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官显贵自有消息通灵的耳目渠道,尤其是有关皇室宗亲、文武重臣的丑事非议等,一旦在光天化日下闹将出来,便传得比风还快。长安城普通民众还不知京兆府衙发生何等惊人之事时,燕王宁恪即已通过耳目网,先一步知悉此事,并为此狠狠吃了一惊。
竟敢上京兆府衙奋击登闻鼓,只身状告端王世孙宁绍,燕王起先为此在心中惊叹不已,不知她哪里来这样一往无前的孤勇,后又想起那一日雨中初见时,她执刀对抗端王孙的坚毅神情,又觉她确实能做出这样的惊世之事来,她骨子里有此血勇,若有谁人将她逼至绝境,她不会对那人屈膝求饶,只会拼死举起刀来,力求给对方致命一击。
虽是草芥出身,却敢对抗天潢贵胄,燕王敬叹她的勇气,但也为她感到担心。因她所对抗的,不是普通的皇亲贵戚,而是端王孙,是端王孙背后的老端王与端王府。
老端王是他曾祖景宗皇帝的弟弟,不仅是如今皇室宗亲中辈分最高的长者,且还并非闲散宗室,曾真正握有实权,在景宗朝元徽变法时是保守派的核心人物,与当时的御史林柏舟并驾齐驱,在他父皇少年登基的最初几年,老端王在朝中的地位,更是几同于摄政王。
纵然后来因年迈体弱离开朝堂,老端王依然是皇室宗亲势力的首领,其在朝堂几十年深耕下来的枝蔓缠结的庞大势力,并不会因他离开朝廷就退散干净。近年来老端王人虽不在朝中,但他的影子却还可说是若有若无地笼飘在朝堂上方。去岁父皇御驾亲征时,为稳定朝堂、安定人心,还特请老端王出山,与恒王、侍中韦居道、中书令林桐思、尚书令郑元同等,同时临为总理大臣,辅佐太子监国。
按理来说,这样一位位高权重、精明强干的老王爷,不该教出如此不成器的孙儿来,但老端王偏就在后嗣一事上十分福薄,他本共有九个儿子,但中有六人早夭,未能活过十岁,现膝下只有三子,且这三子的子女里,只有世子的儿子宁绍,身体康健地长大成人。后嗣稀薄至如此地步,以至世人私下都不禁议说,端王府风水不好,有碍子嗣云云。
宁绍虽是老端王的孙辈,但按当世人普遍为人父为人祖父的年纪,比宁绍年长半老端王,都可做宁绍的曾祖父甚至高祖父了,如何会不溺爱这根独苗,又如何会不在知有人状告宁绍时,用尽一切手段,维护爱孙?!
若只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告成了只需罚些银钱也就罢了,但慕昭现正告的三件罪状,若真能件件都告成,宁绍不死也得脱层皮!老端王对此如何会坐视不管,定会动用所有权势去堵慕昭的嘴,甚就径将慕昭摁死在端王府的权势下,叫她永远说不出话来。
一壁担忧慕昭如此冲动行事,会有性命之忧,欲出手相护,一壁理智又清醒地告诫他,不可与端王府正面冲突。老端王在他和太子的东宫之争中,尚中立没有选站任何一方,若他此时为慕昭得罪老端王,岂不是径将端王府势力,全都推向太子,这无异于为他自己通往东宫的道路,横添绊脚石。
不只有他盯着京兆府的事,东宫那边,应也收到慕昭状告端王孙的消息了。也许他不必如此担忧,那一日慕昭遇险时,不就有势力在他之前出手暗护,应是随后赶来的太子,所派的人手吧。太子……他的这位异母兄弟心性柔善,也许会在知悉此事后,似那日亲自赶至京兆府,为慕昭坐镇。
会吗?太子柔善但不愚蠢,不会想不到若如此做,就似在打端王府的脸。平日里派些人手暗护,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只是顺手为之的小事而已,算不得有多要紧,在真正事关自身的利益大事上,太子还肯为慕昭出头吗?太子对慕昭,究竟是存着怎样的心意?
