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徵冷得躺在床上睡不着。
左行怀不说话,他也安静了,没有出声。
当他以为这个难熬的夜晚就会这么静悄悄地过去的时候,旁边一个带着点清新香味的东西盖到他身上。
是披风。
郁徵怔了一下。
左行怀在黑暗中说道:“事情紧急,今日也没有什么条件,只得请殿下将就一下。”
郁徵听他这么一本正经地说出这句话,想拒绝的手又收了回来。
郁徵喉结动了动,轻声道:“多谢将军。”
“不必客气,睡罢。”
郁徵的脚一时半会暖不过来。
他裹着被子与披风,身上倒暖和了些。
两人盖的被子确实很薄。
可能因为是备用被子,只有薄薄的一层。
郁徵能很明显的感觉到左行怀传过来的体温,尤其是脚那里。
好像披风没有怎么盖好,左行怀身上的温度像一个暖炉一样,将他的脚烘得暖烘烘。
郁徵有心想动一动脚。
刚一动,左行怀低沉的声音便从黑暗中传来:“殿下怎么了?是不习惯与人共枕么?”
郁徵只好默默将蠢蠢欲动的脚又放平:“无碍。”
不得不说左行怀的体温真的很高,在这个寒冷的夜里,有他睡在旁边,郁徵感觉到舒适了不少。
渐渐地,郁徵睡着了。
他今晚睡得不怎么踏实,一晚上都梦到各种各样的山洪与泥石流。
他还梦到自己飘到长马县与蓬定县的上空,耳朵里尽是轰隆的洪水以及人们哀戚的哭泣声。
他的精神没有睡好,身体却得到了满足。
他已经很久没有睡得那么暖和舒适了。
下半夜被人喊醒的时候,他隔着被子紧紧抱着左行怀,一时间不知道自己人在哪里。
他们两个人入睡的时候明明是各睡一头,现在他却和左行怀脑袋挨着脑袋睡。
纪衡约匆匆进来的时候,也诧异地看他们一眼,不过此时有更要紧的事情。
纪衡约一拱手:“殿下,长马县传来消息,胡心姝被冲走了!”
郁徵猛地坐起来:“什么?!”
纪衡约道:“刚刚传来的消息,胡心姝为救两个孩子,自己被水冲走了!”
龙道南县,牛头村内。
昨天下过暴雨,村边小河的河水已涨过河堤,浑黄河水漫得到处都是。
河边农田里的水涨到了人膝盖那么高,穿蓑衣戴斗笠的范大福望着洪水没过青青稻叶,黑黄干瘦的脸上满是愁苦。
大水一冲,农田势必要减产,今年的口粮难了。
村内,秀才储无涯背着一个用斗笠遮好的大书篓,戴着斗笠,弓着身趟着浑黄的河水向山上走,丝丝细雨落到他身上,浸湿上衣,汇聚成水流,顺着他的脊背往下。
风一来,雨斜着飘,扑得他满头满脸,他不得不卷起长长的衣袖,双手拧干,将脸上的水珠略擦一擦,以便看清来路。
“草闲,你要往哪去?”
储无涯正躬身吃力地往前走,闻声转头,却见穿着蓑衣卷起裤脚的邻居范大福扛着锄头正叫他,他锄头的把杆上还挂着一串用草茎串起来的鱼。
“大福伯。”储无涯再次抹了把脸上的水,“我家墙角用的石头少,泥砖被泡胀了。怕晚上房塌了砸死人,我上山去避一避。”
“你带家伙了没?雨下了那么久,怕野兽会进庙,得当心点。”
“有柴刀和火油。你去巡田了啊?还抓着了鱼?”
“刚去看看,能不能把田里的水放出来,没想到到处都是水,鱼也被冲到岸上来了。”范大福将鱼亮出来,笑道,“喏,四条花鲢。”
储无涯也跟着笑:“那我明天也出来看看能不能在外面抓着鱼。大福伯,我先上去了啊,再晚怕是要天黑。”
说这么一会儿话的时间,天又暗了些,加上连日阴雨,储无涯连看路都难。
他走完村里的大路,绕到上山的小路上。
路边山涧轰隆,原本只到人小腿肚的水位,现在已涨到人大|腿处,犹如泄洪一般,夹着草叶树枝往山下奔流而去。
因走在上山的路,洪水倒是比较少了,现在只没过储无涯的脚背。
他的草鞋全烂了,趿在他脚脖子上,一走一绊,走起来非常不方便。他干脆弯腰,把脚下的草鞋拔下来,扔到背筐里。
这一弯腰,山涧中一抹白色映入眼帘,似乎有什么闪闪发光的东西正在水里沉浮。
此时天色已暗,那抹白色如同天光划破储无涯的暮色。
储无涯下意识向前走一步,却对上一双圆碌碌的双眼——溪涧中正浮着一只白毛大狐狸!
