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如果说云文雯的琴音是哀,是兵临城下、没有援军的绝望,是亲人在自己眼前被屠戮,是城破后生离死别,然后一切归于尘埃,那沈惟舟就是于千军万马中突兀杀出的一柄长剑。
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
一人一剑,从远方而来,杀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于是渐渐地,绝望的情绪不知何时一挥而去,有人拿起了丢下的刀,有人抱起还沾着血迹的矛,每个人都坚定地站到别人面前,每个人都无畏地开始冲杀。
如若一定要死,那也要死在城门前,要死在所有人的前面。
身后是家,身后是国,身后……不能退!
拼得十万头颅血,须把乾坤力挽回!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肝胆相照,死生同,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
杀!
风雪客的琴音被沈惟舟弹出肃杀的厚重感,战场上的一切仿若身临其境,马蹄踏起的尘土飞扬,嘶鸣声伴随着厮杀声,不断有人倒下,又不断有人站起来,鲜血染红了衣裳,染黑了黄土,大漠孤烟,长河落日,那是鲜血的颜色。
殿内的武将一口饮尽杯中酒,双目通红,大喝一声“好!”,激动之下生生捏碎了酒樽。
没有人指责他,文臣老泪纵横,口中喃喃“吾死国生,虽死犹荣”,提笔时稳稳当当的双手此刻颤抖得厉害。
纨绔们此时也满是震撼,皆满目失语,思绪万千。
他们的感受或许没有亲历过战争的人更深,但他们此刻却清晰地感受到了胸口的那番热血,那种保家卫国,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的铮铮铁骨心。
沈惟舟没有打破云文雯的意境,他只是参与了进去,他近乎平淡地叙述着自己的想法,明明一身病骨沉疴,手下的琴音却充满凌厉。
虽千万人吾往矣,不外如是。
云文雯在沈惟舟拿到琴的时候就心头一跳,一种不好的预感就浮了出来。
她想过沈惟舟琴技很厉害,但没想到会是这样,寥寥几下勾勒,直接把她之前的意境当做跳板,直接让她溃不成军。
有什么用呢,她的琴,袁孔朔帮她作弊的长笛擂鼓,还有后来参与进来的琵琶唢呐萧音……统统都给沈惟舟做了陪衬。
哪怕再挣扎,都被沈惟舟的意压得死死的,只能顺着他,去圆满这场战争,去完善这首他随手而为……却注定千古流芳的无题曲。
云文雯苦涩一笑。
她输了。
输得彻彻底底,哪怕是用了不正当的手段,她也输了。
想通了之后她反而释然,没有顺着袁孔朔的意思直接罢手,她仔细听了片刻,素手一挥,用自己的所学所感去帮沈惟舟完成这首曲。
云文雯没停,那剩下的人自然也不敢停。
于是大殿中出现一幅奇景。
身量修长的青年红衣潋滟,脊梁挺得笔直,墨发如云束起垂在身后,眉如远山,乌发雪肤中有一种惑人的艳色,偏偏气质清冽如长剑,干净明朗,可斩春风。
他长睫微垂,轻抚琴弦,对面数人则以一衣着华美的蒙面女子为首,看似针锋相对,实则曲低而附,为他伴奏。
直到一曲终。
“嗡——”
给这曲无题画上一个句号,沈惟舟微微松了口气,眉眼间显出几分倦怠。
殿内一时安静,众人还沉浸在曲中出不来,亦或是不想打破这份安静,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
良久,云文雯起身抱琴,给沈惟舟行了一个礼。
“我输了。”
“此曲当属第一,实至名归。不知公子可否抬手,愿意为其赐名?”
此话一出,众人如梦初醒,殿内顿时热闹起来。
“好,好啊!可惜此子看上去身虚体弱,不然我定要让陛下给一个恩典,让这小子跟我上边疆打仗去!”刚刚激动之下捏碎酒杯的武将连叹可惜,眼里满是尚未褪去的回忆与热血之情,更深处可见几分怅然。
一位文官面露赞叹,语气中满是不忍:“陛下手中的人你也敢想,不要命了?”
