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来敲门时, 官白纻人已经躺在榻上了。
已是深夜,万籁俱静,因此那一声又一声不紧不慢的敲门声, 愈发得清脆,也透着几分诡异。
她赤脚踩着鞋, 披了件外袍,走到门前。
推开门,那夜色混合着满院的月光流泻进来, 盈盈地跃入眼里。
地上白白的一层霜,像是落上去的初雪。皓月当空,白霜宛如新雪初霁。那人站在冷清的月色里,地面上有一道浅灰的影子, 天上的月光与星光宛如亮银、流泄千里。
露水凝成的细小水珠缀在他长眉的尾梢与眼睫,他神情专注地瞧过来, 那双时时盛满着对权柄野望的眼里,只有一个小小的自己。月色星光, 都沦为他眼中, 她的衬景。
官白纻没有完全打开门,就着半开的一扇门询问。
“爷深夜前来, 可有要事?”
他闻言, 眨眨眼,居然只是笑着摇摇头, 两只手藏在身后,没有说话。
官白纻这才发觉,他的眼尾飘着红, 面颊也有些发粉, 应该是饮了酒。瞧这模样, 还喝了不少。
“爷,夜里凉。若无事,便快些回去吧。”
见他衣着单薄,官白纻还是要折身去为他寻些披挂的衣物,却被门外人陡然叫住。她转过身,就见殷俶的手里端着一个瓷白的碗,另一只手覆在上面,好似要留住这碗中之物的热气。
“我来为鸦娘祝寿。”
他将那碗往前悄悄推了一推,抿抿唇,垂下眼。
官白纻看了眼他手里的瓷碗,双手搭在门上,“站了这么久,这面也该坨了。谢谢爷还记得我的生辰,只是鸦娘不爱吃坨了的面,还请回吧。”
接着,那门却被门外人用手扶住。
官白纻朝门外的殷俶瞪圆了眼珠子,他莫不是以为醉了酒便可以在她这儿耍赖,将几日前的争执全都揭过去。
谁知那殷俶瞧见她明显含着怨气与怒意的神情,笑得更欢。他气定神闲地朝这边瞥了一眼,慢腾腾地地将盖在瓷碗上的手放下来,如此还不够,又将碗倒扣过来,颠了两下。
原来那碗里什么都没盛,他殷俶就是抱着个空碗来这里诓她。
偏生他挑眉抬眼,下巴微抬,略有些骄矜地继续瞧着她。那眼神仿佛再说:瞧,爷早就料到了。
这人不知道生了多少心肠,明明瞧着已经醉到失了大半神智,居然还有闲心推敲她的反应,提前做应对。
官白纻只觉脑仁生疼,又仿佛被人踩住了那尾巴,怒急反笑,“爷若是醉酒寻乐子,可去其他处寻,何苦来这里叨扰我。”
“你既知道今日是我生辰,若是不想搭理,只佯装忘了便可,何必借着酒劲儿戏弄我。”
她说到这儿,腔调里已经打着颤儿,强压着那满腹的心酸。
见她是真的伤了心,醉酒的殷俶也不知所措起来。他静静地站在那门口,茫然地捧着那瓷碗,脸上的得意劲儿也霎时褪了个干净。
“你随我来。”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牵住她的袖子。
夜风萧瑟,寒月如钩,他们二人散乱着衣袍、黑发披散,没有半分体统地穿梭在重华宫里,宛若这深宫内,两道无处可去的幽魂。二人只是简单地互相牵拽着袖子,牵系得那么漫不经心,仿佛这种联系随时都会分崩离析,可那地上的两道影子却紧紧交融依偎、密不可分。
灶膛里隐微的火光燃气,他熟门熟路地拉着风箱烧起了小厨房里的火灶。朝身边的人递出两只手,那人垂首仔仔细细地帮他别起了袖子,还自然地收走了他拇指上的扳指。
