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持花07


    林久站起身。


    她走出清凉殿时, 月光照落在她身上,她的影子落在宫殿的台阶上,拉得长长的, 一直长到影子显现不出来的阴影深处。


    当她走动时,带起微微的风, 衣袂晃动着,影子也微微地晃动着,带动着阴影似乎也微微在晃动。


    一时间就好像所有的阴影都化为了她的影子, 月光之下所有的阴影都牵连着她的裙摆, 凡阴影所至,她的耳目无所不达。


    ——


    灯烛之下, 盛宴正酣。


    刘彻高坐主位, 举杯与满座宾客遥遥相敬,而后满饮下一整杯酒。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天子今日出奇的高兴,他的脸发红,笑意在他脸上荡漾着,就像是太阳的光辉荡漾在水面上, 放着喜气洋洋的红光。


    他大声与左右谈笑着,一杯又一杯地喝酒, 烛火照在他脸上,那张容光焕发的面孔一扫往日的喜怒不形于色, 那种神色简直已经超出高兴的范畴, 而更应该称之为兴奋了。


    没有人觉得怪异,所有人都觉得自己看得懂天子为什么露出这样的容色。


    他们悄悄地看向主宾的席位, 那里坐着一个沉默而内敛到不怎么起眼的, 但时至今日就算他再沉默再内敛,满朝上下, 帝国上下,也再没有一个敢于轻视他的人。


    大将军长平侯卫青,以军功而取得万户食邑的大汉军神。


    继元光四年,从匈奴楼烦王、白羊王所部手中夺取河套之地。


    沉寂三年之后,卫侯此次率大军西出定襄,正面击溃匈奴各部聚集起来的数万军队,歼敌上万,俘虏无算。


    迫使匈奴大军退守漠北,将漠南漠北的匈奴人截断成了两截。


    而且更重要的是,此一战彻底肃清了定襄郡的匈奴祸患。


    疆土安定曰定,辟地有德曰襄。


    昔年高皇帝于此地设郡,郡名取“定襄”两字,其中深意,便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平息此地经年的动乱。


    如今汉室国祚传承七十年,白登之围的耻辱未远,高皇帝的野望终于实现。


    这是值得开太庙写祭文将此功绩上禀列祖列宗的大事。


    当然值得高兴!值得兴奋!值得一饮百杯,以醉相贺!


    但他们所有人都猜错了,对于刘彻来说,定襄的事情自然值得高兴,但还不至于高兴到这样的程度。


    他已经不记得他有多少年没有失态过了,每天高坐在宣室殿上朝纲独断,喜怒无形,皇帝本应该是这样,但今天他高兴得简直要发狂。


    他没办法克制,也完全不想克制。


    因为实在是太珍贵了也太难得了,这么多年过去,只有在今天,他真真切切地意识到自己终于抓住了神女的裙角。


    很多年以前,他就堪破了神权的本质,试图以皇权进行模仿。


    这并不难,在他眼中神女固然威严而且高不可攀,但她的行事并不机密,在刘彻眼中一瞬间就能找出她无数个破绽。


    倘若将这些破绽一一仔细地阐述,系统会听得直冒冷汗。


    但刘彻依然以无比的谨慎去做这件事,不惜一切代价,不择一切手段。因为固然神女有无数的破绽,但她的权位却也不是假的。


    暗地里他已经默默地将这件事进行了很多年,其中有成功有失败,更有伴随始终的不安和忌惮。


    刘彻至今还记得神女曾经带他观天视地,那一次他得以短暂地以神的视线俯瞰山河,并据此画出了一册《山河社稷图》。


    时至今日那册图画依然被刘彻珍藏在身边,他用这册图画来提醒自己,神女有观天视地的眼睛,要随时做好她看到一切、看破一切的准备。


    已经知道了这样的真相,仍然选择篡权神权,这件事情简直就凶险得像是脱掉鞋子在刀尖上走路。


    但刘彻不得不这么做,因为他就是会做这种事的人,更因为他坐在不得不做这种事的位置上。


    刘彻还没有忘记神女始终垂涎他的血肉,他没有要与神女为敌的想法,并不敢。


    他只是想在神女真正咬下来之前,试图使自己掌握一些能够反抗的能力。


    因为不知道神女什么时候咬下来,不愿意就这样死掉,更……不甘心。


    既然见到了世间有神,那谁还甘心满足于区区一个世俗的皇位?倘若得到了神权,我也将能够成为新的神!


    在内心最深处,他就是这么想的。


    他心里也清楚自己在做取死的事,但又觉得如果是为这样的事而死,那人生在世也没有什么遗憾。


    可是他成功了。


    他将自己这段时间所得出的一部分成果用在了这场战争之中,朝中公卿所看到的不过是卫青所取得的战功,而他们看不到的,真正摆到刘彻案上的是这一战所付出的代价。


    与从前那些战役相比较起来,微不足道的代价!


    刘彻微微闭了闭眼睛,嘴角克制不住地上扬。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有用的,他看到的那些东西是对的。


    他放下酒杯,手中空空却又觉得自己正抓着神女的衣角,距离神女的尊位也不过一步之遥而已。


    神权正在他手中,那条路在他面前铺展开了,通天坦途,成神之路!


    刘彻知道这样的心绪只是虚幻的假象,他仅仅只是迈出了一步而已,距离那个目标依然遥不可及。


    但他依然放任自己稍微沉浸在这样虚幻的欢喜之中,因为虽然只是第一步……但也至关重要的、最重要的一步啊。


    这时,刘彻感到耳边忽然安静了下来。


    他微微皱起眉头,立刻感到不悦。


    今天是他大喜的日子,群臣之前也一直都很有眼色地和他一起高兴,谈笑和饮酒的声音从未断绝,汉宫中很久没有这样欢欣的气氛。


    可现在这些喜气洋洋的声音竟然停住了,是谁,竟敢在今天打扰他的兴致?


    刘彻愤怒地睁开了眼睛。


    就像是一盆冷水劈头盖脸地浇下来,他沸腾的大脑在这一眼、一个刹那的时间,就冷静了下来。


    第一眼他看见的是银白的光辉,月光照进了宫殿,并且亮得不可思议,昏黄的烛光在月光下苟延残喘地缩成一团,整座宫殿都焕发出一种崭亮的银光,像是忽然变成了一座白银浇筑的宫殿。


    有人从结霜一般的银白地面上走来,赤脚,拖着长长的雪白裙裾和长长的乌黑长发。


    就像是月宫中的神女踩着月光驾临凡尘。


    刘彻看着她慢慢走过来,所有人都看着她慢慢走过来。


    没有人知道她是不是从月宫中来的神女,但所有人都知道她是真正的神女。


    刘彻沉默了片刻,站了起来。


    所有人都跟着他一起站了起来,鸦雀无声。


    神女从容地走上蔓延到主位上的台阶,从容地在刘彻的位置上坐下来。


    起先她没有流露出要出席这场宴会的意思,刘彻也没有邀请她,他每天都花费很长的时间待在神女身边,但同时又谨慎地绝少打扰神女。


    尤其是绝少以国事打扰神女。


    一直以来神女也没有对此流露出不满,她像是刘彻所期望地那样,安安静静的,平日里甚至从不走出清凉殿。


    尤其是在上次,以那册纸简蓄意试探过后,而她依然毫无反应的时候。


    刘彻简直已经不把她当做一个活的神女,而只当自己在清凉殿中供奉了一个神女的偶像——尽管是血肉做的偶像,但仍然只是一个偶像。


    虽然刘彻也不大确定组成她身躯的是不是血肉,但想来也与木偶泥像有什么差别。


    可今天她竟然走出来了!木偶泥像自己动了,是……有了什么变故?


    刘彻飞快地思索着。


    他一直没有坐下,因为上首只设了一个主座,神女坐了,刘彻就没有地方再坐。


    而刘彻不坐,也没有人敢坐下。


    气氛一时诡异地僵硬住了,但甚至没有人敢看向神女,试图从她的脸色中揣摩出一些隐藏的意味,而只是以余光隐蔽地关注着她。


    然后他们就看到,她没有留意这有些滑稽的,站了满宫殿的人,她的视线只是在看向一个人。


    所有人的视线都跟随她一起落在那个人身上。


    冠军侯,霍去病。


    此前已经有很多人在默默地关注着他。


    十六岁的列侯,大汉何曾有过如此年轻的列候?又有“冠军”两字作为封号,冠绝全军,陛下竟然对一个十六岁的年轻人怀抱有如此高远的期望。


    在此之前霍去病也不能说是默默无闻,他毕竟是卫青的外甥,又常跟随在卫青身边,长大一些之后更是时常随侍在天子左右。


    但那仅是止于“出身显贵”这一层面的关注,看到他的人在意的只是他身份,而并非是他本身。


    直到今日,他跟随在卫青身后走上战场,军功在他肋下聚拢成展开的巨翼,一举冲破了笼罩在他身上的卫青的余辉。


    这一战他取得了自己的功勋和爵位,也开始绽放出独属于自己的荣光。真是骄人的成就和骄人的年纪,正当少年时,抱剑扬声威。


    此前席间很多人都默默地关注着他,试图从这个年轻人身上找出非凡的征兆。


    然而他并没有显露出什么异于常人的地方,得到了这样的殊荣,脸上也不见得意的光彩,而且并不与人谈笑,沉默而内敛的模样,就像是一个年少许多的卫青。


    卫青。


    不知有多少人在暗中咬牙切齿地想,不愧是甥舅,学得了卫青的骁勇,另还学得了卫青的难缠。


    但现在这个观点被一道视线打破了。


    他们意识到,神女在看他。


    这是否意味着。


    塑造他的人并不是卫青,而是此时正注视他的神女。


    第82章 持花08


    在场所有人都不可自抑地想起了三年前的那场宴会, 想起当时宴席上有个锦衣少年弯弓射月,技艺极其精湛,竟然射落一缕月光。


    神女为之欣然, 青眼有加,折花相赠。


    三年前亲眼目睹这件事情的人不在少数, 知道当时有很多解释不通的疑团,譬如那支箭射落的并非是月光,而是神女的衣裾。


    不少人也暗暗猜测过, 卫侯被闲置的那三年, 便是因为他外甥射出的那一箭触怒了神女,引得陛下为之不快。


    但今日神女的出现似乎又使这种暗地里的流言不攻自散。


    因为流言能作假, 可神女的注视, 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唯独看向他。


    霍去病低垂着眼睑,似乎一无所觉,只是自顾自地保持着一种恭顺的姿态。又似乎是早有预料,因此毫无异样地承受住了这一眼。


    那些目光并没有长久地停留在他身上, 如今他的年纪和他的名声都还不足以承担神女的注视,但有另一个人可以。


    卫青。


    他是霍去病的舅舅, 是与霍去病休戚相关、荣辱与共的血亲,更是在战场在朝堂上都站在霍去病前面的那个人。于是那些目光在霍去病身上毫无所获之后, 又纷纷转落到了卫青身上。


    然而在霍去病身上都找不到的破绽, 在卫青身上当然更难以有所收获。


    那些目光就显露出失落的神色,又纷纷地收了回去。


    极少有人注意到, 就在他们的目光落在卫青身上的同时, 霍去病的手腕不自然地僵硬了一瞬。


    从这里开始,此后宴席上的种种似乎都与他无关, 他的思绪渐渐地飘散了。


    他没有父亲,卫青名义上是他的舅舅,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扮演了他父亲的角色,再往后他长大了一点,卫青又像是兄长一样与他相处。


    卫青待他如父如兄,他视卫青如父如兄。


    一时如此,一世也当如此。霍去病并不觉得这样的关系有什么改变的必要。


    很多人觉得他年纪轻,年轻人理所当然桀骜不顺从,想必在舅舅面前也没有那么驯顺。


    也有人以为他走上战场是为了与卫青争名夺利,是不甘心和不服气。


    但其实霍去病只是觉得,卫青在战场上成名,所以他也当然要走上战场。


    就像儿子要继承父亲的荣光,幼弟要延续兄长的荣光,他也理所当然要延续卫青在战场上的荣光。


    这一回西征之前,当他们将要离开长安城时,卫青反复叮嘱他需要在战场上注意的事情,他一一点头一一记下。


    等到终于说无可说的时候,卫青沉默良久,像小时候那样过来摸了摸他的头,问他怕不怕。


    霍去病说没什么好怕的。


    事实也正是如此。


    他是卫青的外甥,而卫青在战场上建功。既然如此,他也属于战场,又怎么会对战场生出畏惧之心。


    从前卫青出征的时候他没有跟随过,但远在长安城也时常听到卫青的威名,心里只想着有朝一日也能跟随在卫青马后上战场。


    如今得偿所愿,心里其实很高兴,只是没有表现出来。


    他没有把这些说出来,因为觉得没有说的必要。


    舅舅一定明白他的心意,从小到大都是如此,最懂他的不是生母也不是温柔的姨娘,而是平素沉默寡言的舅舅。


    但他又觉得要说些什么,因为很快就要离开长安城,出城之后卫青就不再是他的舅舅,而是领军的大将军长平侯,有些话就不能再说。


    所以他抓住这最后的时间说,“不害怕,舅舅最疼我,跟着舅舅,去哪里都不怕。”


    但是卫青没有像他想的那样笑起来,而是默默看着他,良久之后苦笑着侧过脸,轻轻说,“我若真的疼你,就不会把你带上战场。”


