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 岑旎翻来覆去很久都没有睡着。
也许是心里隐约觉得他们已经离分开不远了,她拉着他说了很久的话。
但无论再怎么不愿意,时间总是会一点一滴地流逝。
在夜幕的教堂里, 在晃动的烛光中, 他们相互依偎着聊天,一直到天边月落日升,黎明即起, 晨光熹微, 岑旎睁着眼,却再也熬不下去了。
在她入睡前,穆格拇指的指腹摩挲着她的眼尾,语气温柔,说等她睡着,自己会去一趟边境口岸, 让她乖乖在教堂里等他回来。
岑旎吃力地掀了掀眼皮, 在朦胧的视线里,好似看到他一向蔚蓝如海的眼眸里爬了几根红血丝, 似梦境一般, 她想摸摸他的脸,却怎么都抬不起手, 只能闭起眼,贪恋地感受着他指尖的气息和温度,点头答应。
地平线的第一缕阳光透过教堂的玫瑰花窗照进来, 岑旎终于昏昏沉沉睡去。
在离开前,穆格单膝贴地, 看着长椅上的女人, 低头吻她的额头。
她睡得很沉, 背脊瘦弱,蓬松的卷发勾勒着她纤长白皙的天鹅颈,细薄的眼皮上卷翘的睫毛根根分明。
明明这样的她看起来,依旧像当初一样,是一只光彩明媚的云雀,只是累了,所以短暂地停候在他面前休憩。
但他却好像难得的,抓不住。
其实来布达罗亚之前,他暗中准备的计划已经有条不紊地收尾了,只是他万万没想到会有战争这一个变数。
如果没有战争,他当然能无所顾忌地从家族里脱离,带她远走高飞,用自己手头那绰绰有余的投资养她一辈子。
但是事情永远能在一些料想不到的地方脱轨,即使他所有的计划和安排都已经顺利成功,可如今受战争的影响,岑旎被困在这里,无法带她安全离开的话,这些计划和安排全都形同虚设。
穆格食指指缘碰了碰岑旎那张恬静的脸,笑起来,笑意却不达心底。
他望着她,很认真的说:“ Chloe,你知道吗,要不是有战争,我早把你要到手了。”
他拼命做的所有抗争,却独独败给了这场战争。
在这场战争里,所有人都不能幸免于难,他们俩的爱情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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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教堂的时候,天才蒙蒙亮,穆格直奔边境口岸。
最初他选择带岑旎北上,就是因为主管这块边防军务的鲍德温是他的同期好友,他打算通过鲍德温的关系带岑旎离开布达罗亚。
而且两年前,他来这边出差,因为要开拓边境货运和贸易业务,他和北部边关的一些官员打好了关系,利用这一层人脉,他也有八成把握让他们放行。
但是当他来到边境的军区大楼时,连同鲍德温在内的所有人全都讳莫如深,都只是说上头下过死命令,任何人都不准离境。
他们口中的这个“上头”是谁,穆格不用想也知道。
这是他最后的机会,就差临门一脚,他还是不甘心,理智一下失控地讥问鲍德温:“如果我偏要硬闯呢?”
鲍德温走到他面前,叹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阁下说了,如果硬闯,所有人员一律逮捕。”
穆格一脚踹翻了桌边的椅子,冷声哼笑,“他真是下得一手好棋!”
这个命令针对的根本不是他,而是岑旎。
他无论怎样现下都已经被人四处追捕了,但如果他带岑旎硬闯,那就不止是抓他一个人了,连带岑旎也会被拘捕,所以弗雷德是在拿岑旎来要挟他。
穆格拧着眉头,“你就这么听他的话?”
鲍德温弯腰将那把椅子扶起,“你如果在他下命令前来,我绝对就放你们离开了。”
其实在来之前,穆格就有预感弗雷德已经出手干涉了,但他还是不甘心,他本以为鲍德温不会反口背叛他,但事实就是弗雷德不仅断绝他家族里的资源人脉,甚至连他私人的关系都一一隔绝。
见他没有说话,鲍德温继续劝解道:“你自己想想,现在这里局势这么乱,你靠自己的本事还能独善其身,但是她呢,你能保证在这种情况下,她也一定是安全的吗?
