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金秋,皇城一带颗粒无收,世家门阀开仓布施,接济难民,一同为朝廷分忧。
可总有一些不自觉的人,家里存粮充足,却还是想要蹭吃蹭喝。
“丽丽啊,今儿晌午,太师府会布施,你混进去拿点米面回来。”元利康的妻子田氏将个布袋子递给殊丽,细长的眉眼暗含警告,“我可把丑话说在前头,若是有人问起你的家世,你可不能说自己是元府的表小姐。”
要是让人知道他们为了占便宜,去跟难民争粮,非得被参奏到内阁去。
被警告的女子接过布袋子,面上瞧不出埋怨,清绝娇美的容颜总是带着点点笑意,像是能原谅世间门的一切丑恶,大度宽松,不予计较。
“舅母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好,那快去吧,晚了就排不上了。”
殊丽点了点头,脚步轻快地走出灶房,一身絁绢裙裳随着步子清扬,露出小巧的绣鞋。
不比官宦人家的小姐,殊丽自七岁借宿在元府开始,就时常抛头露面,又因自小容貌姣好,总是招些不三不四的地痞觊觎。
为了出行方便,她从十三岁起就开始故意扮丑,练得一手妆术,今日出门前,她先回房换了身粗布衣裳,敷了发黄的水粉,又将一头鸦发绾于发巾中,才算稳妥。
对镜一照,四旬出头。
拿起竹篮和布袋,迎着西北风,她推开了元府的后门,刚要沿着长长的小巷去往太师府,却被迎面走来的元府大郎堵住。
“呦,这是我那个闭月羞花、靡颜腻理的表妹吗?怎么成土包子了?”
面对调侃,殊丽无动于衷,从十三、四岁容貌长开后,府中几个表哥就整日如狼似虎地盯着她,若非有元利康护着,她早被吞得骨头不剩。
不过,元利康之所以护着她,也非对她这个外甥女多怜爱,而是想将她抬个好价钱,嫁去富贵人家亦或是给贵胄子弟做妾。
元利康算盘打得响,又在家里作威作福,三个儿子自然不敢轻易动殊丽。
殊丽提起竹篮和布袋,回答起元大郎的问题:“小妹去蹭吃蹭喝,表哥可要一起?”
好个蹭吃蹭喝!元大郎四下看看,抬手“嘘”了一声,“又不是光耀门楣的事,你想让邻里都听见啊?”
殊丽淡笑道:“那还请表哥让个路,以免小妹话多,将事情抖出去惹来话柄。”
元大郎不情不愿地侧开身子,在殊丽走过去时,伸手勾了一下她的发巾,轻佻至极,却又不敢动真格。
殊丽面上嗔笑,眼底深处涌出恼恨,要不是少时失恃失怙,无依无靠,她何苦受这些委屈。
早晚有一日,她会尽数还回去!
离开巷子,她敛起心绪,提蓝走在萧瑟的街上,今夏几场暴雨冲垮了庄稼,使得附近的田地颗粒无收,皇城内随处可见难民的身影。
这般人间门疾苦下,元家夫妻还要与难民抢夺粮食,实在是可气可恶,殊丽虽不是仗义之士,却看不惯舅舅、舅母的做法,每次出来,并非去排队取粮,而是去往高门大户贩卖自己做的绣活,再用赚来的钱两去买些粮食糊弄事。
她手艺好,嘴又甜,已有了老主顾。
今日太师府的布施,由府中主母和几位小姐操持,刚好她们也是殊丽的老主顾,殊丽打算直奔太师府后院,将绣活卖给她们。
由门侍引着,殊丽走进太师府后罩房的小院,她自知身份低微,没有去房内等待,而是站在小院的秋千旁,安静地等待着。
不多时,两名宋姓小姐结伴回来,见到院中老妪稍愣,随即反应过来。
年纪稍长的女子握了握殊丽的手,“好好的年纪,瞧把自己打扮的。”
太师府的人心善,殊丽很喜欢同她们打交道,但心事难言,不便说与外人听。
将苦水咽入肚子,她露出一抹笑。
“这样打扮方便些。”
年纪稍小的女子凑上前,笑意满满地问道:“今儿带什么好玩意儿来了,快让我们瞧瞧。”
殊丽拿出这几日做的绣活,有荷包、穗子、香囊,样式独特,很难在市面上买到,这也是她为何能招揽到老主顾的原因,无外乎别出心裁。
前院还要分发食物,两姐妹没时间门与殊丽细聊。
“你且在客堂等下,我们去去就来。”
小的那个还拉了拉殊丽的衣袖,“我屋里有糖酥糕子,过会儿咱们边聊边吃。”
几位小姐惜才,更是心疼殊丽的经历,每次见她过来,都要留上一留。
按着排长队等粮的时长,怎么也要等到夕阳落山,殊丽笑盈盈应下,一个人坐在嗖嗖秋风的廊椅上,望着一角假山石堆砌的池塘。
水面有泡泡冒出,应是有锦鲤凫上来呼吸,殊丽放下竹篮和布袋,捡起庭树下的落叶,走到池塘边逗鱼。
大个儿的锦鲤张开嘴,叨了叨叶子,像是知道殊丽这里没有鱼粮,摇着尾鳍游走。
殊丽拨拨水,又吸引来几只小个头的锦鲤。
注意力全然集中在池塘里,并未注意到月门处掠过一道身影。
秋风瑟瑟,那人似青竹挺拔,修晳挺阔,一袭烟青色锦衣以鞶带束腰,裾面上绣着银丝暗纹,如烟波浩渺中的一片片浮叶,衬得那人更为清俊。
一旁的宋太师抬手为他遮去出墙的滕枝,笑道:“二殿下好不容易回京一趟,怎地不呆在宫里?”
