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沈惟舟现在穿的是一袭红衣。


    织云锦的大红上有金线勾勒出云纹佩络,明金与暗金交错,从袖口一直蜿蜒到袍角,透着一股低调的华贵。


    沈惟舟肤色白,长得好,正与这红衣相配。极稠丽的红逶迤在青年身侧,瓷白肌肤在光下隐约可见黛青色血管,乌发如墨用发带束起,易碎的脆弱感中带着几不可察的锋锐,偏偏气质又如同高山白雪水中明月,温润中带着一丝冷淡。


    生生叫人看呆了去。


    姬兰若也晃神于面前青年一瞬,反应过来后顿时恼羞成怒,失了面子的怒气中夹杂着藏在心底的嫉妒和占有欲。


    气自己身为公主怎会对一个如此卑贱的伶人之子惊艳。


    暗恨这伶人之子长得太过祸国殃民,竟然比她还要貌美许多。


    长得这般好看,让人忍不住想把他金屋藏娇,从此只能给自己一个人绽放颜色,或者是……把那张脸撕下来,毁掉!


    姬兰若面上略过一丝扭曲,娇媚的容颜因为恶毒心思而变得狰狞,她自己却毫无所觉。


    “来人!”姬兰若抬手,身上的首饰叮铃作响,“给本公主把他的衣服扒了!”


    “卑贱之子也敢在本公主面前穿正红,谁给你的胆子!”


    沈惟舟:?


    衣服不是他自己的,按秋琴的话来说,这是姬衡玉赏赐给他的。


    虽然对这份赏赐毫无兴趣,但昨晚的衣服已经被宫人拿走,他又不可能拜托晋国的人去拂云轩给他拿衣物,就只好穿上,等日后还人情时一并还了。


    姬衡玉来见他时他只穿着一身白色里衣,这套衣物是离开时才换上。


    人们总是对美人有格外优待的。


    就算是对沈惟舟不满的秋琴在看见青年一袭红衣绝艳的那一刻,面上的表情也满是失语,连说话都轻声细语了半分。


    但此刻,这份美貌在面前衣着华贵的女子眼前却成了最大的原罪。


    避开两个侍女的上手,沈惟舟微微后退几步,神色冷淡:“三公主认错人了。”


    自称本公主的女子是晋国三公主姬兰若无疑,沈惟舟并不了解这位久居深宫的公主,但看刚刚这位的言行,就不是个好说话的人物。


    懒得引起不必要的冲突,沈惟舟解释几句,就要礼貌告辞。


    但麻烦这种东西向来是主动找上门且甩不掉的。


    他想走,也要看这儿的主人想不想让他走。


    听到沈惟舟的话后姬兰若眼底满是不屑,涂着金粉豆蔻的青葱玉指隔空点点沈惟舟:“愣着不动干什么,本公主的话管不了你们了?给本公主扒了他的衣服!都是聋子吗!”


    本来因为沈惟舟一副神仙公子模样而犹豫的侍女们顿时认真起来,服侍姬兰若良久,她们都清楚公主生气起来是个什么下场。不少人被活活打死,连尸体都是喂了公主养的巨蟒,凄惨无比。


    沈惟舟自是不可能束手就擒,但如今这副身子实在是拖后腿,他无法精准地把握力道,下手没个轻重,闹到最后怕是会难看万分。


    青年神色冷了下来,看向姬兰若的眸子隐约闪着杀意。


    并未听说晋国三公主有多受宠,如果一定要将事情闹大的话,想必杀个公主也不算什么大事?


    就在这时,旁边一直面带疑虑的男子终于开口:“且慢。”


    姬兰若斜睨他一眼,却没生气:“干什么?”


    “三皇姐,弟弟之前听下人说那卑贱东西长的丑陋不堪,与此人实在是对不上,不若再等等看看?”晋国六皇子姬兰永言辞中对姬兰若很是亲近,“毕竟身在秦国,若是动了不该动的人,怕是会惹得秦国陛下厌弃,对姐姐不利。”


    姬兰若觉得此话有几分道理,还未回答,不远处就有人拽着一个灰扑扑的男人过来,动作十分粗鲁。


    他小跑着上前,一脚把低着头的男人踹倒在地,刚好落在沈惟舟身前。


    沈惟舟垂眸看他,只能看见细弱枯瘦的手指上密密麻麻的伤痕,还有逐渐氤氲在青石板上的血色。


    那人就这么匍匐在地,不动不说,悄无声息,像是已经死了。


    “奴才参见三公主,六皇子。”太监的声音尖利无比,却又满是谄媚,“这小混账不听话耽搁了时候,奴才已经教训过他,还望殿下们恕罪。”


    “真认错人了?”


    姬兰若不悦地皱眉,并不承认自己的错误,只是冷哼一声。


    错了又怎么样,左右太子哥哥都会护着她,只要不是惹到秦随,她在这秦王宫就可以横着走。


    都怪这个卑贱的东西。


    给姬兰永使了个眼色,满意地看着他起身朝那个灰扑扑的人过去,姬兰若的心情好了起来。


    一双紫金长靴踩上了那枯瘦的手掌狠狠碾压几下,男人发出几声闷哼,身体挣扎起来。


    “按住他。”姬兰永吩咐道,“冰水拿来了?”


