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瞒常君,奴婢原本……厌倦了在宫里的日子。”荷露的目光落在湖面上,像轻盈的羽毛:“虽说是为奴为婢,但服侍陛下身侧,也算锦衣玉食,比大户人家的小姐更尊贵体面,可不知为何,奴婢心里总是空落落的,经常能梦到姐姐。”

    “姐姐分明没做错任何事,分明拼了命的想活着,分明很不情愿,可还是叫爹卖进了青楼,她好难过,终日眼泪不断,却只能认自己命苦,命贱,谁让当爹的生养她一场,她就得拿一辈子去还。”

    “天底下有多少像姐姐这般的女子,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正如那日常君所言,她们劳碌一生,不曾有一日为自己而活,心中装满了愤恨和痛楚,却到死也不清楚究竟为何沦落至此。”

    “我从前以为,陛下同为女子,或能体谅,给她们一条出路,一条生路。可过了好久我才想明白,陛下在是女子前,先是这王朝的君主,对她来讲最紧要的是江山社稷,假若百姓不至于饿死,再有个温顺贤良的妻子,生下许许多多儿女,开垦许许多多荒地,便在这世上彻底扎下了根,永远畏惧强权,永远不闹造反,天下自然就会太平了。”

    “这种只可远观的太平,令我感到厌倦。”她说:“所以我想,干脆出宫去,此时出宫陛下定不会薄待我,我在京城买下一桩宅子,手里还能有些余钱,以这微薄之力,虽无法救济世间苦难,但遇上深陷囫囵的女子,倒也能帮衬一二,我要像我姐姐待我那般待她们,或许,便不辜负此生了。”

    慕徐行看着荷露,轻声问:“你如今又为何改变了心意?”

    “因为,我突然发觉,陛下并不是那般无情薄凉的人。”

    “她?”

    慕徐行抿唇,显然不认同。

    荷露笑道:“常君可知先帝与先皇后之间的种种?”

    “此事在宫中是忌讳,我只听说过一些传闻。”

    “我入宫早,是见过先帝与先皇后的,那时候两人称得上一对神仙眷侣,终日如胶似漆,而陛下是被先帝与先皇后捧在心尖尖上的小公主,常君大抵听说过,陛下小时候,连吃饭都要先帝追着喂,先皇后有时看不惯先帝对陛下这般宠溺,佯装生气,不理人,先帝与陛下便悄悄换上戏服,一块给先皇后唱小曲,宁可丑态百出,只为博先皇后一笑。”

    荷露说到这里,不禁轻叹:“莫说帝王家,便是寻常百姓家,也少有如此和睦的,做爹娘的恩爱有加,做女儿的受尽疼宠,多好啊。可这一切眨眼间就变了,什么情啊爱啊,眨眼间烟消云散,只剩不死不休的仇怨。”

    “咱们局外人冷眼瞧着,是争权夺利,在帝王家算不上稀罕事,但于陛下而言,过往那十几年竟全是假的,她眼见天崩地裂却束手无策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呢,有没有躲起来哭呢,没人在乎,更没人会可怜她,谁让她一转身就成了能号令天下的皇帝。”

    慕徐行的心仿佛从冰窟里捞出来,又被扔到一团烈火中,一阵阵发紧,一阵阵滚烫,是为邬宁感到难过,也为自己感到羞愧。

    他身为小说的主角,被塑造成拯救世界的英雄,可除了现代知识的金手指和那必要完成的使命之外,他这个人是那么的普通、浅薄、甚至狭隘,在他被既定的一生中,从未拥有过偏爱,所以他总是贪婪的在邬宁身上找寻被偏爱的滋味。

    是以,当得知这一切的全都是欺骗与利用,慕徐行几乎崩溃,那深深刻在他骨子里,难以磨灭的敏感和自卑无时无刻不在折磨他,他最先想到的便是要让邬宁体会与他同样的痛苦。

    作者给他的设定,不足以他成为一个仁爱豁达,可以挽救苍生的英雄。

    反倒是书中或许连姓名都没有,被笼罩在主角光环下的荷露,才是真正不分高低贵贱的爱着世人,纵使高高在上的帝王,在她看来仍然可怜,她很聪明,并且柔软而慈悲,即便生在这样蒙尘的时代,也有超越时代的思想。

    正如邬宁所说,这个世界并非作者的寥寥几笔,而是真真切切存在着的。

    慕徐行抬眸,看着荷露,终于开口:“你的选择没有错,你的确应当留在她身边。”

    到底枪杆子底下出政权,信仰再高尚,无权无势也是白搭,这道理不必说,二人皆心知肚明。在荷露放弃出宫念头的那一刻,她便不甘于继续做个会被轻易取代的宫婢:“日后,恐要劳烦常君照拂。”

    慕徐行从来不打没有准备的仗,既然与荷露结成同盟,就免不得为荷露做一番规划。

    微风吹过,寒波荡漾,金灿灿的银杏叶蝴蝶似的翩翩飞舞。

    湖畔边的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话,好像要把一辈子的话都在今日说完。

    邬宁站在不远处的山坡上看着这一幕,使劲的咬了一下牙,差点咬着自己的舌头,所以更恼火了,余光瞥了眼郑韫,冷声吩咐道:“找个人去听听他们嘀咕什么呢。”

    郑韫:“……陛下想知道,不如光明正大的去听,这四面透风,连棵树都没有,叫人往哪里躲?”