正犹疑思量、举棋不定时,燕王忽听亲卫凌风来报,道说是太子殿下已驾至京兆府,言称要观摩京兆府尹审理案件。燕王为此心头一松,而后又是一沉。松快是为慕昭与端王府,下沉却也是为慕昭与端王府。
太子前去坐镇,一来京兆府尹定不敢罔顾实情,径就包庇端王孙,给慕昭定一个“诬告”的罪名,二来太子虽说只是观摩,但明眼人都看得出太子这是为了监督京兆府公正办案,太子这时明晃晃地站在了端王府的对立面,相当于直接断了未来有可能的端王府支持。
似是对他皆有利的,但,一想到那日慕昭与太子有说有笑的离去背影,他心头就难掩酸涩。慕昭本就近太子而远他,若在这等大事前,太子挺身相护而他明哲保身,岂不是要将慕昭推离他更远……
且,太子既用此举,直接与端王府划清了界限,若他一味不动,没有半点表示,倒显得他与端王府背地里有所勾连似的。有关父皇究竟是如何看待端王府,他这些年一直捉摸不透,但从为人君的角度思量,身为帝王的父皇,定不愿见皇子与朝堂势力勾连过深,不愿见他的儿子,与端王府关系“好”到在操弄春闱这样为祸社稷的大事上,还站在一条线上。
其实真正决定他是否能做储君的,不是有多少皇室宗亲、文武重臣支持,不是他的名望在天下人心中有否高于太子,甚至也不是他个人的文韬武略能否肩负起万里江山。真正决定此事的,只有一个因素,那就是父皇的圣心。他当万事顺从父皇心意,不做任何有违圣心之事,他是父皇的儿子,纵固然需要结交拉拢朝堂势力,但与父皇之间的关系,当亲近超过这世间任何人,切不可本末倒置。
缘何想当储君,自是因他想做大周皇帝,他自信可以做好大周皇帝,他那生来就是储君的太子弟弟,根本不适合这个位置,他自信可以比太子做得更好,甚至他心底有种感觉,若他做了太子,反是解脱了这位心性柔善的弟弟。
欲为至尊的心念,从他记事起,就已根植在他心中,就算没有长兄痴愚、太子病弱、母妃与裴氏在后支持、父皇似是偏爱等种种现实因素,他也会想要入主东宫,有朝一日登临大宝。追求至高权势的欲火,似自他生来就在他心头暗燃,除了那日与慕昭在细雨中相逢时,似被那漫天濛濛烟雨飘熄了一阵,从未有一刻停歇过。
终是驾至京兆府,而在那之后不久,燕王就庆幸自己赌对了选择。因他人刚也言称观摩、坐定不久,即有宫中内官奉父皇手谕至,令京兆府尹吕德度秉公审案执法。
父皇终是要正面压制端王府了,他这一步,虽暗含部分男女私心,但也算是走对了,不与父皇圣心相违。燕王在庆幸之余,也忍不住要疑心,太子是否不仅仅为护慕昭而来,是否有因身在宫中、离天子更近,比他先一步揣摩到父皇有意收拾端王孙,而无所顾忌地早一步迎合圣意,前来坐镇京兆府。
既已明确父皇圣心,燕王也无所顾忌,早在端王孙对慕昭觊觎纠缠时,他就有心收拾其人,命亲信在暗中搜集了从前端王孙作奸犯科的不少罪证,只是他那时不明悉父皇对端王府的态度,是否还是一如既往地厚待宽容,遂未急着放出而是静伺时机,而今,时机已至,尽可以此助慕昭一臂之力了。
慕昭的这惊世一告,京兆府在天子手谕督办、太子与燕王曾同堂观摩的压力下,所秉公审案的最终结果,不仅震惊了世人,也使燕王吃惊。不但状告端王孙的三条罪状全部成立,甚至慕昭这一告,还牵出了端王世子,牵出本届春闱受贿舞弊这一大案。
