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附近豪富显贵的别墅内正办夜宴,正为此燃放烟火,还是今年官府,终于意识到社日的烟火盛会,当与真正在田间劳作的农人同享,遂将燃放烟火的地点,改在了郊外,恰好离她住处不远?
慕昭不知是哪种可能,也无意深究,只是悠闲地倚在门畔,尽情地欣赏这漫天芳华流转。这一夜的璀璨烟火,不仅落在她的梦中,也落在往后数日她的指尖笔下。她以此为灵感,填制新曲,几日都未出门,天天自得其乐地窝在小院中,钻研曲调、拨弄丝竹。
是着实清静自在的几日光阴,不但端王孙与大公主俱未有用心险恶的纠缠之举,就连舅舅舅妈也未登门打扰。其实依舅舅舅妈本性,应是会上门督查她究竟是否有为表哥向“陶侍郎”行卷的,可他们竟然一直没来小院,不知是被何故绊在京中。
不来最好,她乐得清静自在,专心填制新曲的日子里,唯一需要分心去想的,就是是否要上京兆府,状告端王孙。慕昭安静度日时,京中慕家却像是炸了锅,因春闱已落下帷幕,而慕家公子慕衡竟名落孙山,不仅未能考中一甲,甚至连个排名最末的进士都没捞上。
未中一甲,或还可说是山外有山、时运不济,但依明远之才,竟连个排名最末的进士都没中,那绝对是有人故意使他落第。这人自然是春闱主考官之子——端王孙宁绍,而宁绍之所以要如此做,也定是因外甥女根本没去“陶侍郎”府上为她表兄行卷,是外甥女将端王孙得罪狠了,端王孙就如当日派人来威胁的那般,迁怒于慕家,令明远榜上无名,使明远十几年来的寒窗苦读,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
多日来的焦虑与担忧,终究成了眼前令人心痛绝望的事实。悲恨交加的徐氏,想着当日在京郊小院时,外甥女是如何信誓旦旦地向她保证,“记着表哥的好”,“定会去‘陶侍郎’府上行卷”,越想越是怒恨填膺,像若外甥女此刻在她眼前,她能气得扬起手来,狠狠地扇她几巴掌。
就算真有恶鬼在道上作祟,就算通往京郊小院的路上横着鬼门关,今日她也必得去往那里,去找外甥女算账!徐氏将眼泪一抹,红着一双眼就冲出门去,令下人速备马车。慕彦章向来在名利大事上与妻子气味相投,这时自然与妻子所想相同,也恨咬着牙上了马车,同去兴师问罪!
慕衡并非自傲之人,不会仅因自己落第就怀疑本届春闱不公。他在为落第一事失望难受之余,之所以心中会忍不住有此疑思,是因今届中榜的世家子弟人数远高于往届,甚中有几个人,他在国子监读书时有过交集,知道那几人才气极平庸,除非本届科考举子的整体水准,远远逊于往届,否则那几个人,是绝无可能高中进士的。可若真远远逊于往届,缘何他这解元,竟连个最末的名次,都没能考上呢?
暗怀疑本届春闱实有舞弊之事,为此默默思索良久后,慕衡欲向父亲道出心中疑思,可抬起头来,却见之前还在堂中唉声叹气的父亲同母亲,都不知到哪里去了。
他疑惑地问向两个妹妹。大妹妹慕婧容只说是“坐车出去了”,而后就似因有所顾忌,欲言又止地垂下目光。二妹妹慕妙容则似心胸明敞地没什么顾忌,直接接着她姐姐的话道:“应是去找阿昭表妹了!”
一听二妹妹提起表妹,慕衡就似心头忽被刺了一针,暗暗泛起隐痛。原还想着定要考中一甲,而后在簪花游街时,策马至郊外,将表妹接回府中,将那对琉璃耳坠再送给她,向她道出自己深藏心底多年的情意,却未想到一场春闱后,莫说高中一甲、簪花游街,他连个进士都没考上!
于心底深深自嘲一声后,慕衡忽然反应过来,心中涌起更多的不解。父母亲不应正为他的落第,伤心地无暇理会外事吗?这时哪来的精神,出城去找阿昭表妹?又为何偏偏要在这时候,特意去找阿昭表妹?!
“他们这时去找表妹作甚?”虽不明所以,但慕衡心头下意识浮起惊疑不定的警觉,他神色冷凝地盯看着两个妹妹,沉声逼问:“你们是不是都瞒着我什么事?!”
慕婧容从未见过兄长如此冷脸,不禁因愧惧低头。她颤唇欲语,但心中挣扎片刻后,仍是利益计较一如既往地占了上风。她不甘兄长就如此落第,不甘整个慕家或都将受表妹连累,成为端王孙的眼中钉,仍希望父母亲去京郊寻到表妹后,事情能有转圜之地,而最终在兄长冷严的目光下,抿着唇没有言语。
慕妙容则想不了姐姐那么多,她自觉也没什么需要惭愧的,在兄长冷眼向她看来时,径直白说道:“我没想瞒着哥哥!是父亲母亲和姐姐,都不许我告诉哥哥半个字,要不然前段时间,我怎会被送到外祖母家住呢?!”