    如今想起来,卫青当时的表情和当时说的那句话,简直像是一种预兆。


    此前霍去病没能读懂也没有多想,但此时此刻他忽然醍醐灌顶恍然大悟。


    他意识到战场其实并不是一个好地方……上战场前他与舅舅无话不说,而现在他从战场上走下来,短短一场战争的时间,他心里就藏了一件不能告诉舅舅的事情。


    他下意识想把手腕藏起来,可是又无处可藏。


    没有人知道,就连卫青也不知道,他手腕上正长着一块小小的银白印记,颜色就如同月光渗进了那一块皮肉将之浸泡得通透,形状则像是一朵花苞,微微地绽开着一条缝。


    三年前那场宴会上,他射出了一支箭,捧了一朵花回家。


    所有人都说那朵花是神女所赐,是神女对他的青睐。


    那天晚上月光出奇得皎洁,霍去病在月光下看那朵花。


    他没有从中看出什么端倪,而是看着那朵花逐渐地消散在月光下,消失在他手掌心里。


    当时他并不觉得惊异,反而觉得这样是应当的。


    玄奇的物品无法长久存在于天地之间,那朵花显然归于玄奇之属,消散了也不足为奇。


    霍去病没有多想这件事,直到三年之后,出征之际,他忽然发现他手腕上不知道什么时候长出了这样一个印记,很小,并不起眼。


    起初霍去病并没有意识到那是什么,直到他装备齐整,习惯性地整理弓弦——


    那一瞬间他僵住了,他想起来手腕上那个印记其实是一个花苞的形状。


    想起三年前神女折赠的那枝花,想起传进过很多很多人耳朵里的那句话。


    那是神女的青睐。


    还是更隐秘的一句话。


    神女受到冒犯,将要降下神罚。


    当时霍去病一手持弓,另一手不得不按住太阳穴,脑子里像是有一根筋在抽着疼,又像是有什么东西试图从他脑子里长出来。


    他觉得疑惑,因为想不明白,那朵玄奇的花在三年前忽然消散,这个玄奇的花苞印记又在三年后忽然出现。


    偏偏就在此时此刻,他将要跟随在卫青身后走上战场。


    他想起来更多的东西,三年前神女赤足走来,层层涌动的白衣,月下翻飞的裙裾如同巨大的羽翼。


    脑子里传来的疼痛止住了,霍去病放下手。他觉得自己从这一刻开始有些不一样了,却又说不出来哪里不一样了。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起上古神明食人的传闻。


    他记得神女的嘴巴很小。


    这一年他十六岁,还是个少年人,但也已经长得很高了。


    他试图想象神女张开那张小小的嘴,伏在他身上,像传闻中那样一口一口撕咬他的模样,发现想象不出来。


    可这个印记出现的时机又如此恶毒,就像是一张恶毒的嘴,伺机而动,要将他生吞活剥。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那个印记都没再有任何动静,有时候霍去病简直要忘记它的存在,它无害得就像是一张收拢起来的嘴。


    但这张嘴终于张开了……在战争爆发的那一刻。


    霍去病骑在马上,没有低头看,可那个印记在那时就像是烙印在他眼里一样,叫他避无可避。


    他看见花苞在缓缓地张开,里面的东西模糊看不清楚,似乎是层层叠叠的银白花瓣,又似乎是层层叠叠的银白利齿。


    而且这个印记在发烫,此时它又像是变成了一口银白的大锅,在煮热他浑身的血。


    据说人在战场上被砍断脖子的时候,喷出来的血是腥热的,甚至是滚烫的,会冒出白烟。


    霍去病觉得此时他的血就像是战场上的死人那样腥热滚烫到要冒出白烟。


    可他的头脑却是冷的。


    此时他又觉得那个印记上裂开的缝隙就像是一只眼睛,从天上俯瞰他的眼睛,眼神是滚烫的,投下一种关于死亡的注视。


    他若无其事——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依照之前得到的情报,做自己之前就想过的,应该做的事。


    在策马驱驰的过程中,那个印记持续地盛放也持续地发热,但霍去病一概不理。


    戈壁上的风割面而来,骏马奔驰的速度就像是能追上风。他喜欢这种感觉,骑在马上时他总是觉得自己能撞开所有拦路的东西,抵达任何想要抵达的地方。


    那个印记烫得要把他烤出肉香味了。


    没办法再置之不理,于是他转而想到,神恩如海,神威如狱。


    又想到,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是以神威也算是神女的青睐,而他正披挂着神威纵马狂奔,当然只会更威猛无敌,无往而不利。


    ——既然神女也青睐我,那漫天诸神未必不会助我一臂之力。


    印记盛放而滚烫。


    则我此去,更当建功万里,杀人扬名。


    ——


    战事完毕之后,一直到回到长安城,得到封赏和赞誉,花苞上裂开的缝隙都没有再收回去。


    这是他对卫青隐瞒的唯一一件事,因为生怕卫青知道之后会担忧,也生怕将这件事告知卫青之后,会把神女的视线引到卫青身上。


    之前他一直确认自己瞒得很好,确认卫青没有生出疑心。


    可神女的注视搞砸了一切。


    卫青一定会问他,为什么满座衣冠,神女的视线却独独落在他身上。


    而他该怎样回答呢。


    他只隐瞒过这一件事,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盘问,更不知道该如何在面对卫青的时候说假话。


    可是出乎他的意料,卫青一句都没有问,一直到宴席散尽,一天之后,两天之后。


    卫青再也没有过问这件事。


    霍去病也没有对此解释什么。他想他已经完全懂得了此前卫青的那番话。


    舅舅当时……其实也是在向他告别吧。


    从前他年纪很小,站在舅舅身后就足够了,所以舅舅总是询问发生在他身上的每一件事。


    可如今他是从战场上走下来的人,他已经长大了,不能再站在舅舅身后——也不必要再向舅舅交代任何一件事。


    ——


    宴会后半程,气氛变得极其诡异。


    因为神女一直没有离席的意思,所有人都只能站着,也没有人敢说话,席间出奇地沉默和冷峻。


    也因为陛下的脸色忽然就变了,从满面红光,变得铁青,而且神色阴沉得就像是要滴出水来。


    所有人都小心翼翼,生怕触怒此时的陛下。


    他现在的模样,看起来随时都会举剑冲进人群里,怒吼着砍下来几个人头。


    第83章 黑铁时代01


    刘彻何止想杀人, 刘彻简直想弑神!


    倘若不是一丝理智尚存,他现在就要冲到神女身边,血溅五步, 天下缟素!


    怒火滔天,但他还不得不忍耐。


    因为心里清楚, 倘若真的凭怒意而拔剑,那五步溅开的只会是他的血,装裹天下的素缟也只会笼罩在他的灵柩上。


    刘彻……艰难地收敛了难看的脸色。


    脸色冷静下来之后他心里也立刻冷静下来, 宴会上的氛围也跟着缓和了许多。


    他意识到他失态了, 其实没有必要,神女只是出现在宴会上而已。


    此前他从来没有想过要限制神女的行动范围, 因为心里知道自己做不到, 更知道这件事没有意义。


    他见识过神女那观天视地的恐怖视野,在她张开眼睛的时候,可以看到她想看到的所有人和所有事。


    所以她在哪里都一样,刘彻也从来不怎么在意她在哪里。


    他在与神女相关的事情上,姿态一直镇定从容。


    刘彻没有对此表现出自傲, 但心里多多少少也自视甚高,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从前他父皇教导他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说帝王之心,在于镇定自若。而如今他青出于蓝, 在神女面前也镇定自若, 他的帝王之心已经功德圆满了吧。


    但直到此时此刻,刘彻才意识到其实他也不过是个凡夫俗子而已, 所谓的帝王之心, 说穿了也不过是凡人之心。


    此前他在神女身边镇定自若,只是因为他一无所有而已。


    是啊他坐拥天下, 但在神女面前他仍然两手空空,抓不住天地间最细微的一缕风。


    而现在他稍微抓住了一点东西,在见到神女时立刻惊慌失措,因为担心会失去,会重新一无所有。


    他回想起自己此前的兴奋,此时那种姿态显得如此难堪,简直是一只躲在屋子里的猫,因为侥幸得到了一只死老鼠而沾沾自喜。


    甚至还担心忽然闯入的猛虎会夺走他的死老鼠。


    对比起他所追寻的和神女拥有的,这值得普天同庆的一场大胜,与腐臭的死老鼠一样不值得一提!


    发热的大脑逐渐冷静了下来,刘彻笑了起来。


    他重新找回了那种无所畏惧状态下所催生出来的孤勇,招手引来乐姬舞女,又令人撤掉残羹冷炙,端上重新烹制的菜肴。


    尽管因为神女在场,众人都有所收敛,但这浩大的宴席,转瞬之间,就又重新热烈了起来。


    所有人都极力配合这场宴会,使劲浑身解数,掩饰站着吃饭饮酒的不适。


    后来很多年后,这些人回想起这一天,都还记得站着吃饭的窘迫。


    今夜能够列席汉宫的都是高官和王公,炊金馔玉都只是寻常,而比炊金馔玉最要紧的是钟鸣鼎食。


    吃什么只是口腹之欲而已,然而怎么吃却象征着权力和地位。


    坐到这样的高位,权力和地位不说比命更重,但也相差不远了。


    站着吃这顿饭是折磨是羞辱,是在否定他们的权力和地位。


    可刘彻不坐他们也都不敢坐,天子固然不可轻易折辱群臣,然而刘彻携兵威之势,其光其炽,正如中天大日。


    他们不敢有异议,甚至不敢稍微露出一点难看的脸色。不仅仅是天子的高位值得敬畏,时至今日,刘彻这个人本身,也已经值得敬畏。


    而更极少有人意识到为何刘彻始终坚持不坐。


    他们固然从出生时就没有吃过这样不合礼节的一顿饭,然而刘彻万金之躯,怎么也甘心忍受这样的耻辱。


    固然神女在上,然而往日陛下与神女并肩而坐的场面,也并不是没有见过啊。


    有些心思活络的已经在偷偷地去看霍去病。


    没有人忘记神女之前一直看着他,看了很久。


    还从未听闻过神女的视线在谁身上停留这样长久的时间,莫非是陛下也为此心生不安,因此刻意不坐,以向神女昭显自己的恭顺?


    刘彻的确是在向神女昭显自己的恭顺。


    可倘若要真的恭顺到底,他就该走下去坐次一席的位置。


    说来说去,还是不甘心。


    神女居中正坐,就算他此时要人来再设一席,也已经没办法再与神女并肩,或多或少,总会有一些偏差。


    既然如此,那不如不坐。


    人都说虚位以待,那今天他就要站着等待他真正应该坐的位置。


    这样的事情他也不是第一次做了。


    建元年间,同样是深夜,他在上林苑,用石子在石栏杆上刻字,凉风台上远望灵沼,尖锐的石子磨痛了他的手指。


    到如今的深夜,威服天下,满堂衣冠,已经再也没有人敢于忤逆他的一举一动。曾经窦太皇太后和田蚡的旧事,再也不会重演。


    人寿有时尽,但终究还有时间。


    来日方长,他等得起。


    至于霍去病,刘彻没有过多地去思考。


    他想不出神女的视线落在这个小孩身上的深意,神女只是看了他一会儿,而后就收回了视线,没有流露出丝毫意味。


    刘彻的心思,也并没有过多地放在这件事上。


    他猜不透神女的心思,所以也就不再过多地消耗精力。


    如今他已经走上了正确的道路,那么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沿着这条路一直一直走下去。


    其他的事情,相比较起来,都变成小事了。


    歌舞正酣,刘彻的脑子里已经开始飞快地规划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各项技术的革新毋庸置疑要放在首位,还有之前得到的那些成果,既然已经被应用在军队中,那接下来也该往更多地方布局和铺展。


    新的冶铁技术可以用来打制兵器,那更进一步,当然也可以用来打制农具。


    曾经借助神女观天视地的视野所看到的万里疆土在刘彻脑子里缓慢地铺展开来,一道道政令飞快地在他脑子里拟定。


    他微微地低敛下视线。


    没有人注意到在他平湖般镇定的面孔上,他的眼神正在发热,而且越来越热。


    贪婪的野兽不知休止地啃食着他的心脏,他觉得痛苦,觉得煎熬,他开始数自己手上的东西,一遍一遍地数,就象最穷苦的老农一粒一粒地盘算着地里的收成。


    但是还不够,还不足够。


    刘彻微微闭了闭眼,他稍微地、试图往更遥远地未来、想了一刹那的时间。


    一种更深刻的痛苦集中了他,更深的不满足在他心脏里撕开一道填不满的沟壑。


    只有一刹那而已,刘彻立刻睁开眼睛,他第一眼看见青铜的酒杯。


    然后他立刻开始庆幸此时他已经放下了酒杯,否则他的手会立刻捏碎那只酒杯,今晚的宴席上他将彻底失态。


    侍女以优美的动作为刘彻斟酒,烛火照亮她曼妙的身姿,她稳稳地持着青铜的酒器,对天子心中所思所想浑然不知。


    当她高举起斟满的酒杯,奉到刘彻手上时,她也没有意识到,刘彻正以憎恨的眼神盯着酒杯。


    从殷商到如今的汉室,青铜一直都是贵族的象征。


    可刘彻忽然觉得这东西竟然如此地丑陋和笨拙,简直令人无法忍受。


    他接过酒杯,不动声色。


    侍女静悄悄地退入了阴影里。


    刘彻举起酒杯,遥敬群臣,所有人都忙不迭地回应他这一敬,举杯与他共饮,他的视线扫过所有人的酒杯。


    一千年前,两千年前,在秦,在战国,在春秋,在周,在更早的商,那时候的皇帝和群臣,就像他们此时一样,站在烛火的光影下,举起青铜的酒杯共饮。


    听说夏朝时用石头磨制武器,用粗陶和木头制作酒杯。


    而到了殷商,武器和酒杯就都变成了青铜的制作。


    殷商至今有多少年,为什么如今他们还在使用青铜的酒杯。


    是,祖宗流传下来的规矩,是礼制所在。


    刘彻陷入了沉思,他想起他这一生,皇帝的一生,难道就要使用这样青铜的酒杯,像他父亲,他祖父,从古至今万万千千的皇帝一般,终此一生吗。


    不对。


    他不是普通的皇帝,他已经摸到了神鬼的衣裾。


    太慢了。


    不足够。


    大汉不足够,匈奴也不足够,青铜的酒杯,更不足够。


    软弱的青铜!


