒,带了一壶汤水和两只鳕蟹凤眼饺,说:“每天都剩,我来监督你。”
疲惫的时候吃不下多少东西,沈若臻接过汤碗,炖的是淮山香梨,闻着味道清甜。
手机突然响了,是项明章打来的。
沈若臻戴上耳机接听:“喂?”
项明章问:“还在忙吗?”
熟悉的声音淌进耳朵,力道温柔,抚过连日绷紧的神经,沈若臻蓦地松弛下来:“不忙,在吃东西。”
项明章说:“吃的什么?”
沈若臻形容:“清汤寡水的。”
唐姨瞪他,在一旁指指点点:“你不就爱吃清汤寡水的,飘一点油星都要皱眉,咖啡油脂倒是不嫌,成天当水喝。”
沈若臻笑纳这通教训,当着长辈讲话不便,他也说不出太过分的,半晌,不咸不淡地说:“玫瑰花彻底蔫儿了。”
项明章道:“都多久了,记得扔掉,腐坏了会招虫子。”
沈若臻说:“生平第一次收红玫瑰,不太舍得扔掉。”
项明章低笑一声:“沈先生,你在暗示我继续送吗?”
幸亏地方大,唐姨去待客区的沙发上了,沈若臻压低嗓音,温文尔雅地提要求:“你亲自来送吧。”
项明章道:“为什么?”
沈若臻不吭声,舀一勺汤水喝下去,他的家教不允许发出响声,但他故意泄露了一点动静。
项明章催促:“说话。”
沈若臻轻叹,吊人胃口:“不说,累了。”
项明章没那么好拿捏,说:“我也累了,今天接到楚家的宴会邀请,麻烦替我跟楚太太道个歉,我不去了。”
沈若臻一怔,昨天早晨貌似听楚太太提过一句,亦思终于稳定,要请些朋友去家里坐坐,算是聊表心意。
他当时在看早间新闻,没仔细听,此刻不管那么多了,说:“周末见。”
项明章道:“我不去——”
沈若臻打断:“我会等你的。”
初夏的天气升温明显,楚家花园里风景正好,星期六,雕花铁门大开着,草坪上布置了成套的桌椅。
宾客中有亦思的高层,合作多年的生意伙伴,还有辛苦数月的雷律师。
项明章到得不算早,拎着一小盒奶油蛋糕下了车。
他永远是座上宾,和上一个夏天初次来楚家一样,站在甬道上等着人迎接。
沈若臻站在门廊的台阶上,穿着件白色的棉布衬衫,矜贵沉淀,书卷气颇浓,一旁的立柱枝蔓缠绕,垂下一截绿藤拂在他肩头,分外清爽。
楚太太就在花园里,热情地说:“明章来啦。”
项明章叫着“伯母”,视线已然向沈若臻飘去,把人从头到脚看了几番来回,才道:“半路取蛋糕耽误了,不好意思。”
楚太太满脸喜气:“不迟的呀,就是蛋糕有点袖珍,我看只够一个人吃。”
“不是我吝啬。”项明章说,“讨好人要专一,否则人家瞧不上的。”
沈若臻默默走来,听见项明章的胡言乱语,便信口诌道:“宾客需要登记。”
项明章说:“那你帮我签吧,用不用随礼啊?”
楚太太识趣地走开了,花园太热闹,沈若臻带项明章走进别墅,一下子安静些。
项明章问:“不用在廊下迎宾了?”
沈若臻回道:“在恭候你而已。”
餐桌和茶几上到处都是甜品点心,项明章拎着自己买的那份,说:“我渴了,有喝的么?”
果汁茶水一应俱全,楚太太还请了一名专业的调酒师,沈若臻道:“你想喝什么?”
项明章装作无意:“伏特加。”
沈若臻抬头撞上项明章戏谑的目光,他们在清静的客厅偏隅,窗帘被吹拂起来,阳光抖落在彼此之间。
项明章眼中笑意退去,成了认真,像要补足将近一个月没见面的空白,不移开分毫,沈若臻被看得脸烫,赶忙去拿了两杯香槟。
旁人来问候,两个人一道点头回应,饮罢香槟,解了渴,谁都不想应酬,沈若臻带项明章登上二楼躲懒。
卧房里,露台的门没关,那架施坦威蒙了一层光泽。
项明章放下蛋糕,走到琴凳前坐下来,他掀开琴盖,动手弹了一串音符。
沈若臻觉得悦耳,并坐在旁边,他基本没碰过钢琴,说:“学一首曲子难不难?”
“不难。”项明章托起沈若臻的一只手,放上琴键测量,“手指修长,跨度够宽。”
沈若臻道:“是有天赋的意思?”
项明章顺着他:“对,能弹柴可夫斯基。”
沈若臻说:“别糊弄人。”
项明章揽住沈若臻的腰,搂他挨近点,一挪再挪,掐实了腰身抱到腿上。
成年男人的骨架不会有多小,沈若臻卡在项明章和钢琴之间,犹如困兽无处可躲,他道:“我还是不学了。”
项明章不勉强,却也不放开,从后圈着沈若臻,说:“你知道我醉翁之意不在酒。”
沈若臻道:“也不在柴可夫斯基。”
项明章低笑,嗅闻沈若臻颈后光洁的皮肤,这么久没见面,电话里拐着弯不肯答,他索性直接问:“你想我吗?”
楼下就是花园,宾客的谈笑声清晰可闻,沈若臻望向露台,感觉暴露在众人面前。
项明章转过沈若臻的身体,只要一勾腿弯就能抱起来,他拧对方的腰:“说啊,想我吗?”
沈若臻吃痛:“邀你来作客,你会不会太放肆了?”
项明章说:“大好日子,我送上门来,你应该尽一尽地主之谊。”
沈若臻不小心扶上琴键,低音骇然,他猛地收回手攀上项明章的肩膀,恰好项明章抬起脸,薄唇贴上他的脸颊。
“什么口味的蛋糕?”沈若臻转头问。
项明章说:“你喜欢的荔枝。”
沈若臻吻他,自己先闭了眼睛,掩耳盗铃假装不是在钢琴前轻薄。
露台下的草坪上,雷律师在跟楚太太讲话。
阳光强烈,楚太太蹙着眉毛,露出一点疑惑:“你说叫什么……沈若臻?”
第122章
沈若臻渐渐缺失氧气, 他错开脸,伏在项明章的肩头,楼下花园里又开了一瓶香槟, “嘭”的一声, 周围响起愉悦的尖叫。
项明章的掌心揉着沈若臻颈后, 说:“尝尝蛋糕。”
蛋糕放在墙边的橱柜上,沈若臻从项明章的腿上起来, 顺势啄了一下对方的耳廓,他走过去,扭正领口然后拆解盒子上的蝴蝶结。
背后, 项明章一只手覆上琴键, 弹奏了一串沉重的低音, 余声带着嗡鸣。
沈若臻勾扯着丝带侧目, 敏锐道:“怎么了?”
项明章扣上琴盖,站起身,说:“今天应邀过来, 除了实在是想你,还有一件事想告诉你。”
沈若臻和项明章一起到露台上,栏杆很宽, 放蛋糕绰绰有余。
天气暖和,奶油有些融化, 蛋糕顶部一层饱满剔透的鲜荔枝,沈若臻用叉子挖了一颗,凉凉的, 他咀着甜味, 说:“什么事?”
项明章背靠栏杆,慵懒地环着双臂:“记不记得我们之前和雷律师见面, 她对你好像过于关注。”
沈若臻道:“记得,怎么了?”