“这有什么,陛下几天就腻歪了也说不定,单凭今日一曲,老夫保他一命!”
“……”
看着周围的热闹,袁孔朔面色阴沉,狠狠瞪了那群纨绔一眼。
丢人!净给他惹大麻烦!
纨绔们自知理亏,消停不少,云文雯还在那儿站着,仿佛不要一个名字不肯走。
“刚刚是文雯糊涂,技不如人,文雯甘拜下风。还望公子海涵。”
沈惟舟沉默片刻,没有回答她的歉意,而是留了三个字。
“破阵曲。”
“破阵曲?”云文雯看着青年修长挺拔的背影,低声喃喃,“此曲名为……破阵?”
时候不早,看完这场热闹,又看着燕国的一群人半是后悔半是憋屈地给自家陛下认罪,众人乐呵呵地散了。
风雪客还到卫寻清手上,沈惟舟听着周围的嘈杂,困意更甚。
“五场,五株药材,还有太医院的药随我用,”沈惟舟提醒了一句,“谢陛下。”
秦随看着面前那人因为困倦而显得乖巧温软的眉眼,突然起了些恶劣的心思。
“还不行。”
沈惟舟顿时困意散了一半:?
过河拆桥翻脸不认账?
美人不太高兴地抿抿唇角,犹豫了片刻,还是没把那句“狗东西”骂出口。
他微微凑近秦随,小声道:“我们说好的。”
我们。
这可真是个新鲜词儿。
秦随从来不是个委屈自己的人,他想干的事,想做便做了。
于是帝王轻笑一声,微微俯身,在面前人有些慌乱的反应下将他一把打横抱起。
沈惟舟突然腾空,双手下意识勾住了秦随的脖颈。
两个人的距离瞬间拉近,近到再一次呼吸交错,心跳可闻。
真是暧昧又危险的距离。
沈惟舟的指尖轻轻划过秦随脖颈后的凸起,脑海中一瞬间闪过数十种杀人方法。
保证一击致命,让痛苦最小化。
而秦随……
“朕保证,你杀不了朕。就算你能杀朕,朕死了,你也活不过一刻,这个大殿就是你我的合葬之处。”秦随在众人面前对沈惟舟极尽宠爱,两人额头相抵,亲密无间,“你大可以试试。”
沈惟舟兴致缺缺地收回手。
他没武功,懒得费事。
“药会给你,但你最近得陪着朕一起……你已经被推到了明面上,你的背景都远在千里,救不了你,只有呆在朕的身边——”
“只有朕能保住你。”
明白,想演一出昏君美人的戏码。
无视周围的人或惊诧或嫉恨的眼神,沈惟舟被秦随一路抱着,窝在男人怀里昏昏欲睡。
反抗不了那就先接受,反正最多两个月他就死遁,这狗皇帝有什么计划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各有所需,勉勉强强也算公平交易。
清楚地知道秦随只是在利用自己,沈惟舟心安理得地睡了过去,安安静静地扮演好一个花瓶美人的角色。
秦随听见怀里人的气息归于平稳,原本稍快的步伐变慢,手上的动作也更加小心。
“这也能睡。”秦随冷嗤一声,“毫无警惕之心。”
墨发垂下,瓷白得仿佛一掐就断的手腕露在外面,清晰可见其上黛青色的脉络。红色的流苏和黑色大氅交织在一起,帝王小心翼翼地把人护在自己怀里,两人的身形在深沉的夜色中隐去。
两人的身后跪了一地,在所有人都没注意到的角落里,还有几道身影正挺直站着,目送那两道人影离去。
姬衡玉面上含笑,轻摇折扇:“盛空阳?李修沅?破阵曲?”
“有趣。有趣。”
“我们会再见面的,对吧?”姬衡玉展开手上的字条,看完之后一捻,纸张在手上化为齑粉,“沈惟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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