你应该也知道,阁下现在派人到处找你,你有没有想过,你一旦被抓,她在这里无依无靠,无权无势,有多危险你应该能想得到。
我知道你不想向阁下妥协,但是现在没有别的办法,你如果真正在乎她,那你别无选择,必须做出一些牺牲。”
鲍德温是好心的提醒,但穆格知道他一旦妥协,就和岑旎再无可能。
气氛一时僵持不下,穆格沉默了很久,最后抬起头想说什么时,办公室的房门却恰好被人敲响。
两人俱是一愣,都停下了对话,望向门口的方向。
鲍德温开口,“进来。”
门外是一个身穿黑色制服的列兵,他手里拿着一份文件走进来,放到鲍德温的面前。
“报告!”列兵站得笔挺,双手贴着裤缝,一板一眼地汇报,“维什贡发来的紧急军务。”
“维什贡?”穆格一听眉头紧锁。
列兵扭头看他一眼,“是的。”
“继续。”鲍德温一边翻开文件,一边抬手让列兵继续汇报。
“维什贡城西以南4公里的地方落入叛军包围,目前正和我军发生激烈交战,对方持有火炮等重型武器,PzH-2000自行榴弹炮以及FH-77BW型弓箭手自行火炮等,同时战火渐渐往西偏移。”
穆格猛地回眸,眉心紧蹙:“你说什么?”
列兵看了眼穆格,不懂他为什么突然情绪那么激动,顿了顿,又扭头看向鲍德温。
“怎么了?”鲍德温放下手中的文件问穆格。
“维什贡城西以南4公里,距离维什贡教堂只有两公里远,Chloe还在教堂里!”穆格几乎是浑身狼狈地吼出来,转身就要冲出去,“我要去救她。”
“等等,穆格你先冷静下来!”鲍德温连忙拉住了他,“还有两公里的距离,情况还不算太糟糕。”
“两公里还不算糟?”穆格沉声质问他,“你也上过军事课,你不知道重型武器的射程有多远?”
“你先冷静,”鲍德温挥手让列兵先退下,“这件事要从长计议。”
“没有时间了,战场形势瞬息万变,调一辆车给我,我要把她带出来。”
“穆格,事到如今,我不是不想帮你,但是阁下说过,你不妥协,这些资源你一律不能调用,而且你一个人去太危险,万一你出事……”
“我不怕死,”穆格满眼通红,透着狠戾,是鲍德温从未见过的失态,“我就怕失去她!”
“鲍德温!”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好,你告诉弗雷德,我让步,我同意!”
鲍德温自年少认识穆格,那时候的穆格就是一个骄傲肆意的少年,虽然成年后的他依旧轻狂,但内里还是藏着一份稳重的,何曾见他这样狼狈不堪地低过头。
穆格一把摁住了他,狠狠的看向他,眼中的血丝更甚,已不知是愤怒还是焦急,“但是,他答应我的必须做到,无论怎样他都要把她平平安安送出布达罗亚!”
“好。”鲍德温点头,“你先松手,我拨个电话过去。”
穆格放开他,冷眼看着他打电话。
两分钟后,鲍德温挂掉电话,抬起头:“那边说了,菲舍尔顾问会安排一架直升机从维什贡平原出发,避开战区,把她平安送到内盖夫沙漠中的拉蒙大峡谷,回到以色列她就安全了。”
穆格听闻直接走到桌前,捞起那台办公电话,给在特拉维夫的卡尔拨去电话,让他马上去拉蒙大峡谷接应岑旎,然后把她平安带回海法。
“还有,”穆格挂断电话前,停顿了一瞬,“如果可以,能多照顾她一点,就帮我多照顾她一点。”
这是他而今为数不多能提前为岑旎做的事,当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妥当,他才把电话挂掉,转身看向鲍德温。
“把车钥匙给我!”
