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只到达蛮国首都这日,曙色熹微。
天刚蒙蒙亮,凌冽便被外头的山呼海啸吵醒。
揉了揉惺忪睡眼,凌冽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才披着外衫坐起身来。借着元宵放在床边方便他行动的圆凳,凌冽来到窗边,抬手用杆支起窗扇。
夏日的风卷着蒲月蛮国的花瓣,扑了凌冽满面,漫天花雨中,凌冽瞧见了披重甲、持长|矛,数以万计的蛮国士兵:他们二十人为一组,横五竖四地列成了一个个小方块儿,济济跄跄地列在了渡口前的一片开阔平原上。
这些士兵的个头都差不多,项上挂着华美繁复的银饰,脸上涂着油彩,他们以手中长|矛配合踏步,在震天兵戈声中,齐齐山呼——“华泰姆、依阿度!”
不知名的粉色花瓣坠到了凌冽的鼻尖上,闹得他鼻腔发痒,被迫收回手去挠的同时,窗扇应声而落。
他没想到,南境蛮国,兵力竟也能如此雄厚。
念及外戚结党、阉党专权的朝堂,凌冽嘴中暗自发苦,枉中原人自诩上国,却坐井观天、固步自封,难怪前世国灭,有这苗疆的一份儿功。
窗口这点动静还是惊动了值夜的元宵,小管事擦了擦口水,忙穿上衣服掌灯而来,见凌冽赤足坐在窗边,他吓了一跳,立刻扯过铺在脚踏上的熊皮褥子,“寒从脚下生,王爷您怎么这般不顾惜自己?!”
凌冽好笑地看他一眼,“行了,去打水,帮我更衣。”
虽是蛮国备好的正式欢迎盛典,但凌冽没选那套艳俗的正红色吉服,而是择了套云山蓝地银绣锦袍并白纱縠裼衣,高束长发、簪玉戴冠。
这是北宁王较正式的一套礼服,为京中司制坊所制,所用的云山蓝与苗疆蓝染色近。
可惜凌冽那一架紫檀木轮椅已在灵虚渡暗礁上撞碎,此行船只游走在蛮国和中原边境,蛮国少有此物,而边境因战乱木工难寻。王府守卫探访多日一无所获,不得已,只能拆了马车轮子加圈椅暂且拼了一个代步。
代用的自比不上原先定制的那把,凌冽其实坐不惯,高大的马车轮子也不太方便他自己行动。但和亲至此,总不能失了皇家体面,凌冽穿好礼服后,就端正地坐到了那张圈椅上。
听得木轮转动,一早候在甲板上的小蛮王回头。
逆着初升的红日,凌冽瞧见高大的小蛮王背着手,侧身这角度恰好能露出他横阔胸膛上的饱满肌肉,而那纤细结实的窄腰与修长的双腿,则线条流畅地勾勒出一幅凹凸有致的剪影。
这剪影身边,还趴着一只吊睛白额猛虎。
凌冽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神秘和野性。
逆光让凌冽看不清,相反,小蛮王回头却真真切切地看清了身处于一片红霞中的北宁王。他的这位漂亮哥哥,当真如同被披上了红纱的新嫁娘、随着轮椅转动,掀开层层纱幔、款款步步向他而来——
此刻,小蛮王无比庆幸自己站在日光的阴影里,否则他脸上的贪婪定然无所遁形。
站在他身后的八字胡大叔倒是直接开口,由衷地赞叹道:“王爷风姿玉骨,穿什么都好看,只怕我们蛮国最美的圣女阿曼莎都要自叹弗如。”
凌冽听了,只是不以为意地摇摇头。
元宵却美滋滋地应了,“那当然,我家王爷可是难得一见的大美人。”他说完,又后知后觉地想到什么、皱起眉头,“呸呸呸!你才美人!不许拿我家王爷跟姑娘比!”
