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水干涸得很快,段德祐的尸体凉得也快。


    夏日的骄阳洒落在这块平原上,微风轻拂,却让在场每个人都是一身冷汗、噤若寒蝉。


    掾史摇晃了两下,忽然“嘻”了一声,又扑倒在自家叔叔的尸体旁,他抱起段德祐的尸体,冲着蛮国勇士们发出桀桀怪笑:“呵呵呵呵呵,你们完了,你们完了,我朝大军马上就到了,到时候,嘿嘿嘿……”


    他目光涣散,面色青白,看上去像是承受不住巨大打击疯迷了。


    舒明义刚想命人上前将这掾史和段德祐的尸首搬开,那边的小蛮王却已经一跃、侧身坐上了他身边吊睛白额猛虎的背,那头老虎冲着锦朝大帐嚎了一声,驮着人就猛奔而来——


    元宵“呜”了一声,害怕地闭上眼睛抱住了舒明义的腰。


    而猛虎跑到花轿旁边后就停了下来,小蛮王轻轻一跃落地,身上的银饰发出清脆的声响。舒明义被元宵拉着,一时不好上前,但他也看出来小蛮王个非常高,肩宽腿长、浑身上下充满了野性的张力。


    因为浸了血的关系,原本翻飞的轿帘此刻已经板结。


    凌冽长呼了一口气,下巴尖儿上挂的一滴汗珠便坠到了身前,他还烧着,眼睛也发花,外头的风吹草动他其实听一半、漏一半,这会儿忽然听见一声野兽的低吼,然后就是自家小管事的一声惊呼。


    恍惚间,眼前的轿帘一动,外面明媚的阳光瞬间照射进来。


    正午的阳光炫目,凌冽眯起眼睛,却因为逆光的关系,只看见了一片结实的小麦色胸膛,还有那挂在颈项上的双龙纹银项圈,煜煜日光被银器反射成耀眼的七色光。


    而比银器还要光彩夺目的,却是这人披散下来的满头金色卷发。


    凌冽只觉自己看见了九天神祇,如耀翅金乌亲临,又好像是北境雪山上难得一见的红日、雪夜里骤然出现在前方的金色温暖篝火,让他瞬间失去了应有的反应。


    而掀开轿帘的小蛮王,也第一次近距离地看见了这位、他用自己实力得来的北宁王。


    汉人的花轿真小,也真矮,小蛮王微微弯了弯腰,只见一个面色苍白的公子,被裹在一身描金边的正红色吉服里,他睫帘半垂、双手交叠藏在广袖中,人坐得端端正正的,身上铺满了红枣、桂圆和花生。


    这个习俗,小蛮王知道,他撇了撇嘴,只嫌中原的汉人规矩多——


    这轿子里的横凳就那么点儿,还要在上面洒什么糯米粉、丢上硌屁股的瓜果。说是好意头,却没想着人家姑娘闷在轿厢里,要挺直了腰板顶着个两斤多的凤冠,还要容妆整肃、一动不动有多难!


    据说,只要新嫁娘能够稳稳地坐在轿中,身上的瓜果就会一粒不落,身后也不会沾染上白灰,会因此赢得夫家的尊重和好彩头。


    小蛮王打心眼里瞧不上这种规矩:媳妇儿是用来疼的,而不是用来折腾的。


    结果他一垂眸,却发现北宁王人虽然病恹恹的,但那些洒在他身上的干果,竟然真的一颗都没有落到轿厢中。小蛮王瞬间瞪大了眼睛——他好厉害!


    这个时候,凌冽也终于回过神来,他微微仰头,见小蛮王掀了轿帘却半天没一点动作,只好暗中摁住短剑防备,下一瞬,却有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拱了进来。


    “嗷——”


    属于野兽的腥臊味儿扑面而来,凌冽皱眉,一低头却乍然对上一双黄金色的兽瞳。在看清了挤进来的是一头吊睛白额的大虫后,凌冽一僵,他强撑着没动,脸却白了。


    那大老虎拱进来后,圆溜溜的金瞳眨巴两下,直勾勾地盯着凌冽瞧。


    “阿虎退下!”


