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界之中开得最繁盛的花名唤曼珠沙华。
它初生之时花叶渐生,只不见花开;它盛开之时妖冶的红花在冥界忘川河畔摇曳,唯独不见花叶。
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1)。
只是她的情起、缘定都不是他罢了,她认不出他和予之本就是他欺骗她在前,介入她和予之之间的感情在后,这一切怪不得任何人,也不该怪任何人。
怪只怪他咎由自取。
北阙负手,缓缓阖上眼:“怎会介怀?”
他道,“仙子是予之认定之人,倘若仙子不介意,便与予之一同唤我兄长罢。”
北阙一直没有回过头,容与奇怪地同时,怕裴姝未生了北阙不喜她的误会,便悄然扯了扯北阙的袖口,又向她道:“你看,我说兄长并不介意吧?”
他对她道,“你便随我唤兄长就好了!”
因着容与的刻意遮掩,裴姝未并没有看见他的动作,只觉眼前的背影极为熟悉,熟悉到她竟有种看见顾寒觉的错觉。
分明一身温润如玉的风骨,却又偏偏只教所见之人心生敬畏,不敢侵犯。
可分明她身侧之人才是失了记忆的顾寒觉。
只是不待她细思,又觉北阙太过古怪,竟是到如今都不转过身。
即便他不喜于她,可传闻之中克己复礼、才冠天下的大殿下又如何会这般待人?
但这却也不是她能直接追问之事了,她只随了容与之话,轻福礼,唤道:“阿未见过兄长。”
兄长、弟媳,这便是他与她之间今后该有,也是本该有的距离了。
北阙凝视着远处通往冥界的玉阶。
玉阶两旁尽是片片盛开的火红曼珠沙华。他凝视良久,才缓缓收回了视线,“仙子不必多礼。”
他不曾回头半分,像是要彻底摆脱过往,“我今日还有要事在身,便先失陪了。”
言罢,他径直往玉阶而去。
北阙太过异常,容与微蹙眉,正要去追,却被追今拦下:“殿下,君上今日又与娘娘起了争执,容颜有损,怕是不好见殿下与仙上,还望殿下与仙上恕罪!”
又起了争执?
容与心中缩紧,兄长旧伤也不知痊愈没有,怎会又起了争执?
似是看懂了容与的担忧,追今又补充道:“不过殿下不必担忧,君上旧伤已是痊愈,只是今日与娘娘起了争执,脸上又添了新伤罢了,旁的倒是无事。”
他的目光在两人交握的手上一扫而过,继续道,“殿下也知晓娘娘偏爱于殿下,君上方才又添新伤,殿下虽是好意安慰,可于君上又何其残忍?”
残忍?
容与微愣。
追今便在这片刻的沉寂之中,向容与和裴姝未行了礼,迅速转了身,随北阙而去。
他方才所言君上与帝后起了争执虽是为了推脱的假话,可最后一句话却是没有半分掺假。
云殊仙上曾是君上之妻,是君上曾宁可被恨、被杀,也要舍命相护之人,可如今却要嫁给太子殿下,甚至还要君上笑颜相待。
这又于君上何其残忍?
追今随北阙离开得极快,不过瞬息之间两人便消失在了通往冥界玉阶的尽头。
裴姝未蹙眉凝视着两人离去的方向,北阙动身之时,一缕风恰巧送来,她嗅到了风中隐隐的血腥味。
帝后和大殿下果真是不和啊。
只是这不和到底到了何种地步却是不得而知了,但看其中意思,这不和怕是和容与或多或少存在干系。
她侧眸看向身侧之人,轻唤:“予之。”
容与自怔然中回神,入目的便是裴姝未抬眸望来,满目担忧的目光。他撇开脑中纷杂思绪,“对不起,阿未,我方才想事想入神了。”
“兄长方才不是针对你,只是他与母后之间夙怨已深,方才又容颜有损,着实不便见你。”
他压下眼尾,遮掩住自己眼中苦涩,抬手摸向她的发,指腹轻抚在她眼角,“你也别担心我,我没事,我只是有一些些难过。”
难过这数千载的光景之中,他和兄长似乎终究是渐渐疏离了。
“可是......”裴姝未隐约察觉出容与情绪间的变化。
容与却攥紧了裴姝未的手,一把把她拥入怀中,“没有可是。很快,也许很快我就不会再难过,一切都会恢复如初。”
他复又笑起来,眼底阴霾一扫而尽,忽而问她道,“阿未,你喜欢没有争权夺势,只有宁静快乐的生活吗?”
没有争权夺势,只有宁静快乐?
这样的生活谁又能不喜欢?
可容与身为天界太子,这又怎可能实现?
只是裴姝未没问,而是应道:“当然喜欢了。”
“我想和所爱之人隐居在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没有尘世的纷扰,没有争权夺利的算尽人心。”她向往道,“倘若再有一对儿女陪伴在侧,便是再好不过。”
这是她曾设想过千万遍的一切,可惜一切终究背离,到最后再不剩分毫。
一世又一世,前三世她都痛彻心扉,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身亡在她怀中,最后一世终于是她亲手了结了这本不该再有的一切。
“那等我们成亲之后,便寻个你喜欢的地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容与似是透过层层叠叠的云雾,看见了他所最希冀的未来,“至于儿女嘛,我们就要一个女儿吧。”
裴姝未抱着容与腰身的手骤然收紧,“为什么是女儿?”