大叔一愣,被他的反应逗乐,却还是忍笑冲凌冽一揖,道:“说者无心,王爷莫怪。”
凌冽摆手,表示自己并不在意,只上前与小蛮王并肩立在船头。
他出现后,渡口平原上的山呼顿了顿,而后那些士兵用更高亢、嘹亮的声音整齐地欢呼起来,如惊雷炸响在凌冽耳畔,说的是:“华邑姆、依阿度。”
小蛮王满意地扫过自己整肃的部队,然后才与凌冽前后下船。士兵们也歇了山呼雁行退去,露出雪山之下,蛮国首都鹤拓城原本的模样:
没有护城河,亦没有巍峨殿宇,只有成片高矮错落的茂密雨林。
凌冽极目远眺,目光所至处皆是深浅不一的绿,像神明铺展在大地上的碧翠绒毯。
听闻南境土壤珍贵,能叫这里的树木独树成林。望着远处高约二十余丈、错落垂下气根又能同藤蔓一起编织绿锦的榕树群,今日,凌冽算是见识了。
小蛮王同他的猛虎走在前面,王府守卫和元宵护着凌冽紧随其后。
结果在那片平原之后,鹤拓城的入口处却有一大片咕咚冒着泡泡的漆黑沼泽,沼泽上枯木横生、瘴气遍布,倒是同京中画本上描绘的“荒芜蛮国”差不多。
小蛮王站在沼泽地边儿上,看着凌冽欲言又止。最终,他那漂亮的绿眸中闪过一抹异色,没再多言,只一笑、蹲下身来同那猛虎说了几句苗语。
也不知是否是凌冽的错觉,他总觉得小蛮王脸上的表情有些狡黠,而那大虫听着也兴奋地直低吼。
苗语说完,那头猛虎便颇具灵性地率先起身,踩着硬土几个起落就越过了沼泽,到达对岸还冲他们直吼,像在催促他们快走。
小蛮王满意一笑,才站起身来冲八字胡大叔交流。
那大叔原本笑着,听着小蛮王的话,脸上表情却渐古怪。
小蛮王说完后,冲他嘻嘻一笑,也转身自己越到了对岸去、站到了几株枯木之后。
大叔无奈透了,只得转身冲凌冽解释道:“王爷,这片黑沼泽是大巫用秘术布置,用以保护都城。其中可供落脚的硬土位置会变,请您一定要跟好。”
凌冽这时候才知道:为何蛮国首都不用城门楼和护城河。
王府影卫不敢轻易带凌冽尝试,便由影七和影八两位先上前试试。结果两人明明是按着方才老虎走过的地点踩落,却走到一半就没了通路,沼泽上还浮起了滚滚迷雾。
大叔见此,亦是急了,大喊道:“那雾瘴有毒,快后撤!”
两个影卫不敢久留、即刻撤退回头,结果回来的道路也变得曲折难行。即便两人身手不俗,也在几次踉跄、打滚后,弄得灰头土脸、满身泥污。
“……”看着自家两个狼狈的影卫,凌冽转头看着大叔,“这是……何意?”
现在才来考验,抑或威胁,是否有些唐突?
那冰冷的视线让大叔汗毛倒竖,硬着头皮解释道:“可能是……这沼泽变化无穷,每次机关都不太一样……”
凌冽沉默。
北宁王府的影卫素来是最拔尖的,也通奇门遁甲、五行八卦之术,这样好的身手都没法一次通过,足见蛮国卧虎藏龙、不能轻视。
正思量间,凌冽忽然感觉坐着的圈椅一阵摇晃,地动山摇间,他和元宵同时抬头——
一个像小山一样的蛮国莽汉从队列中走出,他身材魁梧、身上的肉垒叠在一起,走一步就抖三抖,看上去重足三、四百斤。
凌冽当时在花轿中不知,元宵却立刻就认出了这个莽汉子,是他曾经误当作蛮王的那位勇士,他“啊”地一声怪叫出口,心里有些发悚。