    少年充满朝气而清脆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那小蛮王似乎察觉到了他的不适,伸出手来在那大虫的脑袋上撸了一把,用苗语训斥了两句。


    凌冽看着他落在白额虎头顶的手掌,掌心宽厚、五指颀长,分明的骨节凸起,蕴含着极强的力量。


    等他将老虎推了出去,凌冽刚松了一口气,小蛮王却忽然冲他伸出了手——


    凌冽来不及反应,眼前一花,整个人就被从花轿中扛了出去。


    旁边的元宵被吓了一大跳,他因为惧怕老虎不敢上前,怎么一眨眼工夫,他家王爷就被那蛮子像扛米袋一样甩上了肩头。元宵又怂又急,躲在舒明义身后吱哇乱叫,“你你你”了半天,却说不出个所以然,“哇”地一声又哭了。


    小管事人小,但嗓门极大,这么一哭就吸引了小蛮王的目光。


    远远看着凶巴巴瞪他的元宵半晌,小蛮王墨绿色的眼眸中忽然闪过了一丝惊讶,而后他才意识到——北宁王是中原人,是娇弱、白净、小巧的中原人,不能跟他们蛮国姑娘似的这么扛。


    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连忙将人扶扶好,一整个打横揽到胸口:哥哥果然轻得很,白白香香软软,看上去跟个精致的琉璃娃娃似的,好像一碰就要碎。


    刚才,头朝下,凌冽被这蛮子闹得魂飞天外、头眩眼花。


    现在,这姿势,凌冽又急又臊:简直荒唐、僭越、无耻!


    小蛮王站直了比他想象得高太多,他想要挣扎,却又怕自己掉下去摔着。而且,这蛮子上身竟什么都不穿,他看着那日光下煜煜发亮的臌胀胸肌,手伸出去完全不知往哪儿放!


    烈日之下,凌冽只觉头更晕了,只能勉强搂住了小蛮王的脖子,又被那金灿灿的卷曲长发晃了眼睛。


    长发披散下来,肩窝处聚着未散的热,小蛮王走得急,身上冒出了不少汗,他的皮肤偏黑,汗水沁润过后,更像是被洗涤过的铜器,暖烘烘地熏着凌冽,让他浑身僵硬。


    感受到凌冽的目光,小蛮王低下头来冲他露齿一笑。


    凌冽一愣,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今日镜城的日光特别毒,火辣辣地直烤得他面皮发烫,他讷讷地转过头,错开了目光。


    小蛮王抱着凌冽,没有再骑那只吊睛白额的老虎,而是径直走向了蛮国的中军大帐。


    在路过抱着段德祐尸体和掾史身边时,那掾史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竟站起身来想要拦他,“你这样不合规矩,你、你都杀了礼官,我们要重新和谈!”


    小蛮王转过身,看着他微微一笑。


    一道银光闪过后,掾史只觉颈上一痛、眼前一花,他浑身的力量就都被抽干,摇晃两下后就捧着心口“哇”地吐出黑血来,掾史瞪大了眼睛趴在地上,这才看清楚,咬他的,是一条银鳞细环蛇。


    那条小蛇咬了他一口后,冲他吐了吐蛇信,然后就扭着身子窜上小蛮王的胳膊,在他手臂上绕了三圈,变成一个银质臂钏的模样。


    掾史抬了抬手,最终口中吐出更多黑血,两眼一翻,也倒在了段德祐的尸体旁,抽搐了两下、断了气。


    这回,锦朝众人都吓破了胆,一个个鹌鹑般不敢出声,舒明义眯起眼睛,攥住手中长|枪。唯有元宵看着那小蛮王抱着自家主子越走越远,忍不住跑出来,“你、你、你快放开我家王爷!”