当时他们俩不明原因,前段时间项明章和楚家办股份变更的事情,交际频繁,他让律师多留意一下。
“目前只是猜测。”项明章说,“雷律师可能怀疑你的身份了。”
沈若臻微怔,将蛋糕挖得陷下去一块,他不由得想到Alan,他在游艇上对Alan承认过,自己不是楚识琛。
虽然Alan死了,但危急关头,项明章喊的是他的真名。
沈若臻道:“是因为绑架案吗?”
项明章颔首默认:“当时有绑匪听到了。”
“还有齐叔。”沈若臻说,“齐叔和项行昭是一体的,早就疑惑我的身份。”
项明章道:“不过恰恰相反,有绑匪在口供中提到你的名字,但齐叔否认了。”
沈若臻忽略了这一层面,如果牵扯出真正的楚识琛已经死了,再追究游艇爆炸的真相,齐叔会罪加一等。
项行昭死后,齐叔推翻口供,承认项行昭是主谋,整个案件的调查重点围绕着项家。
而且游艇上情形混乱,绑匪不敢百分百确定,加上齐叔矢口否认,因此这一说法很难验证。
毕竟是个疑点,沈若臻问:“警方会不会联系我们调查?”
项明章说:“有可能,只是齐叔前期不认,后面又翻供,绑匪还涉及泰国那边,所以案子有的拖。”
事发后,案件由项明章的律师团队全权代理。雷律师与楚太太相识多年,私下很关注案情,人脉也广,在律师圈子和公检法部门遍布同窗好友,不免收到一些消息。
关于绑匪提到“沈若臻”这一说法,没有盖棺定论,雷律师听闻一定匪夷所思,却不好堂而皇之地提出来。
沈若臻回忆那次见面,雷律师几番注视着他,必然是起了疑心的。
他作为“楚识琛”,在旁人眼中可以说是天翻地覆,一旦产生什么缘由,人的心理会忍不住用逆推法去探究。
沈若臻凭栏望下去,雷律师的团队聚在遮阳伞下聊天,空着一把椅子,不见雷律师本人。
“雷律师估计很纠结,要不要告诉……”他卡壳了,后半句放轻,“楚太太。”
项明章是外人,了解有限,问:“你觉得她会么?”
从调查游艇事故到楚家大大小小的委托,沈若臻认为雷律师严谨尽责、公正公道,这样的人眼里容不得沙子,他说:“我觉得她会的。”
项明章道:“不管怎么样,你都做好心理准备。”
沈若臻深刻体会到那一句,计划赶不上变化。出事前,他本想一切结束后恢复真实身份,然而知晓了楚识琛的死因,他决定延迟,帮亦思稳定下来再说。
没想到已经“露马脚”,他的身份可能提前曝光。
这一切身不由己,其实他自己根本脱不了干系,仿佛充满意外,又像是冥冥注定。
沈若臻幻想过有朝一日被人揭穿,曾感到担忧、惭愧,如今事到临头,他却很平和,做了这么久的小偷,大约早已葬送了羞耻心。
他认命地想,既然迟早会曝光,有人帮忙铺垫也好。
一颗荔枝裹着融化的奶油慢慢塌陷,沈若臻挖了一大块塞进嘴里,像要填补什么。项明章抬手抹掉他嘴角溢出的奶油,再蹭到他的唇瓣上。
卧室有人敲门,沈若臻回过身。
楚太太拧开门进来,尖细的鞋跟踩在地板上咚咚作响,她走到露台的门框边,说:“半天找不到人,你们在楼上躲着呢。”
项明章道:“是我失礼,非要他带我上来。”
“没关系的。”楚太太笑着说,“午餐快开始了,下去一起吃,还是给你们端上来?”
吃饭等同于应酬,沈若臻道:“怎么能不待客,躲这一会儿就够了,我们马上下去。”
楚太太没别的事情,转身先走,经过钢琴时瞥见琴盖上的指印,她停下,叫道:“小琛?”
沈若臻抿了抿嘴:“妈,怎么了?”
楚太太说:“小时候让你学钢琴,你不喜欢,坐不住,气跑了好几个老师,你记得吗?”
沈若臻当然不记得,也不该记得,他摇了摇头。
楚太太弯下腰,将琴凳推近些,又说:“几十万的钢琴,顶级的老师,你呀,就学会一两支入门的曲子。从来不练,嫌占地方把钢琴搬到这间客房落灰。”
沈若臻说:“是么。”
楚太太用礼裙的袖口擦掉指印:“是不是偷偷弹了呀?”
项明章说:“伯母抱歉,是我碰过。”
楚太太笑道:“我说呢,小琛就算恢复了记忆,恐怕还是不喜欢弹钢琴。”
沈若臻觉得一团奶油堵在嗓子眼,咽不下,吐不出。
露台上的阳光太强烈,卧室显得漆黑,沈若臻看不见楚太太的表情,只见楚太太纤细的手指抚过钢琴,不舍得拿开。
“妈。”他叫了一声。
楚太太缄默着,似乎没听到,天空有喜鹊飞过,露台栏杆的爬藤花被吹落一瓣,沈若臻在漫长的十秒钟里朝前走了一步。
忽然,楚太太语气如常地说:“你快一点带明章下去,光吃蛋糕可不行,起码要再喝碗汤。”
说完,楚太太抽身离开了,远去的裙摆摇晃着,沈若臻有些晕眩,背后抵上项明章的手掌,他方觉踏实。
后花园的甬道上拼着一条长长的餐桌,一竖列洋牡丹摆在中央隔开左右,桌子两边坐满了人,熟近疏远,氛围正好。
沈若臻有意锻炼楚识绘,他简单招待了几句便开始躲懒。雷律师坐在他对面,许是有意回避,整顿饭都稍低着头。
午后宴会结束,宾客尽欢,项明章单独逗留到了黄昏。
沈若臻送项明章到大门口,说:“最近工作繁忙,有事给我打电话。”
“该我说后半句。”项明章抱了他一下,摩挲着脊背,“有事立刻打给我。”
沈若臻目送汽车远离视野,他返回别墅,盛宴过后杯盘狼藉,请了保洁公司来打扫。
唐姨和秀姐分别在室内和花园指挥,都忙着,沈若臻帮忙把泡好的茶送到卧室,敲开门,楚太太换了家居服和丝绒拖鞋,正在梳妆台前卸妆。
沈若臻放下茶杯,说:“今天讲话多,是润喉的。”
楚太太从镜中看他:“好。”
沈若臻叮嘱:“办宴会费心操劳,早点休息。”
楚太太说:“好乖,会心疼人。”
沈若臻笑了笑,往外走,几步之内思索了很多事。他想问雷律师有没有说,是怎么说的?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走到门后,沈若臻握住门把手压下去。
梳妆台前,楚太太道:“小琛。”
沈若臻身心一定:“嗯。”
楚太太静了片刻,问:“一年多了,你有没有恢复记忆,哪怕只有一点点?”
沈若臻可以笃定,雷律师说了。如果楚太太在楼上是流露出细微的异常,那此刻就是明晃晃地探询。
他张口否认,露着放弃般的破绽:“没有,我不会恢复记忆了。”
沈若臻打开门走出卧室,走廊背阴,被阳光暖热一天的身体逐渐变冷。
他是假的,他不是楚识琛。
这样离奇的事情,身为母亲无论相不相信,一旦知晓肯定会惊愕、会质问,而楚太太没点明、没戳破,仿佛万事依旧。
沈若臻设想过身份曝光后的种种,被指责痛骂,被赶出大门,被当成骗子报警抓走,却没想过当下的境地。
房门隔绝,他忘记跟楚太太说了,茶水要趁热喝。
二楼,楚识绘扒着楼梯喊:“哥,你上来的时候给我拿个蜜桔。”
沈若臻从果盘挑了个皮薄的,一边上楼一边剥开,拐进楚识绘的房间,他走到床尾递上。
笔记本电脑放在床上,楚识绘接过蜜桔,说:“哥,你过来看。”
沈若臻挪近:“看什么?”