鲍德温从桌子的抽屉里抽出车钥匙抛给他,“拿着,门口左手边第一辆。”
从边境回维什贡的这段路,是穆格人生中开得最快的一段路,他一脚将油门踩到底,双手在方向盘上飞快的转动,犀利的眼神直视前方,却又透着令人窒息的绝望。
车子的速度之快,在笔直的公路上几乎化成了一道虚影,伴随着轰鸣的引擎声,所到之处带起一阵飞扬的尘土。
然而这个时候的岑旎却仍旧挣扎在睡梦中。
教堂外面是源源不断的隆隆炮声,虽然隔着距离,依旧震得她心慌。但她就那样被困在噩梦里,心率加速,拼命想醒过来,但却怎么都睁不开眼。
她梦见在那场爆炸里,穆格站在第一节 的车厢里用粤语喊她:“bb,快d过黎,黎我呢度。”(bb,快点过来,来我这。)
在人潮拥挤的车厢里,他们隔着三节列车遥遥相望,他微笑着弯唇,懒洋洋地后仰,靠在车厢上,露出脖颈处的半截锁骨,清清冷冷,撩得要命。
他叼着烟嘴,朝半空中吞云吐雾。
迷迷朦朦的烟雾被风一吹就散,他却只是眯着眼睛笑,和那时候在普罗旺斯的薰衣草田一样,他好像在身体力行地诠释着怎么蛊惑周围的小姑娘。
他看着岑旎,轻轻的一个招手,岑旎就极力地拨开人群,想要走到他身边。
但是无论她怎么用力,周围的乘客总能轻而易举地把她挤回原位,她再怎么挣扎,都不能朝他靠近一步。
梦里岑旎觉得自己肯定是被他施了什么魔咒,要不然怎么会这般奋不顾身地朝他靠近?
然而,就在她一次又一次契而不舍的努力时,突然“砰——”的一声。
他所在的那一节车厢瞬间爆炸了!
岑旎眼睁睁地猛烈的火光将他团团围住,猛地吞噬面前的所有。
她呆愣了片刻,然后在梦里撕心裂肺地哭泣呐喊:“穆格!”
一滴泪从眼角落下的同时,一道低淡熟悉的声音响起。
“Chloe?”
岑旎猛地睁开眼,紧接着身体落入了一个有力的怀抱。
“怎么哭了,梦到什么了?”穆格抱着她,指尖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痕。
岑旎双手搂上他的后颈,紧紧揽住他不放手,声音全都是哭腔:“我梦见我失去你了。”
穆格皱眉,手指收紧,心脏却像是被撕裂一样,他没办法安慰她。
因为,这一次,他也要失去她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教堂外面的炮声一刻都没有消停,轰鸣的异响震得人的心头跟着发颤。
穆格瞬间回过神来,在她额头印了个吻,“Chloe,这里危险,我们先离开这里。”
就在他话音刚落下,教堂周围的上空突然传来了雷鸣般的声音。
反叛军与政府军正在进行激烈的交火,其中一枚叛军的炮弹以错误的角度误射出去,恰好击中教堂旁边的一栋建筑。
岑旎还没反应过来,一阵巨大的爆炸声响起,隔壁的房子瞬间被炸毁,在炮火中夷为平地。
漫天的烽火升起,染红了天际……
与此同时,整座教堂受那颗炮弹爆炸的余威波及,被撼得剧烈颤动。
耶稣雕像旁边的蜡烛纷纷被震落滚到地上,一片狼藉,屋顶的五彩玫瑰花窗被震得粉碎,玻璃碎片如下雨般倾泻而下,墙壁也开始出现裂缝,整座教堂变得岌岌可危。
“楼要塌了,快走!”穆格连忙拉起岑旎的手就往教堂的大门冲去。
岑旎踉踉跄跄地跟在他身后。
震天动地的世界在崩塌,而他们相爱着出逃。
密密麻麻的碎石和玻璃从天而降,遮天蔽日般在他们周围坠落,穆格用大半个身体守护着岑旎,笼罩着她不被任何的东西砸到。
然而就在他们即将跑出去时,教堂的墙体突然断裂,整个天花及其支持的石柱轰然倒塌下来,岑旎眼前一黑,然后整个人就被穆格护在身下紧紧抱住。
耳边是接连不断的石块覆压声和墙体断裂声,岑旎嗡地一下昏迷了过去。
穆格被一块大石压到,房顶尖锐的房梁深深地插进了他后背的血肉里,但幸好教堂坍塌之时几块房梁呈三角之姿倒下,给他们留了很小的一块缓冲区。
穆格护着岑旎被困在夹缝里。
“Chloe?Chloe?”他艰难地挪动手臂,轻拍着她的脸,焦急地想要唤醒她。
岑旎慢慢地苏醒过来,表情痛苦,满目的黑暗里她只感受到身上男人温暖结实的躯体。