    “早都准备好了,现在就用吗?”太监低眉顺眼,语气中带着兴奋和快意,显然是没少干这种腌臜事。


    “用。”


    一声令下,男人被从地上扯起来,强硬地被按住跪在了地上,姿势屈辱。


    沈惟舟这时看清了他的脸。


    左半张脸清秀却满是伤痕,颧骨处高高肿起,额角更是青紫交加,鲜血顺着流下;右半张脸像是被火灼烧过,肉桂色的皮肉新旧不一,深深浅浅坑坑洼洼,让人看见几欲作呕,可怖无比。


    他实在说不上好看,甚至当得起一句世俗眼光上的丑陋。


    但他的眼睛很独特,是墨绿色的,像是之前沈惟舟见过的波斯猫眼石,阳光洒在上面,晶莹剔透,很美。


    而此刻那双原本应该澄澈的眸中没有半分属于活人的感情,全是麻木和死寂,如同一个知道自己既定命运的提线木偶,只等着死亡的到来。


    沈惟舟看着对方这幅样子,有些眼熟。


    【当然眼熟。】


    系统气呼呼的。


    大雪已经过去,再过一个月就开春了。


    但尽管如此,气温仍是隆冬腊月的冰寒,别说是冰水,就是普通的水浇在人身上,也能让人感觉到深入骨髓的寒意。


    看着太监提起装满冰块的木桶朝那人走去,沈惟舟唇瓣微抿,眉眼恹恹。


    他不喜欢多管闲事,但也做不到无动于衷。


    “等一下。”


    沈惟舟温声制止,不卑不亢地问姬兰若。


    “请问三公主,这个人犯了什么错?”


    姬兰若美目中满是讶异,似乎是没想到她都不找沈惟舟的麻烦了,沈惟舟还为了一个玩意儿自讨无趣。


    世家望族中断然不会出现这种没眼色的人,姬兰若一下子就猜到了沈惟舟的出身平平,跟秦随关系想必也不是很大。


    这下顾忌全无,姬兰若笑得花枝乱颤,指指跪下那人。


    “其母卑贱,身为伶妓却勾引主人,他的妹妹更是屡次冒犯于裴世子。”姬兰若嫌恶地掩嘴,“一个伶妓之女也敢肖想裴家尊贵的世子,可笑。”


    听到妹妹,男人木然的眼珠终于动了动,眼中流露出刻骨铭心的仇恨。


    “……”


    他徒劳地张嘴,似是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的舌头被割了。


    沈惟舟手指微动,眼神愈发凉薄。


    “他娘死了,他妹妹不见了,他自己在路上跟过来非要讨一个公道——他的公道跟本公主何干?”姬兰若笑容天真,眼底满是讥讽,“本公主只是告诉她裴世子会去栖凤林,裴世子当然不会去那种地方,他妹妹去没去本公主哪知道。”


    “下/贱东西还毁了三姐姐最喜欢的绮罗裙,不把他杀了都是三姐姐心地善良。”姬兰永从太监手中接过冰桶,朝男人兜头浇下,“冒犯天威,理应如此。”


    “够了。”


    沈惟舟抬手拦住姬兰永的动作,神色平静:“既是如此,在下身边还缺个干些粗活的仆役,不知两位殿下可否割爱。”


    姬兰永面色古怪:“你要他?”


    沈惟舟:“是。”


    “007,帮我想个理由。”


    系统斩钉截铁。


    【他衬你好看。】


    众人只见如谪仙般的青年微微颔首,声音清冷:“我不喜欢长得好看的。”


    言外之意,就喜欢长得丑的。


    没见过这样美丑不分的,周围有人笑出了声,又马上憋回去。


    姬兰若不傻:“你想救他?”


    沈惟舟不置可否:“还望公主割爱。”


    姬兰若闻言美目一转,扫了眼跪着的男人,又看向沈惟舟:“本公主今天心情好,你跪下给本公主磕头认个错,你和他,就都可以走了。”


    “……”


    灰扑扑的男人匍匐在地,紧紧咬着牙根,手指几乎要插到青石板里。他因为寒冷和折磨脑袋嗡嗡作响,但在场的所有人所有话他却听得清清楚楚看得明明白白,像是一把钝刀割肉,生生刻在他的心上。


    不加掩饰的恶意,赤/裸裸的羞辱,明明是正午艳阳高照,沈惟舟却只觉得如坠冰窟。


    倒不是因为姬兰若的话,而是因为好巧不巧地,他体内的毒发作了。


    不能再浪费时间,要不然就会暴露他体内说不清的毒。


    沈惟舟径自拉面前的男人起身,心里一瞬间想过无数种脱身办法,又一一否决。


    男人浑身湿淋淋的,血污与尘土沾了满脸,身上散发出难闻的气息。


    他猫眼石一般的墨绿色双眸盯着面前修长白皙的指骨良久,缓缓地把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他弄脏了沈惟舟的手。


    “对他人百般解读和羞辱,并不能让我了解到他人的不堪,只能让我看到一览无余的你自己。”


    沈惟舟并没有过多关注自己救下的人。


    他轻咳几下,眉眼极尽温柔,轻描淡写的寥寥数语,字字诛心。


    “公主,别把自己变得这么难看。”


    【直白点说,就是别给脸不要脸。】


    姬兰若没听出言外之意,但想也知道这不是什么好话,顿时就要发作。


    可沈惟舟下一句话立时把她生生定在了原地。


    “太子殿下,看了那么久的戏,也该出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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