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几人皆是一脸狂喜,一个个挺直了背。她们这一闹不仅温郡王赶了过来,便是陛下都亲自前来,这说明什么?说明陛下和郡王都看中他们陈家,一定会为她们做主。
此次真正有损的是二房的利益,邹氏是三人中最为气愤之人。她心里瞧不上叶娉,端着长辈的身份不停挑刺。眼下更是自觉有了底气,看叶娉的眼神都透着掩不住的得意。
一声平身过后,所有人起身。
景庆帝坐在了殿中主位上,厉目扫了一眼殿中众人。
一水花枝招展的妃嫔,温御算是外男。
早有宫人搬来了凳子,战战兢兢地摆放在众妃之上的位置。所有人对此见惯不惯,因为陛下对温御的宠爱人人皆知。温御年幼时,常被陛下抱着去上朝。那可是天下至尊的龙椅,足见陛下对这个外甥何等宠爱和看重。
谁料温御未坐,而是站在叶娉身边。
如此一来,殿中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叶娉身上。陈家人最为惊讶,邹氏被肉挤到不大的眼睛睁到前所未有的大。
这时顾皇后开了口,温言细语地将方才之事对着景庆帝说了一遍,叙述极为中立中肯,并未有一言半句的添油加醋。
她一边说着,一边亲自给景庆帝倒茶。戴着金制义甲的手探着杯侧,优雅地试着茶水的温度,再恭敬地奉上。
景庆帝与她是原配夫妻,向来给她体面。自然而然地接过了茶杯,揭盖之后略略抿了一口再放下。
陈家几人一齐出列,由陈家大老夫人打头,从当年陈家出事之初说到他们受长公主恩惠时,一声声都是苦泪,一句句都是感恩。说长公主何等心善,又说温御何等孝顺,言辞之中对他们极尽维护,唯恐有人坏了他们的名声等等。
等她们说话,景庆帝问询的目光落在了温御身上。
“这事御儿事先可知?”
众人看向温御,他的回答最是关键。
陈家人以为,温御以前对他们那么好,定然不会由着一个女人胡来,坏了他和陈家的情分,必定是叶娉自作主张。她们等着温御发话,等着叶娉在众目睽睽之下丢脸。
那些妃嫔们的眼神一个比一个微妙,尤其是王惠妃。
王惠妃是王家二房嫡女,也是温夫人的堂妹。她膝下有二皇子,在宫中地位稳固。因为温家和国公府的关系,她一直以为即便温御不是自己一派,也会碍于这层关系不会倒向皇后和太子那边。
但是现在,她不敢确定了。
这位郡王妃明明也是她的表外甥女,没想到会害得他们王家名声一落千丈。更气人的是,这样一个女子,居然还嫁进了公主府。
如此一来,她比谁都想知道温御的态度。
温御自小在宫里长大,在座的好些妃子都曾经或多或少地讨好过他。他从小就和别的孩子不太一样,最是不喜旁人的接近。那些年除了陪伴在他身边的人,他宁愿和宫里的野猫玩,也不愿亲近任何一位所谓的小舅母们。
他听到景庆帝的问话,回道:“臣未成亲之前,对于人情往来太过随意了一些。如今臣已娶妻,内宅一应事务自是应该由郡王妃打理。郡王妃行事谨慎,一言一行无不照着规矩,想来应该不会有什么差错。”
叶娉闻言,心下舒坦。
姓温的还算有点眼色。
她舒坦了,陈家人可就难过了。
这怎么可能!
“郡王,你…你以前不是这样的,我们还以为是郡王妃弄错了…”邹氏开口。
温御一个冷眼过去,“郡王妃的安排,可有失了礼数?”
邹氏遍体生寒,这些年虽说温御在人情节礼上对陈家人不错,但很少亲自出面。他们自来膨胀久了,还当这位表外甥对他们是不一样的。她不无胆战心惊地想起这位表外甥的传言和名声,吓得身体像筛糠似的抖了好几下。
“没…没有。”
“既然没有失礼之处,你们为何进宫告状?”