    汉宫夜宴的第二天,刘彻下令少府献上铁质的酒器。


    再往后不久,汉宫中所有青铜的器具,几乎都换用了铁来制作。


    朝野上下,静寂无声,这堪称疯狂的举措,竟然没有冒出来一个敢于劝谏的人。


    未央宫对于铁器的追捧,风传天下。


    一种新的趋势正在出现。


    刘彻并不知道,在很多很多年后,后世的小孩子都要学习一种叫做“课本”的书。


    有一本称作“历史”的课本,浓墨重彩地记述了他所推行的这一次改革。


    即使他如今甚至还没有意识到,他正在推行一场改革。


    “未央宫的铁杯中,倾倒出了席卷天下的黑铁时代。”后世如是评述。


    在那本书中,刘彻的时代被称为“黑铁时代”,刘彻本人被称为“黑铁的皇帝”。继风传天下之后,他对铁器的痴迷随着汉武一朝的传奇一起,流传千古。


    而未来的黑铁皇帝刘彻本人,此时正在思考一个在后世看来根本算不上问题的问题。


    他预备在最快的时间内再发动一场战争。


    对他来说这没什么难度,他的威望和手段可以轻易集中起举国上下的资源,红薯和良种保证了源源不绝的粮食,冶铁技术的革新也使得兵器源源不绝。


    他在思考将领的问题。


    李广么,不予考虑。他又迷路了,他实在已经迷路太多次了,起先刘彻可以纵容他毫无意义地消耗粮食,因为库房里堆积的红薯根本食之不尽。


    但现在。


    他看了李广一眼,很快又漠然地收回了视线。


    那些粮食有了更重要的用处,所以从此刻开始,李广就已经被他放弃了。


    至于卫青,不需要考虑,卫青必然仍然是主帅。


    他犹豫的是霍去病。


    这个崭露头角的年轻人。


    他要不要,再把他放入无法掌控的战场?


    第84章 黑铁时代02


    这些思虑只持续了一瞬间, 刘彻立刻就镇定了下来。


    他自认不是庸人,不会自乱阵脚,在他还没弄清楚神女的用意时, 他最应该做的就是按照他自己的心意,做他自己应该做的事情。


    何况他也很看重霍去病, 这是卫青的外甥,卫子夫的外甥。


    他小的时候就时常跟在刘彻身边,后来他逐渐地长大, 到足够走上战场的年纪, 就像是刘彻从未央宫放飞到战场上的鹞鹰。


    刘彻也很期待,当这只鹰飞到更大更辉煌的战场上时, 又将为未央宫带回来什么样的猎物。


    春天再一次到来的时候, 大将军长平侯卫青再度领兵出征。一同出征的将领名单中,有冠军侯霍去病,没有飞将军李广。


    这也是长安城中的一件大事,陛下发下诏书,免去了李广的官职。曾经煊赫一时的李将军, 就这样消失在长安城的风雨之中了。


    有人说他回老家了,走的时候很平静, 没有众人想象中的惊怒,穿着布衣, 牵着一匹瘦马, 据说是要找个水草丰茂的地方去养马。


    更多的人只把这话当做一个笑话,只要稍微知道一点李广的为人, 就不会把这个人和养马这种事牵扯到一起。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


    赵平第二次跟随在那个人身后出征。


    从嫖姚校尉,到骠骑将军冠军侯, 赵平还从来没见过升迁如此之快的将军,更何况这一年他只有十七岁,年轻得可怕。


    他叫霍去病。


    赵平在心里想着这个名字,就像从前在心里想着卫青的名字一样。


    这一次再见,他觉得君侯长大了一点,或许是因为年龄的增长,也或许是因为权势的增长,他的面孔变得冷硬,眺望远方时,流露出深沉的气度。


    赵平心里觉得敬服,但又有些失落。


    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个老实人,在军中多年,从来没有做过出格的事情,按部就班地打仗和升迁,服从上官的每一句话,同时也小心保住自己的性命。


    此生最凶险的事情就是跟随在冠军侯身后的那一场厮杀,孤军深入伤亡惨重,取得绝大的荣耀也冒着绝大的风险。


    封赏和爵位到手之后,赵平回家了一次。


    他出生长大的天水郡安逸如常,每一张面孔都亲切,见到他的每一个人都凑上来,热切地吹捧他如今的地位。


    赵平对此只是稍微一笑而已,只有他自己知道,每天晚上睡着高床软枕,他却总是惊醒。


    他总是梦见那一天……不是封赏得爵的那一天,而是跟在君侯马后冲进匈奴阵中的那一天。好多人,好多活人,更多死人,被砍断的头颅冲天而起,血喷溅出来的声音震耳欲聋。


    那么多袍泽都死在那一天,赵平活着回来,却并不觉得自己应该回来。


    他所学习的骑术和武艺其实都不足以支撑他回来,死里逃生,只是侥幸而已。


    但那样的侥幸往后应该是不会有了,君侯出身显贵,如今的身份也显贵,已经有了立身的军功,想必不会再像从前任职区区一个嫖姚校尉时那样行险。


    这也许就是最好的结果,人总不能依靠着行险度过一生吧。


    起先赵平以为自己松了一口气。


    但他每晚还是做那个梦,那一天,喊杀声和血喷溅出来的声音,每个夜晚都在他耳朵里他脑子里回放。


    赵平越来越多地回忆起那一天。


    他意识到他舍不得那一天。


    从前他对自己的认知其实是错的,他根本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老实人,那种人是不会想着在战场上争夺军功的。


    而他这么多年栈恋军中不肯离去,等的是封赏,是得爵,但更是那天的战场,杀人,扬名,血和金银爵位一样令他激动。


    赵平读过的书少,他很难讲清楚心里那团火是为什么燃起,更多的东西,他也说不清楚。


    但他开始意识到,那些人吹捧他时,他表面上微微一笑,心里其实在傲慢地冷笑。


    他想这些人真可怜,只看得见爵位和封赏,却看不见这些东西上都沾着血。


    男人就应该得到这种沾着血的战利品,而真正的辉煌时刻只在战场,更是这些人穷尽一生不可得见甚至不可想象的场面。


    他说不清为什么那么多年他一直小心地保全自己,此时却忽然开始渴望起冒险。


    但他知道此后再也不会有像那样冒险的机会了。


    应当如此,赵平也赞同君侯在面对匈奴人时执行更稳妥的对策,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年轻的将军,也应当惜身。


    但君侯侧过脸,他举起马鞭,指着远方,“你看那座雪白的山,像不像一个雪白的女人。”


    “女人”这两个字,在军中往往有一种暧昧的含义。但说这话时他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语气也不戏谑,就叫人没法生出绮丽的念想。


    赵平愣了一下才意识到君侯在向他说话。


    他没有急着回应,而是顺着君侯的视线远望,看见一座浮在天边的,云一样缥缈而又雪白的山。


    在这个没有仗可以打的漫长冬天,赵平也说不清楚自己是以什么样的心态,悄悄地学习了一些匈奴人的语言。


    他依稀记得那是匈奴人的圣山,匈奴人认为无论他们走到哪一寸土地,抬头就能望见这座山,因为山一直望着他们,那是他们的圣山,他们敬奉圣山,圣山也注视着他们。


    那座圣山。


    赵平回忆着一根蠕动的舌头,教他匈奴话的那条老迈的舌头。


    匈奴人称之为烂祭系……狼居胥。一个拗口的名字。


    此后不久,赵平就明白了,为什么他渴望冒险。


    或者说他渴望的其实并不是冒险,而是跟随在君侯的马后冒险。


    因为更多像他一样的人来了,赵平完全想不出君侯是怎样做到的,但君侯麾下开始汇聚起一支特殊的军队,每一个人的骑射都极其精湛。


    君侯说只要精兵,但汉军中的精兵是有限的。


    没有办法,在大将军长平侯卫青出征之前,大汉甚至没有一个像样子的马场。


    在弓马骑射方面天然弱于马背上长大的匈奴人,大多数时间是依仗着强壮的体格和精良的装备,强行压制匈奴人的军队。


    所以君侯汇聚的这一支军队,并不是汉军,而是汉军之前虏获的匈奴人。


    赵平惊呆了。


    他第一反应是,君侯怎么敢?


    第二个反应是,大汉怎么敢?


    他看不懂。


    从高皇帝白登之围开始,大汉与匈奴便是世仇,七十年来不是没有人想过以匈奴人压制匈奴人,但从来没有人真正做到过。


    冠冕堂皇的说法是,匈奴人是蛮夷野人,不服王化。


    但实际上的原因是,两军交战之际,汉人难以信任匈奴人,担心匈奴人临阵逃脱,甚至叛变。匈奴人也对汉人心有疑虑,忧心汉人故意让他们去送死。


    因此汉人俘虏的匈奴人虽然多,却不敢尽情把他们派上战场。


    赵平知道君侯曾经任用过匈奴人做向导,从此立下通天的军功。但那毕竟只是一个匈奴人,一个向导而已,真正的主力还是汉人的军士。


    况且这种事也不是君侯首创,如今的大将军长平侯卫青曾经也在军中任用匈奴人,再往上追溯也不乏更多的事迹。


    但无论是卫青还是卫青之前的那些将军,都没能解决过大规模的汉人和大规模的匈奴人之间的相处问题。


    其实非要说的话,君侯也并没有试图解决这个问题,他用另一个办法规避了这个问题……如今他麾下这只军队中多的是匈奴人,汉人反而寥寥无几。


    但这岂不是更危险!一旦这些匈奴人想要叛变,君侯立刻就要授首。


    赵平原本还期待君侯有特殊的办法,能够驯服匈奴人。


    可君侯什么也没有做,他对待匈奴人也不亲热,甚至也说不上平和,或许是错觉,但赵平总觉得他在匈奴人面前表现得有些傲慢。


    这么说有点奇怪,但赵平总觉得,君侯此时的姿态,才真正符合他的身份,从长安城来到这里的,可以出入未央宫的显贵。


    不过他对待赵平这些曾经一起死里逃生的下属也并不亲热,细说起来,倒是和对待匈奴人的姿态差不多。


    赵平并不觉得难以忍受,虽然说是同生共死过,但他也并不觉得和君侯很亲近,君侯是他的上官而并不是他的袍泽,他敬服君侯,也不仅仅是因为他们同生共死过。


    这种感觉很难以言语表述,赵平悄悄地观察过,他从前的袍泽们也都对此安之若素,并没有不满的地方。


    或许只有和君侯一起征战过的人,才能懂那种感觉。换句话说,和君侯一起征战过的人,都能懂那种感觉。


    匈奴人对此也没有表露出任何不满,但赵平总是忧心忡忡,觉得他们包藏祸心。但又觉得既然君侯不准备行险,那在大军之中,想必这些匈奴人也有几分顾虑。


    然而不久之后他就意识到自己大错特错,君侯哪里是行事稳妥,哪里是要惜身,这一次他所作所为简直比上一次还要更凶险。


    至少之前他只是绕到了匈奴大军的后方而已,这一次竟然要真正孤军深入,彻底甩开身后卫青所率领的大军。


    他的兵锋,要直指那座雪白的圣山!


    赵平觉得君侯疯了,他跟着君侯,所以他也疯了。


    尽管君侯看起来很冷静,每奔袭一段时间,他就下令停下,派遣斥候,扎营修整。


    他派出去的斥候全都是匈奴人,赵平有时候会疑惑,匈奴人真的会尽心为汉人做斥候么?


    然后来不及更深入地思考了,因为实在是太快了,赵平从来没想过一支军队能够以如此快的速度在匈奴人的土地上纵横深入。


    其实这也不难理解,为了这样的速度,他们抛弃了所有辎重和粮草,吃饭就是在马背上吃干粮,赵平有些不习惯,但那些匈奴人反倒一副熟稔的样子。


    彼竭我盈,故克之。前车之鉴犹在,赵平忧心忡忡。


    这么多人在戈壁上奔驰是没办法隐蔽的,大将军率领的大军引走了匈奴的大军,但还有小股的匈奴人四散在戈壁的角落里。


    而且君侯似乎也在有计划地清缴这些小股的匈奴人。


    赵平心里起了一个可怕的念头,如果真的如他所想,那大将军甚至不必击溃匈奴的主力部队,只需要一直拖住他们,死拖在战场上。


    那君侯就能轻易清缴掉后方这些小股的匈奴,断绝匈奴大军所有的补给。


    届时匈奴人就成了大将军笼子里的鸟雀,不废吹灰之力就能赢。


    然而赵平想不到君侯要怎样完成这个目标,首先,他缺人,这茫茫地戈壁上,一旦有人战死,是很难再补充兵员的,而君侯带的人也并不多。


    君侯解决这个问题的方式,虽然超出了赵平的想象,但也同样合情合理。


    他将新近俘虏的匈奴人继续补充进队伍里。


    但这样下来,匈奴人越来越多,汉人则越来越少,就像是驾着一辆失控的马车横冲直撞,一不留神就要落个粉身碎骨。


    赵平越发地忧心忡忡,终于在一次修整时鼓起勇气走到君侯身边,他想要提醒君侯关注一下汉军和匈奴人之间的差异。


    但君侯没有看他,只是眺望那座越来越近的山。


    赵平犹豫很久,不知道该怎么样开口。


    这时君侯转过脸,赵平注意到他在吃什么东西,咀嚼时发出咬碎琉璃一样的声音,还有一股香甜的气味飘过来,有点像蜂蜜,但又不完全一样。


    “想吃?”君侯问他。


    赵平这才意识到他已经在君侯身边愣了一会儿,顿时涨红了脸,但却说不出话,心里暗暗觉得,君侯大约会分给他一点。


    这时候的蜂蜜是很珍贵的食物,他也只吃过几次而已,吃了这么多天的干粮之后,闻到这样香甜的气味,他也有点,只是有一点想吃。


    君侯从斗篷里摸出一个丝绸缝制的小袋子,从中拿出一小块红褐色的东西。


    赵平几乎要伸出手了。


    但君侯把那块东西吃进了自己嘴里。


    赵平目瞪口呆,感到一股混乱。


    或许是因为匈奴人的威胁太大,战场上太危险,大汉固然军纪森严,但将军多是爱民如子。从李广李将军的身先士卒,到大将军卫青与士卒吃同样的食物。


    总之不会像君侯这样!


    但君侯向他笑了一下,一直到很多年以后,赵平回想起自己的戎马生涯,也依然记得这个笑。君侯极少笑。


    然后君侯举起马鞭,挥鞭向前,大声说,“这东西叫糖,乃神女亲赐,将糖块化入水中,就是未央宫宴席上的甘霖。想吃很简单,打下狼居胥山,回到长安城,这样的糖块,你们人人有份!”


    赵平愣住了。


    不知不觉间,很多人已经围到了他们身边,君侯说的这些话,所有人都听得到。


    但赵平顾不了这些了,他先想到神女,与神女相关联,糖块的珍贵自然不言而喻了。


    然而打下狼居胥山?不知不觉间他们竟然已经距离这座山这样近了,但那可是匈奴人的圣山!