“……王爷您若放心,就让他带您过去,他熟悉路,”八字胡大叔脸都憋红了,眼神也闪闪躲躲,“您、您……别看他这样,身手可、可十分灵活。”
胖子点点头,冲凌冽憨厚一笑,竟豪爽地伸出手来拍了拍胸脯,“咚咚”两声如擂鼓,带动他身上、腰上、肚子上的肉成翻浪般成块地抖动。
凌冽:“……”
大约是他们在此岸耽搁了太久,对岸的老虎和小蛮王竟然又折返回来,他状似疑惑地看了八字胡大叔一眼,然后用苗语叽里咕噜地抱怨了好几句,似乎是不满地在催促。
八字胡大叔对着小蛮王是满面的赔笑恭敬,转身时却狠狠翻了个白眼。
这些,都被凌冽不动声色地看在眼中。
等他们交涉好了,八字胡大叔便转过身来,抱歉地冲凌冽一揖,“王爷,实不好意思,我族的大巫日前已进山闭关,如今也没其他人懂黑沼泽中的关窍。若您、若您不放心我族勇士,还可请这圣兽驮您过去。”
被点名的吊睛大虫摆了摆尾巴,黄色兽瞳一竖就冲凌冽走来,它亲昵地蹭了蹭凌冽小腿,似乎还想将大脑袋拱入凌冽怀中。
元宵被吓得两股战战。
凌冽面上虽冷,放在圈椅上的手却不由自主地攥紧,浑身都暗暗紧绷起来。
在旁边观察了许久的小蛮王,这时嘴角才微微上扬,然后他轻咳一声走过来,不动声色地将大老虎隔开。
他在凌冽面前蹲下来,用不太熟练的中原官话讲:“窝,窝也阔以。”
金灿灿的大个子毫不顾及形象,双手托腮,漂亮的绿眸眨巴眨巴、无辜而期待地看着凌冽。见凌冽不答,他就那么蹲鸭子似地往前凑了几步,下巴都快搁到凌冽的腿,“窝和斧斧,那勾选选!”
“……”
难为凌冽竟真听懂了他这官话苗语混用、腔调奇怪的话。
端坐在圈椅上的北宁王侧目看了看那个三百来斤的胖子,又睨了一眼那头油光水亮的大老虎,最终叹气、扶额,冲小蛮王伸出了手——
而后,凌冽只听见一声轻轻的欢呼,人就整个落入了小蛮王怀中。
结实有力的手穿过他的膝弯,肩背也被那强健的臂膀箍住,一侧身体紧紧地贴在小蛮王那柔软又坚硬的胸腹上。明明隔着重重叠叠的礼服,凌冽还是感受到如熔岩般的火热滚烫。
这次,由于靠得近,凌冽没错过小蛮王眼中的兴奋和一闪而过的得逞笑容。
“……”
小蛮王抱着他飞越那片黑沼泽时,金色的长卷发在风中翻卷,一缕缕发丝拂过凌冽唇瓣,有些痒,他舔了舔嘴唇,瞬间相通了前因后果。
凌冽眯起眼睛、瞪了小蛮王一眼:好个混不吝的蛮子。
果然,当他们平稳落地后,那边八字胡大叔带着元宵和其他影卫过来,黑沼泽就再没有出什么幺蛾子。
凌冽静静地窝在小蛮王怀中,目光却轻扫过此岸的一片空地——
这里除了枯树以外,还有一根高大的石柱。柱上镶嵌着一些蝶纹宝石,周围有轨道,看上去便能转动、触发某处的机关。毕竟是城防守备,凌冽不相信蛮国会当真用一个毫无规律、变化无端的沼泽。
只是石柱的所在,却分明是刚才小蛮王和猛虎的落地之处。
凌冽深深地看了小蛮王一眼,他原以为这人痴傻老实,不料,却是个坏心眼的。
小蛮王接触到他的目光,却只是低头冲他展颜一笑,无辜又温柔。
凌冽:“……”
顺利通过黑沼泽后,便是一大片迷宫般的树丛,小蛮王没再假手于人,对王府影卫视若无睹,直接抱着凌冽就窜入其中。