屏幕中是一篇论文选题,和设计展的主题相关,详细内容还没写,楚识绘直接翻到鸣谢部分,说:“我写了你。”
白底黑字:楚识琛。
沈若臻是高兴的,笑了一下:“好,写完让我拜读。”
晚上,沈若臻失眠了,睁眼望着小香炉的烟气,直到迦南香燃尽,他蒙上了被子。
沈若臻照常去公司上班,忙起来会短暂地忘记琐事,不过他不加班了,没做完就带走,每天准时甚至提前几分钟到家。
唐姨说他工作狂转性,突然恋家了。
沈若臻只是高估了自己,平静的外表下,他清楚藏着多少舍不得。
他尽量不去关注楚太太的动向,可是很难,秀姐说楚太太明天还会出门,不用准备午饭,司机说车子去过医院有细菌,要送去清洗。
三天后的晚上,沈若臻在书房挑灯,接到印社的电话,通知他印章刻好了。
挂线后,他觑着桌面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抽出一张白纸,拿起了钢笔。
那家印社和公司大厦在一条街上,沈若臻第二天下班顺道去取,碧玉章,顶端刻一环日月同辉的天启通宝,章底是他的真名。
印社的师傅预备了试印的本册,印章蘸上红泥,沈若臻却印在了别处。
回到家,花园和别墅都安安静静的,家里好像没人。
沈若臻顾不上换鞋子,径直上楼,心里不禁突了一下——“楚识琛”那间没人住的卧室开着门,有亮光透出来。
他一步一步走到门口,卧室里,楚太太独自坐在床尾,双手捧着一直摆在床头柜上的相框。
沈若臻顿觉鼻酸,他想逃走,像个懦夫一样逃走。
这些天他的头顶上悬的不是一把利剑,是一根针,落下来不会要命,会引起一阵刺痛。
楚太太抬头看见他,轻声道:“回来啦。”
沈若臻终究没有逃避,他蹭着地板迈入房中,说:“为什么一个人待在这儿?”
楚太太没叫“小琛”,也没有称呼“你”,回答:“我在等儿子下班。”
沈若臻难以动弹,倘若这个“儿子”指的是他,那他是不是可以当成最后一次,叫道:“……妈。”
楚太太却没应,望着他问:“孩子,你是谁呀。”
第123章
沈若臻移动步子, 正对着楚太太,他注意到床上放着一只红十字标识的袋子,反问道:“那是什么?”
楚太太去过医院, 她没打算遮掩, 说:“你受伤住院的时候我在新西兰, 身体检查报告我没见过,问医生重新补了一些。”
沈若臻明白, 这些化验单就是证据,他道:“雷律师都告诉你了。”
楚太太露出近似迷惘的表情,如果时间倒退到宴会那一天, 她不确定希望雷律师告知, 还是情愿被隐瞒下去。
那个陌生的名字像个魔咒, 楚太太在脑中念了千百遍, 连横竖撇捺都重复至烂熟,可她宣之于口,透着笨拙:“雷律师说, 姓沈。”
沈若臻一字一顿地应道:“是,沈若臻。”
楚太太怔忡地望着他,语无伦次地说:“我觉得雷律师搞错了, 我不相信。你怎么会叫别的名字?你就算不姓楚,那也该跟我姓杨, 这算什么,你是我儿子,你……是不是我儿子啊。”
现代社会, 这种事情荒唐却不难验证, 偌大一栋别墅,找一根沈若臻的头发、一只用过的餐具, 就可以做亲子鉴定。
楚太太连续几天去医院,每次又反悔,她没做鉴定,转头找主治医师问东问西,补印了一堆无关痛痒的检查报告。
沈若臻问:“为什么没有做?”
楚太太含混地说:“我为什么要和一直把我当妈妈的孩子验DNA?”
沈若臻道:“那你为什么又来问我?”
楚太太掩耳盗铃,只要这个孩子说自己是“楚识琛”,她就信,而对方刚才说出“沈若臻”的时候,她知道希望破灭了。
一起以母子的身份度过四百多天,从不习惯到亲昵,沈若臻不知道该以什么表情和语气去坦白。
他大概面目滑稽,或者可憎,谎话结束是一种解脱,但他感觉浑身夯击着一块重石。
终于,沈若臻道:“我不是你的儿子,我不是楚识琛。”
楚太太抬手捂住口鼻,眼泪“刷”地流下来:“那小琛在哪?”
沈若臻艰难地说:“去年初春游艇爆炸,楚识琛已经死了。”
楚太太另一只手蓦地松开,相框滚落下去摔在地板上,薄薄的玻璃震出裂纹,扭曲了照片里“楚识琛”顽皮的笑容。
沈若臻交代道:“楚识琛在派对上喝醉了,起火后无力逃生,被Alan杀害,整件事的幕后主使是项行昭。”
楚太太泪如雨下:“不……”
沈若臻走近,半跪在楚太太膝前,他扔下包,捡起相框,伸手试图抚平裂纹,指尖一痛,鲜血倏地蔓延进玻璃的缝隙。
楚太太下意识地抓住他的手,喃喃道:“划破了,痛不痛?”
这点皮肉之苦,不及母亲丧子之一二,沈若臻哑声说:“对不起。”
楚太太遥想去年在医院病房,沈若臻醒来,不止一次说自己不是楚识琛,说不认识她,原来不是胡话,都是真的。
楼下有动静,唐姨和秀姐临时放半天假,出门了,楚识绘从学校回来,脚步声渐近,循着灯光出现在门口。
沈若臻站起身,手指还在流血,他攥进掌心。
“妈,你怎么哭了?”楚识绘惊讶得看来看去,“哥,出什么事了?”
沈若臻滑动喉结:“我不是你哥哥。”
楚识绘愣住:“你在说什么?你们吵架了?”
楚太太湿着一张脸:“那你是什么人,你从哪来的?”
沈若臻道:“我也不清楚一切是如何发生的,我乘的船沉了,我掉进大海失去意识,再醒来就在楚家的病房里了。”
“也是船,也是在海上。”楚太太有些恍惚,“几月几号,哪个公司哪一艘船,你要去什么地方?”
沈若臻只觉无力:“我不知道。”
楚太太追问:“与你一同遇难的乘客呢,有多少人,有没有人还活着?”
沈若臻依旧说:“我不知道。”
“那你的家在哪里?”楚太太问,“你的父母呢?”
沈若臻如鲠在喉:“我没有家了,父母已不在人世。”
楚太太得不到任何信息,她不安地说:“我该怎么相信你……你会不会还在说谎?”
沈若臻来到这段时空,注定会有这一天,他的生平来历、前尘往事,通通湮灭于时代更迭中,根本无从辩解。
他的回答充满苍白和难过:“……我没有。”
楚太太哭着:“所以你一直都在假装小琛。”
沈若臻承认道:“我是一个卑鄙的小偷。”
楚识绘再也绷不住满腔疑绪,急切地问:“你们到底在说什么?什么叫假装?哥,你怎么会是小偷?!”
