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里。
一扇瘦弱的身影正在擦拭宫灯,低头,灯光映亮了他身上的圆领红袍太监服。
他其实四十多岁了,只是面相白净,下颌无须,年轻得像是二三十岁。
他缓缓擦拭灯盏时,背后响起一声尖叫:“别杀朕!别杀朕!你想要什么朕都给你,放开朕!”
“放开放开放开!你们都滚!滚!”
他下意识想转过身去,但手顿了顿停下脚步,宣和帝身旁响起了另一个男声:“陛下安心,陛下,微臣在这里呢。”
宣和帝这才像醒过来了,他披头散发,两眼发呆,看了会儿守在他身旁的人,似乎辨认出是谁了。
崔朗,也是无风禅师。
宣和帝笑了:“你看吧,朕早跟你说了,朕在下雨天的晚上爱做噩梦,你信了吧?”
崔朗颔首:“陛下,梦都是反的,床头也安置着灵谷禅寺的符文,一切不用忧虑。”
“是,朕只是刚睡醒,没缓过神呢。”
他扫了一圈周围,拿出那道符咒:“为什么请了符朕还是做噩梦,给朕的符咒开光的人是谁?”
裴希夷这才低着头说:“灵谷禅寺首座,圆慧大师。”
“什么圆慧,屁用没有,把他的首座位置给朕夺了!”宣和帝骤然恼怒地睁大眼。
裴希夷应是,崔朗面色微白,他觉得完全没有必要,但不敢忤逆徐宣和帝的话,没有吭声。
宣和帝目光望向宫殿外那层白茫茫的雪,放空,似乎放到了很远的地方。
“皇兄死了吗?”他问。
崔朗在榻前跪了两个时辰,有点儿跪不住了,膝盖疼,他说:“四处谣传,尚不知道真假呢,陛下。”
宣和帝收回视线,再看向了崔朗,突然拿脚往他膝盖处踢了踢:“你知不知道,以前朕半夜做噩梦,皇兄就跪在这个地方,守着朕一整夜?”
这些话崔朗不爱听,他觉得自己什么都比蔺泊舟强,于是腰杆挺直了些:“王爷虽然曾经对陛下好,但却是为了收买人心。如果王爷真心对陛下,怎么会握紧权柄不交给陛下,还在辽东意图谋反呢?不以小利忘大礼,望陛下明白。”
宣和帝点头:“你说得对,他死有余辜。”
裴希夷收回视线,把灯盏放回了第一个柜子,又拿起第二个灯盏。
宣和帝自言自语:“但你到底是崔阁老的孙子,对皇兄有成见。裴希夷,你来说!”
他随口一叫嚷,不知道是为了印证自己的想法,还是单纯想听意见。
裴希夷并不知情,只能揣度着他说:“奴才猜,王爷也有诚心待陛下的时候。”
“呜呜呜……”
他这两句下去。
宣和帝内心的想法仿佛得到印证了,抓着胸口用力拍,哐哐响,“呜呜呜,朕也认为他必定诚心把朕当成过兄弟,那时候朕和他多好啊,可为什么人心总是会变呢!”
裴希夷不再说话。
崔朗有些受不了宣和帝的反复无常和癫狂了,他道:“人心怎么会变?蔺泊舟先前便有杀害胞弟的传闻,现在意欲造反,实属于本性难移——”
“你住口。”
宣和帝虽然欣赏他的棋术,但不代表能容忍别人反驳自己:“蔺泊舟是你叫的吗?”
这句话,也并没有太严厉的指责。
可宣和帝却开始觉得,看崔朗一天比一天不顺眼。
当身旁宠幸的人不同时,便情不自禁拿出来跟皇兄比。
“你处理不了的政事皇兄能处理,你吵不过的臣子皇兄能吵赢,朝廷众臣对皇兄畏之如猛兽,战战兢兢,而对你弃之如敝屣,目下无尘。”宣和帝看他,“记住你的身份,皇兄是天潢贵胄,你只是个满门抄斩的漏网之鱼,不要以为朕听了你一句话,就频频在朕跟前诋毁他。”
崔朗咬紧牙关,面色苍白。
他是读书人,他也学过诗书礼仪,更有读书人的尊严。
被人比喻成破鞋,谁能忍?