“我…我们只是随口一提…”
好一个随口一提。
顾皇后眸光冷了冷。
告状都告到了她面前,若不是叶氏为人还算强硬,怕是早被她们给吓唬住了。她原本对叶娉没什么拉拢之意,因为她比谁都知道自己的底牌是什么。她的儿子是太子,只要她和太子不出错,陛下就不会废了他们母子。
所以哪怕她知道王惠妃身后即有王家还有国公府,甚至郡王也会倒向二皇子,她都不曾乱过阵脚。
人心便是如此,若是没有指望也就罢了。一旦曙光乍现,焉有不抓住之理。叶娉明显和王家不对付,进宫几次从不和王惠妃套近乎。如今叶宋两家定了姻亲,顾皇后纵然不会刻意拉拢她,也会卖她一个好。
“真的只是随口一提?方才本宫听着你们似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让本宫为你们做主。若不然本宫也不会召郡王妃进宫。若是这般说来,倒是本宫多事了?”
陈家几人白了脸,吓得跪下。
“皇后娘娘仁义,是臣妇等一时想岔了。”
“内宅人情往来之事,你们喊得比谁都要冤枉。也亏得郡王妃大度,一直好言好语地解释。本宫瞧着你们这次岂止是想岔了,怕是心思也左了。”
有些人借用别人的东西太久,不仅早已忘记归还,且已将那东西当自己之物。
陈家人又是告罪,又是磕头。
邹氏向叶娉道歉,说一应事端皆是自己糊涂。如今说开了也就好了,望叶娉不要和她们计较云云。
叶娉自陛下和温御进来,一直恭恭敬敬没有开口。眼下战火从上级到了下级,该是她出手的时候。
“二表舅母确实糊涂,你们是经历过动荡之人,更应该谨言慎行才是。”
一提到陈家当年的事,邹氏又有了底气。他们只是陈家的旁支,若不是国公府招了先帝的猜忌,他们也不会受到牵连。
“当年陈家出事,我们被流放蛮荒之地,一路上冻死饿死了多少人。到了地方后又被赶去挖矿,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
“所以你们是怨当年被国公府连累了吗?”
“不,不是的……就是那时实在是不容易,好不容易逃过一劫,现在想想都心有余悸…”
“自古以来家族兴亡与族人息息相关,兴时受其恩惠,亡时一损俱损,万没有只能同富贵不能患难的道理。”
陈家三位老夫人一个个傻眼,三房人皆是陈家的旁支,当年不过是温饱之家。她们也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出来的,见识到底有限。这些年仗着自己是陈家仅存的血脉日渐膨胀,俨然将自己当成了陛下真正的舅家。
这个叶氏怎么如此能说,早知如此她们就不惹她了。
“陛下,臣妇等最开始也就是想问一问郡王妃为什么这次的礼单不一样,怕是其中有什么误会…”
“你们真的只是想问一问吗?气势汹汹上门兴师问罪的是你们,闹到皇后娘娘面前来的也是你们。世人常说点滴之恩,当涌泉相报。当年长公主一片怜悯之心,竟被你们这般辜负。她没有想过让你们报答,却万万没想到你们会逼着她的儿子儿媳给你们当牛做马,继续养着你们几家老小!”
景庆帝听到叶娉这番话,顿时龙威尽显。
他此生最尊敬最亲近的人就是自己的皇姐,皇姐当年的安排他没有异议,但他绝不允许这些人糟蹋皇姐的心意。
陈家人当真是贪得无厌,居然还想逼着御儿一直养着他们。如此不知感恩的一群废物,就应该让他们从哪里来滚哪里去。
但这样的话,他不能说,御儿也不能说。
所以此事由叶氏出面,最是妥当。
陈家几人已经知道怕了,尤其是邹氏。
“郡王妃,我们不是…我们没有那么想…”
“合着是我误会你们了,你们根本就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也不会再占着庄子不放,更不会让我们养着你们,对吗?”