沈若臻说:“其实就算今天不被拆穿,我也准备坦白了。”
“露马脚”是因为绑匪的口供,这件事给沈若臻提了醒,要牵扯出游艇事故,确定“楚识琛”死亡的真相,齐叔才会被重判。
Alan,齐叔,项行昭,一个都不能差,沈若臻要为楚识琛讨完这个公道。
而前提是,他这个“楚识琛”必须承认是假的。
沈若臻打开包,拿出一张白纸,他第一个要给楚太太,之后会找警方作证。
楚太太接过,纸背隐有墨痕洇透,展开是一张笔迹遒劲的自述书。
本人沈若臻,有幸脱险于海难,获救于楚家。
意求容身,以谋生存,故为一己私念偷占楚识琛之名,冒用楚识琛之身份。
寄居楚家一年零三个月,感恩一方屋所荫庇,阖家眷属照顾,纵知卑鄙,却窃据高职,备尝至亲温情。
曾以为,若是上善若水之若,时至今日,实则“昭然若揭”之若。
旦暮相处,若臻绝未存祸心,视楚太太为母,楚小姐为胞妹,然欺瞒不可狡辩,亦不敢求饶恕。
今朝坦白,愿接受一切惩处办法,弥补罪责,告慰楚家亲人之哀痛。
落款殷红,沈若臻印。
楚太太伏在床上泣不成声,哭死去的孩子,也哭这一年多的母子亲情,好得不真实的东西,果然会有戳破的一天。
沈若臻竭力稳着声音,说:“道歉轻微,我没有要说的了。”
楚识绘错愕地杵在一旁,眨眼跟着落泪:“哥……”
沈若臻道:“我会尽快离开,之后任凭处置。”
他后退一步,转身走出了房间,背后哭声不停,他拐进自己的卧室,关上门,靠在门后瞪着满屋漆黑。
沈若臻摸出手机,按快捷键拨出号码,很快接通了。
项明章叫他:“若臻?”
沈若臻面容沉静,内里崩溃:“我……”
项明章立刻听出端倪,问:“在家里吗?”
齿冠紧咬,沈若臻只发出一道叹息。
项明章不问了,说:“等我,我马上去接你。”
挂了线,沈若臻打开灯,他没有脸面在这栋房子多留片刻,怕自己带给楚太太和楚识绘更大的刺激。
但他不放心,双手捧着手机给唐姨发消息,指尖黏湿的血迹蹭花屏幕,他频频打错字,发送几句留言竟出了满头虚汗。
沈若臻去收拾行李,他将“楚识琛”的证件一一放好,而属于他的东西并不多,衣服鞋袜几乎都是楚太太买给他的,小香炉是唐姨给他添置的。
他的物件,其实只有项明章送的那一把琵琶。
半小时后,楼下的引擎声由远及近。
沈若臻拎着琴盒从卧房出来,另一间卧室仍有哭声,他不忍听下去,快步走下楼梯。
楚识绘慌忙地追下来,从后抓住沈若臻的胳膊,像在强调一般:“楚识琛,你要去哪?!”
沈若臻说:“小绘,照顾好你妈妈。”
楚识绘嚷道:“你别再开玩笑了行不行?你去告诉她,你就是楚识琛!”
大门口,项明章心急如焚,正好唐姨和秀姐赶回来,门一开,他冲进别墅,就见兄妹两个在楼梯上僵持着。
楚太太捏着那张自述书走出房间,挂着满脸泪痕。
项明章全都了然了,他停在楼梯下仰着头:“伯母,你怪罪我吧。”
楚太太说:“你早就知道小琛死了。”
“是。”项明章道,“去年游艇爆炸的目标是我,楚识琛是被连累的。”
楚太太心如刀绞,她终于懂了项明章说的“补偿”是什么意思:“你补偿的,原来是小琛的命。”
项明章愧疚道:“对不起,伯母,我知道做什么都无法弥补丧子之痛,你怎么怪我都好,但楚识琛的死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楚太太说:“你也早就知道他不是小琛?”
“我知道,如果他有罪,我就是从犯。”项明章说,“他欺瞒你们有错,可他为楚家分忧解难,做了一个儿子和兄长能做的全部。亦思有今天,他尽的心、出的力,你们比我这个外人更清楚。”
楚太太哽咽道:“可他不是小琛……”
项明章一阵心酸:“他现在只是一个孤儿,没有背景,没有家人,事故当夜阴差阳错被救上来,捡回了一条命。为了生存,他冒认楚识琛的身份,这一年多筹谋的桩桩件件却不是为了他自己。”
楚太太跌坐在楼梯上掩面痛哭,楚识绘松了手,跑上去伏在楚太太身边。
沈若臻料到了,在楚家留得越久,走的时候越难堪,她们越伤心,他就越无地自容。
他强迫自己不要回头看,垂着眼睛走下最后两阶楼梯,秀姐早就傻掉了,唐姨冲上来拦他:“这是怎么回事?!”
沈若臻道:“拜托照顾好她们。”
项明章接过琴盒,揽着沈若臻离开了楚家。
迈出大门,沈若臻迎风晃动,没撑到上车,转身栽进项明章的怀抱。
项明章何其心疼:“伤心就哭出来,不用忍着。”
庭院草木,楼墙门窗,屋里的人。
该如何定义这一年多的光景?
沈若臻的眼睫濡湿了,一半沾染项明章的领口,一半凝在眼眶。
他回首作别,说:“我又没有家了。”
第124章
项明章把沈若臻带回波曼嘉公寓, 玄关的柜子上扔着手表和电脑包,接到电话的时候项明章刚进门,一挂断捏上车钥匙就走了。
沈若臻神思麻木, 项明章给他拿拖鞋, 他换上, 换完定在原地。
路上就注意到他的手指划伤了,项明章命令道:“去坐在沙发上等着, 把外套脱了。”
沈若臻照办,走到客厅脱下西装外套,衬衫雪白的袖口露出来, 显得手上凝固发乌的血迹脏兮兮的。他从来整齐、洁净, 罕少这样邋遢, 简直身心一派狼狈。
项明章拧了条热毛巾, 拿了医药箱,他把沈若臻的手擦干净,然后用棉签润了酒精给伤口消毒。
整只手冰凉, 玻璃在沈若臻的指腹划了很长一道,所幸不深,项明章问:“疼不疼?”
沈若臻想起楚太太, 那种时候第一反应竟是关心他,他回答:“不疼。”
项明章将伤口缠上纱布, 去餐厅泡了一杯蜂蜜水端来,他塞给沈若臻暖手,说:“是楚家新西兰农场的蜂蜜。”
沈若臻喝了一口:“以后不能给你拿了。”
项明章知道他可惜的绝不是几罐蜂蜜, 无论怎样, 终究走到了这一步,问:“今天楚太太是直接对你挑明的?”
“差不多吧。”沈若臻道, “她不问我,我也准备坦白了。”
项明章说:“那楚太太和楚小姐什么反应,责骂你了吗?”