端王孙与端王世子所犯,俱是不可赦的死罪。最终,是老端王拿出当年景宗皇帝赐予他的丹书铁券,求请天子饶他儿孙一死。老端王与景宗皇帝虽是异母兄弟,可却与景宗皇帝兄弟情深,在当年景宗皇帝夺嫡时,为兄长几度出生入死,因从龙之功无人可匹,而得此丹书铁券,并得到景宗皇帝允许端王府世袭罔替的特别恩典。
丹书铁券下,最终的审判结果,是端王世子与端王孙,虽免一死,但皆被废为庶人,流放三千里。端王府虽被特许世袭罔替,却一下子世子世孙皆无,老端王虽仍有两个庶子,但这两子却都没有活到成年的儿子,端王府空有世袭罔替的恩典,却瞧着像只剩下一位垂垂老矣的老王爷,就要后继无人了。
当老端王为救儿孙性命,拿出丹书铁券时,燕王才似惊觉父皇用意。过去的二十年里,父皇对端王府的礼遇隆重、赏赉丰渥,不是厚待,而是麻痹,不是宽容,而是有意纵容。
如果父皇冷待端王府,端王世子与端王孙,就算天生为人跋扈,在皇权之下,也会小心瞧着皇帝眼色行事,多少谨小慎微一些,断不敢如此放肆。
多年来,父皇纵长了端王世子与端王孙的跋扈气焰,并在去年御驾亲征前,似是朝中无人可用的,以晚辈身份,恭请老端王出山辅佐太子监国,更是使端王世子与端王孙,心高气傲地不可一世,以至今年竟连操弄春闱这等大罪,都敢犯下。父皇终是逼出了端王府的免死符。
燕王由春闱舞弊,深思至皇权朝堂,而普通世人,则不会想得这样深远,他们所日夜惊叹的,是那个名叫慕昭的小娘子,不但竟真扳倒了端王世子与端王孙,而且似与燕王、太子关系都不一般。
一时之间,慕昭之名传得天下无人不知,为她竟真能将端王世子与端王孙拉下马,也为她似与两位皇子关系匪浅。世人总爱谈论风花雪月,见这三人年纪相仿,小娘子生得貌美,两位皇子又都尚未有妻妾,岂不要在茶余饭后,就着或会有的知慕少艾一事,闲话一番。慕昭,这位昔日少有人知的寒门少女,一时成了长安城首屈一指的大红人。
对这位大红人,慕彦章夫妇是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起先见她竟敢状告端王孙时,生怕被连累死的慕彦章夫妇,恨不得外甥女直接暴毙在京兆府衙大门前,后见太子与燕王皆为外甥女驾至,见外甥女竟真告倒了端王孙,听着世人议论外甥女与太子燕王关系不一般,或会成为其中一位的姬妾,他们有心奉承巴结外甥女,可想着之前已同外甥女将脸撕破,是怎么也巴结不起来的了,俱在心中后悔不迭。
慕昭无暇理会舅家如何悔断肝肠,她只为除去端王孙这一心头大患,终于松了口气。在这件事上,她除了要感谢燕王、太子等,还要感谢一个人,那就是言先生。
若非言先生向她透露天子对端王孙不满,且鼓励她去京兆府击鼓鸣冤,她恐怕还在犹疑不前,未能迈出这一步,也就未能把握好时机,彻底解决端王孙的觊觎骚扰。
想要好好感谢言先生,可她与言先生的往来,要么是言先生亲自上门,要么是言先生派家奴傅瑞上门,她还从未主动寻过言先生,都不知他家宅具体位于何处。
可去教坊寻言先生!内教坊云韶府在宫中蓬莱殿侧,而外教坊则在宫外光化门北。言先生只是从九品谐音郎,日常应在外教坊供职,她可直接过去找他,向他表达谢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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