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在还未出北城时被带走的,听四喜说宋进元还留了话,说此事不为人知,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坏叶婷的名节。还说若是叶娉不放心的话,可以去护国寺找他们。
护国寺?
叶娉一听这三个字,心里隐约有了猜测。
既然对方留了话,她自是要去一趟的。
命人备了马车,一身简装就出了门。公主府马车宽且稳,北城的条条道路皆是青石板铺就,并不觉颠簸。
从公主府到护国寺,倒是有一段距离。
护国寺的香火旺,往来香客络绎不绝,且出手阔绰者颇多。叶娉刚到,还未进寺便有一小沙弥过来引路,说是温施主有交待。
她心下冷笑,原来姓温的也参与其中。当下小脸绷起,小沙弥只当她敬畏佛祖一脸肃静,却不知她胸中怒火高涨。
小沙弥在前面引路,过了一块香客止步的巨石,接下来的路越走越是幽静,直到远远看到一座凉亭。
凉亭之下,有两人在对弈。一人无发有须,瞧着约摸是个世外高人的模样。一人官服冠帽,正是温御。旁边站着两人,赫然是宋进元和叶婷。
当她走近时,对弈刚好结束。只听得那世外高人一声爽朗的笑声,道自己输了。然后那双看透世事的眼睛望了过来,仿佛认识她一般。
“果然是旷古绝今的奇缘,阿弥陀佛。”
听到这话,她心下一动。
这位高人想必就是那位空见大师,大师应是不仅看出了温御的重生,也看出了她的穿越。如此厉害之人,不由让她肃然起敬。
她上前行了佛礼,然后站在温御身后。
叶婷小脸怯怯,乖巧地往她这边靠。
这时宋进元道:“棋局胜负已分,大师可否兑现承诺?”
空见大师抚须,“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僧自然不会食言。”
“那请大师相看,我与这位姑娘是否有缘?”
当真是直接。
宋进元这话一出,叶婷的脸瞬间红透。原来不是她错觉,宋大人真的对她有意。她还以为是自己一厢情愿,没想到宋大人也上了心。
叶娉算是明白了,原来还真是温御和宋进元一起合谋的,不愧是煞神和恶鬼,一样的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她暗骂一声脏话,当真是狐朋狗友、狼狈为奸、一丘之貉……
温御眼尾扫了过来,她后背一凉。
这男人也不知脑子是怎么长的,怎么能这么敏锐。也不属猴啊,没不会那七十二面能钻进别人的肚子里,怎么就知道她在骂人。
正腹诽着,眼角的余光瞥见温御脚步微移,转瞬间与她靠近。
这还差不多。
还知道和老婆亲。
宋进元和叶婷所有的注意力全在空见大师身上,自是没有注意到他们这边的微妙变化。叶婷羞涩多于紧张,而宋进元则是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感觉此时的自己好比地牢里的那些死囚,明明知道死期将至,却还心存侥幸能逃出生天。哪怕是一丁点的希望,也愿意费尽心机。
空见大师的目光似是能看透人心,他抚着须先是看了温御和叶娉,然后落在叶婷的身上,缓缓道了一声天机不可泄露。
宋进元傻眼。
老和尚在耍他!
“大师!”
“这位女施主非你命数中人,缘来缘去自有天意。”
非他命数中人?
宋进元心凉半截,难道他和叶二姑娘注定无缘?他一抬头,这才发现温御和叶婷不知何时全站在了叶娉那边。
他这是被孤立了吗?
叶娉一听空见那话心下微动,略略垂了眼皮。大师就是大师,这说话之深奥与其说故弄玄虚,倒不如说是说话的艺术,其中深意端看个人体会揣摩。
温御道:“既非命数中人,是否不数命格约束?”
空见大师没有回答,道了一句阿弥陀佛。
宋进元眼睛一亮,这些出家人说话最喜欢说一半藏一半,让人猜来猜去好不恼火。还是承天心思细,一定是这个意思。
所以他和叶二姑娘有缘!
太好了!