沈若臻摇摇头,非但没有责骂,他欺骗楚家一年多,谎言败露,母女二人连句重话都没讲,仿佛只剩伤心。
他愧疚地说:“我情愿她们痛骂我。”
项明章劝慰道:“身份是假的,但你的感情和心意不是假的。人非草木,这一年多的相处,楚太太和楚小姐都会有评判。”
沈若臻不敢求宽恕,他现在能做的就是等待,等楚太太和楚小姐缓解情绪,宣布对他的处置。
不管是什么结果,他都愿意履行。
再之后,楚家是不能回了,亦思大概也不用去了,沈若臻自言自语地说:“我以后该怎么办。”
项明章道:“你不是会自暴自弃的人。”
沈若臻说:“我就是……心里空落落的。”
项明章看着他:“亦思不需要你,项樾永远有一个位子给你留着。伯母不认你,我妈愿意视你为己出。你从楚家离开了,天下之大自有容身之处,我会给你一个家。”
沈若臻眼角绯红,揪了一整晚的心脏舒展、回血,他放下杯子,微蜷着躺下去,枕在项明章的腿上。
似觉不够,他翻了个身,把脸埋在项明章的腹间。
“做什么,沈少爷?”项明章揉沈若臻的发心,“跟我撒娇啊。”
沈若臻依然不会撒娇,他闷着,忽然低低地“啊”了一声。
项明章问:“‘啊’什么?”
当时心乱如麻,沈若臻这会儿刚想起来:“只拿了你送我的琵琶,忘了拿你送我的平衡车。”
“幸亏忘了。”项明章道,“不然用不着我去接,自己骑着就能走了。”
沈若臻又难过又想笑,额头抵在项明章的小腹顶了顶,说:“本就来路不明,惹人怀疑,那样真成疯子了。”
项明章拽来一边的外套,搭在沈若臻身上,衣兜里掉出一只厚实的绸缎布袋,里面装着取回的印章。
他拿出来掂了掂,印社的师傅手艺还不错,雕刻精巧,印章底部沾着半干的红泥,他说:“印过了吗?”
沈若臻“嗯”一声,真名印在表明身份的自述书上,也算发挥了价值。
项明章落下手,覆盖住额角与耳鬓,沈若臻便躲在温暖的掌下,缓缓闭上了眼睛。
情绪波动之后睡得格外沉,沈若臻没感觉到什么时候被项明章抱进了卧室。
醒来已天明,领带和腰带丢在床尾榻上,沈若臻合衣睡了一宿,衬衫西裤压出痕迹,他下了床,循着水声走到浴室。
项明章也刚起,站在镜子前叼着牙刷,问:“感觉还好么?”
沈若臻倚着门框:“不用担心我,你去项樾上班吗?”
项明章道:“我可以在家陪你。”
“我不是小孩子。”沈若臻见过太多风雨,不会轻易颓丧,“我暂时不去亦思了,就当放个假。”
项明章没有过多关怀,沈若臻是君子,半生光明磊落,尽管无奈,偷占“楚识琛”的身份是唯一不坦荡之处。
现在真相揭穿,沈若臻的羞愧不比伤心要少,比起寸步不离的陪伴,让他一个人消解其实会更自在。
收拾好东西,项明章按时出门上班了。
沈若臻洗澡换了衣服,把床褥铺好。没多久,司机过来一趟,遵照吩咐从缦庄接来了灵团儿。
项明章考虑妥帖,有猫作陪,可以帮沈若臻解闷儿,还能减少一些胡思乱想。
只不过灵团儿第一次来公寓,贪新鲜,满屋子飞檐走壁,沈若臻追不上,抓不住,大少爷当了回跟班,尾随其后,生怕碰坏了花瓶摆件。
好在灵团儿不当野猫许久,在缦庄娇生惯养,逛了一遭就累了,在地板上瘫成个皮毛一体的纯白垫子。
沈若臻抱起猫,钻进书房,他打给亦思的助理,将这周的工作日程调整了一下。然后分别打给几个部门的主管,分派项目任务。
稍喘了口气,他联系了周恪森,通话中措辞谨慎,没提楚家发生的事,只说身体不太舒服,嘱托对方费心照看着公司。
安排好内部的事项,沈若臻又给甲方客户亲自发了邮件,虽然休息在家,但他一上午根本没闲着。
午后忙完,灵团儿在怀里睡大觉,沈若臻挑了一本书,读不进多少字,便不难为自己了,搁一边拿起了手机。
微信提示音响了,楚识绘不知纠结多久,最终发来孤零零一个称呼:哥。
转瞬,系统提示对方撤回了消息。
沈若臻当作没看到,他滑动屏幕往上翻,倒着浏览和楚识绘的聊天记录。
楚识绘喜欢发表情包,沈若臻默默保存了十几张,他从没用过,怕给人发错了闹笑话。
翻到最早的时候,他刚学会打字,回复很慢,楚识绘不耐烦,也不叫他“哥”,高冷得像个企业老总。
沈若臻看完了,返回聊天列表找到楚太太,备注是“妈”,记录中大部分是语音。
他犹豫地戳了下最近一条,楚太太温柔的声音在房中响起:“小琛,你出门早,走的时候穿没穿大衣,今天要下雨的。”
楚太太的语音内容都差不多,叫他添衣加餐,叫他别久坐,要休息,有应酬时叮嘱他少饮酒,出差的时候要他拍照片。
逛街见到好看的衣服,楚太太会挑选给他,还没上身,先发语音说他穿上一定很英俊。
交际场上攀比儿女,楚太太好得意,说风水轮流转,她终于能显摆儿子能干了。
关切的,欢喜的,抱怨的,楚太太的每一句话开头,无一例外都是“小琛”。
沈若臻摁灭手机,藏进沙发靠垫下,他的呼吸变沉,扰了灵团儿的美梦,睁开碧绿清澈的猫眼瞧他。
人和猫对视良久,灵团儿从怀里蹿向别处,沈若臻漫不经心地抬起头,他竟没听见开门,项明章人都站在了书房门外。
沈若臻起身迎接:“下班了。”
项明章说:“第一次有人在家等我,不太习惯。”
沈若臻拎过包,沉甸甸的,显然带了资料回家,他要求道:“项总,给我派点活儿干吧。”
项明章转身去换衣服,说:“都给你吧。”
“你还真不客气。”沈若臻跟着项明章拐进衣帽间,一边抽出包里的资料,“都给我,你做什么——”
第一份资料是关于户口户籍制度,沈若臻吞了尾音,一目十行往后翻,有明确规章,有手续流程,综合了一个“人”在社会上应有的证明。
项明章解下领带,攥着两头将沈若臻一环,勒在腰后拽近了,说:“我们一起看,得给沈行长落个户口。”
沈若臻希冀道:“怎么做?”
项明章已经看过一遍,之后还要再详细咨询,说:“无户口人员的情况有很多种,比如没有父母,没有机构内的出生证明,如果有收养人,可以随收养人的户口登记。”
沈若臻似懂非懂,又刚离开楚家,确有一点像只等待落脚的孤鸿:“那有人愿意收养我吗?”
含金汤匙长大的少爷,在风波中砥砺数年的行长,沈若臻鲜少露出这般惴惴不定的样子。
项明章瞧着他,说:“我妈愿意,其实我还想联系一下姚老太太,如果她同意,也许你能落户在宁波。”
沈若臻道:“我……都可以。”
项明章逗他:“要是我妈收养你,你应该改口管我叫哥哥。”
沈若臻纵眉:“你不是正经的大哥,我不要。”
领带在手腕多缠一圈,项明章直接揽住沈若臻的后腰:“我要是不正经,就放任你做黑户,天天把你关在家里等我下班。”
沈若臻戳穿他:“你更喜欢我和你一起下班。”
在公寓待了两天,沈若臻没出门,心绪平复下来不算煎熬,不过偶尔想起楚家的时光,会怔然片晌。
到底是凡夫俗子,他那天漏掉一件事,没交代在远思墓园给楚识琛置了墓,虽然是无字碑、空心穴,但理应告知楚家。
拖延一晚,第三日的早晨,沈若臻决定打给楚太太。
他还没按下拨号键,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楚家的座机号码。
是唐姨或秀姐么,他忘了东西没拿?还是楚识绘,缓过劲儿了,打来骂他这个骗子?