元宵和影卫们都吓了一跳,凌冽倒很从容,他甚至挪了挪,在小蛮王胸前找了个更舒服的位置,放松自己数头顶坠落的光斑。
没等凌冽数清,眼前便一亮,树丛后竟是别有洞天的一片开阔平原:广袤的平原上绿草如茵,蝴蝶翩飞、不少梅花鹿悠闲地穿梭其中。
通过大平原后,就是建立在望天树和榕树丛中的鹤拓城,城内歌舞声嘈、隐有人头攒动。
见他们进来,恭候多时的蛮族武士捧着木盆上前。
小蛮王也不将凌冽放下,就那么抱着人洗去脚上泥污,而后,他大踏步地带着凌冽朝几颗芭蕉树走去。
树下,卧着一群盛装打扮的大象。
为首一头象见着他们,脸上明显露出了笑容,长长的鼻子卷曲升空,似乎在朝他们致意。它额上顶着块金丝帕子,身上披着彩绸,后背上则结实地捆着一个的四柱圆顶的宝帐。
这东西凌冽倒是见过,许多从西域佛国来的僧侣,都曾提过——佛陀在宝帐中讲经、开悟世人的故事。后来,许多信奉释教的国度,便会用宝帐敬奉神灵和王室。
诸如南面的蒲干国王室,他们夫妻就经常会并肩乘大象宝帐前往各地巡视。
所以,当小蛮王妄图就这么抱着他坐上去时,凌冽便不客气地屈肘捅了他一下,不咸不淡道:“规矩本王知道,这个,我会自己坐的。”
小蛮王愣了愣,眨眨眼想装出一副听不懂的样子。
最终,却还是败给了凌冽那如雪的眸色。
小蛮王闷闷地找来两个软垫,先将凌冽放上去,然后才一跃而上。不过这他幼稚得很,即便是与凌冽并肩而坐,他也不肯规矩:三尺见方的宝帐平台,他就是要将那线条优美又修长健壮的长腿贴着凌冽。
这时候,八字胡大叔也带着元宵和其他王府影卫过来。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凌冽不好发作,只能暗中较劲地瞪了小蛮王好几眼,可惜那小蛮王装疯卖傻,只当没看见。
最终,凌冽只能面无表情地放任那热乎乎的腿贴到他的小腿上。
等元宵和八字胡大叔等人都各自乘坐上附近几头大象后,小蛮王便吹了一声口哨、命令大象起身,除了他们乘坐的大象后背上换了宝帐,其他大象身上还是绑着象筐。
元宵是第二次骑大象,小脸兴奋得通红,趴在象筐边缘、大着胆子四处张望。
可惜凌冽是第一次清醒地面对这样高的坐骑,大象起身那一下的晃得他失重,身子后仰就要跌落下去。凌冽面色一变,伸手想去拉四角的木栏杆,可手才一动就落入了一只宽厚温热大掌中。
小蛮王一手稳稳地拉住他,一手虚虚护在他的腰后,冲他露出带点儿揶揄的笑容。
凌冽:“……”
此时,大象也稳稳地站了起来,扬起鼻子兴奋地叫了一声后,就足下生风、朝前方走去。这头大象的个头很高,模样也比其他几头好看,走起路来两只大耳朵蒲扇着,速度竟与中原最好的骏马不相伯仲。
刚才那下晃得凌冽心怦怦跳,后背也微微发汗,但这点惊骇很快就被骑象的新奇给替代,迎着翻飞的帘幔,他微微坐直身子,遥遥看见了远处盛装聚集的蛮族百姓。
掌心传来的湿热让凌冽回神,他冲小蛮王低声道谢、想抽回自己的手,可小蛮王却摇摇头,反而更紧地握住,在凌冽皱眉的同时,小蛮王扬了扬下巴,轻声说,“……在看。”
“嗯?”
