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得庆幸的是,皇帝似是真嫌她手脚粗笨,没有命她服侍穿衣,抬手拿起她捧呈的衣袍,利落地抖开,自己穿了起来。
慕昭边听着皇帝窸窸窣窣的穿衣声,边默默地垂眼低头看地,煎熬地盼着皇帝快点将衣裳穿好,盼着这所谓的伺候更衣之事快点结束,盼着自己在这事完后,就可以离开紫宸殿,不必再待在皇帝身边。
心中期盼之意愈发急切,时间流逝得就愈是缓慢。不知是因暮春时候,这帷幕围拢之地着实有点闷热,还是因皇帝刚强的身体散发着热度,还是她自己心内感到煎熬,太过紧张,慕昭感觉这破地方越发憋闷,使人呼吸不畅,再待下去,面上都要出汗了。
皇帝边缓缓地理扣着衣襟,边垂眼看着身前低首不动的少女,看她身着的女官衫裙衣领处,微露出的一段雪白脖颈,不知是因此地有些闷热,还是因她自己心中紧张不安,她白净的肌肤下正浮染淡淡桃花色,这缕诱人的薄红如云霞熏染,使她玉白的耳垂盈满了鲜艳的血色,剔透而细腻,仿佛低首轻轻一抿,真能抿出衔香的血珠来。
皇帝知自己不能再看,不能再与她待在这处帷幕围拢的空间中。这地方太过狭小封闭,盈满了她的活色生香。她肌肤上的薄红艳色,她衣发间的清甜香气,她轻吐出的温热气息,丝丝缕缕如织成一张罗网,能将他长久地缠腻在这方小小的天地中,好像若再不走,许就走不了了。
皇帝加快动作揽衣束带,撩开帷帐,就大步走了出去。慕昭在微一纠结迟疑后,自然只能默默跟随。她随皇帝走离寝殿、走至外殿,见原先一片狼藉、浮着茶水茶叶末的紫檀大案,已被宫人收拾干净了,御用的文房四宝、政事奏折都按原先位置放着,而那几本被茶水泼湿、无法挽救的奏疏,正被拿在御前总管傅秉忠手中。
傅秉忠悄朝她看了一眼,捧着湿奏疏,趋近向皇帝道:“陛下,这几道奏疏字迹已湿染难辨,奴婢等想尽法子,也无法使之复原。”
慕昭闻言默默垂眼低头,眼角余光见皇帝未对傅秉忠的话有什么反应,就只是略微挥挥手,令傅秉忠等宫人退出紫宸殿。她悄然眼热地瞥看着其他宫人退走的身影,心中也想跟着走时,却听皇帝单对她吩咐道:“过来。”
御命如山,慕昭只得默默地挪近御案。坐在御案后的皇帝也不看她,眼睑低垂,看不出半点圣心,慕昭就只见他一只手拿起一道折子,一只手朝案上砚墨微指了指道:“研墨,将功补过。”
总比伺候更衣好,慕昭微挽起衣袖,揭了案上的金漆螭纹砚盒,施水在松花石砚堂中,从墨盒里随拿了一方琴式墨锭,缓缓按旋着研磨起来。
因皇帝似是在认真批看奏折,无暇也无意再寻她的麻烦,慕昭也就将伺候更衣时的忐忑不安,渐渐放下,如先前悄看起皇帝的字迹来。皇帝的字迹,确实与太子十分相似,并在形韵上要胜过太子,太子所说的习自父皇,并不是一句戏言。
甚至,如果此刻将皇帝的字与太子的字放在一起,她有可能还会一时错觉,觉得皇帝笔下字迹,更似她前世的挚友乔小姐。但那是不可能的,皇帝怎可能是前世的乔小姐,她之所以会有此种错觉,许是因皇帝批奏折时落笔随心所欲,而太子在写功课时因知父皇要审看不免落笔时小心局促,字迹也因而微有凝滞之感,不似前世他在书信中与她畅所欲言时,下笔随心畅快、落拓不羁。
一边缓缓捻转着墨锭,一边悄看着皇帝笔下奏折,慕昭渐将字迹的事放下,转而认真看起奏折的内容来,不觉看得入神。
皇帝自然不是一心扑在奏折上,身边少女的一举一动都落在他的眼里。这时他注意到慕昭在偷瞄折子,想起他以言先生的身份同她相处时,她曾无拘地同他聊说了不少古今政事,她对朝事自然是感兴趣的,这时有机会当然要悄悄瞧一瞧。
倒也未往旁处想,皇帝这时只觉心中发酸,想他一九五至尊,在慕昭那里,还不如几本破折子有吸引力。暗暗酸着,又只能无奈释然,皇帝想她对批看奏折有兴趣也不是件坏事,他到底发现了能将她勾到他身边来的事,不至回回一靠近他,她就如临大敌、满心想着如何离开。她的这一小小兴趣,燕王、太子俱不能满足她,她唯有到他身边来。普天之下,唯有他一人能在此事上叫她尽兴。
因近来要紧朝事不多,依皇帝平日处理朝事的效率,案上的这些折子,他本只需个把时辰就能批完,但今日,却将时间拖了又拖。终将最后一本奏折批合上时,皇帝悄一抬眼,见慕昭眸中隐有意犹未尽之感,心中不觉好笑后,又生不舍。