当然不对。
几人暗暗叫苦。
陈家大老夫人把心一横,磕头不止。“陛下,这事全是误会,也是我们一时想岔了。还望郡王妃莫要和我们一般见识,该怎么走动就怎么走动。”
这是还想占着庄子不还。
叶娉心下冷笑,闹了这样一出还想占便宜,门儿都没有。
“既然如此,那庄子我们便收回了,日后人情往来遵循礼数即可。”
“…郡王妃,庄子是长公主给我们的。我们几家上上下下好几十口人,可都指着庄子过活。你若将庄子收回去,我们…我们可怎么活!”
“先别哭穷,咱们来算一算账。”叶娉有备而来,岂容他们和稀泥。“从长公主将庄子交给你们打理至今,足有二十六年。这二十六年来,你们三房人明面上未置办任何田产,但铺子有十二间,宅子也有八处,皆在京外州郡。家中存银暂且不计,光是你们在各处银庄存的银子,共有两万两之多。
我根据你们以前的情况粗略算过,若凭你们自己的能力想攒下这些家底,哪怕是能活到八十岁,那也要不吃不喝干够八辈子之久。为何以前能活,现在产业如此之多反倒是不能活了?难道是银子多了烫手不成?若真如此,大可将这些东西还给我们,我们不嫌烫手!”
这下所有人都惊呆了。
陈家三位老夫人一个比一个脸色白,在陛下面前她们不敢狡辩。她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叶娉会有备而来。
叶娉静静等着她们回答,她们若是乖乖把庄子还回来,这些东西也就算了。若是还想占着不还,她不介意彻底做一个恶人。
温御幽冷的目光,隐约起了一丝波澜。
小姑娘认真计较的时候倒是有板有眼,还挺能镇得住人。也不知道她以前是做什么的?可是做着经常与人打交道的活计?
那时她的身边,是否也有欣赏她的人?
思及此,他眼底的波澜顿成暗涌。
叶娉感知到他散发出来的气场,又是心惊又是疑惑。姓温的是什么意思,难道是不满她太过斤斤计较?
此时陈家几人哪里还有对付叶娉的心思,她们只盼着陛下不怪罪,安安生生地过了这一关。
景庆帝皱眉,把玩着大拇指上的扳指。
“朕记得你们年年叫穷,没想到竟然置下了这些东西。”
陈家人确实年年叫穷,为的就是让陛下多赏赐,让温御多拿钱。从最开始的忐忑不安,到后来的心安理得,他们胃口越来越大,胆子也越来越大,压根没有想到会有今天。
叶娉再添一把火,“你们若不想归还庄子,还想继续让郡王养着,也不是不可以。但凡你们列举出三条站得住脚的理由,这事我们就当没有发生过。”
别说是三条,就是一条陈家人也说不出来。难道说他们还想攒更多的银子,还想买更大的宅子,还想等着别人送钱上门?
她们说不出来,叶娉还有话说。
“这事说起来郡王也有错。”
她此言一出,殿中又静了下来。
有人暗道这叶氏莫不是得意忘形,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指责自己的夫君。温郡王是什么样的人物,必是不能忍。
然而让众人意外的是,温御并未生气,而是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这怎么可能!
景庆帝虎目如炬,划过一丝兴味。
叶娉微微颦眉,作痛心状。“古人云惯子如杀子,亲戚之间大抵也是如此。这些年郡王养着他们,倾尽所能地付出。他们得之太易,渐渐失了本心,以为一切皆是理所当然,越发欲壑难填。”
“郡王妃说得极是,我日后自当注意。”
叶娉暗道孺子可教,姓温的似乎是个可造之材。若是有可能,也不知道能不能将他培养成一个三好丈夫。
好像有点跃跃欲试,怎么办?