    “哼,肯定心里有鬼,生怕隔墙有耳,才找这么一个四面透风的地方,你说是不是?”

    “陛下以为慕常君与荷露之间会有什么鬼?”

    “你倒问起朕来了。”邬宁老大的不痛快,一把将手里的马鞭子攮到郑韫怀里:“难道朕是他们肚子里的蛔虫吗?”

    邬宁从军营赶回来,已经骑了好一阵子的马,鼻尖和脸颊都叫又冷又冲的冷风呲得有些干红,总是湿润的唇瓣也显露出皱巴巴的纹理,倒是那双眼睛,含着一汪水雾,温温热热的,一直流淌到郑韫的心里。

    究竟是从几时起,对她有了非同一般的心思,郑韫记不太真切了,回想过往,似乎是某一次燕柏来宫中向皇后请安,邬宁拖着华贵的裙摆,一路跑过深幽长廊,长廊两侧盛烈明媚的夏花随风摇曳,长廊尽头是身着白衣,端方儒雅的少年郎。

    她兴高采烈地唤他“表哥”,而他温柔中又带着些许无可奈何:“阿宁,慢点,小心摔倒。”

    郑韫站在阴暗的角落,悄无声息的被嫉妒吞噬。

    可那个时候,郑韫只以为自己是嫉妒燕柏,憎恨燕柏。虽然这些仇怨与燕柏无关,但郑韫总觉得燕柏偷走了原本属于他的人生,若没有发生那些事,他身为伯爵府世子,大抵也会如燕柏一般从容平和。

    而他真正察觉到自己的心意,是在先帝驾崩的那一夜。

    大雪飞纷,冰封千里。

    偌大的皇城也被皑皑白雪覆盖。

    邬宁坐在大殿外冰冷的石阶上,环抱着双膝,眼泪凝成一颗颗透明的珠子。

    郑韫得到的命令是为她穿好孝衫,陪她完成先帝的丧礼,以及三日后的登基大典。

    “陛下,当心着凉。”

    先帝尸骨未寒,继位诏书尚未昭告天下,各方兵马皆蠢蠢欲动,谁都不知下一秒会生出怎样的变数,可郑韫已然改口称她为帝,将狐裘披在她肩上,替她挡住冬日里刺骨的寒风。

    邬宁抬起头,双眸赤红,含着恨与泪:“你们联起手来害死了我父皇……”

    所谓你们,是大殿之内送别先帝最后一程的太后和权臣,是新帝的骨肉至亲。

    郑韫应当如平日里一般,不给这总任性,总惹祸,总让他去收拾烂摊子的小公主好脸色,应当彻底击碎这场华丽的美梦,让小公主接受无法扭转的现实。

    可他的心像被捏碎了似的痛,他很想抱一抱他的小公主。

    “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事,我都会陪在你身边。”

    “阿宁,别哭了。”

    “你伤心,我会比你更伤心。”

    郑韫缩回他阴暗的角落,看着大雪中依偎在一起的邬宁和燕柏,他想说的话,被燕柏一字不差的说出口,他却没有半点嫉妒和憎恨。

    无论是谁,只要别再让他的小公主落泪。

    “我说真的,陛下要真想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何不去问一问呢。”

    “怎么问?我干嘛要问?”

    邬宁像是全然不在意,戴上毛绒绒的兜帽,一脚高一脚低的朝着山坡下走去。

    郑韫笑笑,跟上她,难得温和:“陛下不是怕他们两个有‘鬼’?”

    “有没有‘鬼’,我一看便知,还用得着问。”

    邬宁步子很急,慕徐行与荷露自不会无视她一个气势汹汹的大活人,还没等她走到跟前就止住了话声。

    荷露并不心虚气短,施施然地行了一礼:“陛下。”

    倒是慕徐行,眼神闪烁,神情古怪,竟一句话也没有了。

    邬宁猛地攥紧了藏在斗篷里的手,视线刻意避开慕徐行,落在荷露身上:“你,你跑这来做什么?”

    “奴婢见常君在此垂钓,便想着来瞧瞧可有收获,野湖里的鱼必定是比宫中的更鲜美,炙鹿肉太油腻,翌日清早合该用一道文火熬制的鱼肉粥,陛下以为如何?”

    荷露一番话非常周全,无懈可击。

    慕徐行盯着邬宁,见她皱了一下鼻子,紧接着又深吸了口气,一副竭力压制怒火,佯装无所谓的模样:“挺好,挺好的,那就照你说的办吧。”

    话音刚落,郑韫轻笑一声,她马上扭过头,恶狠狠的瞪着郑韫:“你没事做啊!老跟着我干嘛!”

    像一只被踩着尾巴,炸了毛的小狸猫。

    作者有话说:

    这章卡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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