来日方长。皇帝神色似是疏散的淡漠,因已批完奏折、无需侍从研墨,就对少女淡声吩咐道:“去吧,明日午后再将太子功课送来。”
从前少女能从他身边离开时,都是一副如临大赦的模样,但今日此刻,少女的如临大赦感,却似比从前要淡些,离去的步伐也不似从前能有多快走多快,好似身后有猛虎在追。
少女依礼向后退了数步,转身离去时,藏在皇帝疏散眉眼后的淡淡笑意,悄然逸出几分。少女人虽已走远了,但自她指尖留下的烟墨香气,却长久地萦绕在御案处,至夜不绝。
在知自己误判父皇心意、见慕昭每日不得不前往紫宸殿后,太子对自己在赏花春宴上,索要慕昭为东宫女官的选择,陷入深深的茫然。他不知自己究竟做的是对是错,只知慕昭确实抗拒圣恩,成为父皇后宫中的嫔妾一员,于旁人来说,许是天大的福气,但对慕昭来说,定如陷囹圄,比死还难受。
如果他没有设法令慕昭成为东宫女官,依环秀山事,慕昭现下或许已是父皇后宫中寒门出身的低等嫔妾,甚至或许连名分也不会有,只是天子不为人知的秘密宠姬。
但因为他误判了慕昭在父皇心中的分量,成为东宫女官的慕昭,并没能远离圣恩,她现下每日都得去往紫宸殿觐见父皇一回。她身在东宫,他能极尽所能地护她,就如那夜父皇驾到,他也能拼力阻拦,可是紫宸殿,那是他不可也完全无法插手的至尊之地,莫说设法护她,他连她在御殿的境况,都无法窥知半分。
太子原为此心中暗忧,并已在暗想法子,想使慕昭摆脱这每日必得面圣的差事,甚至有在想是否要顶着父皇的怒火,寻个原由,将慕昭送到皇祖母身边时,却见几日下来后,慕昭似对每日必得面圣之事,排斥之意渐淡。
他起先以为自己看错,但又几日看下来,见慕昭不但不十分排斥面圣之事,反还对必得去紫宸殿这件事,有了一种隐秘的期待,尽管那期待之意相较排斥,如一毫比之一厘,但那点子期待,确实真真切切地存在。
虽然心中称奇且不解,但慕昭与父皇之间关系特殊,事涉男女之情,太子不便直接询问,只能默然旁观,想若慕昭哪日对面圣之事只有纯粹的厌恶与排斥,他再将之前的计划拾起,设法使慕昭摆脱眼下差事。
眼下差事对慕昭来说,已不是一件完全讨人嫌的坏差事。那日损毁奏折的惩罚似还没完,这些日子每天午后至紫宸殿,例行公事似的汇报完太子的功课后,需批奏折的皇帝,就令她在旁磨墨。虽是惩罚,但仅是磨墨而已,并无其他,这惩罚虽然有点累手,但却可让她眼界开阔不少。
一日日的奏折悄看下来,慕昭才意识到她从前与“言先生”高谈阔论时,许多见解都只是在纸上谈兵而已,一个庞大王朝的运转,极其复杂,纸面上的知道与实际上的做到之间,存在着一道道数不尽的鸿沟。
未生怯意,在认识到这一点后,慕昭反而愈发兴致勃勃,就似刚开蒙的孩童,打开了书房,面向了无垠的书海。只是这一日午后,她照例来到紫宸殿,想悄悄地继续增长见识时,却无奏折可看。不知是上午就将奏折批看完了,还是这日皇帝在偷懒,她过去时,皇帝没有如往常在看折子,而是闲适地坐在一道描金屏风前的大床上,手里正拿着一支箫,吹吹停停。
是她从没听过的曲子,也不知是宫中教坊新制的,还是皇帝自己谱写的。皇帝见她过来,就令她在旁记写曲调。傅总管听皇帝发话,立命宫人在皇帝御床下首一侧摆设了坐茵、案几等,有小宫女在旁连忙铺纸研墨。
慕昭奉命在案后跪坐拈笔,边听皇帝断断续续地吹曲,边将曲调写记下来。虽然皇帝在她心中有千般万般不好,但慕昭也不得不承认,皇帝确实是写的一手好字,在谱乐之事上也颇有水准。
只是不知是否是因今日欠缺灵感,皇帝今日谱乐的水准参差不齐,时而她正写记着,觉得当下这段曲子甚妙时,就会有不谐之音掺杂其中。如果皇帝是从前的言先生,她必得要指出来,就似从前和言先生同修曲稿时。
但皇帝不是,于是慕昭默默忍耐着一言不发,将不谐之音也写记在曲稿中。一两处倒也罢了,可随着不谐之音愈来越多,慕昭眼看着一首有望成为佳作的新曲,就似要沦为烂调俗曲时,实在忍耐不得,忍不住顿住笔,悄抬头朝皇帝看一眼时,却见皇帝正看着她,见她望来,眸中漾开似是得逞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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