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辰时,红日渐起。
乐班几个吹长笛的,已口吐白沫倒在了地上。敲打的几个皆手臂发麻、锣鼓声儿也稀稀拉拉,而《百鸟朝凤》主音、吹唢呐的那人,也早是面色蜡白、满嘴血沫。
乐班的班主伏在驿馆坑坑洼洼的黄泥地上,脑门磕出一个模糊的大血洞。他嗓音嘶哑,却还在朝着那合上的窗户请罪告饶。
段德祐弄巧成拙,木着脸陪了半夜,最后撑不住,就寻了个“明日还要主持大典”的由头,带着掾史几人偷偷开溜。舒明义倒是同自己手下士兵,轮岗守了这帮人一宿。
乐声一开始还挺响,一个时辰后就趋弱。
驿馆附近没有安置流民,倒因为那热闹的鞭炮声儿吸引来不少孩子,他们懵懵懂懂地听了一会儿,最终被父母牵走。剩下在驿馆中的,多是军人,他们原就要轮班值夜的。
小元宵心安理得地掏出几团棉花,塞了自己和凌冽耳朵,安眠一宿。
朝廷同蛮国约定的福地在镜城南城门外十里地,吉时没有按锦朝的婚俗定在黄昏,而是选在了午后未时。如此,原本的时间安排也得提前——
段德祐消停了没几个时辰,又带着掾史上了门。
这次,他一改昨日蛮横,先叩门,然后才带人进门。
今日大典,段德祐和身边的掾史、胥吏们都换上了红色的礼服,外面还有他带来的镜城一众官员,舒明义伸了个懒腰,挥挥手、算是放过了那班乐师。
“舒将军,”段德祐上前见礼,态度依旧殷勤,却没敢再攀亲,“不知王爷起身没有?下官带了喜婆、妆娘来伺候他梳妆更衣。”
舒明义一直在军中,尚未成亲,对这些规矩倒不太明白。他瞥了一眼,那两个婆子瞧着倒没什么坏心眼,“王爷起了多时了,你们上前敲门便是。”
两个婆子捧着妆奁盒子上前,正要敲门,屋门便从里面打开,元宵推着已换好吉服、簪上金簪的凌冽缓缓而出——
这套正红色金丝描边的吉服,凌冽在京城送亲的时候穿过一次。
新裁的衣裳原本十分合身,只是西南夏日多骤雨,连日的赶路让凌冽前后又病了几次、人也削瘦了不少。如此,衣袍更见宽大,外头纱縠金丝的裼衣也变成了飘逸的罩袍。
据说明帝已故的淑仪宸皇贵妃艳冠后宫,而此刻那金冠之下的北宁王:一抹轻描墨眉,两点雪眸似星,人虽在轮椅上,他身上那股贵气却浑然天成,像一副出自名家之手的罕见雪景梅画。
两个婆子看呆了:这神仙一般的人物哪里还需要她们画蛇添足?!
而段德祐原本看着自己满口血沫的乐师在生气,结果一见北宁王,他倒又呆了。段德祐死死地盯着凌冽那缠在两重金色腰封下的细腰:一个瘸子,恁地这般勾人?!
不过一想到蛮族,段德祐脸上又浮出一股子邪|淫恶意——蛮国勇士各个身量高大、皮肤黝黑,体型重量皆是汉人两三倍,像这瘸子,只怕还不够他们玩上一次的。
段德祐脸上重新堆起笑容,上前道:“王爷万福。”
凌冽颔首,算是应了。
那段德祐从怀中取出个小册子,双手捧着,“昨日您想看《敕令礼单》,今日下官带来了,还请王爷过目——”
金封贴红的五道全折,倒是皇家手笔,凌冽接过来,里头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地写了不少——东珠、珊瑚、玉璧和金银丝帛,凌冽随意看了两行,就额角发胀、有些眼花。
他在军中多年,精力极好,从没看点书就头昏的状况。
只怕是昨夜天寒,他顶着湿冷长发应付段德祐时又着了凉。
段德祐笑着垂手候在一旁等凌冽看,忽然状似不经意地大叫一声,等众人都看向他时,他才夸张地一跺脚,“瞧我,都乐糊涂了!御赐了三枚龙首凤尾的金钗,正好今日给王爷配上,也算是添点喜气。”
他说着,也不等旁人回应,自己径直走向一口木箱,从里面翻翻找找取出个檀木镂空的匣子来,匣中放着三枚六、七寸长,拇指来宽的金钗,凤尾龙首,看着倒是漂亮。
只是,一般金饰不做这样的长宽,毕竟三、四两金子戴在头上可重得很。
段德祐却不懂似的,满脸殷勤地捧着盒子上前,“还请王爷簪上——”
他走过来时,手肘不经意地碰了碰喜婆,那婆子这才回神道:“是啊是啊,王爷这样有些太素净了,大喜的日子,还是戴上得好。”
凌冽将目光从礼单上撤回,面色平静地看了一眼段德祐,“大人方才说这金簪是御赐的?”