那只白日里金贵得不可一世的手,拎起菜刀,比划着砧板上的早已等候多时的死鱼。他神情是一种透着拙意与心虚的认真,嘴中念念有词。
“大鳗一条蒸烂,拆肉去骨。”
那鱼是不是鳗鱼已然不重要,今夜,在这位爷手里,它就叫鳗鱼。划开皮肉,拆出鱼骨,他做得很慢、也很细致。哪怕是拆一条鱼,也要做到那尽善尽美。
抽出剔出的完整鱼骨,将鱼上了蒸笼。不只是有意还是无意,那鱼骨没有被直接扔掉,反而堂而皇之地被盛在另一个盘子里,摆在了灶台上最显眼的位置。
料理了鱼,他蹙起眉。
“和入面中,入鸡汤清揉之,擀成面皮,小刀划成细条……小刀”
找不到所谓小刀的人,额上急出一层细汗,蹲在那灶膛边的女子抬手,将手里的匕首递了过去。拿到趁手工具的男子瞬间舒展开眉头,取出封在坛子里的鸡骨汤,并着蒸好的鱼肉,一同揉进了那砧板上的面团里。
“入鸡汁、火腿汁、蘑菇汁滚。”
乳白色的水汽从灶上的锅中滚滚而出,细细的面条随着那锅中起伏的水浪翻滚,鸡汁与火腿汁愈熬愈浓,泛着黄澄澄的油光,腻人的肉香气混合着那上好面粉遇水后滚出的麦香,顺着气浪弥散。
殷俶一心二用,边守着火,边在砧板上又切碎一段水灵灵的小葱。
面条被捞上来,一勺热汤紧随其后,接着洒上些许碎葱。官白纻坐在灶房逼仄的木桌上,殷俶没有坐在对面,仍旧紧紧贴着她坐下,二人别扭又亲密地挤在小桌的同一边儿。
“叔远献此面,惟愿你能生生世世,平安长乐,四季安康。”
面只下了一碗,官白纻拿起筷子,挑了一口进嘴里,香气扑鼻、齿颊生香。她吃了几口,就咬住那筷尖儿,有两行泪从眼眶里滚落下来。
“是不好吃吗?”
他挑着眉,眼神里满是不敢置信。即使醉成这个样子,他骨子里还是带着种天然的傲慢,不相信自己那堪比御厨的手艺,居然会煮出一碗难吃到可以将人吃哭的作品。
这几日,她总是会很轻易地梦到前世。那一世最后的几年记忆里,每年生辰,他都会煮面给自己吃。那些日子有很辛苦的时候,煮鳗面,没有鱼、没有所谓的鸡汁、蘑菇汁,只有一口干面,加一点淡盐。
但他还是一丝不苟地一边背着菜谱,一边煞有介事地精心准备着。就好像他们并没有落魄,落魄到连一碗像样的面条都吃不得。
她松开筷尖儿,透过泪眼打量着殷俶。她稀罕这个模样的他,所有的心思和情绪都写在脸上,不用去斟酌着词句去反复试探、不用费尽心思地去揣摩。
她只是有些惊慌罢了,今生的殷俶,也是愈来愈深沉下去,渐渐与前世她记忆最后的那个帝王重合起来。而她,不知为何,却逐渐生出筋疲力尽之感。
那心中对于殷俶的爱意在发出哀哀切切的悲鸣,可她愈发得清楚,自己似是快要撑不下去了。不想放手,不愿意放手,在心里住满了一辈子的人,如何能说放下便放下。只是她一直拼尽全力去扣他的心门,可所有的努力,都像极了投入深渊的石子,激不起多少波澜。
精卫尚能填海,可那是神女,而她,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子,想得到一份真真切切的爱重,奢望着能够夜夜相拥而眠的枕边人。
“不是”,官白纻抬起手指,抹去眼角残余的泪意,咽下又一口汤汁,笑了笑,“爷的手艺很好。”
是她的心苦了,便也尝不出更多的滋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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