    他的动作太快,舒明义一时没拦住。


    而小蛮王回头看了他一眼,偏着头想了想,从小元宵那红澄澄的面容中想到了什么,他其实还不大懂中原官话,并不知道元宵说了什么,他只记得——


    在宣郡时,驿馆起火,这个小家伙十分认真地往轮椅上盖了厚绒毯。


    小蛮王嘴角绽放出一点笑意,冲旁边的八字胡大叔又叽里咕噜地吩咐两句,大叔笑着摇摇头,上前来冲小元宵努了努嘴,“你,对,就你,别东张西望的,收拾东西跟我们一道走吧。”


    元宵眨巴了两下眼睛,下意识想问王爷的意思。结果凌冽被小蛮王打横抱着,根本看不到他。元宵在原地踟蹰了一会儿,便转头求助舒明义。


    舒明义先看了看平原上黑压压的蛮国大军,又看看自己身后一群吓得两股战战的官员,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来前,他爹其实就已经对他透露了许多朝廷的算计。


    他从来不懂这群将家族荣誉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父母亲眷,他只知道,他在京中与百姓共饮送亲时,他是真的快活;他看北宁王整治段德祐时,他也是真的快意。


    镜城正副长官已死,他这个送亲的将军算是这里最大的主事。


    舒明义看了看远处的高天,很蓝,没有一丝儿云,黄鸟莺啼、夏蝉低鸣。最终,他冲元宵点了点头,“……去吧。”


    听他这么说,八字胡大叔笑着摸了摸自己的胡须,而后冲元宵招了招手。元宵木木地朝那边走了两步,然后又想起王爷的轮椅,他便又蹬蹬蹬跑过去推轮椅。


    而小蛮王这边,却已抱着凌冽回到了中军大帐,凌冽原本想要请他将自己放下来的,结果刚准备开口,就感觉自己的脸颊被什么湿湿的东西碰了一下,他惊疑地抬头,却看见了一只三层楼高的大象。


    大象的脑袋上盖着个红色的小帕子,身上还背着一个巨大的筐,它蒲扇着一对大耳朵,眼睛黑黑亮亮的。


    凌冽倒抽一口凉气,下一瞬,那小蛮王就笑着吹了个口哨,然后那大象的鼻子一卷,竟将两人卷起来、一扔丢到了背上的筐里。


    这一下天地颠倒,原本就病着的凌冽再忍熬不得,头一偏,靠着小蛮王就昏了过去。


    蛮族众人见他们家大王已经得手,纷纷高兴地欢呼起来、他们身上的银器碰撞在一起,发出了清脆好听的声音,伴随着欢呼声响彻天宇。


    这时,小元宵也整个跑得气喘吁吁地过来,八字胡大叔看了看他的胳膊腿儿,啧了一声,转头冲那个三百来斤的莽汉吩咐两句,下一瞬,元宵手中的轮椅就整个被那汉子扛到了肩上。


    “……”元宵张大了嘴。


    八字胡大叔好笑地薅了他的脑袋一把,然后揽住他的肩膀,“抓稳了。”


    “啊?”元宵一个恍神,还没明白抓稳什么,就被一道碗口粗的“灰色麻绳”捆了腰,他慌忙拽住大叔的衣衫,然后就被整个人卷起来、也丢到了一个象筐里,“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八字胡大叔连忙嫌弃地堵住了自己的耳朵。


    元宵胆小,但也好奇,他尖叫了一会儿,然后才发现大象的背上比他想象得要稳。他悄悄睁开一只眼睛,偷偷看了看周围,发现象背上的筐有扶手后,才小心翼翼地凑过去、探了探头。


    远处,听见他尖叫的舒明义原本都已经朝这边赶,看见他没事后,又原地持|枪站住。


    元宵眼巴巴地看了看那个站在一席吉毯中的人,犹豫了片刻,伸出手挥了挥。


    舒明义一愣,远远看着那个坐在象背上、一路走来踩坏了他三五双鞋的小混蛋,忽然忍不住喊道,“一路保重,我会给你写信的!”


    “……”元宵一愣,小脸一缩,“谁、谁要看你的信!我跟你又、又不熟!”


    舒明义的声音却又拔高了些,脸上的笑意、藏也藏不住:“就当给你送新鲜的鸽子汤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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