“子民会,看的。”小蛮王的中原官话一团稀烂,但还是努力说了这么一句。
凌冽一愣。
结果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大象就已带着他们来到了鹤拓城下——
聚集在城门口的百姓们每一个身上都穿着节日才用得到蓝染彩锦:汉子们缠着巨大的包头、手中抱着芦笙和四弦琴,姑娘们则戴着颤枝银帽、臂弯上挎着花篮,手牵手地又唱又跳。
见他们过来,站在前排的姑娘们欢呼起来,纷纷将花篮中的鲜花洒向他们。鲜艳的花瓣如丝雨,凌冽隔着花幕,最终抿了抿嘴,没有强硬地抽回自己的手——
抓着就抓着吧,百姓面前,他们确实得表现得和睦。
小蛮王感受到凌冽卸了力,脸上的笑容又放大了几分。
看着日光下笑嘻嘻的小蛮王,凌冽摇摇头,微微侧身去看道路两旁的蛮国百姓——他本以为小蛮王是用武力征服的苗疆各部,却发现这些百姓脸上的笑容皆是发自肺腑。
凌冽生于皇室,最擅察言观色。
武力可以攻城略地,可以压弯人的脊梁、甚至夺人性命,却不能得到真心和拥护。
红日当空,鹤拓城眼下的温度并不算低,可站在这里的姑娘和小伙子们脸上却没见半点儿疲惫,甚至一个个还兴奋地拼命往前凑,不懈地拿花束往他们身上丢。
凌冽审视地看了小蛮王一眼:看来这蛮子,还挺有意思。
接触到他的视线,小蛮王脸上还是那副懵懂无辜的笑,手指却屈起来,用指腹或轻或重地摸索着凌冽手背上的皮肤。
凌冽垂眸看了看那作恶的手指,直觉自己动怒就是上当了。
他没发作,想再转头看外面,结果小蛮王却陡然瞪大了眼睛,忽然一跃而起、将他整个人扑倒在宝帐的高台之中。
翻飞的帘幔让外头的百姓愣了愣,而后便是起哄般此起彼伏地响起好几声口哨声——
凌冽仰躺在平台上,错愕地看着撑在自己头顶的小蛮王。
其实,在凌冽和元宵展露出对阿虎的害怕时,小蛮王就私下找过老师,隐约知道了中原汉人对老虎豹子的畏惧。
他原本,是想将所有他认为美丽的、强悍的东西都展露给漂亮哥哥看,但又担心吓坏了这软软香香的人。
苗疆五圣,是圣山苍麓山上孕育的五种体型硕大的动物,分别为蛛、蜈、蛇、蝎和蟾蜍。
苗疆历代承继大巫之位的祭祀或圣女,都会亲自从山上将新一代的五圣迎接下来。然后,在族中选择灵力高的一位圣使侍奉守护,直到下一任的大巫出现。
蜘蛛、蜈蚣、毒蛇、蝎子和蟾蜍,这些动物被中原人称为“五毒”,老师也曾经教过他一个词叫做“避如蛇蝎”。
想着这些,小蛮王最终还是在到达的前一晚,吩咐老师暂且别请五圣出场。结果刚才,他一瞥眼就看见了巨大的圣灵蛇睁着好奇的紫色瞳孔,出现在了宝帐靠近凌冽的一侧。
小蛮王凭借自己宽阔的肩膀努力挡了,但他金色的长发还是有缝隙,尤其是这样俯趴着的时候。卷曲的发丝垂落下来,还是让凌冽在偏头的时候,看见了宝帐外那条恐怖的巨蛇——
凌冽的脸白了一瞬,而后稍一思量,就明白了小蛮王这突兀的动作。
他无奈地用手指了指,“……头发有缝隙,而且,我目力很好。”
小蛮王扁了扁嘴,看模样有些生气,他起身将凌冽拉起来后,转头在人群中找了找,很快就对着远处一个浑身银饰、戴着漂亮雷山式花枝银帽的小姑娘叽里咕噜说了一串苗语。
那小姑娘看上去只有七八岁,身上的蓝染与一般百姓不同,挂着的银饰精致而尊贵,她手中拿着一只通体紫色的葫芦笙,站在一只约莫有两层楼高的黄色大蟾蜍身上。
被小蛮王用蛮语骂了,那小姑娘只是俏皮地眨了两下大眼睛,用葫芦笙将那条盘桓在宝帐旁的大蛇叫走。然后,她趁着小蛮王不注意,又冲凌冽扮了个鬼脸——
小蛮王有些担心,眼巴巴地看向凌冽。
凌冽倒已缓了过来,面色平静地撑着自己坐定。
这时,他才发现旁边的元宵早就被吓晕了过去,八字胡大叔不好意思地解释,说他们其实已经让五圣离开,但阿幼依年幼顽皮,根本不听令。
“阿幼依是我们族中的圣使,别看她年纪小,天赋却很高,将来若是无人能超过她的话,只怕要承继大巫之位,”八字胡大叔一边给元宵掐人中,一边解释,“哦,还有,大巫大概就是你们中原的国师吧,说一不二,重要的事情上,我们各个苗疆各个国家都听他的。”
凌冽点点头,这个以前在东宫时他就学过——
在苗疆的传说中,是十二只蝴蝶生下了他们的先祖。后来能够通灵的蛮族便会被尊为灵巫,其中灵力最强的那位,便是整个苗疆的大巫,地位尊崇。
站在远处的阿幼依没有走,听见八字胡大叔说话,又调皮地将毛茸茸的大蜘蛛支使过来,那蜘蛛有八对复眼,走起路来飞沙走石,凌冽看苗疆的百姓非但不怕,还兴奋地在旁欢呼,便也强忍着、放松。
小蛮王在旁边细细观察他的神情,忽然一把搂住他的腰,想将他揽入怀中。
凌冽瞪了他一眼,“……我没有怕。”
小蛮王有些怀疑,偏着头看了凌冽一会儿,便觉得他家哥哥口是心非的样子也这样好看得很。他转了转眼珠,心里很快有了主意,他非但没有放开凌冽,反而更紧地搂住了凌冽的腰。
个子高高大大的小蛮王故作害怕地“呜呜”两声,矮下身子将自己的大脑袋拱到凌冽怀中,咕咕哝哝道:“锅锅好腻害,你不怕,那窝怕怕。”
凌冽:“……”
看着这个身形高大、浑身上下都充满了野性和力量的家伙,凌冽好气又好笑:
这蛮子!
