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很普通的某一天,一切和往常并没有任何不同。
在混血种的努力下,开荒的进度突飞猛进。
树木茂密生长,地下被挖开巨大的洞穴。凭借混血种挖地道的传统艺能,地下河流连绵不绝地纵横这片绿洲,将水源输送到各地。
“那群虫族又在外面游荡了。”感知着沙漠的风传来的气息,几只运输建材的巨狼咧了咧嘴。
“哼。上次磨蹭了三天才来敲门,我看这次他们要做几天心理准备!”
要说开荒期自由自在得无比快活,唯一不好的,大概就是三五不时,会有企图来串门的虫子了。
不过那群虫子总是小心翼翼的模样,很多次甚至到了门口都不敢来打扰,混血种从一开始的警惕到后来的鄙视。
它们哼哧一声:“干什么这么磨磨唧唧的,真不知道他们来干嘛的,太逊了!你说是吧?”
它们说着去询问自己的同伴,却发现好几只巨狼都没有听它们的对话,而是忧心忡忡地注视着远处的山崖,蹙起眉头:“多鲁鲁去找王了吗……”
一处山崖上,银发的少年站在那里。风轻轻浮动他的额发,身后的蝶翼呼吸般开合。
在他所注视的远处,被削平的山崖上,一个巨大的“巢穴”已经初具雏形。
那个巢穴的规模一点也不亚于虫族的母巢,建筑过程中参照了黄沙中的古遗迹,兼具了沙漠的粗犷与密林的活泼。
即使还未建成,但安东已经可以想象出它最终壮观的样子了。
“真好啊……”
天气很好,阳光很好,远处此起彼伏的狼啸也生机勃勃得动人。
大约是太过放松,就像是在午后的阳光下,安东久违地感到了些许困倦。如果身边能有个藤编的躺椅的话,他大概会懒洋洋地躺上去,在暖融融的光里舒舒服服地眯起眼睛吧。
“……王?”
“王!”
“唔。”安东揉了揉额头,睁开有些惺忪的睡眼,看清了眼前的身影,笑起来,“是多鲁鲁啊,有什么事吗?”
然而,多鲁鲁却没有回答,而是满含忧虑地望着他,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在浮动,“您最近总是很困倦的样子,要不要好好休息一下?工作交给我们就好,您不用事事亲力亲为。”
“因为是开荒前期嘛,想着能帮一点是一点……”在多鲁鲁严肃的目光下,安东无奈地点了点头,“好吧好吧,我知道啦。”
“别跑!”
“看招!啊呜——”
“哈哈哈,我抓住你啦!”
正说着话,一阵稚气的嬉笑声由远及近。
一群幼狼嬉笑打闹着奔过来,跑得最快的一只在见到安东的瞬间蹦起来,一时不察,咕噜噜地一路滚到安东脚下。
不待安东将它扶起来,小卷毛就自己一个翻身,摇头晃脑地爬起来,将爪子里抓着的东西递上去:“王,我们来给你送花啦!是西边森林里新发现的花哦!”
“是我们一起发现的!”身后的其他幼狼欢呼着附和,争先恐后地说着。
哪知道花被举起来的时候,幼狼们才发现在刚才一番风驰电掣中,花朵早就只剩下几片花瓣了。
小卷毛的耳朵正要呜咽着折起来,一直白皙的手却轻轻接过。
“谢谢你们的花,我很喜欢哦。”少年旋转指尖的花朵,伸出手指轻轻一点,枯萎的花朵立即像被注入了无限生机般,瞬间直立起苍翠的茎秆,再次绚丽盛开,甚至比最初的模样还要动人。
所有的幼狼都浑身一震,双眸闪闪发光,“不、不愧是王!好厉害!!!”
幼崽的情感很纯粹,炽热又柔软,像一簇簇小火苗。
安东忍不住露出微笑,一旁的多鲁鲁对那群幼狼说道:“好了,王要去休息了,你们不要闹腾他。”
“诶?”它们心觉奇怪的竖起耳朵,却在多鲁鲁沉默的注视中,偃旗息鼓。
它们乖乖巧巧地蹲坐在地上,注视着安东向它们道别离去。当少年与它们擦肩而过时,小卷毛忽然动了动鼻子,忽地愣了一小下,“这种味道……”
小卷毛没有在意同伴的呼喊,忽然看向一旁沉默伫立的多鲁鲁,“多鲁鲁,我好像在王的身边闻到了一种气息……”
幼小的狼崽子歪着脑袋仔细想了又想,才终于中记忆的一角翻出来,恍然说道:“对了,是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们在逃离虫巢后流浪的那段时间——”
那段时间,混血种遭遇了很多事,来自各方的寻找和追击,在陌生的领地跟不同的领地主人战斗,像野兽一样争夺可以栖息的地盘。
但是那些搏杀在幼崽的脑海中早已模糊成笼统的迷雾,唯独一个漆黑的身影,给它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那是一头黑色的狼。不是兽族,就是一只再普通不过的、没有启智的动物。
那头黑狼很老了,见到它的时候,它正拖着苍老的身躯,从自己的族群中缓缓走出,向着完全相反的方向而去。
而身后,它的族群目送着它,像是一场沉默而庄严的致礼。
小卷毛还记得自己当时问过,那只黑狼要去哪里:“独自脱离族群的话,不是很危险吗?”