    让匈奴人去打他们自己的圣山?他再一次觉得君侯疯了。


    但真是兴奋啊,浑身的血都像是烧起了火,在长安城中喝再多再好的酒,也不能与此时此刻相比拟。


    狼居胥,狼居胥。赵平在心里念着这三个字,如果能跟在君侯的马后,死在那座山脚下,岂不是比老死在天水郡的高床上畅快一万倍!


    英雄莫死床榻!


    赵平纵马冲了上去!


    然后他发现他竟然冲在了后面,那些被他担心临阵叛变的匈奴人,每一个似乎都比他更兴奋,比他冲得更快!


    ——


    月亮升到中天的时候,霍去病带着军队深入到了雪山的深处。


    一路深入,没有人知道要往哪里去,也没有人敢问。


    他们带足了食物,也有人带路,走上几天几夜也不怕。


    身上的血腥气将要被一路上的雪埋干净了,但君侯的威望反而更加炽烈。


    他们在狼居胥山下打了一场巨大的胜仗,以少对多,但那些匈奴人完全没有预料到他们会出现,看待他们的眼神就像是看待神兵天将一般。


    两军交战之始完全是一场屠杀,后来匈奴人缓过来之后,他们短暂地陷入了苦战。


    但距离拉得太近,匈奴人弓马的优势难以发挥,最后终究是大势已去,回天无力。


    就这么简单地赢了。


    当然不可能,然而以赵平那点微末的文采,也只能这样干巴巴地描述这场精彩绝伦的战争了。


    他们杀了很多人,俘虏了很多人,还有很多牛羊,马俘虏得少一点,因为杀得太多了,但其实也已经很多了。


    打完休息了一会儿,然后杀了很多牛羊,吃了一顿饱饭,再然后君侯下令睡觉,睡了一个白天之后,爬起来吃饭,吃完押着牛羊进山。


    进山之后也这样,白天睡觉,晚上行军。


    狼居胥是一座雪山,山里很冷,晚上尤其冷,赵平搓了搓手,感到肚子里吃下去的羊肉在暖烘烘地发出热气。


    他同样不知道君侯要做什么,但看了看君侯腰间的剑,心里有点猜测。


    那是七尺的长剑,极长。


    据说大将军卫青剑术高超,步战很厉害。君侯身为大将军的外甥,应当得到剑术的真传。


    但赵平没见过君侯用剑,上一次出征时,君侯佩的还是三尺的剑,可以用作实战,但这次七尺的长剑,就仅仅只是礼器了,真正到了要杀人的时候,拔剑的时间已经足够被杀死三次了。


    带这样的剑,是为了封禅吧。


    赵平猜得没错,君侯的确是要封禅。


    他带着杀敌最多的军卒往山上走,其中有匈奴人也有汉人,赵平也在其中。


    余下的人都留在山脚下,看守牛羊和俘虏。


    他每往上走一步,身后就留下两个人,一左一右地站在简陋的山路两端。


    匈奴人费尽千辛万苦铺出来的通往圣山山顶的里,此时站满了汉人的军队,就如同汉室皇帝祭祖时,站着内侍的太庙下的那条路。


    最后赵平也留下来站着,还有人在跟着君侯往上走。


    最后两个人也留下来,两个匈奴人,手持汉军的茅和剑,在这一场封禅中,站在离君侯最近的位置。


    他们也是这场战争中杀敌最多的军卒。


    君侯独自一个人走上山顶,那里用雪和石头堆了一个简易的祭台,君侯默默在祭台上摆上那柄七尺的长剑。


    所有人在这一瞬间肃穆庄严了起来,赵平也跟着挺直了腰杆,余光看见匈奴的大祭司站在君侯身后。


    这个大祭司不大老实,赵平私底下听到他对身边一个小匈奴人说,我不死是为了将我脑子里的东西传下去,你难道以为你的老师是没有气节的人吗。


    他不知道赵平懂得匈奴话,因此没有太避讳赵平。


    赵平觉得这个人确实有点气节,封狼居胥对于匈奴人来说,绝对是莫大的耻辱,但这个老匈奴竟然面无表情,腰背挺直地站在君侯身后。


    这是已经不在意人间的事情,更不在意生死的境界。


    但他还没有刺杀君侯的胆气,赵平很放心。


    月亮升得更高,今天的月亮似乎亮得有点出奇,四周的雪山,被映照得像是鎏银的水精,那种辉煌灿烂的景象。


    赵平出神地想,他此生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明亮的月亮呢。


    天上地下,一片沉寂,只听得见君侯祝颂天地的声音,空旷而辽远,仿佛回荡在整个天地之间。


    封禅之后,君侯把剑收回来,继续往上走。


    往上走。


    赵平忽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君侯原本就在山顶,还能怎么往上走?上面还能有什么东西?


    他想跳起来,但竟然莫名地不敢,只好以余光悄悄地看。


    月光更亮了,四周的山都像是在发光,那光竟然不刺眼,而是柔和的,就像是月光一样。


    置身此地,容易叫人生出幻觉,如同置身在月宫之中。


    在这样的光芒笼罩下,山顶上似乎盛开了一朵重瓣的花,又像是女人重重的裙裾。


    赵平忽然想起君侯此前所说,山就像是一个雪白的女人。


    君侯就踩着这些裙裾一般的月光,登上比山顶更高的地方。


    莫非是另一场封禅?赵平疑惑地想。


    那个置身世外的大祭司忽然浑身颤抖地跪了下去,竟然是五体投地的大礼!


    赵平像是被雷劈了一样,猛然震悚!


    他知道了,这并不是封禅,封禅是祭祀天地,但姿态是高高在上的,譬如君侯封狼居胥,实在是在昭告上天,此后狼居胥山将成为我大汉的疆土,这是祭祀之人立下的功绩。


    但现在君侯跪了下去。


    他是要祭祀,真正的祭祀。


    更多的光从天上洒下来,流光的裙裾,飘散着。


    现在那个封禅的山顶已经变成半山腰了,月光硬生生地把整座山长高了一截,飘散的裙裾遮住了新的山顶。


    赵平跪了下去,所有人都跪了下去。


    神女,只有神女,只能是神女。她来了。君侯要向她献上祭祀。


    赵平大脑一片空白,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直面神迹,倒是曾经听说过神女青睐君侯的传闻。


    君侯开始向神女祝颂,声音清亮,所有人都听得见。


    赵平不大确定这算不算祝颂,因为他在……唱一首歌。


    浴兰汤兮沐芳——


    华采衣兮若英——


    灵连蜷兮既留——


    兮昭昭兮未央——


    楚辞,九歌之中,云中君的篇章。


    此时赵平并不知道,这场祭祀其实并不是君侯的意愿,他也算是临危受命。


    他也想不到,唱这样的歌用以祭祀神女,是否有些敷衍。


    天上地下,水晶与银交织在一起,歌声回荡在雪山寂静的深处,嗓音是年轻的,声调似乎也说不上苍凉,然而赵平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听见这歌声的所有人都泪流满面。


    不知道为什么流泪,似乎是欣喜,身为凡人,尘寿百载,却竟然有幸得以见到神女的天颜。


    赵平终究是凡人,他看不见更多的东西,也听不见更多的东西,只是模糊的泪眼,依稀看见,月光覆盖之下,神女的裙裾上,似乎逐渐生长出一些奇异的花纹。


    系统也看见那些花纹,生长,勾连,如同藤蔓。


    不过此时他也和所有人一样茫然,既不知道林久为什么过来,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过来的。


    他只看见一束月光落在未央宫中,再然后就到了这里,听霍去病唱歌。


    云中君这一节,并不长,很快就唱完了。


    霍去病站起来,提着剑。他身上有一种冷肃的气质,就像是降临人间的战神,神挡杀神。


    系统胆战心惊地看着他,生怕他下一秒钟就拔剑杀人。


    但他没有要拔剑的意思,甚至没有看林久一眼,他只是抬头看着天,视线近乎贪婪。


    他说,“原来走到山顶之后,还能继续再往上走。”


    又说,“我还从来没有离天这样近过。”


    他说话时,有什么东西从他唇齿间露出来一点点痕迹。


    系统瞪大了眼睛,他认出来那是一块糖,霍去病口中竟然含着一块糖,就算不提为神女祝颂,可他在封禅时竟然含着一块糖!


    尽管他只有十七岁,但系统还是难以想象,他含着糖块,说出庄严的祝词,祭告天地,封狼居胥。


    但又想到他辗转千里,一路杀人时大概也这样吃糖,闻着血腥味,舔着舌尖上的甜味。


    他靠近了一点,几乎要抓住林久的头发。


    所有人都低着头,并不敢多看,是以只有系统看到他这样堪称放肆的行为。


    但他没有伸出手,他只是问,“如果一直往前走,能不能一直走到天上?”


    没有人回答他。


    但他继续说,“往后我能不能举剑册封神女,就像今天封狼居胥一样。”


    封禅并非只是祭告天地而已,同时也会给山中河中的神以册封,最出名的典例就是泰山神,曾经被秦始皇下诏书册封。


    但风流云散,曾经那个封号,也失散在项羽在咸阳宫中放的那一把火里了。


    而即便猖狂如秦皇,他封禅时,面对的终究不是真正的神明,因此敢以人身,压神一头,视天神为自己的臣属。


    霍去病忽然笑了,糖吃完了,他说,“如果有那一天,我封神女千秋万岁,长乐无极。”


    他拜了三下,又一步一步倒退着回到山顶,如果不听他说的话,这就像是最正常不过的礼节而已。


    ——


    未央宫中,所有宫人都小心翼翼,恨不得踮起脚尖走路,生怕发出一点最细微的声音。


    所有人都知道天子在宣室殿中发了大脾气,几乎砸碎了能砸的一切东西。


    第85章 黑铁时代03


    宣室殿中。


    沉重的桌案被推翻在地, 帷幕也被生生扯下来,价值千金的缂丝就这样随意丢弃在地上。


    枝蔓形状的青铜烛台上,所有的蜡烛都被熄灭了, 就算是在白日,深深宫室之中, 光线也昏暗得叫人难以忍受。


    一众服色各异的怪人被内侍领着,走上宣室殿,人群中笼罩着一种奇异的静默。


    这些怪人, 或者更应该将他们称之为“奇人异士”, 是刘彻这些年暗地里在民间搜罗来的成果。


    其中有楚地的巫师,也有从深山里请来的方士, 还有长着六个手指和三条腿的异人。


    这些人被汇聚到长安城中, 平日里享用着堪称优越的供奉,如今终于得到天子的召见。


    所有人都明白,是到了他们要为天子效命的时刻了。


    可是他们并没有见到天子,只是见到了一片狼藉的宣室殿。


    不免有人露出了惊疑的神色。


    内侍在宣室殿中站定,冷眼看着这些人各不相同的姿态。


    片刻之后, 似乎是得到了命令,内侍开口道, “陛下有疑,愿向诸位求教。”


    人群里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实在地说, 如今这位天子并不敬重他们, 将他们所有人都聚集在一起,赶猪一样赶过来, 使得他们中每一个都摆不开原有的排场。


    可是“求教”这两个字, 似乎又有些放低姿态的意味。


    没有人轻易开口,都在等待下文, 想要知道天子对什么有疑惑,又想要求教什么。


    有人瞪大眼睛看向内侍,可是内侍的嘴唇只是抿着,久久不再张开。


    已经没有下文了。


    这就是陛下给他们出的第一个题目,这十个字,就是这个题目的全部。


    所有人都愣住了,片刻之后,有个浑身长满了奇怪毛发的人离开人群,独自在角落里烧起古怪的烟雾,又念念有词地在宣室殿中走来走去。


    内侍没有阻拦他,只是冷眼看着。


    于是更多的人四散开,做起种种奇异的举动,宣室殿中一时群魔乱舞。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之后,还是那个浑身长满奇怪毛发的人,率先走到内侍身边,向他耳语了几句。


    内侍愣了一下,随后他看了这个怪人一眼。


    宣室殿紧闭的大门打开了。


    怪人脸上露出一种得意的神情。


    人群最后,主父偃咬紧了牙齿。


    他看出来内侍那一眼里带着一种奇异的怜悯。


    铁器相碰撞的声音响起,一队穿着甲胄的侍卫从门外冲进来,把那个浑身毛发的怪人压倒在地上。


    内侍退开了两步。


    一个侍卫高高举起剑,然后再落下去。


    血喷出来,人头在地面上滚了很远,嘴角得意的笑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瞪大的眼睛里残留着茫然。


    当殿枭首!


    主父偃眨了眨眼睛,深深低下了头。


    他额头上有冷汗悄悄地冒出来。


    和这群出身乡野的奇人异士不同,主父偃是读书人,他学过纵横之术,学过易经,学过春秋,学过百家之言。


    但没用,得不到皇帝的召见,他学过的这些东西就只是一堆废纸而已。


    因此主父偃毅然铤而走险了,他并不懂得神鬼之事,但他可以编……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腹中的学识,自信并不输给前朝和贾谊和本朝的董仲舒。


    主父偃坚信,只要给他一个面见陛下的机会,他立刻就能青云直上,飞黄腾达。


    但现在宣室殿上见了血。


    主父偃意识到自己的判断似乎失误了,陛下的暴怒出乎他意料之外,陛下召见这些人并非是心血来潮,甚至不是要求这些人真的能拿出什么有用的建议。


    陛下只是想要杀人而已。


    主父偃的脑子飞快地转动着,他其实是个先天不足的人,天生不懂得如何与人相处,游学时到哪里都被当地的读书人排挤,到了长安城之后也被排挤。


    之所以能活到现在,是因为他有异于常人的敏锐和洞察力。


    譬如现在,所有人都还在皱眉思索陛下到底是被什么问题困住了,又想要得到什么样的答案。


    而主父偃已经看透了问题的本质:


    那个人之所以死,不是因为他对内侍说的话引动了陛下的怒火,须知陛下根本没有听见他说的究竟是什么啊。


    陛下只是想要杀人而已……谁在宣室殿中展露神鬼的异术,谁就死得越快!