漫天的灰尘模糊了眼前的视线,岑旎张口呼吸时把烟尘呛进了肺部,发出剧烈的咳嗽声。
“有没有哪里受伤了?”穆格支撑着身体,伸手抚摸她的头发。
岑旎不由得屏住了呼吸,稍稍移了移四肢,却传来火辣辣的酥麻痛感,原来她的手臂和脚踝处都被刚刚爆裂成碎片的玻璃渣划破了,形成了密密麻麻的小伤口。
她忍住疼痛,摇了摇头,“没有。”
“那就好。”穆格嗓子发哽,因为忍耐声音显得有些发紧,他艰难地抬手,试图推开头顶的房梁,却徒劳无功。
“Chloe,你还能动吗?”穆格低头把唇贴在她的额头,“我们试试能不能把上面的石板推开。”
“可以。”岑旎小声地回答,慢慢将自己的手臂从旁边的碎石堆里抽开,举到头顶上方,“好了。”
“我们一起用力。”
“嗯。”岑旎点头,然后配合着他一起用力。
然而压在他们身上的那块石头几乎有几百斤重,仅凭两个人的力量根本无法挪动半分。
几番尝试过后,穆格的体力渐渐不支,背上的伤口也因为用力被扯得更大,疼痛和失血令他越来越虚弱。
岑旎最初没有意识到他受伤了,但是听见他的声音越来越不对劲,便问他是不是哪里受伤了。
穆格笑了笑,把食指贴在她的脸颊上,“只是腰上被石头砸了一下,没有大碍。”
岑旎不信,在黑暗中伸手,摸索到他的后背,却冷不防地触到满手黏湿。
“你受伤了,在流血!”岑旎惊呼。
“不严重。”穆格这时候依旧在安慰她,“别怕,我没事。”
“你怎么可能没事?”岑旎吓得快哭出来了,两只手掌拼命按住他的伤口,试图按住出血的地方。
“别担心……”穆格的声音越来越弱,额头的冷汗滴落在岑旎的眼皮上。
“你答……答应过我的,”岑旎急得话都说不清,“会平平安安,你不要睡过去好不好,保持清醒。”
她一边说,一边奋力拍到头顶上的墙体,“有没有人!!!有没有人啊!!!!”
然而回应她的只是她的回音。
一股绝望感渐渐涌上心头,岑旎手都在抖,但依旧努力地说着话,试图令穆格保持清醒。
“Chloe……”穆格喘着气,仿佛说的每一个字都特别费劲,“Chloe……”
“你说,你说,”岑旎按着他的伤口,眼中的泪止不住地滑落:“我听着呢,我听着呢。”
“I……, I can’t, I can’t feel you anymore.”
岑旎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他说的,他说的是——我感受不到你了。
他不是在说自己很痛,他说的是:我再也感觉不到你的存在了。
“我在,我在。”岑旎拼命抱紧他,“这样呢,我抱紧你了,你能感觉到我了吗?”
——没有回答。
一阵沉默,岑旎哭得撕心裂肺,“穆格!穆格!你感觉到我了吗?我就在你怀里啊!”
穆格的体温慢慢变凉,身体因为失血而渐渐失温,即使两个人贴得再严丝合缝,他依旧感觉不到岑旎身上的体温和拥抱,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却渐渐地在岑旎那一声声哭泣中失去了意识,沉沉的阖上了眼。
“穆格?”
“穆格?”岑旎慌了,“穆格你跟我说说话啊,你别闭眼好不好,你睁开眼,你看看我好不好,我就在你的眼前。”
她怎么也想不到,穆格最后留给她的一句话是“I can’t feel you anymore”,对她来说,这比任何话都更加伤人。
“你醒醒,你醒醒好不好!”岑旎哭着吻他的唇,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唇上有碎石和灰尘颗粒。
唇齿间的碎石碾过,口腔里都是异物感,她全然不顾,依旧用尽全力地亲吻他,但身上的男人却一点没有反应。
——这是唯一一个,岑旎亲吻他,他却没有给她回应的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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