更何况,崔朗刚认识宣和帝的时候可不这样,觉得只是个有点儿古怪脾气的小少年,天天就缠着他下棋,也不爱聊棋盘以外的事情,每次一开口就板正着脸说:“皇兄说了,不许朕和你们这群玩物谈政事。”
后来崔朗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慢慢走进这个敏感皇帝的心,逐渐得到他的信任。
本来以为事情会顺利下去,但崔朗低估了蔺泊舟的能力和他对宣和帝的重要程度——尤其当繁重的政事压下来,而询问崔朗他又拿不出对策来时,宣和帝的目光逐渐就变得冷淡。
漠然。
像在看一件失去价值的垃圾。
他以为蔺泊舟是宠臣,是弄臣,是失去了帝心就会被一脚踹开的货色。
现在才发现,蔺泊舟是拴着宣和帝的那根狗链子。
蔺泊舟手里有很多条拴疯狗的链子,但拴住宣和帝唯一的狗链子在蔺泊舟手里。
唯一一根。
当崔朗听宫里的人说:
“王爷经常规训陛下。”
“王爷对着陛下就没笑过,一直板着脸,好像对陛下很是失望。”
“王爷不许陛下下棋,只让他读书。陛下内心相当敬重王爷。”
崔朗万分惊讶,到底是什么人能把宣和帝教导到这个程度。
反正他不行,现在的宣和帝完全成了无拘无束的疯狗,心情烦躁就到处咬人,哪有当初的半分言听计从。
“你们别以为朕不聪明,没有自己的想法,没有头脑——”宣和帝抓紧了明黄色的被子,不知道想到什么开始激动,整个人要咆哮起来,“没有你,朕照样扳得倒他,照样能把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
他嗓子都嘶了。
崔朗阵阵冒冷汗,连忙点头:“陛下英明,是贫道自作聪明,雕虫小技在陛下面前卖弄,实在惹人嘲笑。”
宣和帝表情总算平静一些了。
“当然,皇兄也不是什么好人。”
宣和帝身体弱,吼了这两声又受到梦魇,此时浑身疲惫:“乏了,朕要就寝了。”
床上传来翻来覆去的响动。
崔朗跪在榻边,冷汗直流,大冬天,汗把内袍都快打湿了,黏乎乎地贴在后背,让他浑身沉重不堪。
他治国理政的能力比不上蔺泊舟,但小聪明绝对有。他已经很清楚自己目前的处境了——拔草寻蛇,骑虎难下,招惹恶人,自讨苦吃。
蔺泊舟不是弄臣,自己才是。
蔺泊舟相当重要,但是被他崔朗陷入绝境逼死了。总有一天宣和帝会清醒过来,意识到犯了错,然后把他崔朗的皮剥了,骨头砸碎,肉捣成浆糊,喂狗喂猪。
——哪怕听信了谗言的是他自己,可这过错也绝对在他崔朗身上,这就是皇帝,这就是皇权。
崔朗开始觉得恐怖了,这皇宫里的一切都这么恐怖,御榻,香炉,帷幔,穷尽奢华的一切……他迫切需要离开这里,赶在宣和帝还没彻底清醒之前。
宣和帝睡得死沉死沉了。
崔朗终于爬了起身,坐到殿外,裴希夷给他端来了一个小凳子,让他坐在凳子上揉腿。
“多谢裴公公。”
裴希夷轻声说:“明日又该棋待诏来陪陛下下棋,禅师大人不必和陛下对弈,只需要前来侍立就好。”
崔朗松了口气:“好。”
他总算能喘口气了。
裴希夷客气道:“大人回去休息吧。”
他俩平日也就如此的点头之交,说句话罢了,崔朗抱了抱拳:“贫道就先退下了。”
“大师慢走,仔细天黑。”
裴希夷站在大殿门口
等崔朗的身影离开以后,他回了宫殿内,发现宣和帝又醒了,坐在榻上发呆。
裴希夷走近替他拢了拢被子,什么话也不说,拢好衣裳后退到阴影里,像个随时能被忽视的隐形人。
宣和帝抓着被子,把脚蜷起来。
一会儿。
裴希夷听到被子里传来断断续续,隐隐约约的抽泣声。
……
宣和帝发疯了一晚上,第二早自然而然没能醒得来,朝政往后拖延,他想了想说:“那就不去了,下午再去。”
白天,宣和帝的心态又回来了。
他兴致勃勃地询问:“昨日我听裴公公说,今日这拨棋待诏棋艺都很精妙,是也不是?”