    而关于神鬼的异术,陛下的怒火和杀意分明直指——


    豆大的汗珠不停从主父偃额头上滑落,他意识到他触碰到了一些禁忌的东西,他不敢再仔细地想下去了。


    在他思索的时间里,又有人被侍卫按在地上砍掉了脑袋,宣室殿里的血腥味浓得几乎要凝固住。


    人群渐渐地安静下来,已经不再有人敢于主动上前向内侍说出自己的结论。


    但内侍等待片刻之后,开始主动点人上前。


    又一颗头颅落地,血从腔子里流出来,蜿蜒了好大一片。


    主父偃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他此次前来,是冒险,而并不是送死。因为他手中其实掌握着一张底牌……他的视力很好,据说冠军侯霍去病有鹰的视线,主父偃自认为自己的视线之锐利,即便比不上冠军侯,应当也相差不远。


    从前他游学时,很多大儒厌恶他而不肯为他解释先贤的书籍,主父偃就站得远远的,偷看大儒在书中做下的批注,就这样倒也学了个七七八八。


    昨夜他为如今的境遇所苦,长吁短叹难以入睡,爬在墙头上眺望未央宫的方向,心中正一片酸楚难以言喻时——他看到了一些东西。


    就是那些东西,给了主父偃在今天走上宣室殿的勇气。


    主父偃深吸了一口气,并没有往内侍身边走,而是环顾四周,看得很仔细。


    片刻之后,他找到了自己的目标,向那个方向跪了下来。


    “临淄主父偃,拜见陛下。”


    他此前环顾四周正是要找隐藏在宣室殿中的陛下,既然陛下暴怒要杀人,那陛下就一定要看着这些人头颅落地,是以陛下一定就在宣室殿中。


    而他即将要说出来的话,唯有叫陛下听见,方才能发挥出这些话应有的价值。


    诚然他实则已经懂了陛下为何发怒,又为何杀人。


    但他不敢说。


    这是当世最尊贵最残暴的两个人之间的冲突,他根本不敢参与,因为一个字的不谨慎,就容易粉身碎骨。


    但,没有关系,不解决问题也无所谓,毕竟陛下只是想要杀人泄愤而已。


    而他正有一群该杀的人,要向陛下献上。


    没有人回应他的话,主父偃额上的汗珠更多地流出来,但他并不抬手擦拭,声音听起来也还是镇定的,“我曾经听说,燕王和他的女儿有不正当的关系。当我路过燕王的封地时,刻意前去打探。”


    主父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深知,接下来这句话,方才是重中之重,“——得知这件事在燕王封地竟然已经家喻户晓。陛下明鉴,这实在是违逆天理人伦的大罪过,陛下身为天子,理当代天施与惩戒!”


    死寂,片刻的死寂之后。


    刘彻从阴影里走出来,笑容满面,眼睛里布满血丝。


    ——


    所谓的奇人异士都被带了下去,侍卫也退了下去,血和其他的痕迹都清理干净了,推倒的桌案又重新被扶了起来,撕掉的帷幕也都被从地上收了起来。


    除了一丝淡淡的血腥味之外,宣室殿中又恢复了往常庄严肃穆的模样。


    主父偃小心翼翼地与天子相对跪坐,呼吸都放得很轻。他感到头晕目眩,生怕此时是在梦中,生怕一阵风吹来,就将他从梦中惊醒。


    他想起贾谊,想起董仲舒,再想起张仪和苏秦,想起孔仲尼。


    此刻古往今来所有的读书人都站在他身后,汉室七十年,所有郁郁不得志的绝世大才都以目光注视着他。


    主父偃的眼睛渐渐露出神采,腰背越挺越直,他踌躇满志,意气风发,要于此拔剑出鞘,剑指公卿的高位!


    ——


    “又一次见证历史,主父偃要向刘彻讲出自己对于推恩令的设想了。”系统轻声说。


    他跟着林久的视线一起关注宣室殿中的刘彻,看了半天之后得出结论,刘彻这次被刺激得有点大发了。


    ——


    宣室殿中,君臣对坐,相谈甚欢,回顾往昔,展望未来,说着说着嘴巴就干渴起来。


    刘彻下意识做出了一个手势,立刻就有侍女端着茶水走上前。


    刘彻略有些不满地皱起眉,这在汉宫中还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在他感到干渴的时候,竟然没有温度正好的茶水放在他手边,而是还要呈递上来。


    但刘彻也没有多说什么,他确实是渴了,端起茶杯大喝了一口之后,方才注意到茶杯的手感不对,重量似乎和往常有些差别。


    电光火石之间,刘彻想起来了,汉宫中的酒具,连带着茶具,等等一应器具,都已经陆续从青铜器和漆器,换成了铁器。


    这是他自己下的命令,昨天他看着这些亮晶晶的铁器还觉得心情愉快,未来有无限可能,今天再看着这些铁器,却开始烦躁起来。


    他想起来一些事情。


    刘彻紧紧握住拳头,呼吸又变得急促起来。


    他又想砸东西了。


    他想起昨天晚上,他独自枯坐在清凉殿中,神女不在他身边,不知道去了哪里。


    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一整个晚上,刘彻什么都没做,只是反复在告诉自己,要镇定,要冷静,无论神女还回不回来,抑或者是怎么回来,他都不能表露出丝毫惊诧的情绪。


    心中纵有惊雷,然而只要面如平湖,那就不算输得太惨。


    但他失败了,


    神女出现的那一刻,刘彻面无表情地抬头,他自认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无论神女做了什么,又准备做什么,他都要保持一个面如平湖的静默姿态。


    他的静默持续了约莫三个呼吸的时间,然后刘彻脸色大变,手中更是传来“哗啦”一声,一册纸简硬生生被他撕成了两半。


    其实神女没做什么,也没准备做什么,她只是再正常不过地从月光下走来而已。


    非要说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那就是她换衣服了,或者不应当说是换衣服了,她只是在原有的衣服之上,又加了一件衣服。


    这个问题刘彻说不清楚,但是系统可以说得清楚。


    林久现在穿的衣服是【云山神女】套装,已经穿了很久,是一条重重叠叠的雪白长裙,裙裾在月光下,会覆盖上一种皎洁的流光。


    但之前这条裙子其实是不完整的。


    套装之所以称之为套装,就是因为有很多零部件组成。


    这套【云山神女】,此前林久展示出来的只是一条白裙子,只是整个套装之中的一个零部件而已。


    但实则这套套装中还囊括了披帛,发冠,大带,以及很多个系统也不太清楚的组成部件。


    而现在林久不过是在白裙子外面加了一条披帛而已。


    倘若说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就是那条披帛以黑色为底,上面绵延的纹路,像极了焉支山,祁连山,以及狼居胥山。


    白山黑水,那是匈奴世居的蛮荒之地。


    所以难怪刘彻那么失态,这算什么,这又算什么?


    他绞尽脑汁,小心翼翼,卧薪尝胆,磨砺自己的心志,暗中做好应该有的准备。


    这么多年啊,终于等到时机成熟,他意气风发,挥师北上。


    然后他取得胜利,验证了自己看到的那条路是可行的。


    所有的努力都值得了,他感到一种巨大的不真实的幸福,他踌躇满志,要在这条路上走得更快更远。


    然后神女的衣裙上,多了一条崭新的披帛。


    那一瞬间就像是被重锤砸中了天灵感,整整有三个呼吸的时间,刘彻什么都没有想,他完全懵住了。


    因为难以接受,这所有的一切,全部的全部,他为之努力的,为之奋进的,为之欣喜若狂的,只是为了给神女的衣裙加上一条披帛?


    巨大的荒谬感充斥了他的胸腔,刘彻几乎生出了一种狂笑的冲动。


    但最后他也没有笑出来,他什么也没做,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是默默地坐下来,继续翻开他面前堆积如山的纸简和竹简。


    他意识到他错了,此前种种,他全部都想错了。


    神女的地位,从始至终都没有被他撼动过。他所看到的,只是神女想要他看到的。


    因为神女想要焉支山、祁连山和狼居胥山,神女渴望匈奴的领土。


    刘彻不知道为什么神女的渴望竟然如此急迫,前线的军报还没有传递回长安城,算算时间,即便以最快的速度,大汉的军队也不过将将打下了这些土地而已。


    而神女不惜亲自前往,一夜往返万里之遥,也要立刻确认那些土地的归属权。


    可理由是什么呢?刘彻不明白。


    神女为什么想要那些土地?神女能从那些土地中得到什么?


    这些问题注定得不到答案,但其实有没有答案也已经不再重要了。


    因为无论神女想要从中得到什么,无疑她都已经得到了。


    手中的纸简,久久的,没有翻过一页。刘彻还在思索。


    他已经迅速冷静了下来,或者说,他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因为现在不是他可以发泄情绪的时候。


    首先,他必须接受一个事实,那就是他自以为篡夺到的神权全部都是假的,或者说,并不全是假的,但那也已经无所谓了。


    刘彻敏锐地判断了真相,篡夺是假的,但神权是真的,只是这些神权不是他从神女手中夺过来的,而是神女怀着某种目的,主动分到他手中的。


    烛火细微地跳动了一下。


    刘彻情不自禁捂住脑袋,感到眼前发黑。


    他眼角的余光看见神女的影子被拉长了投在清凉殿的地板上,蜿蜒如蛇。


    一股寒意也如蛇一般爬进了他的心脏。


    从建元四年到如今,刘彻第一次不敢抬头看神女一眼。


    他开始觉得神女那张总是没有表情的脸,或许只是一张面具而已。


    那张面具诱哄着他踏进了陷阱,而且为此沾沾自喜,就像是被猎人以红薯诱哄进深坑里的野猪一样无知和愚蠢。


    刘彻更加用力地捂住脑袋,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几乎没办法再继续思考下去。


    他开始产生幻觉,幻觉中他抬起头,看见神女脸上的面具碎裂了,面具之后是一张……难以言喻的面孔,直勾勾地盯着他,忽而露出一个夸张的笑脸!


    烛火又跳动了一下,刘彻脸色惨白,继而又变得铁青。


    这么多年,在他悄悄窥伺神权的这么多年里,神女就以这样的笑容旁观他的所作所为吗?在他书写密诏的桌案底下,在他床榻的阴影边,神女就隐藏在那些地方,带着这样的笑容吗?


    刘彻没办法再坚持下去了,他丢下纸简,站起来,捂住脑袋,走出了清凉殿,背影简直带着仓皇而逃的意味。


    “所以,”系统小心翼翼地问,“这是你故意的吗?是从一开始,就都在你计划之中吗?”


    “是。”林久承认得很干脆利落。


    系统如同刘彻一样沉默了。


    此情此景,此时此刻,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可能是因为刘彻的背影太凄凉了,让他起了一些同病相怜的心思。


    总之忽然想上前拍着刘彻的肩膀说,在女人面前总是丢面子怎么办,不要急不要慌,丢着丢着你就习惯了……


    “至少你确实也给了刘彻一点实实在在的东西。”系统喃喃说,不知道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安慰刘彻。


    “是啊。”林久对他的话表示认同。


    “毕竟,没有胡萝卜的话,驴也不会这样夜以继日、兢兢业业地拉磨啊。”


    系统沉默片刻,颤颤巍巍地插上了久违的呼吸机。


    第86章 黑铁时代04


    毋庸置疑, 刘彻受到了打击。


    他其实还没弄懂神女那条山河为绣的披帛是怎么回事。


    但他一直都是一个敏锐的人,敏锐到足够意识到,一些事情在真正发生之前, 就已经显露出来的苗头。


    他的失态,比起惶恐, 其实更像是不安。


    并不清楚神女的改变是因为什么,因此而不安。


    他眼前原本以为已经清晰的那条路,逐渐地又蒙上了迷雾。


    刘彻已经很多年, 不曾像年少未掌权之际那样, 整天整天地把时间消耗在上林苑中。


    但他仍然是个优秀的猎人,知道倘若误入山林, 而四周迷雾四起, 则此时最该做的,就是什么都不做。


    少府的官员又向他呈递上了新的纸简,记述着冶铁术最新的突破。


    刘彻看也没看,直接把纸简压在了案牍的最底下。


    所以他也就没有注意到,在纸简的角落里, 写着另一则消息。


    故李将军,在陇西养马, 其马场中的马匹,似乎有异于寻常的马匹。


    狂热散去之后, 谨慎重新占据了上风。说是惊弓之鸟也罢, 胆小如鼠也无所谓,在弄清楚神女变化的原因之前, 刘彻不准备再为了篡夺神权而做任何事。


    他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另一个方向。


    倘若神权姑且不能到手, 那唯有树立起更坚固的皇权,才能稍微一解他心里已经被挑起来的渴。


    得到了刘彻的支持, 主父偃立刻开始施行他早已经拟定的计策。


    四个月之后,大将军长平侯卫青与冠军侯霍去病班师回朝,胜绩过于显赫,反而使朝野上下悄无声息。


    唯一的一点改变,或许就是年轻的冠军侯身边,逐渐多了许多攀附他人。


    或许所有人都已经习惯了卫青的骁勇善战,天下人总是喜新厌旧,因此冠军侯此次封狼居胥的功业,竟然比长平侯的名声传得更快更远。


    冠军侯霍去病,不过弱冠之年,如何不耀眼。


    已经没有人再把他看作卫青的外甥了,他的名字甚至不怎么被和卫青的名字在一起提起来,他自身的光辉已经足够立足。


    当他站在宣室殿上,身上逐渐焕发出于卫青相异的,隐忍之下,更冷硬的锋芒。很难不叫人想起,那种皮毛丰美的年轻野兽。


    煊赫之下,宣室殿上,刘彻发下诏书,说此次能够大胜匈奴,是得到上天保佑,继承高皇帝遗泽的大事,愿意将此功业与刘氏诸侯王共享,因此要废除过往只有嫡长子能继承封国的古旧制度,从今往后,举凡王侯的子嗣,无论嫡子还是庶子,都可以共同分享父亲的封邑。


