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歌声制造的幻境?”
一缕不明显的黑雾缠绕在少年的手腕上,以略带嘶哑的声音说道。
安东“嗯”了一声。死潮的一缕分身与他一同进入了这个世界。
海洋中与安东离开时似乎并没有什么两样。在意识回到人鱼的身体之后,他一睁开眼,看见的就是一条急得直打转的小丑鱼。
“你醒了?!”森罗的鱼鳍炸了一下,难以置信道,“你在落入水之后就突然陷入了昏迷,人鱼居然还会溺水的吗??”
在安东和“星坠”掉进海里以后,森罗找了大半天,才在海底找到失去意识的安东。
但是小丑鱼的力气小到忽略不计,森罗第一次痛恨自己居然什么也做不了。
“那个值守官不知道掉在哪里,要是他先恢复意识整顿人马来抓我们的话,就麻烦了。”森罗飞快地打转道,“我们得快点离开这里……”
在森罗过往与对方交手的经验里,那人可不会管是不是人鱼同族,凡是妨碍到他的存在,他都不会手下留情。
而安东看起来只是一条普通的人鱼,跟掌握了一整个陆面势力的值守官比起来,估计够呛。
森罗语速飞快地说着什么,但渐渐的,他察觉到身后有些安静。
一回头,金色的人鱼正拨弄着手腕,像在思考什么。
小丑鱼眯起千度近视眼,望着那白皙手腕上又黑又长的一条,咕哝道:“你哪里找的海带?”那么丑的东西,戴在少年手上简直暴殄天物。
死潮:“……”忍住尖叫……没忍住。抓狂,流口水。
安东垂眸警告地看了祂一眼。
死潮:在奇怪的哼哼唧唧里恢复安静。
等到小丑鱼自顾自地规划好逃逸路线,甚至连反叛军据点之一都要贡献出来的时候,安东忽然发出了恍然大悟的一声:“我想起来了。”
小丑鱼:“?”
安东喃喃道:“最后的那个歌声,跟梦城上空海螺里的声波很像啊……”
小丑鱼:“你完全没有听我说话是吗!!”
安东直觉那是一个突破口,瞬间抄起小丑鱼向着梦城的方向飞窜而去。
“我记得你之前说过,潮汐节会持续七天。你觉得这是最后的机会,要去寻找一样东西?”安东在飞速前进中,忽然问道。
小丑鱼:“你相信我的话了!?”他惊喜地说,而后沉下声音,“你听说过‘方舟’吗。那是一艘传说中的船,它能够载着人们抵达任何地方!包括真实!”
安东的身体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然后,他没有隐瞒的,看了他一眼说道:“那你有没有想过——”
“我们可能已经在方舟上了?”
海面之上,汹涌的浪潮拍打着船体。
正在满海域打捞的侍从官,忽然发现他们心心念念的上司竟然从船舱里推门而出。
“星、星坠大人——!”您什么时候从海里爬上来的?!
随后,侍从官就发现,银发男人浑身汗涔涔的,由于先前的共感后遗症,小臂的肌肉还在一下下抽动着。
真正的星坠抬眼扫视一圈海域,语气依旧冷然,但视线带着微不可查的迷蒙,“他呢?”
在得到侍从官“暂时没有找到”的回复后,星坠阖了阖眼。
这片深海,能够给他和n带来这样剧烈刺激的,绝对只有那个人——那位唯一的古代种。
而n在那之后销声匿迹,完全没有联络他的意思。可他们共用一个身份这么久,n是“外面”的守护者,而他是“瓶内”的守护者,作为这个世界唯二知晓真相的两人,他们对彼此知根知底。
——这一次,n没能消除“错误”。最大的可能性,就是那个少年已经知道了一切。
得出这个结论的瞬间,星坠竟然没有特别惊讶,反而一种“终于来了”的感觉。
或许,在见到少年的第一眼时,他就已经有所预感——
“你会是打碎这个梦的人吗……”
可是破碎这场梦绝不容易。有人追求真实,也有人会选择自愿沉沦,醉生梦死。
强迫他们醒来,未必能够得到你想要的结果,甚至还有可能受到指责……你真的已经做好准备了吗?