她这张嘴,一旦开讲,就像开了水闸停不下来,紧接着就将阿昭表妹被端王孙看上、端王孙曾派人来家中暗暗威胁的事,都抖说了出来。
慕衡自是闻言色变,眉眼间尽是焦灼的冰冷。他立时明白自己落第的因由,明白父母这会儿去找表妹是要做什么,心忧如焚地一刻也耽搁不得,急拉着二妹妹要出门坐车赶往那里,让二妹妹路上再跟他细说。
刚拉着二妹妹迈出厅堂,就见先前低头不语的大妹妹拦了上来,她紧紧抓着他的手臂,目光流露着忧灼的恳切,“莫说父亲只是个从七品的小官,就算真是紫袍玉带的达官显贵,也是不敢轻易得罪端王府的。我们这样的人家,许在一般人看来有点地位、有几个钱,可在端王孙这样的天潢贵胄面前,就如草芥一般,他略动动手,就可将我们打下深渊。也许他怒气未休,不止要害你落第,还要对慕家下手,若他真对慕家下手,我们一家人要怎么办呢?!”
“妹妹机敏聪慧,总在利益诸事上想得清楚,可却有曾想过,阿昭表妹也是我们的家人,想过她叫了你八年的姐姐!”兄长怒视她的目光是从未有过的严厉,他一把将她用力推开,临走前最后剜看她的一眼,几乎冷如刀锋,“你是她的姐姐!”
那充满怨责的冷厉眼神,简直像刀子剜刺在她的身上。慕婧容眼看着兄长和妹妹急匆匆地远去了,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锦绣铺陈的厅堂中,耳边犹回响着兄长的怒斥声,两手紧紧地攥在一处,心也像拧绞得不成形状,五味杂陈。
因之前前往京郊小院的路程,总跟鬼打墙似的,困难重重难以抵达,慕彦章与徐氏原以为今日这一去,路上必也要遇到重重险阻,谁知竟是一路顺风,马车自出城后一直是平安行驶,半点怪事也没遇上,直接顺畅地抵达了外甥女所住的小院。
无暇去想为何之前千难万险而今日这般顺畅,心中已被怒恨填得满满当当。也不去想自己先前是如何算计亲妹遗孤,如何盼着外甥女能紧紧攀抱住端王孙这株大树,好叫慕家跟着乘风而起,慕彦章径将现下明远落第,直接归结为是外甥女引来的祸事,认定外甥女是个祸水。
事已至此,明远只能寄希望于下届春闱了,现在要做的事,就是赶紧抚平端王孙的怒火,莫让端王孙继续迁怒于慕家其他人。若外甥女再惹怒端王孙,恐怕不仅明远未来永远无法中第,现在他的从七品官职也要不保了。他们这样的人家,在端王孙眼里看来,还不就是脚下的蝼蚁,随意一踩,就永无翻身之日!
外甥女必得为她招来的祸事负责!慕家好吃好喝地养了她这些年,她必得要报恩!如果她不肯主动去谢罪,那他就命人将她绑了,送到端王府去!慕彦章心内已恨得咬牙切齿,而在面上依然不做恶人,由着妻子徐氏“冲锋”在前,气势汹汹地冲向从室内走出的外甥女。
慕昭一见舅舅舅妈这兴师问罪的架势,再算日子想到春闱已经结束,就猜知定是表兄的科举出了问题。
只要这一世舅妈清清白白地没向主考官行贿,后面皇帝查完科举舞弊、再开春闱时,表兄定能凭真才实学高中的。对此慕昭半点不担心,在这会儿舅妈将表兄落第的过错全都推在她身上时,也只是噙着笑道:“原来舅妈是要我送诗文给端王孙吗?那为何那天找我时不如实说,反要谎称是陶侍郎呢?舅妈既先待我不诚,为何此刻要责我不诚呢?”
徐氏正被这句堵住,脸上有点挂不住时,又见慕昭笑看向她身后的慕彦章道:“舅舅人既来了,怎不说句话?怎地由着舅妈冲在前面?若舅舅总喜欢缩在人后,那这慕家家主,不如直接让舅妈来做好了。”
慕彦章听外甥女这话阴阳怪气的,似在讽他为人伪善沽名,暗恼得差点撕了一贯的稳重和善面具。他强忍着压下怒气,依然是往日的好舅舅作态,似大度地不理会晚辈的讥讽,只是为爱子落第一事,情急下语气严冷道:“不管怎么说,是因你先招惹了端王孙,你表兄才会有此一劫。纵不论你表兄素日待你的千好万好,单从事情的起因和情理上讲,你也该为你表哥逃过此劫,尽尽心力。”
外甥女淡笑着看着他问:“舅舅想要我怎样尽心尽力呢?”
慕彦章冷道:“自是要你向端王孙谢罪。”
本来见外甥女今日一副语含讥刺、反骨暗露的模样,以为她绝不肯主动谢罪,势必是要动粗了,谁成想他这话刚一落下,竟就听外甥女爽快应道:“好啊。”
慕彦章与徐氏一时都没反应过来,愣愣地见外甥女径就走向院外马车,回首笑朝他二人招呼道:“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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