    后世称这一封诏书为“推恩令”,又有好事者,称之为千古第一阳谋。


    在史书的记载中,主父偃为刘彻起草推恩令,又持着天子的符节,出长安城,亲往诸侯们的封国,劝说刘氏的诸侯王们顺从这封诏书。


    推恩令所以称之为阳谋,高明就高明在达成削弱诸侯封国疆域和实力的同时,巧妙地将汉廷与诸侯之间的矛盾,转变成了诸侯家中嫡子与庶子之间的矛盾。


    原本能够全部继承家业的嫡子固然不满,然而凭空多出了继承权力的庶子却会自发站出来与之抗衡。


    更要紧的是以“施恩”的名义,占据了大义在手,使天下诸侯,唯有拜谢皇恩。


    然而纸页上的筹谋纵有再多的机巧,真正到实施的时候,既然有人的利益被损害,则必然要见血,方能功德圆满。


    要见诸侯的血,更要见主父偃的血,纵然有冠军侯随行,主父偃此去也是九死一生。


    然而个中细节终究不为人所知,世人所能见识到的,只是有些诸侯安好,另有些诸侯以各种理由卧床乃至暴毙,主父偃持节走遍刘氏的半壁江山,最终安然返回长安城。


    他立在宣室殿上,穿着公卿的锦袍,因此也就没有人能看到,锦衣之下,他身上有没有留下伤痕,又留下了多少伤痕。


    那些动人心魄的腥风血雨就埋藏在史书的只言片语之间,两千年之后化为纸页间的飞灰,留待后人寻踪。


    而在此朝此代,很多年之后,主父偃与东方朔喝酒。在大汉朝堂之上,东方朔是少有的能与主父偃这个异类说得上话的人。


    东方朔多喝了两杯,借着酒意问出了胸中多年的疑惑。他不明白为什么主父偃已经提出了推恩令这样空前绝后的计策,功名利禄都在手,却又要亲身涉险,前往刘氏诸侯国。


    须知诸侯或许不敢反抗如今地位坚若磐石的天子,却未必不敢对前来的使臣亮出杀意。更何况古往今来沾染上这种大事的人,没有几个能够全身而退的例子。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已经坐上了公卿的高位,当然更应该惜身。


    当初大胆如董仲舒,敢于将国策从黄老之说变更为儒家学说,却也只是献策而已,并不敢亲自涉入改变之中。


    主父偃也多喝了两杯,他眯着眼,其实他什么任何时候都眯着眼,身体歪斜着,没有什么仪态可言。


    他说,东方兄不知道吧,其实我一直很羡慕你啊……羡慕了很多年。


    东方朔尴尬地笑了笑,他也勉强算是半个聪明人,从主父偃这句话中就听出来,主父偃之所以愿意亲近他,与他一同喝酒,或许并不是因为他言辞巧妙,而只是因为主父偃本就对他有亲近之意。


    他也大约明白,主父偃为什么会羡慕他。


    想来董仲舒嘴上虽然不说,但心里其实也未尝不羡慕他的好命吧。


    东方朔想着这些事情,出神片刻,等到回过神的时候,忽然感到一股如芒在背的悚然。


    他几乎下意识后退了一下,然后才看清楚,那悚然的来源是主父偃,不知何时,歪斜没有仪态可言的主父偃竟然坐直了身体,眯缝着的眼睛也睁开了。


    他眼睛里并没有过于锐利的寒光,或许是因为经年累月在烛光下读书,因而损伤了目力,那甚至是一双看起来有些浑浊的眼睛,而且并没有什么神采。


    但他竭力睁着这双无神的眼睛,眼眶几乎都要瞪裂,他脸上明明没有任何表情,却叫人想起怒发冲冠,目眦欲裂,这样凶猛的典故。


    然后主父偃开口说,“东方兄既然问了,我也并不吝啬与回答,这些话,除了今时今日可以说给你听,或许也没有别的人愿意听了。”


    东方朔呆呆地看着他,主父偃做出如此郑重的姿态,他原本应当以语言和礼仪表示敬重,但他一时间竟然愣住了,那条向来机巧的舌头,像地下寒蝉一样僵死在了嘴巴。


    他知道那些人私底下怎样议论主父偃,他们说他是乡巴佬是蛮人是疯子。一个寒酸的书生,不仅剑指公卿的高位,竟然还要亲自动手,切断刘氏诸侯王的命脉。


    纵然不怕天谴,也不怕诸侯的刺杀,难道也不怕有朝一日兔死狗烹?此时宣室殿上高坐着的,又不是那种仁慈的君王!


    但在这样一场寻常的小酒席上,主父偃说,“东方兄应当还记得当年的贾谊吧,我自负大才,可贾生之才调之无伦,再给我一百年,也难以望其项背。所谓的推恩令,其实我也不过是拾人牙慧,当初贾生已经向先帝献上此计。”


    说着他话锋一转,“便是不提前人,此世英才之多,难道便只有我能想得出推恩令吗?我能够为陛下草拟诏书,不过是因为我有机会,而其他人没有而已!”


    “东方兄工与言辞,应当更明白,舌头固然可以尽情玩弄言辞,可同样的言辞,在不同的时间和不同的人面前说出来,所得到的结果,却不是舌头,甚至不是人力可以左右的。”


    说完这些话,主父偃久久静默。


    东方朔和他一起静默,一时之间,竟然说不出一个字。


    片刻之后,主父偃又歪斜了回去,他倒酒吃菜,眼睛眯缝着,没有任何礼仪可言。


    东方朔也无声地出了一口气,惊觉冷汗已经浸湿了衣裳。他不敢再往深处想了,总觉得主父偃这些话里藏着猛兽,时刻要扑出来,展露磨牙吮血的凶恶。


    但主父偃嚼着菜,忽然又说,“今夕我得到这样的机会,倘若又自己把这样的机会推开,那恐怕就连上天也要降罪于我吧。”


    “纵然身死以后,魂归死国,也难以得到安宁了。”


    东方朔没有接话,这话他也接不了。


    但此刻他觉得他有点理解主父偃了,这个举世闻名的怪胎。


    主父偃不讨人喜欢,不仅是在功成名就的现在,从前他微末之际,周游各地,总是被当地的学子排挤,有人说是他相貌丑陋,也有人说是他性情古怪,总之,他大约没有朋友,因此方才会说,这样的话只能讲给东方朔听。


    应该是个很寂寞的人,寂寞到年少读书时,读到贾谊的论调,也没有人可以分享,只好在深夜间独自击节赞叹。


    东方朔不太能理解,但他知道,有些人的怨恨——甚至那已经不是野心,而是浓烈的怨恨——是能够贯穿生死的。


    主父偃如此,当今的天子……或许更是如此。


    等到酒酣宴尽,主父偃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要走,鬼使神差的,东方朔忽然叫住他,“主父大夫,上溯青史,最敬佩的人是景帝年间的贾谊么?”


    才调绝高,又曾经侍奉宣室,却终生郁郁不得志。贾谊一生,都被四个字钉死,生不逢时。


    倘若不是在休养生息的景帝年间,而是在如今勇猛开拓的武帝年间,以贾谊的才华,未尝不是宣室殿上又一位公卿。


    倘若主父偃最熟读贾谊的事迹,那么他心中的怨毒,也就可以理解了。


    主父偃站住了,“不是。”


    他否定了东方朔的猜测,“上溯青史,当得上我的敬佩之心的,唯独秦皇嬴政一人而已。”


    东方朔猛然伸手,扶住了摇摇欲坠的桌案。


    他的腿在抖,所以桌案也在抖,纵然及时伸手扶住,却还有酒渍和菜汤从中滚落,弄脏了他的衣裾和鞋面。


    主父偃说,“哪有什么生不逢时,不过是迂腐之人不知变通而已,试问哪朝哪代没有公卿权贵和天子近臣?无非奋力一搏而已。大丈夫在世,生不能五鼎食,死亦当五鼎烹耳。”


    他没有再多留,很快就走了。东方朔看不见他说这话时的神色,渐渐地也回想不起他说这话时的语气,只是目眩良久而已。


    ……莫名的,他又想起宣室殿上的皇帝。


    尽管自从征服大半个匈奴之后,汉军一直在休养生息,消化战果,陛下也不再提起战事,似乎已经满足,没有再继续有大动作的意思。


    猛将如魏侯和霍侯,也没有再上过战场。


    但东方朔有一种预感,此时的平静只是暂时的,这朝堂即将又迎来惊涛骇浪。


    此时此刻,刘彻倒是真的很安静,他减少了前去见林久的时间,把精力更多的放在朝堂上。


    系统相信他是真的愿意姑且安静一段时间,但系统更明白,安静与否,其实并不取决于他的心意。


    林久不会让他安静,更何况,他自己也未尝不会试图在安静之下,搅动一点小小的风波。


    已经尝到了神权的滋味,怎么可能说放手就放手,而心中不带有一丝眷恋和不舍。尤其是刘彻这种,贪婪和野心刻进骨子里的,从某种程度上,已经可以说是,不可理喻的人。


    朝堂如今已经是他掌心里的小玩具,所谓万世留名的推恩令,在内或许掀起轩然大波,在刘彻眼里,却也已经不大值得他放在心上了。


    刘氏诸侯王不足以满足他的野心,朝堂之上的皇权再如何巩固也不足够,大半个匈奴乃至整个匈奴也都已经不足够。


    他已经走上了那条路,即便此时静立不动,但总会有重新迈开脚步的一天。他还会继续往前走,只要尚有一丝气息,就绝不会停下。


    果不其然,推恩令之后,紧跟着又有一件大事,天子派遣冠军侯前往封国,为神女建立行宫。


    第87章 黑铁时代05


    起先系统以为这又是新一轮的试探。


    但很快他就意识到了不对劲, 这不是试探,而是开战。


    刘彻是谨慎的人,但这不代表他会甘心做一只鸵鸟。


    明知道有什么事情将要到来, 却宁愿把头埋在沙子里自欺欺人。


    刘彻是那种,会直视刀刃的人, 就算刀刃顶在他眉心上,他也不会稍微避开视线。


    所以他主动做出了应对,他不知道神女要做什么, 但他已经意识到神女要与他开战。


    既然如此, 他试图抢先划定战场。


    或许是因为神女青睐冠军侯,也或许是因为别的原因, 他希望战场放在冠军侯国。


    无论神女想要做什么, 都先从冠军侯国开始。


    系统不确定霍去病有没有从中看出什么端倪,但毋庸置疑霍去病是个聪明人,他顺从地应下了刘彻的要求,而不带丝毫犹疑。


    如今汉匈之间的战事已经平息,为了向大汉示好, 匈奴人甚至主动把汉朝曾经派过去的使者,张骞送了回来。


    当时刘彻似乎很迷茫, 他其实已经不太记得这个建元二年出使西域的使者,不过倒也封赏了一个博望侯的爵位给他。


    比较随意, 毕竟刘彻也不是苛刻的皇帝, 给出的爵位数量也不在少数。


    嗯,李广看了会流泪。


    张骞似乎也很迷茫, 他在匈奴那些年里, 时时刻刻都想要逃跑,虽然每次都惨遭失败, 但从来没有放弃过。


    这次他正在准备新一轮的逃跑计划,突然就来了一大堆匈奴人,把他带走了。


    张骞当时就心惊肉跳,心想是不是计划又被发现了。


    但他都逃跑那么多次了,匈奴应该已经习惯了,也并不至于这样大动干戈吧。


    难道说匈奴终于无法容忍他了,要把他砍头,车裂,炮烙……


    张骞脑子里闪过一系列酷刑,但仍然保持镇定。


    这么多年过去了,草原上的风霜催人苍老,他两鬓已经长出白发,持来的大汉天子使者的符节也已经变得光秃秃,不复从前的威严华丽。


    但张骞仍然持节不失。


    只要符节在手,他就还是大汉的使臣。


    他心里有些害怕,匈奴新上位的单于实在是个聪明人,名字好像是叫伊稚斜。


    但此时他代表的并不是他自己,而是魏巍大汉王朝。


    大汉在匈奴面前绝不能流露出胆怯的一面,所以他绝不允许自己流露出胆怯的一面。


    然后他就被带到了伊稚斜单于的面前。


    张骞变得很警惕。


    他总觉得这位单于必将是大汉的心腹大患,不是因为他勇武,这在草原上是最稀罕的特质。


    而是这位单于竟然会说汉人的语言!


    对于张骞来说,这种震撼,不啻于听到野兽开口说人话。


    从那时开始,他就坚定地认为伊稚斜此人,胸中有伟大的志向,为人阴险狡诈,对大汉充满觊觎之心。


    然后这位胸有大志又阴险狡诈的伊稚斜单于就亲手为张骞松绑,还像模像样地叱责了把张骞带过来的匈奴人,让他们给张骞赔罪。


    然后又设宴款待,席间载歌载舞,热情得不得了。


    最后拉着张骞展望了一番匈奴和大汉之间往后的和平共赢发展道路,还欢迎张骞以后再来匈奴来玩。


    张骞就全程迷茫地看着伊稚斜表演,最后又迷茫地被送到汉军之中,再回到长安城,面见刘彻。


    主要是想不明白,他最后这个逃跑计划是算是成功还是失败……


    总之,汉匈之间姑且不会再爆发战事,霍去病也就赋闲在家,很快就听从刘彻的旨意,前往封国为林久建立行宫。


    刘彻很快就看到了变化的发生。


    林久腰间多了一条大带,上面的纹路,正是冠军侯国所特有的,广袤的平原。


    刘彻平静地接受了这个变化。


    姑且认为他很平静吧,毕竟他没再像第一次那样砸东西了。


    一些猜测被论证了,这大概算是刘彻想象中最糟糕的情况了。


    神女在觊觎他的土地。


    此前神女一直按捺住心中的渴望,而并没有对他的疆土下手,是因为看重他有开拓疆土的能力吧。


    所以当他攻打下匈奴的近半领土之后,神女立刻有了一条纹绣着白山黑水的披帛。


    而在他停止开疆拓土之后,神女却不会停止蚕食土地。她的视线重新投向了大汉的疆土,冠军侯国将要成为第一个,却不会是最后一个。


    刘彻不敢想象,当神女披挂满帝国全境的疆土,又将会发生什么。


    但他心中对此,似乎亦有所揣测。


    系统恨不得为林久起立鼓掌,太绝了,紧紧只是衣物的细小变动,就把刘彻逼到了墙角。


    当然刘彻也可以对此视若无睹,但他敢吗。


    林久把整个大汉,把他这么多年为之努力的,所有拥有的,全部放在了天平上。


    刘彻纵然是狂徒,敢于把自己压上赌桌,却也不敢将这些东西全部当做筹码,一把□□。


    于是摆在他面前的只剩下一条路,他必须、也只能全力以赴去开疆拓土。


    而且要快,一定要快,否则只要稍微跟不上神女蚕食的速度,那样的后果……


    他没办法再接受神女身上再多上一条纹绣着帝国景色的衣裙了!