沈若臻推测了一遭,不敢幻想是楚太太,他按下接听键,声量很轻:“喂?”
偏偏就是楚太太打来,说:“是我。”
沈若臻屏息,暗自判断楚太太的语气,揣摩对方的心情,思虑万千不能问一字,连怎样称呼都令他不知所措。
他只能静候,楚太太问:“方不方便见个面?”
大抵是有了判决,沈若臻想到一个地方,回答:“好,我定地址可以吗?”
第125章
结束通话, 沈若臻换衣服出门,在公寓里闷了两三天,从波曼嘉的大厦出来被粲然的阳光晃了一下。
他沿着街道步行, 在街角拐到相邻的街上, 进了一家餐厅。
非营业时间, 餐厅里一个顾客也没有,好在经理认得他, 亲切地称呼他“楚先生”。
沈若臻寻了个临窗的位子,方便他望着街上流淌的车河,这个时段很堵, 等楚家的车缓慢驶来, 他招手要了两杯咖啡。
楚太太是一个人来的, 打扮得依然漂亮, 头发梳得精致,但细看眼皮有些肿,胭脂水粉敷不住脸色的憔悴。
沈若臻从椅子中站起来, 待楚太太近至一张桌面的距离,相互照面。只是短短三天,心境与情境全都不一样了。
服务生端来两杯耶加雪菲, 飘着果香气,楚太太落座, 打量餐厅四周:“为什么约在这里?”
沈若臻道:“这间餐厅是钱桦开的。”
楚太太轻轻“哦”了一声,钱桦是楚识琛的好朋友,国内国外总是在一起胡闹, 她劝过、训过, 都分不开两个败家子,叫她数不清操过多少心。
浅尝了一口咖啡, 微酸,楚太太说:“钱桦是老板,一定带你来这里吃过饭吧。”
沈若臻来过两三次,对每一次都记得很清楚,他道:“第一次来是试营业,遇见游艇公司的老板找钱桦大闹,因为我知道楚识琛没有获救,所以起了疑心,决定调查派对事故。”
楚太太听见“楚识琛”的名字,神色伤感,她没关心调查的始末,却问不相干的细枝末节:“钱桦给你准备了什么好吃的?”
那一餐很丰盛,沈若臻说:“是烤牛肉,特别大一盘。”
楚太太意料之中:“小琛爱吃牛肉。”
沈若臻十指交握压在膝上,他侵占的不止是楚识琛的亲情,还有友情,钱桦一直当他是好朋友,只是失忆了。
楚太太还没说完:“可你不喜欢吃牛羊肉,味道重一点的东西你都不会碰,烤的炸的也不喜欢。每周四天吃素,不管什么季节一定要喝热咖啡。”
沈若臻忡然:“是。”
“衣服不要花哨的,宽大的,要合身的。”楚太太说,“你给唐姨的尺寸那么详细,一瞧就是穿惯了西装。”
衣食都是唐姨和秀姐操办,沈若臻道:“原来你都发现了。”
楚太太说:“个子高了三厘米,怎么会是谎报呢。我抬头看你就能感觉得到,而且你挺拔,小琛总是站不直。”
沈若臻觉得被抽丝剥茧地看穿了,他自嘲道:“自以为周全,其实我露了太多破绽。”
楚太太说:“母亲的眼睛离不开孩子,我怎么会注意不到。”
沈若臻问:“那你没怀疑过我吗?”
楚太太如同沈若臻坦白的那天,无力地说:“我不知道。”
任何微小的差异都瞒不住一位母亲,何况“楚识琛”脱胎换骨,小到衣食习惯、行走坐卧,大到学识谈吐、性格能力,沈若臻和“楚识琛”都太不同了。
楚太太把一切差别归咎于那场爆炸事故,归因于“楚识琛”失忆。
她企图让所有不寻常变得合理化,她反复告诉自己,这就是“楚识琛”,就是她的孩子。
早该到来的怀疑延迟至今,除了沈若臻的隐瞒,更缺不了她的自欺欺人。
楚太太往窗外看了一眼,说:“这两天和明章在一起吗?”
沈若臻道:“嗯,就在旁边一栋公寓。”
楚太太秀气的眉头舒展开,像是担忧他过得不好,闻言稍稍放心。
从坐下来开始,楚太太无一句责备,也不提之后的处置,安静的间隙,沈若臻甚至有种什么都没发生,只是母子一起饮杯咖啡的错觉。
可是怎么可能,沈若臻唯恐会错意,主动说:“你怪罪我吧。”
楚太太道:“我在家整理你的东西,香炉,纸笔,满柜的衣服,你既然搬走了,怎么不收拾行李呢。”
沈若臻惭愧地说:“在家里添置的东西,都是给‘楚识琛’的,我已经不是了。”
“那我要把东西扔了吗?”楚太太说,“我舍不得,买的时候精挑细选,很开心的。你出差时给我们买礼物,是不是也一样?”
热咖啡放冷了,沈若臻喉咙酸苦,一口都没喝。
楚太太不知道怎么处理沈若臻的衣物,关上门,暂且不管了,她叫司机载她出门透透气,沿着江岸大道经过亦思的大楼。
“我去了销售部,运营总裁的办公室锁着,你没上班。”楚太太说,“也对,你把证件和钥匙都留下了,应该不会去公司了。”
她刷开门,在沈若臻的办公室站了一会儿,望着空荡无人的桌椅。
部门里的职员很忙碌,时不时提到“楚先生”交代过什么,“楚先生”安排过什么。
楚太太那一刻忽然想,一个人的事业成就都记在另一个人的名字上,会是什么感受?
离开亦思大楼,楚太太吩咐司机去亚曦湾,她走在海滩上回想这一年多——
“你提出进公司上班,我以为顶多坚持一礼拜,没想到被开除一次都不放弃。”
“你跟李藏秋斗法,唱白脸阻止小绘和李桁的婚事,让我觉得这个家又有了顶梁柱。”
“为了亦思,你去哈尔滨请老周回来,居然跳河求他原谅,可明明不是你犯的错。”
“我跟你说话,唠叨,你从来没有不耐烦。我不需要恳求,你会主动体贴我,尊重我,跟我说只要想做,什么时候都不晚。”
“小绘在家哭个不停,把电脑摔了,这一年她对你这个兄长的感情,比过去二十年都要多。”
从头至尾回顾一遭,楚太太不得不承认,项明章那天说得对,沈若臻为楚家排忧解难,没有他就没有今天的亦思。
一个假的楚识琛,把真正的楚识琛未曾做过的都做了,把儿子和兄长的本分都做了。
可是沈若臻做了这么多,不要股份,不碰家产,坦白的时候仅认罪责,只字不提辛劳,离开的时候连一件衣衫都不肯带走。
楚家为沈若臻提供荫庇,沈若臻为楚家付出心血,其中的得益谁多谁少,楚太太算不清楚。
就当功过相抵,那她该怎样去责备?
这份母子亲情她珍惜不已,所以一年多来,她把疑虑或隐忧压在心底,就像沉浸于一场不愿醒的美梦。
当雷律师告诉她“沈若臻”这个陌生的名字,她并不震惊,只觉一阵恍然,甚至仍抱有一丝幻想,问对方有没有恢复一点记忆。
那一天真相揭开,她终于为她的孩子崩溃痛哭。
但她恨的、怨的是她自己,“楚识琛”死不见尸,她作为母亲却逃避一切,幸福地开始了新生活。
楚太太吸了吸鼻子,说:“其实我明白,派对是小琛要办的,他无辜丧命只怪凶手,不是明章的错,更与你无关。”
沈若臻内疚道:“可我偷了他的身份,一样有罪。”
楚太太问:“你记不记得除夕夜,我们在花园里看烟花?”