下一刻,星坠猛霍然睁开眼,猛地转身,在衣袍滚滚翻飞中下令:“准备潜海舰,我要去海里。”
另一头,安东在急速前进后,终于回到了梦城。
依旧是那座梦幻的主城,城内歌舞升平,和平安逸,居民们过着十年如一日的生活。
安东的目光很快落到了主城上方的那个海螺上,按照之前蓝斯他们的介绍,每一座主城上都会有这种海螺,它们放出的声波里有着古代种的“声音”,功能类似于城市的防护罩。
如果不知道这是幻境的话,乍听起来没什么问题。但一旦知晓真相以后,这东西不就是相当于“留音机”分机吗。
“你刚刚说的那话,是什么意思?”就在这时,从刚才起就陷入沉默的小丑鱼,忽然开口。
森罗的声音很是低沉,那一瞬间,安东仿佛从这具小小的身体上,看见了一个高大的灵魂。
安东看着对方没有回答,实际上,对方也并不需要他的回答。
森罗平复着瞳孔地震,深深地凝视他,“你现在打算做什么?”
安东:“嗯……叫醒一群睡着的人?”
在少年话语落下的刹那,他看了眼那个正在不断输出声波的海螺,并没有攻击什么,而是轻轻闭上眸子——
另一种歌声,忽然从金色人鱼的喉中吐出。
[击败一场梦的方式,未必是打破它,也可以是另一场梦。]
“——”
那是犹如海妖吟唱,神话传来呼唤的歌声。
想起来吧,想起来吧……
少年的长发微微泛起金色的光,看不见的力量流淌在他的身体里,将他的声音源源不断地传播到远方去。
想起来,你们曾经拥有的,远不止这一片海洋啊……
所有正在梦城的海族和人鱼,忽然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少年的歌声夹杂在节庆的欢歌中,就像炽热的火焰里,忽然飘来了一串凛冬的雪花——冰凉,空灵,无垠……一种并不寒冷的宁静,忽然袭上了所有人的心头。
这是,什么?
他们有些愣怔地抬起头。
而在被他们注视的地方,如梦似幻的少年缓缓睁开眼帘,丝丝缕缕的金像破开迷障的晨曦般,照入这片空寂的海洋深处。
“我要到海上去。”
“不行,陆面太过危险了,我们只要……”
——只要一直呆在海里,呆在主城里。这里很安全,什么危险都没有,我们只需要每天快乐就好了。
不知为何,在少年的歌声中,一些人的脑海中浮现出这样的对话来。
在每日载歌载舞的主城,总有一些异想天开的人,而每当这样的人出现,就会有人这么劝他们。
从没有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不对!
随着少年的歌声,他们像是坠入了一片极寒的北地。冰川遍布海域,一座座冰山下,浮沉的冰块上落满了白雪。
在他们的“记忆”里,这个世界从未经历过寒冬,但奇异的是,他们竟然可以清晰地回忆起每一片雪花的形状和飘落的轨迹。
仿佛在被迷雾笼罩的记忆深处,他们曾见过这样的风景。
这是一场降临在寒冬的狩猎。
一群始终看不清面貌的存在,犹如鱼群的首领般,带领着他们驰骋在极寒的深海里。
那些存在……哪怕只是想到淡淡的痕迹,心都会不由自主抽动、安定下来。是谁?