嘴上说怕,箍他腰的力道却一点儿不小,凌冽推不开,只能放弃地戳了戳小蛮王的脸,“你怕?这可是你们蛮族的圣物,你、你羞不羞啊?”
小蛮王装听不懂,只用脑袋蹭了蹭凌冽软软的肚子,小声道:“窝好看,不羞的。”
凌冽瞪了小蛮王一会儿,没了脾气,只能放松让自己坐得舒服些。
只是小蛮王的体温偏高,这热烘烘的一颗脑袋拱在腰间,总让他有些心神不属,无法,只能抬眼看看远处。
结果这一看,恰好叫他看见了阿幼依身边出现了一个同样身着蓝染、戴着尊贵雷山银帽的姑娘,那姑娘有双非常漂亮的大眼睛,睫帘很长,身形窈窕而肤白貌美,站在一群皮肤黝黑的蛮族中间,显得非常出挑夺目。
明明她皱着眉在同阿幼依交谈,眼角的余光却总时不时地朝宝帐上瞥。
凌冽识人无数,倒从未见过她这样复杂的眼神——像是含情脉脉,又似带着怨愤。凌冽疑惑地皱了皱眉,没问赖在他身上的小蛮王,转头指了指那位姑娘,问八字胡大叔,“那位姑娘是谁?”
“谁?”大叔顺着凌冽的手看过去,笑了,“哦,您问她啊,她就是阿曼莎,我族的圣女。”
阿曼莎?
这名字有些耳熟。
凌冽沉吟了一会儿就想起来,这是今晨在甲板上,八字胡大叔用她来与自己比较的那个“蛮族最美的姑娘”。远远看着那姑娘姣好容颜上的复杂神情,凌冽心里有些好笑,最终,轻叹一声,无奈地摇头。
这时,大象也终于稳稳地将他们送到了鹤拓城门口。
百姓的欢呼声渐渐停了,高昂的曲调也渐婉转,姑娘们不再洒花瓣,而是手挽手地跳起了舞,小蛮王依依不舍地松开了凌冽的腰,在他要坐起来的时候,那头大象也同时屈膝跪了下去。
即便有了之前的一次经验,大象这突然的摇晃还是让凌冽失了重。
小蛮王眼疾手快,再一次将他拦腰抱起来,一跃出了宝帐、稳稳到地面上。
旁边胆大的小伙子吹起口哨,姑娘们红着脸欢呼,而凌冽则被紧紧箍在小蛮王怀中,耳朵正好枕在小蛮王那热烘烘的胸膛上。
咚咚如擂鼓的心跳声让凌冽的心跳也跟着乱了几分,他抬头,高悬的明日洒落在他们身上,给原本就金灿灿的小蛮王镀上了一层圣洁的光。
而垂眸看他的小蛮王,眼中也第一次展露了不假掩饰的渴望。
四目相对,凌冽只觉那双璀璨的绿眸色泽深了深,灼热的鼻息喷洒,直烧得他面颊发烫。
小蛮王看着怀中人,忍了忍,最终没忍住地舔了舔嘴唇,缓缓俯下|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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