他笑得酒窝深深,亮出一口白牙。
叶娉对温御心生不满,她牵了叶婷的手,向空见大师再次行礼后准备离开。至始至终,她既没有看温御,也不搭理宋进元。
宋进元还算识趣,赶紧说自己从寺中后门走,免得被人看到误会。他还不忘扯了一把温御,示意温御和自己一起走。
温御幽深的眼神看着叶娉,叶娉心中害怕,面上却是不显。但叶婷哪里受不住,腿肚子都在抖。
“大姐,我…我可以自己走。”
她自知做错事,心中不安。
宋进元倒是想送,但是他知道自己此次中途带走叶二姑娘,必是惹怒了郡王妃。若是可以选择,他也不想得罪未来的大姨子。
他不比温御,空见大师可不是他说见就能见到的人。若不是机会难得,他也不会出此下策。眼看着可以娶妻了,但是好像又生了波折。
“郡王妃,此事因我一人而起,我并非那等不知进退之人,实在是情非得已。你若有气,尽管冲着我来,我绝对骂不还口打不还手。”
叶娉反讥,“好一个情非得已!宋大人身为京畿守卫之统领,公然当街诱拐良家女子,你对得起你这一身的官皮吗?”
叶婷的脸色红了白,白了红。她好想说自己没有被诱拐,宋大人也不是那样的人。可是她心里的那杆秤是偏向自己大姐的,从她的姿态便能看出一二。
宋进元头皮发麻,他可是知道这位郡王妃有多会骂人的,往往不带一个脏字却能将人骂得无地自容。他最是一个爱凑热闹的人,若是事不关己,这样的热闹他别提看得有多开心。
“郡王妃教训得是,下官以后一定改。”
“宋大人为官多年,经手犯人不知多少,你扪心自问那些作恶者有几人是诚心悔改。不过是为了活命,不得不违心卖惨。若真能逃过一劫,恐怕越发变本加厉。”
宋进元求救地看向温御,温承天这小子真的见死不救吗?
温御眉眼不动,对他的目光视而不见。
他那叫一个心塞,心道温承天这小子以前一副神鬼不惧的死样子,谁能想到成亲之后居然惧内。
惧内的男人都靠不住。
“郡王妃说得极是,下官受教。下官每每思及郡王妃当初的言行举止,深觉自己太过优柔寡断。郡王妃为心悦之人那种敢受世人耻笑的孤勇,实是让人佩服。”
“这么说来宋大人之举,是因为受了我的启发?”
“虽是受了郡王妃的启发,但下官不如郡王妃良多。”
叶娉冷笑,这个官油子。
婷娘学她,宋进元也说学她,难道她真的成了一个坏榜样?
不能吧。
她莫名有些心虚,毕竟自己以前的所作所为摆在那里。她不信宋进元是受了她的启发,她唯一觉得对不住的是婷娘。
事已至此,宋进元必是不会放手的。看婷娘的样子,对宋进元也是有情,她无论如何也做不出强拆别人姻缘的事。
所以她还能为婷娘做什么?
宋进元眼角余光不经意一瞟,看到空见大师还在,且一副老神在在看戏的模样。
原来这老和尚也爱凑热闹。
他出神的功夫,叶娉已经拉着叶婷走远。
“承天,你看这事…是我对不住你。若是郡王妃你闹脾气,你尽管骂我便是。”
温御睨他一眼,“我只能帮你到这。”
余下的事,自求多福。
空见大师抚着胡须,突然来了一句,“万物相生克,一物降一物,善哉善哉。”
宋进元闻言,意味深长地看了温御一眼。
这小子也有今天。
再一想到自己的处境,很快笑不出来了。他突然发现自己如此费尽心机想和温承天这小子当连襟,指不定以后会成为一对难兄难弟。
真是让人头大。
……
香烛的气息无处不在,越是往前寺去,气味更浓。梵经炉和化宝炉前香客最多,或有人祈求平安或有人超度故亲。也有那寻姻问缘的年轻香客,虔诚地在佛殿中拜佛求签。
从后寺一路过来,叶娉和叶婷说了很多。
今日之事,权当是意外。
不管命数如何,婚姻之事都不是儿戏。
叶婷面色有愧,对大姐之言听得很是认真。她知道这次自己贸然跟宋大人走是欠妥,但是她不后悔。宋大人那样的好人,又帮过他们,她不是忘恩负义之人。