“怎么,老师怕惹人非议?”
那人开口时,声如冰晶落银盘,清悦疏朗,偏还带着一丝低沉。
宋太师口中的二殿下,正是盘踞边境、手握重兵的辰王陈述白。
太子陈依暮大婚,各地诸侯纷纷来贺,可陈述白却拂了太子的请帖,甚至连皇帝的口谕都没理会。
然而,一场高烧过后,他连夜整顿人马赶赴“邀约”,着实令人匪夷所思。
辰王回宫,其中之牵扯,错综复杂,细细品来,或许暗藏杀机。
宋太师是陈述白的老师,明面上嘻嘻哈哈,实则为之捏了一把汗。
功高盖主是大忌,何况还手握重兵,恐怕此时,皇帝那里已经安排了众多杀手,只等这个儿子露出野心,有借口诛之。
不过,这些都是官员和各方幕僚的猜测,皇家父子还未彻底撕破脸。
池塘那边,殊丽还在逗鱼,忽而听见身后传来一声猫叫,拉着长音。
“喵——”
寻声瞧去,是一只巴掌大的猫崽,嘴上有蝴蝶形状的黑斑,瘦瘦小小很是可怜。
田氏怕猫,府中不许养,殊丽只能去街上喂些流浪猫,甫一见到小猫崽,心生喜爱,捻着指腹叫它过来。
“你是府中小姐养的吗?”
谁知,小奶猫一点儿也不温顺,龇牙喵喵叫了好几声,还凑到池塘前,去捞水里的锦鲤。
可它腿短爪小,别说捞到锦鲤,就是池面都没碰到一下。
殊丽忍笑,趁机抓了抓它的脑袋,“好皮啊你。”
“喵”
衔蝶猫盯着她,做出匍匐状,看样子是想攻击她。
一只巴掌大的小猫,是饿晕乎了,才在捞鱼不成的情况下选择攻击人吗?
殊丽拎起它的后颈时,小奶猫伸直四肢,忽然老实了。
“你是不是饿了?我去给你找点吃的吧。”
猫是吃肉的,可外面难民那么多,一只小猫如何能吃上肉?殊丽有点为难,刚一起身,却见月门处有两道人影去而复返。
年老的那人哈笑了一声,对年轻的男子道:“二殿下,有人找到你的猫了。”
殊丽认出这位老翁就是府中家主宋太师,忙走过去欠欠身子,“给太师请安。”
她声音娇脆,软糯绵柔,哪像个四旬的妇人。
宋太师狐疑,“夫人是......?”
府中几位小姐认得出殊丽的装扮,可与殊丽仅有一面之缘的宋太师可认不得。
然而,宋太师认不得,他身后走来的陈述白撩起了眼皮,寡淡透着犀利的眸光一瞬不瞬落在“妇人”身上,压根没去瞧她手里拎着的小奶猫。
殊丽解释了自己的身份,略显窘迫道:“行走在外,多有不便,故而为之,望太师见谅。”
宋太师表示理解,“待会儿小女她们就会回来,你暂且等等,我和......我们就不打扰你了。”
殊丽舒口气,忽又想起小奶猫还饿着。
听罢,宋太师笑着敲了敲脑门,笑说自己的记性变差了,随即扭头对身后沉默的男子道,“郎君的猫,还是自个儿喂吧。”
殊丽堪堪抬睫,用余光觑了一眼不远处的男子,讪讪地抬起手,将小奶猫递了过去,“郎君的猫?”
陈述白负着手,睨了一眼她衣袖露出的雪白腕子,“喜欢就拿去养。”
“喵!”
不知是不是听懂了这句话,小奶猫忽然叫了一声,好像在表示抗议。
陈述白没理,目光落在殊丽的脸上,微微扬眉,带了点若有似无的挑衅,就看她敢不敢养。
对方的目光太具攻击性,殊丽移开眼,将小奶猫胡乱塞过去,“多谢郎君好意,但家中舅母不准养猫,还是还给郎君吧。”
小奶猫重回到主人怀里,仰起脑袋喵喵叫,似在控诉他的无情。
陈述白却一直盯着殊丽瞧,直到把人瞧得手足无措才收回视线,眼里翻涌起莫名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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