“可不是?”段德祐仿佛早就知道他会有此一问,没有犹豫地往那礼单上第二页第三行一指,“您瞧,这儿写着呢,‘御赐龙首凤尾金钗三枚,重九两。’”
凌冽没说话,示意元宵将那匣子接过来。
段德祐心中大喜,以为凌冽这是答应了,便客套道,“怎敢劳烦王爷身边的人?”
元宵却已将那匣子接过来递给凌冽,凌冽拿到手中,将其中一枚金钗取出,他运劲儿于指尖轻轻一捻,便有簌簌金粉从钗子上掉落,露出里头黑黢黢一片的铁质来。
段德祐:“……”
“段大人,”凌冽抬起眼眸,“您确定、这是御赐之物?”
舒明义凑过来,皱眉将剩下两枚金钗也拿出来一捻,结果竟也是铁质镀金的。舒明义平生最恨贪官污吏,当场发了火,“段大人,你怎么解释?!!”
段德祐被吼得一抖,但到底是横行乡里的恶霸地主,眼睛一转就转身大踏步地走到木箱旁的两个下人身边,毫不客气地赏了他们一人一个耳光:“江南贪墨事才出!朝廷上下都在严查!你们好大的胆子!”
“大、大人饶命!小人不知、小人冤枉啊!”
舒明义哼笑一声,而凌冽却只是将那伪作的钗子丢在地上,轻轻地掸了掸身上的金箔碎屑,“千防万防,家贼难防。大人对朝廷忠心耿耿,自会大义灭亲、秉公处理。”
驿丞一早说过,段德祐是新官上任。
镜城是前线,本就人力物力紧缺,他这样的,用的人自然是身边用惯了、从庐州老家带来的。
段德祐当着舒明义和众人的面儿,只能咬牙,道:“下、下官……自不会徇私。”
“是了,昧了御赐赏物,按罪当如何?”凌冽揉了揉额角,“元宵,你说。”
“按律啊,当流徙三千里,”元宵笑嘻嘻地,“不过,方才段大人你也说了,眼下朝廷严查,只怕罪加一等,要杀头呢。”
两个下人一听这话,脸都白了,膝行到段德祐身旁、不管不顾地哭嚎起那套“上有八十老母、跟着您尽忠多年”的说辞来。
段德祐心里有鬼,怕他们死到临头攀咬出他来,便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地抽了旁边侍卫的刀,“哗哗”两下结果了他们。
血光飞溅,染透了驿馆的黄泥地面。
段德祐白着脸,捏着刀,目光怨毒地看向凌冽:“……奸贼已经伏诛,王爷,可还满意?”
“大人好气魄,”凌冽看向膝上的礼单,道:“只是,少了三枚足九两的金钗,大人待会儿又要如何同蛮国交待呢?”
“……”这次,段德祐浑身发抖,竟气得提刀指向凌冽,“你——!”
“放肆!”舒明义挡过来,亲兵们也纷纷持|枪指向段德祐。
最后,还是段德祐那个当掾史的侄子,上前一边赔笑着同舒明义回话,一边小声地劝段德祐。段德祐这才大喘了几口气、丢掉了刀,闷闷冲凌冽一揖:“是下官失礼。”
掾史取了九两金子,补进了箱中,这事儿才算翻篇。
外头鞭炮重新炸响,喜婆吆喝唱喏,请新人出门上轿——
在锦朝,原本贵族成婚要用八抬花轿。
轿顶扎正红色绸花,轿厢上洒白米,轿内的横凳上铺一层软糯粉,上置一条红绸,迎新娘坐定后,再往她的衣裙上铺一层桂圆、红枣和花生,取富贵平安、早生贵子的好意头。
那横凳是特制的,若新娘在行轿过程中坐得稳当,到达之时、身上的果子便能一粒不落,身后裙摆上也是干净整洁、不染一尘,能赢得夫家和乡邻的赞许。
相反,若新娘平日就是个言行不端的,在轿上坐不稳,下轿后便会落一屁股的白灰、身上的果子也会落得满轿都是,要遭人笑话和看不起。
可凌冽是男子,又是当朝王爷,在京城送亲之时就没用花轿,而是用原本王府的马车改了一辆红鸾车。这红鸾车是特制的,能方便凌冽上下、还能在车后延长的车板上携带轮椅。
结果众人出门,昨日还好好的马车,此刻车轱辘却不见了一个。整辆马车歪歪斜斜地倒在马槽外,上面扎好的红绸也沾满了干草和湿润的黄泥。
舒明义黑了脸,两个守卫的小士兵吓白了脸、双双跪下磕头道:“将军将军,我们真的彻夜守在此处,一步也没有离开过!”