沈若臻记得,楚太太曾说楚喆在世的时候,每年春节都给她放烟花,楚喆走了,她就看别人放的,反正一样漂亮。
他当时很佩服楚太太的豁达心性:“你说事情好坏,在于自己怎么想,日子也在于自己选择怎么过。”
“我在亚曦湾望着吞没小琛的大海,我就想……”楚太太说,“假如没有把你救上来,那一晚我会是什么样子,这一年多我又会怎么度过?”
沈若臻交握的十指绞在一起,挤压得泛白:“那你后悔救我吗?”
楚太太看着他,看着这张和“楚识琛”一模一样的脸,她想再豁达一次,给彼此一个机会。
“也许救了你,”她回答,“是老天给我的安慰。”
沈若臻愣住,眼眶霎那红了。
楚太太已经掉下泪珠,滑在腮边,她从皮包里拿出那一张自述书,纸页磨掉一角,她反复看得可以默背下来。
“这样漂亮的字,小琛写不出来的。”
沈若臻不敢忘却见面的初衷,如自述书中允诺的,他道:“我愿意接受任何惩罚。”
楚太太抬掌托在腮边,捂住了泪滴,说:“可我不怪你,要怎么罚?”
沈若臻鼻酸得厉害,那日埋首项明章的领口,没大方地落泪,此时他来不及擦拭,早已泪盈于睫。
“你骗我有错。”楚太太道,“但上次在美津楼我答应过,如果你犯了错,我会原谅你。”
——哪个当妈的会不原谅自己的孩子?
前提是母子。
如果楚太太肯原谅他,那是否说明……沈若臻松开双手,微颤着抓住了膝头。
他紧张得无以复加,生怕在自作多情,半晌,忍耐多日再度叫出了口:“妈……”
楚太太这次应道:“我该怎么叫你,若臻?”
第126章
沈若臻在来的路上料到见面会失态, 他做好了愧痛忏悔的准备,不敢幻想楚太太竟然会原谅他,依然视他为子。
起身绕过桌沿, 他在楚太太的椅边屈膝半蹲, 说:“叫什么都可以。”
楚太太问:“你妈妈叫你什么?”
沈若臻微微哽咽:“就叫若臻, 或者……清商。”
“清商,是小名吗?”楚太太伸手擦在沈若臻的脸颊, “这么雅致,家里一定是书香门第,才能教养出你来。”
沈若臻迫切地想告诉楚太太, 他并非来历不明, 他能够依赖和信任, 却怕事实太离奇, 一波刚平又推起一波。
他承诺道:“我的身世以后慢慢讲给你,可以吗?”
楚太太捉住他的肩膀,扶着他一起起身, 点了点头。
餐厅里没有别的客人,沈若臻和楚太太都哭了,实在惹人注目, 经理踌躇地送来一沓厚厚的纸巾,沈若臻接过为楚太太擦眼泪, 又叫了一声“妈”。
楚太太三天没听到这句称呼,却觉得过了很久很久。
情绪稍微平复,沈若臻揽着楚太太从餐厅离开, 走之前他给钱桦留了一张字条。
轿车泊在街边, 衣裳物件都在家里,楚太太说:“你的房间什么都没变, 还是你的家,你要不要跟我回去?”
沈若臻深切体会到“失而复得”的滋味,但他没有立即答应,回道:“妈,我还有件事要告诉你,你跟我去公寓坐坐吧。”
楚太太说:“好,那你跟明章讲一声。”
母子俩没上车,顺着人行道慢慢走,沈若臻打给项明章,电话讲完刚好走到波曼嘉的楼下。
楚太太几十年没住过高层公寓,到了四十楼,她害怕挨得窗子太近会恐高,结果一开门,先被趴在地上的大白猫吓了一跳。
沈若臻抱起灵团儿,带楚太太参观,卧室,书房,阳台,他和项明章一起住了三天,已经留下小家庭的痕迹。
客厅的茶几上铺散着一些资料,红笔划过重点,楚太太坐在沙发上被吸引了目光,晃见“户籍户口”等字样。
她还没细看,沈若臻拿了一包票据过来,说:“妈,今后这些都移交给你。”
楚太太接住:“是什么?”
沈若臻道:“是我为楚先生买的一块墓地。”
楚太太怔住,打开包夹,里面是沈若臻以“楚识琛”的身份置办的墓地,包括手续文件、费用收据,还有墓园管理处的联系卡。
她来回翻着:“你什么时候做的这些?”
不知不觉有一年了,沈若臻道:“第一次遇见钱桦,他给我讲了很多楚先生的事情,后来我就置办了这块无名墓。”
“楚识琛”死得枉然,无人知晓,沈若臻竟是唯一探寻真相的人,他继续说:“察觉游艇事故有疑点,我在他墓前亲口说过,会给他一个交代。”
楚太太道:“所以你一直偷偷调查,不惜以身犯险?”
虽然走了一趟鬼门关,但沈若臻不后悔:“绑架案后真相大白,我和明章一起去了墓园。”
楚太太捏着纷乱的纸张,说:“我要带小绘去看他。”
沈若臻道:“墓碑上终于可以贴上他的照片,刻上名字。”
楚太太心里难受,强忍着眼泪,沈若臻借口泡茶,躲进餐厅,让楚太太一个人哭一哭缓解。
一壶珍眉泡好,门响了。
项明章在电话里没细问,只知道楚太太原谅了沈若臻,而且要来公寓坐坐,他就从园区赶了回来。
楚太太的情绪稳定了些:“明章,大中午的惊动你来回跑。”
“伯母。”项明章去楚家接沈若臻的那天,许多话是情急使然,“之前是我莽撞,不顾分寸,抱歉。”
楚太太说:“你满心为他,我反倒欣慰。”
沈若臻端来热茶,和项明章一起坐下来,这三天过得煎熬,他等待楚家给他一份裁决,不成想老天这般眷顾。
接下来,他要抓紧办该办的事,说:“齐叔必须得到严惩,我要找警方作证,证明真正的‘楚识琛’已经不在了。”
项明章道:“好,我明天让律师团筹备一下。”
楚太太是“楚识琛”的母亲和监护人,她必定要参与,说:“我这个妈妈,终于能在小琛身后尽一点心力。”
项明章顿了须臾,思虑道:“但是若臻要作证的话,要有一个身份,得确定他这个人是谁。”
楚太太想起茶几上的户口登记资料,问:“怎么回事呀,若臻难道连户口都没有吗?”
项明章当初对姚老太太交代过一套说辞,字句属实,不过模糊了时代年份。他告诉楚太太,沈若臻祖籍宁波,祖辈是生意人、银行家,父亲叫沈作润,到这一代只剩孤身一人。
楚太太并不傻,猜到他们隐瞒了一些细节,但也相信另有隐衷。她了解沈若臻,言出必行,答应了以后慢慢讲,那她不急于一时。
比起父亲,她更关心沈若臻的母亲,问:“你妈妈叫什么名字?”
沈若臻望着这个母亲,回答他生母的名姓,异常温柔:“我妈妈叫张道莹,我还有个小妹,叫沈梨之。”
“怪不得你疼小绘。”楚太太信了缘分,“你妈妈知道你飘零无依,会心疼的,收养人要尽快决定才好。”
沈若臻摇头:“还没。”
楚太太问:“那你愿意让我收养你吗?”