    “你这么逼刘彻……”系统说。


    林久淡然道,“我只是帮他开发潜力,你不觉得他这个人有点精力过剩吗,不给他找点事情做,他就要开始搞事情了。”


    系统心悦诚服,心服口服,“看看你们两个分别干出来的这些事,就还得是你跟刘彻最配,锁死,钥匙我吃。”


    过了年之后,发生了一件大事,故李将军李广,进上了祥瑞。


    是一种更矫健更容易养活,而且繁殖更快的马匹。


    明月夜,霜雪千里。


    老马说,“你这回是孤注一掷了。”


    李广站在老马面前,戴着马耳朵,冷着脸说,“我早就习惯孤注一掷了。”


    他如今赋闲在家,也不算赋闲在家吧,总之,养马之余,总很喜欢听朝堂上的事情。


    以他的身份,也很容易听到这些传闻。


    他听人说,汉军已经打下了燕支,祁连,又打下了狼居胥。


    又听说匈奴愿与大汉结永世之好,甚至主动把从前扣押的大汉使者张骞放了回来。


    李广格外关注这件事,他对老马说,以他战场上这么多年的经历来看,匈奴此举背后一定包藏祸心。


    老马说你就别挣扎了,你不就嫉妒人家能封博望侯吗。


    李广哑口无言,愤怒离去。


    他觉得老马不够贴心,他发个牢骚怎么了,谁还没背后骂过领导呢,他当年也没计较过有人背后骂他。


    而且他发牢骚的理由很充分,就是羡慕嫉妒恨啊。


    那些战功里没有他的名字。


    现在也已经没有人记得飞将军的名声。


    李广说,他早已习惯孤注一掷,他也确实有资格说这样的话。


    他是一员悍将,即便在面对最凶残的匈奴人时也总是身先士卒,率众拼杀。他自恃勇武,并不畏惧任何人,自信哪怕面对最狡诈的匈奴人也敢驱马上前。


    但他就是遇不到,天命叫他遇不到!


    老马费力地抬起前蹄,拍不到李广的肩膀,便拍了拍李广的大腿。


    李广在月光下把老马的蹄子拍下去,说,“不需要你来安慰我,一世英雄也要屈居在天命之下,这个道理我早就已经想明白了。”


    老马收回前蹄,沉默了下来,李广也沉默了下来。


    片刻之后,李广低声说,“你已经帮我很多了,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才突然对培育新马种的事情这样上心,叫我这样快,就得到了可以进上的良驹。”


    “你还是不懂。”老马说。


    李广勃然大怒,“我都听你的话养马了,这还算是不懂吗?你就不能稍微鼓励我一下吗?”


    老马恨铁不成钢地摇头,“你不觉得你和刘彻,就是你们的皇帝,命中犯冲吗?”


    李广愣住了,“什,什么?”


    “你想要从他手中得到公侯的爵位,这么多年都无法如愿,然后这次我们培养出了良驹,你还进献给他?”


    李广沉默了。


    他没办法反驳老马这话。


    他……没有办法。


    这些年他虽然已经是故李将军,但朝中还有不少留下的人脉。可是他明里暗里想了不少办法,陛下始终不愿意向他和他的养马场投以注视。


    一世英雄在战场上折戟沉沙,难道在养马场上也要折戟沉沙吗?


    李广受不了这样的屈辱,所以他要拼死一搏,他亲自向陛下上书,以进献祥瑞的名义。


    但他也不确定,陛下日理万机,便一定会去亲自看看他献上的祥瑞。


    老马大摇其头,“你就没想过陛下忽然又遇到了什么事,没心思翻看你的奏折?”


    李广屈辱地说,“不,不确定。”


    他的心情变得低落了,心里默默想,难道这一次还是要付诸东流。


    老马又抬蹄拍了拍他的大腿,“别担心,我已经帮你想办法了。”


    李广愕然。


    老马得意洋洋地说,“放心吧,我改了你的奏折,只是稍微变动了一下……”


    “把进献给陛下的祥瑞,改成了进献给神女的祥瑞。”


    李广瞪大眼睛,“这也行?”


    老马更得意地挺起胸脯,“投靠神女一念起,是不是顿觉天地宽?”


    如果系统在这里,听到这番话,一定会认同老马的英明。


    刘彻现在确实心思烦乱,没有精力去理会乱七八糟的事情。


    李广如果真的向刘彻进献祥瑞,恐怕会被再一次忽略。


    但是进献祥瑞给神女,那就不一样了。


    这封奏折,此时已经摆在了刘彻面前,被刘彻翻开。


    他看了很久,翻来覆去的看。


    李广倘若得知此事,必然感到受宠若惊。这么多年来,他在刘彻这里还没有得到过这样的重视。


    而刘彻在想的并不是李广,在他看来这是小事。


    他觉得很巧合,他刚刚明了日后必然要开疆拓土的事实,就有良驹被送到了他面前。


    更耐寒,更好养活,跑得更快,负重更多,更耐长途奔袭,且更容易繁殖。


    无论怎么看,这种马都简直是为了战场而生的吧。


    而且这东西名义上是进献给神女的祥瑞。


    他想起红薯,想起水泥,想起纸张。


    神女把这些东西送到他面前,就是因为预料到了今天吗。


    他从前所得到的所有神眷,到了此时,将要为之付出代价了。


    可是开疆拓土的尽头在哪里,或者说,有尽头吗?


    莫名的,刘彻又想到了那十八卷河图洛书,他借助神女观天视地的眼睛看到的那些疆土。


    此前他将之称之为河图洛书,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从中看到的其实并不只是大汉的领土。


    虽然很模糊,但他确实看到了很多很多……遥远处的河流和土地。


    他又想起曾经向神女说出的豪言。


    使天下不知蛮夷,只知大汉。


    有朝一日,月宫未尝不能列入我大汉的疆土。


    是不是,被神女听到之后,那些话就不仅仅只是豪言而已,而成为预言……终将实现的未来。


    宣室殿中,灯烛煌煌。


    刘彻慢慢闭上了眼睛。


    以他的疯狂,竟然也有不敢直视的未来,因为那未来过于恢宏,恢宏到……叫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从前,手无权柄,在上林苑中,独自直面神女的那个夜晚。


    第88章 黑铁时代06


    当晚汉宫传召, 卫青,霍去病,张骞, 觐见宣室。


    ——


    天色黯淡,内侍上前静悄悄地点起蜡烛。


    焰心幽微地一跳, 烛光如水一般涨满了宣室殿。


    张骞觉得自己不应该站在这里。


    今日宣室殿上议的是大事,陛下要倾举国之力向匈奴发起灭国之战。


    倘若是在十年前,张骞默默想, 能够站在这里, 大约会觉得很激动吧。


    冠军侯在说话,声音沉稳, 但毕竟年少, 话音里还带着少年人的喑哑。


    张骞听说过他的名字,霍侯霍去病,起于微末,以军功而成名,年轻而煊赫, 是宣室殿上风头最劲的新贵。


    在这个时候,这种地方, 好像就应该听见这种年轻人的声音。


    战争就应该与他有关,他就应该站在这里, 觐见, 议事,接过陛下赐予的长剑。


    然后走上战场, 扬名立万。


    张骞看着他, 心里想着十年前的自己。


    他有些走神了,想起十年前, 他为郎官,年纪轻轻而富有野心,持汉使的符节,奉旨出塞。


    他还记得出长安城的那一天,他骑青骢马,手执紫丝缰,仰头看长安城的巍巍城楼,又看它渐渐从身前落到身后。


    城中依稀有人在吹埙,是诗经中《折柳》的曲调,其中有送别的情意。


    当时张骞心里一动……但并没有回头。


    那时候他如此的年轻,是陛下的眼睛,是陛下的鹰。


    陛下放飞他,他就向高远的地方飞,他的眼睛到哪里,陛下的眼睛就到哪里。


    功名利禄,其实还在其次,那时候哪里懂得什么是功名利禄。


    更多的其实是一种虚无缥缈的信念。


    那时候他真的觉得自己是一只鹰,为了起飞甘愿去死。


    他也差点就真的死了。


    十年。


    他在匈奴的地界上被囚困了整整十年。


    朔方原上的寒风吹白了他的鬓发,吹疼了他的骨头。


    一整个冬天里他的骨头缝里都泛出针扎一般的疼痛,而朔方原的冬天漫长得像是没有尽头。


    后来他还患上了咳喘的症候,冷风吹来时他撕心裂肺地咳和喘,鼻腔和嘴里喷出可怕的血沫。


    长安城里没有那样苦寒的风,所以张骞也无从诉说,那些日日夜夜,风比刀快,每吹一遍,他都像是死了一遍。


    就是在那里,张骞开始明悟,死这种事情,其实并不是短短一瞬,而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他年轻时觉得自己甘愿去死,但他那时候甚至还不懂得什么是死。


    时至今日,张骞还会梦到那片草原,他蜷缩在漏风的羊皮帐篷里,风吹在帐篷上发出擂鼓一般的巨响。


    风中恍惚有人在吹埙,是诗经中《折柳》的音律,凄惶不成曲调。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那时候张骞觉得他已经死了。


    尽管后来活着回到了长安,但有时候他还是会觉得,他其实已经死在了那片草原上。


    那只鹰已经死了,因此不必再飞。


    张骞看着霍去病,还在看。


    不是因为羡慕这个年轻人。


    回来之后他得到了陛下的封赏,功名利禄都到手了,满堂公卿见到他,也要称一声博望侯。


    他的日子过得很好,长安城没那么冷,也没有那样暴烈的风。


    有时候还会听到《折柳》的曲调,还是那样的音律,但是身在故土,便不觉得哀戚了,反而生出几分赏玩的闲情。


    至此也就没有什么不满足了。


    站在冠军侯身边,也不应当羡慕,不应当说什么壮志难酬。


    张骞暗自里这样对自己说。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跳在变快,不停地变快,直到心如擂鼓。


    仿佛有一根弦,在他身体里,正缓慢地拉紧,紧到几乎不堪重负。


    这是他第二次感觉到这根弦。


    第一次是在很多、很多年之前。


    他出使西域之前,接过使节符仗的前夕。


    那时陛下在未央宫设宴为他践行,奉之以国卿的礼遇。


    宴席上以编钟奏乐,天地间再没有比之更庄严的乐器,其金声玉振,难以言喻。


    就在那一瞬间,张骞脑子里冒出来一个奇特的想法。


    他觉得这声音是心脏在跳动,当然不是人的心脏,而是未央宫的心脏,长安城的心脏,大汉帝国的心脏。


    高座之上,陛下向他举杯。


    张骞举杯一饮而尽。


    编钟为他而鸣,帝国的心脏为他而跳动。


    ——


    喉口泛起痒意,张骞终于忍耐不住呛咳出声。


    他弯着腰,以袖掩面,血沫泅湿了洁净的袖口。


    咳声止息时他盯着袖口上的血迹看,骨头里似乎又泛起那种针扎一般的刺痛。


    像他这样的人此生难道还能再离开长安吗,不可以,不可能,他这辈子就应该老死在长安,死也不再踏出长安一步。


    他再也、再也吹不得朔方原上苦寒的风。


    他害怕再听见朔方原上凄惶的《折柳》。


    可是身体里的那根弦不放过他,那根弦仍然在绷紧,发疯一般的绷紧。


    张骞开始觉得眩晕,眼前发黑,所见所闻无不颠倒扭曲。


    就在这样混乱的感知中,他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


    不,那不是他的名字,那是很多很多年前,也是在宣室殿上,陛下也这样叫他。


    “张卿。”


    是张卿,不是博望候。


    如同大梦方醒,张骞抬起头。


    隔着漫长的岁月,那个年轻的郎官在这具病疴缠身的皮囊下抬起头。


    于是时光回溯十年,依稀又是建元年间,青骢马,紫丝缰,年纪轻轻,未央宫中传我听钟。


    身体里那根绷紧的弦放松了,也可能是崩断了。


    总之,张骞忽然变得松缓起来,就像是方才射出了箭矢的弓弦那样松缓。


    他深深的,深深的俯拜而下。


    “蒙陛下信重,深恩难报,唯全力以赴。”


    说这些话时,他恍惚间又听见编钟的响动。


    帝国的心脏再度为他而跳动,黄钟大吕,轰然巨震。


    ——


    东方朔探头探脑。


    他今日觐见未央,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想来看看宫城的模样。


    自从有水泥在手,他就再也不会被拦在未央宫外了。


    曾经只能在金门苦等一次宣召,如今回想起来,那时候的日子就像是一场幻梦一样了。


    但他今天挑的日子好像不太对……东方朔说不出来,只是觉得氛围不太对。


    于是他稍微犹豫了一下。


    就是这稍微的犹豫,让他撞见了董仲舒。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今天的董仲舒看起来也有点不一样。


    东方朔又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出声招呼了董仲舒。


    轻袍缓带的儒生闻声向他看来。


    董仲舒在宣室殿上的地位有点特殊,像是那种孤绝的隐士,几乎从不开口说话。


    然而天下人都知道他做过的事,天心己心圣人之心,就在他几句话之间颠倒和扭曲。


    敢于玩弄这种东西的人,站在宣室殿中,纵然始终沉默,也像是人群中的怪物一样。


    没有人靠近怪物,除了东方朔。


    东方朔在宣室殿上也是个异类,公卿们鄙薄他弄臣的出身,隐隐对他不屑一顾,他在偌大长安城中也少有交际。


    董仲舒对他不算热情,但也勉强算是他的朋友。


    东方朔大约明白这是出于一种同类之间的容忍,同样身为被神女选中的人,那样的同类。


    在同类面前没什么好避讳的,东方朔抱怨说今天未央宫不知出了什么事,看起来古古怪怪的。


    不久前他还看见长平侯冠军侯和博望侯一起走过去。


    不知道这三个人怎么会走在一起,除了同样秩在侯爵之外,他们好像也没有什么共通点。


    董仲舒看着他,忽然说,“陛下要对匈奴用兵,倾举国之力,以图灭国。”


    东方朔目瞪口呆。


    他首先想到这是大事吧,他也没问啊,董仲舒怎么就把这么大的事说给他听了。


    这未免有些过于随意!