“一步都没离开过……”舒明义反手,突然揪住段德祐的前襟,“又他妈是你干的是不是?!”
段德祐吓了一跳,被舒明义那骇人的表情吓得整个人抖了抖,他双手拉着舒明义的手臂,“不不不,表弟,真不是我,前线物资紧缺,这、这红鸾车是你们带来的,我我怎敢轻易损毁!”
他虽这么说,但眼神闪躲,根本是做贼心虚。
“先是大晚上不睡觉来放鞭炮、奏乐,紧接着就是什么假金簪,现在马车又坏了!”舒明义也不想装了,他将段德祐往地上狠狠一摔,“姓段的我告诉你,不管你从什么人那里得了什么命令,有我舒明义在,你便休想动任何歪心思!”
段德祐缩了缩脖子,模样猥琐得令人发指。
掾史又跑上来,“舒将军您莫生气,马车坏了要误吉期,这事儿叔父也着急。不若我现在着人去问问,能否在当地找百姓们借上一顶轿子。”
舒明义踹了地上的小石子一脚,“你说得倒容易!”
镜城是前线,马匹都是战马、是军用资源,百姓们因为打仗早就不知跑到哪里去,怎么还会有人准备轿子?!
不过那掾史说完,段德祐却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连连说好。
下人领命去了,没一会儿工夫就满脸喜色地回报,说找到了一顶现成的花轿,且将轿子带到了门口。
这谎话骗三岁小孩还可以,舒明义一听就知道是段德祐和掾史早就准备好的,为的就是折辱凌冽,想看他堂堂王爷、不良于行,大庭广众下,上个轿子都像个废物!
舒明义正要发作,凌冽却淡淡开口,“事急从权,用轿子也不妨。”
“王爷……!”
凌冽冲舒明义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担心,只让元宵将轮椅推到那顶扎满了红绸、洒着白米的花轿边。
段德祐和掾史两个对视一眼,正等着看凌冽笑话,却不料眼前一花,北宁王已自撑着轮椅一跃起身、稳稳当当地落坐到花轿之内。
元宵冲两人伴了个鬼脸,将轮椅收拾收拾推着候在一旁。
倒不是凌冽大度,只是同这两个小人周旋已花费了太多时间。刚才他觉得头晕,这会儿额角已经隐隐发痛起来,多半是风寒入体,凌冽扶着有些发烫的额头——不过坐个轿子,忍过这阵、他便能脱身。
段德祐咬了咬牙,最终只能恨恨地吩咐起轿——
好,北宁王,你好样儿的!
我倒要看看,等你委身蛮王身下,还能不能如此嚣张!
○○○
锦朝婚俗,晨迎昏行。
白日迎亲,戌时成礼。
不过和亲并非一般嫁娶,大典上还有两国的合议文书要交接。所以他们到达镜城南的时候,正好是午时,段德祐准备的吉毯由两个小厮推开,红地描合欢金边的毯子顺着他们要走的道路一寸寸延展。
城外的道路不似城内平坦,有些坑坑洼洼。
即便轿夫已经走得很慢,但稳稳坐在轿中的凌冽还是被晃得有些头晕眼花。
教内的横凳上铺满了瓜果,他身上也被喜婆洒了许多红枣、桂圆和花生,花轿四壁遮挡,他只能隐约从前面的轿帘缝儿中看着外头正红色的吉毯,听着耳畔黄鸟清啼和那隐隐传来的兽鸣——
在京城时,元宵打听来消息说,蛮国喜欢操纵野兽战斗——狮子老虎、豹子豺狼,甚至还有战象。凌冽没见过那么多动物,父皇和皇兄的百兽园里,他也就见过西域贡来的花豹和在北境战场上见过的戎狄野牛。
大约想着野兽的缘故,风中传来的味道里,凌冽渐渐嗅出一股兽类的腥臊来,他皱了皱眉,却因身上铺着喜果的缘故,没办法抽手掩住口鼻。
被这味道一熏,他便更有些发晕了。
昏昏沉沉间,花轿稳稳地落了地,凌冽遥遥听见了一些吱哇乱叫的吼声,而后便是震天响的一片欢呼,似乎,他们已经到了迎亲大典所用的那块福地。
黄忧勤选中段德祐,也并非只为钱财,这人贪婪,却也有些才学。
段德祐上前,对着蛮国驻扎在平原上的中军大帐一揖,双手奉着文书高举过头顶,张口便说出了蛮国的苗语:“在下大锦礼官段德祐,送北宁王和亲至此!请尊驾移步、出来相见——!”