陈家几人惊得下巴都快掉了,郡王居然这么听叶氏的话。之前叶家和王家闹成那样,王家都没讨到便宜。他们怎么这么不长记性,惹谁不好,偏去惹这位怂恿亲娘和外祖家断了亲的叶氏。
当下又是告罪连连,肠子都悔青了。
叶娉不为所动,义正言辞道:“当年陈家先祖随圣祖皇帝征战四方,赫赫功名震古铄今。纵然后世子孙犯了错,却不能抹去他们的不世之功。上次陈家出事,其中种种自有史书后世评说。我虽是一介女子,也知谨言以正气,慎行以正身的道理。你们身为陈氏子孙更应爱惜先辈们的丰功伟绩,谨言慎行以安他们在天之灵。”
好一个纵然后世子孙犯了错,却不能抹去先祖们的不世之功。
顾皇后大受震动,他们顾家和陈家一样是开国功勋,当年同受先帝猜忌。虽未和陈家那般几乎灭门,但元气已经大伤。家中长辈最为痛心之事便是令先祖们蒙羞,愧于此事不愿轻易露面,是以这些年越发沉寂。
所以功过二字,自有史书后世评书。哪怕后世子孙真的犯了错,先祖们的丘山之功早已记刻于史,谁也不能将之抹去。
能说出这番言论之人,又岂是寻常之辈。
这位郡王妃,难怪得入陛下的眼。
此时的叶娉,与方才大不相同。面对一众女眷时,她说话行事通俗而犀利。如今在陛下面前,她所有的言语硬生生上了好几个高度。
众人这才想起,此女可是能将一个夫子怼到哑口无言之人,其文采功夫可谓是字字珠玑句句在理。所以那些传言或许有些属实,有些其实并不尽然。
王惠妃拧着眉头,目光晦涩地看着叶娉。她以前怎么不知道自己那个唯唯诺诺的庶堂妹,竟然生了这么一个厉害的女儿。此女胆大心细,怪不得三房没有讨到好。
她目光隐晦地看向温御,心凉了半截。
一个男人用宠爱温暖的目光看着一个女人,还能是因为什么。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位郡王爷会有如此近人情的一面,原来世人口中冷漠孤寒的人,也会有动情之时。
如此看来,形势对她极为不利。
这可如何是好?
……
陈家人原以为闹一场能长长自己的威风,还能继续从前的风光,却不想赔了夫人又折兵,连庄子都保不住了。
但他们姓陈,有些事叶娉不可能做得太过。所以他们以后靠着这些年置办的东西,也能够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
一出宫,叶娉顿觉空气都清新了许多。
方才她一直忍着没说,那一殿的女子胭脂头油香粉味可真够浓的。什么兰花香桂花香桃花香混在一起,简直是让人吃不消。
果然能当皇帝的都不是一般人。
温御小时候一直养在宫里,想来陛下的那些小老婆们应该没少讨好他。她脑海中浮现出一群花枝招展的女子围着一个冷脸小男孩的画面,莫名觉得有点喜感,不由自主笑出了声。
“这么高兴?”温御问。
她狂点头,嘴里发出愉悦的嗯嗯之声。
“庄子是你收回来的,以后也归在你嫁妆里。”
还有这样的好事!
叶娉心下狂喜,险些欢呼出声。
她就是这么没出息。
上了马车后,她一把将人抱住,又是撒娇又是痴缠,还一连在温御的脸上亲了好几口,将温御一张冰玉般的脸糊满了口水。
姓温的今天太给力了,值得她相濡以报。
“今日之事值得庆贺,我请郡王吃饭。”
温御眼眸极暗,闻言幽光涟涟。
以前她是否也是如此,办成一件事后便请客吃饭。那时她请吃饭的一众人中,有没有对她心存爱慕之人?
他握着她的手,紧了紧。
曾经而已,他无需在意。
如今她是他的妻,死生都不会改变。
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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