叶娉再听妹妹说宋进元是好人,已经无力解释。好在如今是宋进元非婷娘不可,婷娘占据的是有利地位。夫妻生活冷暖自知,如果婷娘喜欢宋进元,身为姐姐并没有阻止的理由。
“大姐,你对我真好。”
自己做了这样出格的事,大姐都不责怪,叶婷很是感动。
“只要你开心,大姐就开心。”
姐妹俩说着话,已经快到寺前的化宝炉。
突然有人叫住叶娉,正是庆阳郡主。
庆阳郡主并非一人独行,身边还着一个眼熟的姑娘。叶娉仔细回想了一下,很快便想起这人是谁。
李碧珠。
温如玉的跟班之一。
犹记得自己刚穿过来时,这位李姑娘心心念念都想取代自己位置,后来听说对方如愿以偿,成了温如玉眼前的第一跟班。
想不到温如玉一倒,此人居然攀上了庆阳郡主。
李碧珠甫一看到叶娉,眼底的嫉妒压根藏不住。这才多久不见。即便是一身常服,叶娉通身的气派已和从前判若两人。她印象中的叶娉,从来没有这样的气质。她以为这是因为嫁进公主府成为人上人的缘故,压根想不到此叶娉非彼叶娉。
她们都是国公府的没落亲戚,走的都是巴结讨好温如玉的路线,自然暗地底较着劲。叶娉是温夫人这边的亲戚,是王家庶女之女,父亲官职不高,家族更是名不见经传。李碧珠是温老夫人那边的亲戚,其祖母和温老夫人是姨表亲。李父李母皆是嫡出,李家也比叶家不知高出多少。是以李碧珠很是瞧不上叶娉,视叶娉为降低她们圈子层次的罪魁祸首。
后来叶娉退出温如玉的圈子,李碧珠得以成功上位,很是得意了好些天。尤其是那些天关于叶娉的传言颇多,又是传要嫁给赵大人做填房,又被不少人骂不知廉耻。她以为叶娉定然是翻不了身,却不想叶娉没多久竟然嫁进了公主府。
有些人便是这样,最是看不得从前不如自己的人混得好。
叶娉岂能感受不到李碧珠的目光,她只当看不见。她的漠视让李碧珠倍觉羞辱,心里对她又多恨了几分。
庆阳郡主不想会在这里遇到叶娉,言语间不无试探之意。
叶娉回答说自己妹妹身子不好,特意和妹妹一起来寺中求平安符的。这个回答很是合理,听着也没什么破绽。
“我听人说双生子从娘胎里就争抢福气,叶二姑娘自小体弱,想来那些好处都被郡王妃给占了。”
李碧珠一开口,别说是叶家姐妹,便是庆阳郡主都变了脸。
好一个蠢货。
叶娉当下变脸。“佛祖面前也敢信口雌黄,李姑娘好生没有教养。”
李碧珠确实是一时脑热,但她也实在是很难转过弯来。她想不明白像叶娉这样的人,除了一张脸以外一无是处。这样的人能当上郡王妃,简直是老天不公。
“休要胡言乱语!”庆阳郡主语气并不好,甚至有些严厉。
李碧珠忍着气,道:“是小女无状,小女还当是以前和郡王妃交好时,言语便随意了一些,请郡王妃莫怪。”
这是暗指她一朝得势便猖狂吗?
叶娉想。
她还就真猖狂了,谁能耐她何?
“说到以前,我倒是想起了一些事,也知国公府映月池的荷花开了没有?想来今年即便是如玉妹妹不在府里,李姑娘也能有机会采上一朵。”
李碧珠闻言,脸色都变了。
庆阳郡主若有所思,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她心紧了紧,暗恨叶娉多嘴。谁不知道温世子的住处离映月池不远,郡主必然会多想。
“郡王妃说笑了,我哪里有机会去采荷花。倒是郡王妃如今嫁进了公主府,想来去国公府采些荷花也不是难事。”
“你说得没错,我是温家的媳妇,进出国公府那是常事。可惜我这个人不喜欢荷花,觉得那花寡淡了些。不像李姑娘,以前如玉妹妹明令不让人靠近映月池,你还能有本事偷偷采上一朵,实在是厉害。”
这一来一去的说的是荷花,但是她们都知道荷花指的是谁。
庆阳郡主已然对李碧珠生了疑,面上却是不显。
“过几日王府的兰花要开了,不知郡王妃能否赏脸前来赏花?上回郡王妃要备嫁,未能参加我的宴会,这回总不会拒绝吗?”
