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楼从未想过，对方会如此残忍决绝地以剑指向他——
“你必须死。”
那双向来温润的琉璃眸子，此刻却冷厉如冰霜。
玄楼静静看向那剑，看了片刻，忽地轻轻展颜笑了。
“师尊。”
他笑了下，缓缓道，“我本以为，便是三界人人负我，也是会有你，愿意信我的……”
“莫再叫我师尊。”
那人手中紧紧握着剑，冷冷打断道，“黑蛇本性嗔恨，妖性难改，劣根难移。若早知今日，当年梵境释尊面前，我断不会收你为徒。”
一字一字，如利刃般，扎得他心头鲜血淋漓。
茂密婆娑青藤之下，一端庄盛装女子曳着金钗缓缓走来，和怀黎比肩而立。
那两人站于一处，金衫霞帔，璎珞宝黛，瞧上去无比般配。
他瞧见舍脂帝妃眼瞳里那压抑不住喜色的满目癫狂。
事已至此，她竟是连掩饰都懒得装。
也罢，也罢。
玄楼摇头笑了笑。
他身为男子，又出身妖族，嗔恨的黑蛇，本就是不入流的。
自然比不上那，纵然来自魔界，却仍能叫仞利天人人称赞的修罗女，翻掌云覆掌雨，手段过人滔天。
玄楼慢慢勾起唇角，他握住剑尖，平静地一点一点刺入自己丹田。
他是条小蛇时，要害处是七寸。
如今他化成人形，虽不知道人的七寸长在哪儿，但听怀黎往日讲授，丹田是天人修炼的藏精守意之处，真气皆汇聚于此。
类比着想来，应该就是他们蛇的七寸了。
剑身破气入体，玄楼疼到了极处。
轩辕神剑是开天辟地的第一把神剑，由首山之铜铸造，斩妖除魔，乃天地至纯至阳至正之神兵。
而蛇属三毒，是嗔恨的化身，轩辕剑于他天生本源相克，本就专降他们黑蛇一族的。
他向来爱逞强，不示弱，此番却疼得他的手指都在颤抖，在淌血。
“师尊，”他悄声喃道，这该是他最后一次唤怀黎师尊了，“师尊，我总听你的……你知道的……”
他艰难地抬起眼，想将那人俊美得能让天地黯然失色的容貌装入自己眼中，可眼前视线已迅速模糊，发黑变暗。
“……你，知道的。”
只不过，怀黎定然不知道的是，此番他连累得龙符澈死了，蟒山没了，他本也没有活下去的念头了。
如今正好。
他命一绝，怀黎亦不必再做为难，两两相安，皆大欢喜。
血流遍地，天地寂静。
头顶灿烂艳阳消失，浓翳阴云重重压顶，萧瑟北风渐起，似在呜咽哀嚎。
断气闭眼之前，他似乎看见穿透自己身体的轩辕神剑，咣当落地，看见神剑主人颤抖的手，颤抖的唇。
他似乎看见天空纷纷扰扰，下起了鹅毛大雪，冰封千里。
可是，须弥山善现城一年四季温暖如春，又怎会下雪落冰呢？
玄楼苍白唇角最后浮出几丝解脱的浅笑。
只可惜，他此生称要修炼飞升至龙的愿望，还未实现。
若能重活一世……重活一世，他当如何呢？
蟒山山涧，青柳烟雨，他绝不要和满身是血、重伤失明的怀黎相遇了。
不曾相遇，便不会心生妄念，竟想同神界天族最高贵的神祇修百年之好。
当一条自在快乐的小黑蛇妖，戏耍于山林间，哪怕碌碌无为，一生不得飞升，也不是不行。
……
可玄楼没有想到，他其实，并不只是蟒山的一条小黑蛇。
轩辕神剑之下，他的身躯被剑气吞噬，化成齑粉。而他的魂魄，却下了须弥山，落入无尽海，摇摇悠悠，飘进了那魔界海底光明城。
魔界修罗族至高禁地，层层严密禁制阵法保护中央，修了座华丽巨大的棺椁。
棺椁里头睡了个容貌昳丽绝美的青年，仔细瞧去，模样同他竟有八成像。
玄楼再次有知觉，便是五百年后。
他脑海中躁乱异常，掺混着杂音，一遍遍说着他最不耐烦听的佛揭。三界六道，十方法界，万法皆空，因果不空……
他似乎听到，电闪雷鸣，海水倒灌，天炸异象。
他似乎看到，高大奢靡的宫殿里，法力无边的四大修罗王将，貌美勾人的修罗女，恭谦地齐齐俯跪在他的棺椁前，口中一声声恭敬高喊道——
“恭迎吾主归位。恭迎吾主归位……”
玄楼静静躺在棺内，任由周身法力滔天袭地剧烈波动。
前世记忆如潮水般纷至沓来，刺痛地不断冲刷着他的识海。
继而，他忽然就明白了，为何怀黎上辈子由人界小道士身死，归位至神界之主后，会如同彻底变了个人，冷漠异常，绝情异常。
其实，放在任何一个人身上，但凡经历过万万年无数次转世，那些你死我活的爱憎悲喜，那些海誓山盟的小情小爱，同没有尽头的漫长岁月相比，着实连个过往云烟都算不上，根本不值得一提。
就像此刻的他一样。
“天劫浩浩，大难将至，阿鼻沸腾，圣战重启。”
“魂归来乎？魂归来兮……”
识海中金光庄重的阵阵佛揭之音，似铁柱撞金钟，又如道道惊雷，频频催促着他。
眼角缓缓滑落出最后一滴泪。
当作上辈子妄念终结。
许久，待那水痕淌干，玄楼缓缓睁开了眼睛。
魔界修罗主至此归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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