那白毛大狐狸被水冲得毛全贴身上了,毛脸上的神态却全是人的神态。
正是胡心姝。
“嘤。”胡心姝发现储无涯在看他,朝储无涯喊了一声。
不料山涧湍急,他这一动,险些被水流拖走,幸好两只前爪眼疾手快地勾住了横在溪流里的树枝,勉强保持住了平衡。
储无涯没见过这么大的胡心姝,背着书篓往后退了一步。
胡心姝咬着树枝往上爬,后腿也勾住了树枝,试图以树枝为桥,爬到岸上。
不想试了两三次,溪水轰隆冲下来,他不但没能成功爬上岸,还几次差点被冲到水里去。
天上还在飘着小雨,储无涯在雨里泡了那么久,脸被泡得雪白,整个人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他转头四望,将用斗笠遮着的书篓放到树杈上坐稳,三步并两步跑回溪边,摘下斗笠,半趴在溪边伸着斗笠往前探,小声说道:“你爬进来吧,再不进来得被水冲走了。”
胡心姝随着树枝在水里沉浮,抬起大脑袋和储无涯对视。
储无涯依旧伸着手,温和道:“我不害你,不然叫我天打五雷轰,一生潦倒。”
胡心姝又“嘤”地叫了一声,和储无涯对望片刻,才伸长爪子,艰难地往斗笠里爬。
因为这场操蛋的雨和伤势,他居然变不回人形了。
不仅变不回人形,原形还缩水了一圈!
储无涯努力伸长手,让他爬得更容易一些。
溪水湍急,双方努力了半日,储无涯总算将胡心姝从水里捞出来,放到了地上。
储无涯手伸了那么久,此时已微微颤抖。
他将斗笠放到溪水里略冲洗了一下,戴回头道:“你回去吧。”
说完,储无涯去树杈间取回书篓,重新背上,一步一步光着脚往山上走。
胡心姝在他背后犹豫片刻,竟也一步一步跟着他往山上走。
储无涯闷不吭声,既不驱赶胡心姝,也不等他。
一人一狐行至半山腰,胡心姝忽然伏在地上。
储无涯回头张望一眼,胡心姝嘤了一声,举起前爪,似乎要给储无涯看。
储无涯借着暗淡的天光,这才看清,他右前爪不正常地弯着,似乎断了。
怪不得他一路走得那么慢。
“嘤。”胡心姝又叫了一声,雨水打湿了他的皮毛,他那柔顺的白色长毛紧紧贴在身上,倒显得他分外狼狈。
见储无涯没有走,胡心姝冲储无涯“嘤嘤”叫起来,像是在撒娇,又像在求助。
储无涯犹豫片刻,走回去,站在胡心姝面前。
胡心姝仰起脑袋,湿漉漉的双眼盯着储无涯。
储无涯犹豫地伸出手,将胡心姝抱起来。
胡心姝没躲避也没反抗,在储无涯怀里安然自若,只是身上湿得厉害,还在微微颤抖。
储无涯捋了捋他身上的水,解开外衣,将他包在怀里,抱着他,弓着身子继续上山。
村庙在半山腰,原本还有个庙祝,后来死了,庙便空着,只是偶有和尚、道士、乞儿等游至此,会在庙里住上几日。
今日大雨连连,庙里没有其他人,只残余一些异味。
储无涯找了个相对干净的地方,将书篓放下,又把胡心姝放下来。
他在墙角边找到一把秃扫帚,把垃圾尘土扫出去,又把墙角边堆的柴火拿出来,放到庙中间。
庙里许久每人居住,柴火受潮,他用火折子点了好久的火都没能点着,只得从书篓里拿了写字的草纸出来,揉绵软后点了引火。
柴好不容易烧起来,却黑烟熏人。
此时庙里的一人一狐都顾不上这个了,都坐到火堆边烤火取暖。
储无涯把湿了的衣服一并架在边上烤,又从书篓里拿了新的衣服穿上。
书篓上面遮了斗笠,衣服只有些潮,换上后舒适许多。
胡心姝身上的皮毛脱无可脱,只能一边烤火一边舔。
储无涯整理好书篓,将瓦煲和米拿出来,去外面的井里打来水做上粥,胡心姝还在舔毛。
储无涯笑笑,朝胡心姝招手。
胡心姝与他待在一块待了许久,已经不怕他,见他招手,毫不犹豫地跛着前爪跑过来,眨着骨碌碌的眼睛跳到他眼前。
储无涯从书篓里取出另一件干衣裳,坐到柴堆上,一下一下帮胡心姝擦拭皮毛。
胡心姝舒适得眼睛都眯起来了,背上擦干了,还翻着肚皮,仰躺在储无涯膝盖上,让他给擦肚皮。
储无涯耐心地给他擦干,擦完了,寻了两根木棍,轻轻将他断了的前爪接回去,用木棍夹住他的爪子,取腰带绑好。
胡心姝瞬间疼醒,内心快骂出一八句脏话,眼里泛出泪花,嘤嘤哀叫,爪子无力地扒拉他的手。
储无涯用膝盖夹住他,摸摸他圆圆的脑袋,低声道:“莫动,养养就好了。你躺会,给你煮肉粥吃。”
胡心姝闻言,眼泪汪汪地安静下来。
瓦煲里的粥咕嘟咕嘟滚开了,储无涯在书篓里取了寸长的腊肉,洗净后用柴刀削进粥里。
米粥瞬间泛起一层油花,咸香的味道飘上来,边上胡心姝的肚子叫起来,眼也不眨地盯着肉粥。
储无涯从书篓里找出唯一一个碗,倒了半碗粥出来,放在地上:“晾凉了再吃。”
胡心姝嘤了一声,似乎听明白了。
胡心姝有点着急,不知道自己被冲到了哪里,也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样了。
他现在只想吃点东西,攒点力气,快速回去找郡王府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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