左右的棋伴氛围轻松。
“没错,今日这拨人确实都厉害。”
“尤其有一个!昨日臣等和他对弈,他的棋艺堪称神鬼莫测,深沉至极,臣认为陛下也未必是他的对手!”
“对!”
宣和帝哼了声:“是吗,待朕会会他。”
转过宫殿的长廊,到了宣和帝特意让人拾掇的“弈乐园”,一条小道通往棋室,当中用石头堆砌着巨大的棋局。
棋局上便是敞开的木排门,棋待诏已在里面等候,宣和帝过去坐下就能对弈。
宣和帝推开门。
穿着清一色素净白袍的棋待诏排排坐着,面前放棋秤和棋篓,对面的座位空置,总数有九个。这是宣和帝喜欢的下棋方式,他喜欢弈胜了第一个,立刻再弈第二个,再弈第三个,以此类推,直到输了为止。
宣和帝下棋时只看棋,从不看人。
他坐到了第一张蒲团上,执子对弈。
“赢了。不堪一击。”
宣和帝起身到第二座棋秤,不久之后。
“赢了。”
他再起身,到第三座棋秤。
“……”
时间慢慢过去,到了第六座棋秤。
宣和帝下棋时全神贯注,只是看着棋盘静默,耳边响起棋盘指出每一步棋的声音。
“‘通’,‘左’,‘灭’,‘阳’,‘奉’……”
这是四大景盘式记谱方法,可以明确棋子在棋秤上具体的位置,念出字便知道棋子落在哪儿,方便身后看不见棋秤的棋待诏在纸笔上复刻出棋盘,替宣和帝记录局势。
宣和帝敲着棋子,闲散不已。他正在进行一片进攻的态势,抬手刚要落子时,喉头突然滚出一个字:“嗯?”
棋局好像骤然被浓雾笼罩,变得混乱压抑,完全不知道下一步该往什么地方走。
“怎么会这样?”
宣和帝抓起了头发。这位棋待诏的棋风十分温和,没有攻击性,只是当他坦然地走着走着时,突然意识到自己落入了一片凶险至极的境地。
他完全看不清对方的布局,是如何在几步之内,将宽松的棋局突然压迫得窒息至极,无路可走,把他的棋子遏制得像被冰冷的手掐住脖颈,且在不断收紧,几乎要掐碎骨头。
这种对他的全方位碾压,他唯一一次是从蔺泊舟那儿体会到的。
“是朕输了……”
宣和帝缓缓地抬眼,先看见两节修长的手指。
那手指很长,骨节分明,和他想象中的掐着脖颈的手差不多,瘦削而有力。
再往上,诡异又惊悚的压迫感消失了,是一截雪白干净纤尘不染的白袍,领□□叠笼罩在脖颈附近,坐姿十分的端庄,雅正,一丝不苟。
……这种熟悉的感觉,让宣和帝猛地抬起头。
眼前的棋待诏双目覆着白纱,修长的手从雪白的袖口微微探出,举在半空,神色有点儿病态的倦容,对着宣和帝的方向。
声音,是皇兄的声音。
人,也是皇兄这个人。
蔺泊舟声音平稳,和他刚才感受到的阴冷杀意没有任何关系,他病蔫蔫的,语气疲惫。
“罪臣蔺泊舟,参见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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