凌冽在轿内看不到,轿子外的元宵和舒明义却看得清清楚楚:
广阔的平原上,大大小小扎着的军帐外,站满了皮肤黝黑、披着兽皮、戴银饰的蛮国勇士,他们有些人脸上还涂抹着五颜六色的涂料,远远一看还真像是戏文话本里的地狱妖邪。
元宵瑟缩了一下,推着轮椅的掌心渗出了一点儿汗,他将身子往舒明义身后躲了躲,只敢探出半个脑袋来小心翼翼地看那些蛮国人,还有间杂在他们身边的战象和猛虎。
舒明义没注意小管事的这点举动,他只是拧着眉头,才发现自己在京中一叶障目,以为他们锦朝□□上国,原来南境蛮国已经发展到如此地步!
两人各怀心思,却多多少少都对那位短短一个月就打下他们锦朝数城的小蛮王心存好奇:一个年仅十七岁的少年人,竟能统领眼前这一群魁梧凶悍的士兵?
段德祐呼喊了三道,蛮国军中才终于有了反应。勇士们的欢呼声越来越高也越来越快,终于中军大帐的帘子一掀,元宵和舒明义还没来得及抬头,就觉得脚下的大地“咚咚”震了两下,再抬眼望去,却见到个三百来斤重的蛮国莽汉!
他皮肤黝黑、赤着上身,身上的腱子肉一块块垒在一起,每走一步都颠好几下,肩上披着一条牛皮制成的铠甲,鼻下还穿着个夸张的银质鼻环。
这莽汉一走出来,周围的蛮族勇士都挥舞着双手冲他欢呼,他也回应似得冲着天空大吼一声,惊飞了林中一大群黄鸟。
元宵“哇”地一声吓哭了,而舒明义眼中也露出了深深的担忧。
段德祐却是面色一喜——原来小蛮王长这样!
那北宁王完了,必定一过门就被这肥猪压死在床上。他想着凌冽那样纤细的腰肢、难免有些可惜,不过,谁叫那瘸子倒霉呢!
众人喜忧参半,蛮国中军大帐前的帘子却又突然动了一下,里头又款步走出来一个身材高挑、肩宽腿长的金发美人来——
当空的日光正巧落到美人那一头蓬松而卷曲的长发上:
金灿灿的像是珍贵的金丝纱縠,又仿佛是从穹顶倾斜而下的金沙瀑布。
这人的皮肤也有些黑,上身赤|裸,只在颈间戴了个双龙斜纹的银项圈,下|身随意裹了一条蛮国大典上才用的蓝染亮布,以一道梅花银纹链穿了、松松垮垮地缠在腰间,露出宽阔的结实的胸膛和劲瘦的腰肢来。
美人没穿鞋,脚腕上戴着一对垂叶蝶纹银环,行动错步间,银叶相碰、发出簌簌之响。
他有一双大大的绿眼睛,眼尾上翘、下有卧蚕。口若弯弓上弦月,两唇丰厚而饱满,鼻梁峻拔耸直,更衬得那双绿眸深邃,像极了世间罕有的绿宝石。
跟着段德祐的许多镜城官员,根本没见过如此充满野性异域美的蛮人。
元宵和舒明义只当这人是蛮王身边豢养的美妾娈宠,却没想到他一出来,整个蛮国军帐前的勇士们竟纷纷冲他单膝跪下,兴奋而恭敬地山呼着:“华泰姆、华泰姆!”
其声震天,就连蛮国军帐中战象、兽群亦伏地致意。
而正午偏西的日光洒落到那美人身上,他身上的银饰在风中发出清脆的鸣响,金色的长发如旌练当空,在日光下煜煜生辉,宛若神明降世、天神下凡。
就连刚才那个三百来斤的“蛮王”都转过身,恭恭敬敬地跪到他脚旁,致以蛮国最高大礼——
单膝跪下、右手握拳于胸长揖。
不知从何处蹿出一只吊睛白额的花纹猛虎,竟优雅地踱步过来,亲昵地用脑袋蹭了蹭美人的小腿,那神态动作,倒像极了中原富贵人家豢养的狸奴。
锦朝众人都吓懵了,段德祐也一屁股跌坐在地。
倒不是因为这只白额大虫,却是因为他通苗语,知道那“华泰”意为天,“姆”译做神。
华泰姆,便是天降之主、蛮族的神。
段德祐面色苍白,原来,这位才是那攻下了锦朝十六州郡的、小蛮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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