叶娉笑得真诚,“多谢郡主相邀,恐怕此次还是要辜负你的一番美意。我刚嫁进公主府不久,当家理事又不在行,成日里忙得焦头烂额,实在是抽不出空来。不过我虽不能前往,但礼一定会到。在此祝郡主花会圆满,吃好玩好。”
“如此也无妨,待日后你我成了一家人,自是有机会赏花吃席。”
两人看似言笑晏晏,转身之际却是齐齐换了一副面孔。庆阳郡主介怀的是叶娉给脸不要脸,叶娉在意的却是李碧珠那句挑拨离间的话。
“婷娘,你会怪我在娘胎里抢了你的福气吗?”
叶婷惶恐,“大姐,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能有你这样的大姐,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我怎么可能会怪你…”
说着,她眼看着就要哭出来。
叶娉赶紧安抚她,“你别哭,我以后再也不会问了。”
姐妹俩出了护国寺,公主府和叶家的马车一前一后地驶了过来。叶娉刚准备上马车,便感觉到不对。
马车里有人。
她低声和妹妹说几句话,又交待了四喜一番,然后让妹妹上了马车先走。直到叶家的马车驶离,她才上了自己的马车。
马车里果然有人。
是温御。
他大刀阔斧地坐着,因狂放的坐姿而显得矜贵霸气。那睥睨的目光,霜寒的眉眼,以及如刀的薄唇,无一不昭示着他的不悦。
哼。
他还有脸生气。
叶娉心下忿忿,赌气般不看他。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早知后事,也省得再多忧思。”
他这番话,算是解释。
叶娉闷闷,“断了吗?”
不仅没断,反而还连起来了。
“你希望他们断吗?”
叶娉低着头不说话,凭心而论她对宋进元还是欣赏多于排斥的。前世宋进元死了三位夫人都没想过纳妾生子一事,可见宋家的家风极好。
马车开始驶动,香烛气渐渐远去。
温御看着低头不语的小姑娘,莫名有些手痒。恰似以前宫里那些偷吃而被他训斥的野猫,哪怕是犯错也让人觉得可爱。
他刚抬手,又放了下去。
小骗子方才将他丢下,他不能这么轻易原谅。进元那怪异的眼神他可记得清楚,看他的目光充满了同情和可怜。
叶娉慢慢冷静下来,很快感知到气氛的不对。
完了。
光顾着自己闹情绪,竟然忘了自己嫁的不是一般的男人。若真是作过了头,姓温的也不知道会不会纵着她?若是纵着,她还能再作一作。若是不纵,她要如何收场?到底还是拿不准,难免有些忐忑。
该怎么补救呢?
这时马车慢了许多,车外一片嘈杂。
有女子带着哭腔道:“刘公子,美娘心悦您,您不喜欢美娘不打紧,美娘会一直喜欢您,哪怕不能和您在一起也甘之如饴。”
一年轻男子的声音响起,“吴姑娘,你这是何苦?”
那女子又道:“刘公子无需觉得不安,这是美娘自己一人之事。美娘此生能遇见刘公子,已是心满意足。若能时常见到,便再无遗憾。”
有人起哄,有人议论。
“这位吴姑娘真是一个痴心人。”
“听说刘公子尚未婚配,他们两家也算是门当户对,我看刘公子不如全了吴姑娘家的一片真情,将人娶进门得了。”
“呸!这样不要脸的姑娘,还娶进门,当妾都嫌丢人!”
“你知道什么,女子心悦男人丢什么人,你没听说过温郡王和郡王妃的事吗?郡王妃那样的出身,凭着痴情换来了陛下赐婚。陛下都认可的事,你一个老娘们胡说什么!还丢人,我看你才丢人!”
叶娉听着这些人的议论,有些哭笑不得。难道她这么厉害吗?凭一己之力带偏了整个永昌城的风气?
她脑子一个激灵,暗道这真是一个好机会。她立马装作羞愧地捂住脸,娇羞地一头扎进温御的怀里。
“郡王你看,有人学我!”
温御眼梢染起笑意,修长的手终于如愿地落在她后背上。
小姑娘这是害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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