顺着歌声,他们好像在酷寒的环境中求生,在最汹涌的浪潮中搏击。
他们没有像现在一样固守着一座主城从不踏出,而是翻越过一片又一片海域,从星球的一端一直顺着洋流漂到另一端。每一刻都在跋涉,每一秒都在旅行。
安东的声音蓦地拔高了一个音节,像是一柄利刃刺破迷障。
安东并不了解这个星球的历史,但是他可以通过观察自己的身体去推测——
不管是古代种,还是那些海族,他们的指甲是为了轻易划破猎物的身体,他们的歌声是为了给猎物注入麻痹的毒液,他们的尾巴是为了更有力地劈开浪涛……
这是为了进攻,为了在海域中称霸而诞生的种群。
他们的过往,绝对不会是安逸地蜷缩在一隅。
所以,安东要唤醒他们的本能。本能会告诉他们一切。
“我们……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一些海族双目失神,发出含混的声响。
——我们忘记了我们的野性与骄傲。
安东蓦地举起双臂,他的鱼尾用力摆动着,两边的耳鳍像振翅的飞鸟,他的身体倏然升高。
与此同时,许许多多细密的海流在他的指尖汇聚,它们环绕着他,宛如簇拥一般。
更大的漩涡在无数海流中缓缓形成,一下下地撞击着主城的护罩,像是嗡相的一口铜钟,将主城上方的海螺也震地摇动起来。
而“记忆”像是努力挣脱禁锢的游鱼,一下下地撞击着海族们的脑海。
他们看着眼前的这一幕,一些被掩藏的记忆,蓦地与眼前的场景重叠——
潮汐节,庆典。
脑海的某处传来尖利的音啸,告诉他们——他们真正应该有的庆典并不是这样的。
他们应该在这一天登上“陆面”,高翔的海鸟会鸣叫着同行,翅尖划过海面,与他们一同翻过最高的浪潮。
然后,会有一群朦胧的身影踏浪而来,像是海底走出的神祇……那些朦胧的身影,似乎渐渐与眼前的金色少年重叠。
金色的古代种垂眸凝视着他们,那璀璨的眼瞳,轻易波动他们的心弦。那危险又摄人心魄的气息,竟让他们怀念得几欲落泪。
安东将一众海族眼神的变化静静地收入眼底,他只是等待着,像一个孤独的咏唱者。
但很快,不知道从哪一个海族开始,四处竟渐渐响起了附和的歌声——浑厚的,哽咽的,稚嫩的……
他们在唱着过去的故事——
“海面总是瞬息万变,危险重重……”
“但是别怕,最勇敢的海族会得到奖励,最美的海之神祇会注视着我们戴上花环……”
那些海族语气说是在唱歌,不如说是在嘶吼,在痛哭。
越来越多的遗失记忆,从脑海里像纷纷扬扬的雪花片一样冒出来。
他们想起了自己曾经拥有过什么,又想起了自己已经失去了什么。
“从海底是看不见星星的。”一位海族仰望着少年的身影,喃喃道,“唯有浮到海面上去,才能看见美丽的星空和极光……”
说完,这个海族缓缓地游动着,向少年的周身聚拢而去。
一些海族还沉浸在美梦破碎的冲击中,一些海族则跟着做出了快速决然的选择。
而先前少年召集来的海流并没有在此刻做出让步,它们龙蛇般卷动着环绕在这一带,像是最后一扇等待叩响的门扉。
这些海流并没有难倒海族们,在回忆起过去——回忆起天空的破碎,回忆起方舟的流浪以后,他们也找回了昔日搏击长空的豪情与勇气。
蓝斯是第一个抵达少年身前的。
“让您久等了,”深蓝色的人鱼缓缓说着,深深地低下头去,“我们来谒见您了。”
古代种是海族永远的领袖,他们分则镇守一方,合则万众一心。带领所有海族乘坐方舟时,更是如此,可笑他们竟然在这缥缈的梦中,淡忘了这一点。
就在这时,一阵巨大的轰鸣传来。
潜海舰破开海水,深入到此处,星坠一踏出舱门便注意到了安东:“他在做什么?”
安东正在研究那个发声的海螺,星坠说话的时候,他恰好点到了某处。
海螺的声波被缓缓关闭——这唱响了漫长时光的“声音”,终于在这一刻安歇。
与此同时,构筑在梦城之上的护罩也消失了,昔日梦幻的城市像剥开了蛋壳,彻底暴露在了广袤神秘的海洋的惊涛骇浪之中。
这一瞬,仿佛是某个梦境完全宣告终结,海族里传来一道道或压抑或嚎啕的痛哭。
……但是现场却没有人阻止少年这么做。
安东回过头,就听见蓝斯率先开口道:“嗯?”
梦城之主真情实感地困惑着,歪了歪头,“你是指谁,我什么都没有看到。”蓝斯侧目看向身后的其他海族,“你们有看见什么吗?”
一众海族齐刷刷摇了摇头,还有人抽着鼻子,一边哭一边坚定地说:“没有!”
彼时“干完坏事”的安东正好从海螺上方游下,所到之处,众人犹如竖起一座坚固的城墙般,将少年牢牢捍卫在身后。
——这是最后的古代种了。
只要想起这个,便是痛彻心扉的疼痛。
心中种种情绪积压、正无处发泄的海族,如今各个像蓄势待发的战士,连路过多看了少年的一眼的小丑鱼都被他们怒目而视。
星坠:“……”
星坠面无表情地望着这群人。
我怀疑你们在睁眼说瞎话,我还有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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