在充满危机的大自然里,像狼这样的群居生物,一个人很难有活路的。
听到小卷毛提问的那头成年混血种神色同样严肃。
——即将死去的狼预感到了生命的尽头,这时候,它们往往会提前离开狼群。既是为了节约族群的口粮,也是为了将捕猎者引开。如果捕猎者吃掉了它们填饱了肚子,那么族群中的幼崽就多了存活的机会。
小卷毛动了动鼻尖,困惑又懵懂地道:“王身上,好像有相似的味道哦。”
——一种踽踽独行的,即将远去的味道。
幼狼能够嗅见普通混血种察觉不到的气息。
多鲁鲁的眸光动了一下,望着眼前一无所知的纯稚幼狼,仿佛终于确认了什么,眼底倏然浮动出一层雾气。很淡,像摇晃的琉璃碎片。
“多鲁鲁?”旁边传来幼狼惊讶又犹豫的声音,“……你现在,很难过吗?”
安东知道,这具身体大概很快就要到达极限了。
他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无关乎强弱、健康、牺牲,而伏笔早已在很早以前就埋下——
[他为什么要更改你的基因,你身上还有什么是不完美的?]
是啊,还有什么是不完美的呢?
“——是寿数啊。”安东发出了一声叹息。
这具身体的成长速度快得不可思议,一开始他还没有看出端倪,毕竟其他种族也不是没有一开始就是成人的体型。
但那些种族的体型会定格,而这具身体的头发每天都在生长,短短的一天似乎就走完了其他人的好几十年。
昙花一现,朝生暮死,如蜉蝣萤火,转瞬即逝。这大概是世上最无奈的事情了。
不过,原本他的命格“成王即死”——他一出生就被混血种称为王,却一直坚/挺地活到了现在,甚至看着绿洲从无到有接近完工……
合理怀疑是命格加上短寿的buff,反而负负得正了。
安东并没有将这件事到处宣扬出去,他想要将快乐的日子延长一些,但现在看来,其他人也开始或多或少察觉到不对劲了。
唯一幸运的是,他足够强大,所以不用经历那种慢慢衰落的折磨。在最后一刻到来前,他会是最好的模样。
银发少年仰头倒在山头的花圃中,嗅着漫山遍野花朵的清香,满足地阖上眼。
精神网络中,旅行在外的fz-5001号发出了最新的联络消息,就像之前的好几条一样,分享实验体们在外面的见闻——
“今天路过一个荒僻的兽族部落的时候,本来以为会被排斥,没想到那些兽族热情地接纳了我们。”
“尝到了一种很好吃的水果,问他们要了那种水果的种子。上次你说在寻找能够在沙漠中生长的植物,到时候我把这个带给你试试吧。”
“昨天下了一场雪,这是我们第一次见到这种东西。雪花很美,可惜不方便保存,没办法带去沙漠给你看,所以记录下了录像。”
“听说再往西的雪原上生活着一群罕见的白色麋鹿,接下来打算去那里,不知道有没有运气观测到它们……”
在精神网络里,fz-5001号似乎反而话多了起来。每当旅途中有一点发现,就会跟安东分享。
安东看着对方的最后一条信息,想象着那片纯白的雪原,翘起唇角,发送道:“我也要去旅行了!”
果然,那边很快回复道:“是绿洲的建设工作告一段落了吗?”
“算是吧。”越来越困倦的感觉袭来,他咕哝着揉了揉眼。
然后,对面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斟词酌句地问:“你打算去哪里?”