沈若臻不清楚这一天是怎么过的,楚太太不责怪他,还要收养他,让他真正地成为一家人。
第二天,项明章约了律师详谈,咨询了一些细节,把整个流程讨论了一下。
楚太太着手办理收养沈若臻的手续,申请、证明,需要的材料不少,因为关联着案情,情况特殊,所以过程相对顺利。
沈若臻是有点紧张的,从1945年来到二十一世纪,他竟然要拥有一个切实的身份证明了。
他不必再假借旁人的名字,不必心虚,被抹除的“沈若臻”三个字,在这个时代重新烙印纸上。
宣之于口,展示于人前,犹如守得云开见月明。
身份一旦落实,沈若臻陪楚太太立刻向警方作证,去年亚曦湾游艇爆炸的真相浮出水面,结合项明章对项行昭的指证,齐叔的口供被推翻,数罪并罚,严惩不贷。
期间沈若臻一直住在波曼嘉公寓,两个人一只猫,项明章问他会不会搬回楚家,他没明说,狡黠地反问“你在赶我走吗”?
齐叔的最终判决下来,已是盛夏。
天气预报每天都在升温,清晨早早出了太阳,三辆轿车迎着灿烂的阳光抵达远思墓园。
周恪森开车载着楚太太和楚识绘,沈若臻和项明章从另一辆车上下来,还有一辆车跟着,驾驶位是穿着一身黑色的钱桦。
看过字条,钱桦联系了沈若臻,才知道年初发生过绑架案,知道了沈若臻的身份,也知晓了“楚识琛”早已不在人世。
墓园里草木葱郁,一行人走到墓前,墓碑正中刻上了“楚识琛”的名字,贴着一张楚太太挑选的照片。
空心穴内填了“楚识琛”喜欢的衣裳、帽子和球鞋,这方安魂之所又是他的衣冠冢。
每个人轮流放下一束雏菊,楚太太守在墓前,轻声说:“小琛,妈妈来看你了。”
历时一年半,沈若臻终于可以给“楚识琛”一个圆满的答复:“Alan葬身火海,项行昭死了,齐叔已经定罪,我不再占据你的身份,希望这一切能告慰你的在天之灵。”
楚识绘讷然道:“哥,你想家就给我和妈妈托梦吧。”
哭嚎响起,钱桦摘掉了墨镜,扑在墓前喊着“楚识琛”的名字。
至亲好友说着想对“楚识琛”说的话,或克制,或悲痛,沈若臻退居一旁和项明章站在一起。
楚太太抚摸着墓碑上镌刻的沟壑,望着“楚识琛”的照片,告诉他楚家收养了沈若臻,他们两个长得极像。
白色雏菊围满墓前,阳光把花瓣照成浅黄色,好像一簇一簇小小的向日葵。
离开时钱桦挽着楚太太,带着哭腔说,以后代“楚识琛”孝顺她。楚太太与曾经一样,劝他收收心,不要胡闹无度。
项明章和周恪森并排走着,亦思脱离项樾有段日子了,两个人很久没见。
沈若臻落在最后,前面是楚识绘,这个妹妹委实伤心了好几天,大概憋了一肚子话,好坏错杂,频频向他回头。
快走了两步,沈若臻追上:“你有话要对我讲吗?”
楚识绘问:“你什么时候搬回家?”
沈若臻巧妙地转了个弯:“我答应了妈,这周末回家吃饭。”
“我知道。”楚识绘透露,“妈跟我商量过了,全部事情到这里就算了结了,你不亏欠家里什么。”
沈若臻道:“所以呢?”
楚识绘说:“我和妈都同意,你是我们的家人,以后不能白白付出,应该得到属于你的那一份。”
沈若臻直白道:“要分给我股份、家产吗?”
原本要周末再说的,楚识绘简单地“嗯”了一声。
沈若臻并不惊讶,以楚太太的心地和秉性,绝不会亏待他。但他也不惊喜,从一开始,他的目的就是把亦思打理好,偿还楚家的恩情,同时借这一份工作适应当代社会。
这份初衷没有变过,假如成果不尽人意,他会加倍努力,成果丰硕,他却不希求采摘一二。
他珍视楚家的情谊,将楚太太和楚识绘看作至亲,他愿意保护她们,但也想让她们亲手掌舵。
这段时间,沈若臻经过深思熟虑,在此刻做下决定:“一年之后,我会离开亦思。”
楚识绘定住:“离开?亦思好不容易起死回生,刚刚步入正轨,不能没有你。”
“傻姑娘,这个世界缺了谁都会照常运行。”沈若臻道,“股份回归了楚家,亦思日渐好转,一年后一切稳定下来,我再交接。”
楚识绘问:“可你为什么要走,哥,我们是一家人了。”
沈若臻朝项明章的背影望了一眼,说:“所以不管我是否在亦思,我们都是一家人,不会变的。”
楚识绘还是不能接受:“你走了,谁来管公司?”
“公司不是只靠某一个人,是靠团队。”沈若臻温声道,“我会挑选合适的人,你是大股东,以后要多上心,好好把关。”
楚识绘说:“我还在念书,还要读研。”
沈若臻道:“那就一边学知识一边做事情,项明章大二创办项樾通信,也读了硕士,难道你比他差吗?”
“我……”楚识绘很要强,“那不一定。”
沈若臻笑起来:“功业难为,压力肯定很大,会很辛苦,要牺牲掉一些个人的东西,看你会怎么选择。”
楚识绘说:“我不怕辛苦,但害怕做不好。”
“你很优秀,不要怕。”沈若臻半哄半劝,俨然兄长做派,“项樾有扶持计划,我任何时候都会帮你,何况还有森叔。”
楚识绘放心一些,说:“我学的是计算机,商务经营方面我不擅长。”
沈若臻全都考虑到了:“你父亲就是靠技术起家的,你不擅长商务,可以把亦思发展成技术精干型的企业,研发技术是根本,自会有一席之地。”
楚识绘从未设想过这个角度,睁大了双眼。
沈若臻道:“你是掌舵的人,船要按照你制定的路线航行。你要打造漂亮的框架,不是把你自己局限在框架里。”
楚识绘记住了这句话,她明白沈若臻做了决定就不会改变,顿时涌起一股失落。
兄妹二人落后很长一段路,继续往前走,沈若臻抬起左手,一点点摘下了环在食指的玛瑙戒指。
戴了许多年,他消瘦时戒圈略松,劳碌至深夜手指发胀,又有些紧,如今褪下来,指根处留下一圈雪白的淡痕。
沈若臻说:“小妹,这枚戒指送给你。”
楚识绘愣道:“你从没摘下过,一定很宝贝,要送给我吗?”
沈若臻豁达地说:“我这个当哥哥的没什么能送,不嫌弃就当作纪念。”
楚识绘接入掌心,小心翼翼地触摸玛瑙上雕刻的图案,说:“衔着月桂的雄鹰,我会好好保存的。”
沈若臻忽然道:“其实就那么大一块玛瑙,细节有限,不能料定就是雄鹰。”
楚识绘疑惑地问:“哥,什么意思?”
沈若臻勉励她,祝福她,亦作回答:“血性和胜利,不分雌雄。”
浑身已无旧物,踏出墓园,沈若臻回头看了一眼门牌上的“远思”二字。
1945年初春的寒夜他永远不会忘记,而以后的路,他会走得更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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