为什么要是女儿?!
刹那之间,她环在他身后的手无法自控地蜷缩,流光剑在她手中若隐若现地凝实。
锋利寒冷的剑身绕过容与身后,映照出裴姝未满是杀意的眼,比当年她决意杀他是更冷更寒。
这把流光剑曾是他九死一生为她寻来,赠与她的生辰贺礼。
数千载前,她一剑杀了他之时便想过也毁了这把剑,可她是剑修,流光是她的本命剑。
她毁不得,亦毁不了。
容与察觉到腰间力道收紧,亦更抱紧了怀中人:“我听闻女子生产伤身,一双儿女太多,我们要一个女儿就好了,若是儿子,我怕会和我一样不着调,不好管教。”
“若是女儿,我想一定会和你一样,又懂事又活泼。”他低下头,“凌云,你也觉得很对吧?”
凌云?
裴姝未手中剑影骤散,她回身看去才见得神兽凌邪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她身后,好在以凌邪的角度,看不见她手中那把若隐若现的剑。
又见得凌云在点点头后蹭了蹭两人的衣摆,她才彻底放下了心。
神兽凌邪最是护主,若是见到她有伤了容与之意,绝不会还这般亲近于她。
裴姝未松开容与,瞪他一眼,转身就走,“谁要和你成亲!”
转过身的瞬间,她眼底神色倏然平静,她没想到过即便这数千载来她的爱恨都已浅淡,可骤然听闻他提及阿奚,却还是险些控制不住杀意。
她微阖眼,若是方才被凌云察觉出了端倪,一切就都功亏一篑了。
她该更仔细些。
被裴姝未拒绝,容与也不难过,反而又兴致勃勃地追了上去:“阿未方才分明还问我为什么要女儿,如今就不要我了。”
他控诉,“你这是始乱终弃!”
“始乱终弃就始乱终弃吧!”裴姝未无情道。
容与追上裴姝未,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你都收了我的定情信物了,怎么可以又不要我了?”
“我何时收了定情信物?”她怎么不记得?
难道是断魂草?
裴姝未疑惑转身的同时,手腕再次被少年眼疾手快地握住。少年手上一个用力,她站立不稳,险些跌倒,好在他稳稳揽住她的腰身,拥住了她。
两人之间的呼吸交错而过,她眼前再次平静时,已是彻底落入了他怀中。
与此同时,温热的手腕之上一阵凉意滑过,她再低头时,本是空无一物的手腕上赫然戴了一只雕刻层层琼花的莹白玉镯。
“你看,这不就是收了吗?”容与低头,抵在裴姝未额间,笑吟吟道。
两人近在咫尺,裴姝未能感受到容与灼热的呼吸擦过她的脸,甚至能感受到他胸膛炽热滚烫的温度。
太多时候,他给她的感觉都与以往记忆之中全然不同。
甚至更多时候,她都会恍然觉得眼前人根本不是顾寒觉。这样的风雅意气的少年又怎会是顾寒觉?
可终究只是她觉得。
**
这日里,容与带裴姝未去的是一处山峰,山峰之上来人稀少,又可把鹊桥尽收眼底,倒是个好去处。
待得夜深之时容与才送了裴姝未回青鸾宫。
只是宫外辞别时,裴姝未总觉异常,可仙雾遮眼,又是夜里,她根本也看不清雾色之中到底有什么。
裴姝未频频往雾色深处望去,容与不由得问:“怎么了?可是看见了什么?”
裴姝未收回视线,摇头:“没什么,只是觉得今日夜里的雾色有些浓。”
容与笑笑,“天界之上常年仙雾缭绕,偶有雾深也是寻常。”
他嘱咐道,“夜也深了,快回去吧,我看着你进去后再走。”
裴姝未有些好笑,“你看着我做什么,这都到了宫外了,我还能出意外不成?”
“胡说什么呢?你怎会出意外?”他只是想多看看她罢了,若非他还未能处置好凡间历劫之事,他只想现在就与她成婚,便再也不用分离。
他送她到宫门处,“到了,好好回去休息吧,可不许胡思乱想了!哪会有什么意外?”
宫门不过咫尺之间,裴姝未踏了进去,今日里和容与在一起这样久,她的确也装得有些累了:“好。”
她道,“你也早些回去。”
“好。”少年应得好,脚下步伐却分毫未动。
裴姝未却不再犹豫,转身便入了青鸾宫。
她身后,容与凝视着她的背影,直至彻底看不见后良久,才转身离去。
宫内,裴姝未听着身后容与离去的声音。
她沉吟须臾,再次转身,走出了宫门外。
方才不知为何,分明没有任何异常,连容与都没瞧出端倪,她却总觉得似是有人一路跟随。
偏偏这种诡异的跟随感还是自大殿下北阙离开后不久开始有的,也不知是不是她见了大殿下之后的错觉。
青鸾宫再次开启。
沉重的宫门在拂袖间自内拉开。
裴姝未立身门后,视线亦随着宫门的推开而缓缓变得宽阔明朗。
仙雾缭绕之中,一道玄色身影立身数步之遥的玉阶之下。
即便是在夜色之中,那道身影满身霜华,可眉眼间的温润威仪却绝不会教裴姝未错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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