“是随心所欲的旅程哦,没有目的地。如果有河就顺着河走,如果有山就翻越过去。”安东放下手,望着头顶蔚蓝的天空,眸光倏然柔和下来,“不过……”
少年忽然看向前方,无数巨狼奔袭而来,fz-5001号的讯息渐渐隐去。
隆隆的脚步声溅起飞散的粉尘,巨狼们不管不顾地冲过来,神色带着惊惶。
“……你们?”安东疑惑的话语尚未问出,就立即停住了。
此刻,少年终于从它们的一双双眼瞳中看见了自己的模样——
如童话中妖精一样的少年,他浑身都散发着淡淡的光,纷纷扬扬的萤火从他身上飘散而出。
他身后的翅膀像是绚丽盛开的花朵,鲜艳绚丽到前所未有,随着飞舞的萤火正一点点消散,就像燃烧自己照亮他人眼瞳的烟火。
而原本还能忍耐的困倦,突然像暴涨的潮水一样涌来,急促得像要将他淹没。
安东有些惊讶,他以为这个时间会晚一些来,至少要等到明早……
“原来如此啊,”他轻轻眨了眨眼睛,唇角微动,“这就是自然死亡的感觉……”
既不痛苦,也不悲伤,就像是生命的列车抵达了终点站,而他不慌不忙地下车,安静地收拾起自己的行囊。
“王!”
安东听见无数呼喊自己的声音。
急促的,悲痛的,恳求的,茫然失措的……
多鲁鲁清透的眼神望着他,沉默而隐忍,却更像一种无声的哀恸。
少年下意识露出安抚的神情,身体消散大半,却认真地说道:“没事没事,一点也不痛哦。”在这种时候,说其他的话好像都不再必要。
同样是一天,对于一些人来说,短得做不了多少事情。对于光虫来说,却是足够漫长的一生。
安东想了想——所有的布置都已经安排好,虫族那边的关系也通过精神网络打理过了,失落沙漠的结界全部完工……嗯,他最后的工作早就已经全部完成啦。
“我们还会再见的。”他很快接受了这一天的到来,安然又平静地说。
“现在,我先去其他地方旅行啦,只是暂时不与你们同行。”
“别难过,不如笑一笑,祝福我吧。”
就像我会一直祝福你们一样。
“吼————!!!”荒古的沙漠中,广阔的绿洲里,此起彼伏的狼啸声响起。
遥远沙漠中的某处,正在结伴飞行的几只高阶虫族一怔。
“这个声音……?”银鞘迟疑地抬头,“混血种?”
那声音听起来朦胧而震荡,似乎与往日不同。
“不会吧,距离还有很远,它们的声音怎么会传得过来?”另一名高阶虫族在前方催促,“你确定失落沙漠是在这个方向?”
银鞘眯起眸子,不客气地回道:“怀疑的话,就别跟着我走。”他嘲讽,“也不知道是谁上一次在沙漠前徘徊了三天才鼓起勇气去敲门,太逊了吧。”
那名虫族结结巴巴地回道:“我、我那时没有准备好!紧张不行吗!”
“别吵。”琉焰忽然出声,赤红的双翅一阵发紧,“你们看——”
所有的虫族忽然抬头,然后瞳孔骤缩——
“那是……!?”
很远很远的沙漠地平线中,忽然升起了一束光柱。仔细一看,那道光柱似乎是由无数纷飞的萤火组成。
那成千上万的萤火,几乎让他们以为是传说中罕见的光虫。
下一秒,那些萤火像漫天散落的光雨,顺着大风四散开去。几乎转瞬之间,就从万里之外,铺设满整片天空,甚至有几点飞跃到了他们这里。
莫名的,所有刚刚还在争论的虫族都安静下来,他们不由自主地伸出手。
几点荧光落于他们指尖,像一片簌簌坠落的雪,冷酷的虫族屏住了呼吸,不知为何变得无比小心翼翼。
多么脆弱的光,让人几乎以为它们会在下一瞬像雪一样融化。
“!”
然而,在虫族霍然睁大的眼瞳中,那点荧光骤然绽放一抹亮光。
紧接着,一只斑斓发光的蝴蝶从里面破出。
无数的荧光,就是无数破茧而出的蝴蝶。
虫族们还来不及接受这一变故,就看见破茧的蝴蝶们成群结队地振翅,扶摇直上地飞向无垠的苍穹。
它们奔赴向四面八方,乘着风,并没有统一的方向,也不会因任何人在任何地方停留。
无比空灵,无比自由。
银鞘的心脏莫名收缩了一下,在某一刻的恍惚中,他似乎看见了一个银发的少年——
少年带着快乐的笑容,扑进漫天飞舞的蝴蝶里。
群狼向他献上送别的狼啸,一声又一声。
而少年从容地、轻盈地越过一个又一个生者,抚摸每一头狼的脑袋以示作别。
名为生命的列车呜呜鸣笛着到了终点站。
“慢些吧、慢些吧,不必急着追赶我……”
他微笑着,一边注视着他们,一边后退,最后转身向远方走去。
——我先走一步啦。
总有人要做最盛大的烟火,在最璀璨的时候坠落。
但死亡不是终点。
[那头离群的黑狼最终去了哪里?]
[——它去旅行了。]
[你打算去哪里?]
[这是一趟随心所欲的旅途,没有目的地。不过……]
“如果你在旅途中碰巧遇见一只蝴蝶,那也许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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