    然后他想到,要开战了,那长平侯与冠军侯的觐见也就不足为奇了。


    可博望侯又是怎么回事。


    难道说……


    东方朔想到暗地里的那则流言,说陛下忌惮卫侯的功勋。


    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一句话就已经脱口而出,“陛下要以博望侯制约长平侯?”


    尽管是疑问句,但东方朔已经认定了真相便是如此。


    他并不觉得奇怪,说到底他对刘彻的人品没啥信心,从高皇帝刘邦开始,刘家的人就擅长狡兔死走狗烹。


    他震惊的地方在于博望侯。


    东方朔关注过张骞,知道这个人生年比他还晚一岁,他见了人家却要行礼,称一声博望侯。


    但东方朔并不羡慕,他见过张骞霜白鬓发,也见过张骞把血吐在袖子里的样子。


    他知道那是朔北冷风在张骞身上吹出来的沉疴。


    这也可以理解,当年万里觅封侯,富贵险中求嘛。


    可如今得以封侯,竟然还敢重返朔北。


    制约卫侯,用脚指头想也知道那不是一般人敢干的事。


    董仲舒说,“博望侯毕竟是陛下的鹰。”


    东方朔深以为然,心有戚戚,“博望侯表面上浓眉大眼,没想到背地里还有这样恶毒的心肠。”


    董仲舒沉默片刻,“你是不是想歪了?”


    东方朔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牛头不对马嘴道,“已经得到了侯爵的高位,却还是觉得不足够么?”


    他似乎听见董仲舒说,“这天地之广阔,永远没有足够的时候。”


    又似乎只是幻觉。


    是在很久之后,东方朔走在路上,忽然停住脚步。


    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倾国之战,这是机密的大事吧。


    这样的事情,怎么还没传出未央宫,就已经为董仲舒所知?


    他想起董仲舒那时候的眼睛。


    漆黑的眼睛,就像是一道漆黑的帷幕。


    ——


    这时候张骞正站在漠北的寒风中。


    他身为监军,却不在军中,而是出现在这里,身后只带了一个牵马的侍从。


    远远的传来马蹄声,有人骑马过来,遮住了脸,但显而易见是匈奴人的打扮。


    那人下马走到张骞面前,低头致意,开口却是一口流利的汉话,“先生,很久不见了。”


    张骞袖着手笑了笑,“殿下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变化。”


    话音落下他就忍不住低头咳嗽起来,袖口不一会儿就染上了斑斑的血迹。


    来人静静地看着他,“先生的来意,是想要说服我侍奉你们的皇帝陛下吗?就凭先生这老病之躯么?”


    肺腑间翻涌的疼痛和血气渐渐平复,张骞笑了笑,“我们的陛下恐怕并不在意殿下。”


    来人沉默片刻,长出了一口气。


    “这就是我疑惑的地方了,先生为什么找到我呢。在这种时候,你们的军队像阴云一样铺天盖地,就算是想要兵不血刃的结束,先是你也应当去见单于。”


    张骞又笑,“我今天见到的人,难道不是单于吗。”


    来人的眼神凝住了。


    张骞视若无睹,“我听说过冒顿单于以鸣镝响箭弑父杀妻而上位的故事。”


    来人沉默片刻,“明白了,先生是听说我尊崇冒顿单于,因此想要说动我效仿冒顿单于弑父。可跪在你们脚下的冒顿单于,也还能算是——”


    张骞打断他,“冒顿单于?殿下是不是太高看自己了。”


    片刻的沉默,忽然响起金铁铿锵声,来人拔刀出鞘,冷铁的光照在张骞脸上。


    这没什么好诧异的,今天这一场谈判原本就有大凶险。


    对方带刀而来,谈的是弑父,篡位,归降,灭国这样的大事。


    而现在谈崩了,那杀人灭口也属正常。


    但张骞仍然在笑,对那把刀视若无睹,“之所以提起冒顿单于,是想要提醒殿下,此次领兵之人的身份。”


    “当年冒顿单于围高皇帝于白登山上,驱之如驱牛马。如今殿下觉得自己在那个人面前,和牛马又有什么分别呢?”


    久久的沉默。


    匈奴的王子收刀回鞘,低声道,“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


    “先生你说得对,我们已经没有冒顿单于了,可你们还有,”他顿了顿,有点生涩地说出那个名字。


    “霍去病。”


    张骞只是微笑。


    来人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摘下蒙脸的布巾,脸上有索然的神色,“我没有见过你们那位侯爵,可如今见到先生,也就可以遐想他的风采了。”


    “面色不改,拔剑生死。先生的镇定比我手中刀剑还更可怕啊。”


    “倘若汉军之中都是如先生这般神勇之人,那我再坚持下去,反而显得愚蠢了。”


    张骞愣了一下,苦笑道,“我与霍侯之间的差别,就像是云和泥一样分明。”


    他无意再多说,转而道,“殿下往后会明白的,长安城是好地方,与朔方原相比,就如同神人居所一般。”


    “神人居所。”来人细品了这四个字。


    “最后一个问题,如果长安真是那样的好地方,先生如何还愿意再回来呢。你们汉人,难道真的就不怕死?”


    片刻的沉默。


    张骞笑了笑说,“我也怕死,我也不想回来。可未央宫中传我听钟啊。”


    来人又骑马走了。


    张骞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真真切切地露出笑意,“幸不辱命。”


    他骑马赶过来,只是说了几句话。


    但其实陛下任命他为监军,也就是为了说这几句话而已。


    牵马的侍从走上前来,张骞看他,又笑,“霍侯的武威,比军队还更有用。”


    侍从掀开蒙脸的布巾,赫然露出霍去病的面孔。


    与他的名声相比他本人看起来真是年轻得要死。


    更可怕的是这样的年轻这样的高位,身上竟然丝毫不带张狂和傲气。


    被人那样夸奖了,脸上也不露出喜色,反而向张骞说,“博望侯单骑冒险,神勇至此,也不必妄自菲薄。”


    张骞上马和他一起往回走,没有再多说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点畏惧这位年轻的君侯。


    这次来之前他想了很久要带多少人,带的人多了恐怕引动那位匈奴王子的忌惮,带的人少了又唯恐出事。


    倒不是害怕被匈奴王子杀掉,张骞来做这种事,不至于没有这点胆气。


    只是担心路上会出事,这茫茫大漠,到处都是埋骨之地。


    霍去病则始终一言不发,似乎对此并没有兴趣。


    张骞也理解,觉得像他那样的年轻人,大约只在乎军功和战场,背后的这些事情,恐怕是并不屑于参与。


    直到他要出发的时候,霍去病牵了马,张骞谢过他,霍去病跟着他一起走,张骞继续谢,并委婉地表示不必再送。


    然后霍去病说我不是在送你,我跟你一起去。


    张骞大惊失色。


    他有单骑冒险的胆气是因为他必须这么做,他的用处不在战场上,而在唇舌来往之间。


    可霍去病……


    张骞脑子里有点乱,一时想到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一时又想到万军丛中,主将……


    总之最后就变成了这样。


    有冠军侯在身边,哪怕是孤身一人而不带军队的冠军侯,张骞也得承认,他的底气足了不少。


    匈奴王子拔刀时他甚至有点想笑,心说你知道你在谁面前拔刀吗,哼哼,你竟然胆敢在冠军侯面前拔刀。


    想着想着张骞就忍不住又笑起来,实在是有点高兴,他转头看向霍去病。


    然后他愣住了。


    他看见的是一张漠然的脸。


    不是说有多么的冷漠。


    就是,漠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不带喜色,也不带悲色。


    就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什么都没做。


    张骞忽然打了个冷颤。


    此前他只是觉得这位冠军侯身上有超越年龄的沉稳和镇定。


    但想到他舅舅卫青,也就觉得不奇怪了,大约是一脉相传的内敛吧。


    是这样觉得。


    可现在他忽然意识到不对,并不是性情的问题,这位冠军侯,他好像是真的不在意。


    功名利禄不在意,拔剑生死不在意,被人夸赞不在意,被人畏惧也不在意。


    这万众的敬仰。


    他不在意。


    第89章 黑铁时代07


    赵平如同往常一般静默地骑在马上。


    君侯在他身前, 离得很近。


    赵平听见一点细碎的响动,甜味隐隐约约地飘过来。


    君侯在咬碎糖块。


    这种糖块是忽然出现的,似乎是南方的蛮族奉献给陛下的礼物。


    据说与之同来的还有一种叫做“甘露”的酒, 又称之为“蔗浆”。


    味甜而不醉人,不带一点酸涩, 就像是神人饮用的酒一样。


    未央宫的宴会上,酒壶中就装着这样的甘露。


    君侯喜欢吃糖块,赵平觉得很理所应当。


    他原本也是未央宫中天子宴席上的嘉宾。


    夜风吹过来, 发出鬼哭一般的啸声。


    风里有甜味, 还有血腥气。


    君侯杀人时血溅在脸上身上,身上时常都留有这样的气味。


    在这样的风里, 赵平漫无边际地想了一些东西。


    然后他脑子里忽然蹦出来一个念头, 不知道君侯此时在想什么。


    这一回征匈奴,表面上的主帅是大将军长平侯,率领大军从正面缓慢地压过来。


    但赵平知道,实际上的主帅是他所跟随的这位君侯。


    骑兵,绕后, 长途奔袭,出其不意。


    赵平张嘴喘了一口气, 单是回想,他还没有平复的心跳就再度激烈起来。


    很难说是紧张, 恐惧, 还是亢奋,或许这些情绪原本就分不清楚。


    每次跟在君侯马后都是这样, 瞳孔紧缩, 呼吸急促,心如擂鼓, 流血漂橹。


    其实赵平不大懂君侯为什么喜欢吃糖块,比之未央宫中的甘露,他其实觉得君侯这样的男人更适合喝烈酒。


    不醉人的酒,真的能满足君侯的胃口吗?


    所谓富贵险中求,他至今一直跟随在君侯的马后,其实很难说,贪求的究竟是之后的富贵,还是求取时的凶险。


    那种凶险,比烈酒还更让人沉醉。


    君侯本身就已经是最烈的酒了。


    浇在刀刃上,舔一口,血和酒一起入喉的那种。


    赵平深吸了一口气,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今夜他们刚杀人回来,军功前所未有——匈奴的单于死了,赵平听说过他的名字是伊稚斜。


    新的单于说要归降大汉,希望君侯后退,给他召集部族的时间。


    归降,这并没有什么悬念。


    大将军麾下的大军正缓慢地合围匈奴剩下的部族。


    因为有红薯充当军粮,这次动用的军队前所未有的多。


    内外交迫,匈奴一定会归降。


    既然君侯在这里,匈奴一定会归降。


    所以君侯在想什么?在滔天功绩唾手可及的现在?


    咬糖块的声音停住了。


    君侯的糖吃光了?赵平下意识想。


    但立刻他就推翻了这一猜想。


    因为月光消失了。


    就像是走山路时,峰回路转,月光忽然被遮挡在视线之外。


    赵平呆滞的,缓慢的抬头,动作僵硬得几乎要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正有一座山,在他面前,徐徐升起——


    ……


    林久抬起头。


    系统正在她耳边讲话,“霍去病好喜欢吃糖果,照他这个吃法会发胖的吧。”


    林久不理他,他继续奇思妙想,“后世有人猜测霍去病的死因,说是因为长期那样长途奔袭,在这种落后时代创下闪电战那样的奇迹。”


    “奇迹之下是补给跟不上消耗,对身体的损耗日益严重,最终一场病来,就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现在有糖吃了,应该就不会——”


    系统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轻轻的,小心翼翼的说,“是不是搞错了,我好像监测到——”


    那个字他说不出口,但林久已经说出来了。


    “神,匈奴祭祀的神。”


    系统已经傻了。


    但林久还有余裕微笑,“祂在找我,你看,祂模仿我。”


    她站起来,一手按在身前的漆案上,一手按住后颈。


    【云山神女】那条雪白的裙裾有半身都被染上了斑斓的色彩,细看正是疆域图景。


    如果那朵花没有被给出去,斑斓的衣裳也不能再与白花相配。


    但毕竟还有半身纯白,在【持花】之外,可以【带剑】。


    系统也疑惑过【带剑】的含义,【云山神女】这衣裳似乎也并没有佩剑。


    直到此时,他眼睁睁看见林久从后颈中,缓慢地拔出一把长剑。


    ——


    赵平脑子里忽然蹦出来一个荒谬的念头。


    他觉得君侯早就知道这座山会出现,他一直在等这座山。


    所以他不停地吃糖,因为期待也因为不耐烦。


    赵平之前以为他在等匈奴的归附,等那滔天的军功。


    但他可是冠军侯霍去病,区区匈奴举族归附怎么配得上他这样的等待。


    事实上,赵平不确定那是不是一座山。说是山,只是因为那东西实在是大,遮天蔽日。


    可是没有长满人脸的山,类似眼珠的东西在山上脸上胡乱生长。


    很难形容那到底都是什么东西,赵平看一眼都觉得想吐,可又没办法移开视线。


    胸腔里心跳的声音越来越大,停不下来,全身的血都往脸上涌,头痛欲裂,赵平觉得自己的脑子都要炸开了。


    然后月亮升起来了。


    有什么东西,劈开了天,于是月光显露在人前。


    起初赵平并没能意识到那是什么东西,因为没有见过丝带一般细长的月光。


    但很快他意识到那是一把剑,接天的剑。


    月光照在剑身上,那种霜雪的光亮,一瞬间就压过了漫天幽幽绿光。


    更多的月光照落在那把剑上,四面八方折射出无数道银亮的光。


    剑的影子如同荆棘,密布整面天空。


    山之既高,可若是整片天空覆压下来,山似乎也不算什么了。


    赵平尽力睁大眼睛,仍然不能看见究竟是谁在挥剑。


    他只看见,当那把剑被挥动时,整片天空都跟随着移动——


    ——


    系统轻声说,“那是什么东西。”


    不敢大声,因为不敢惊动那种东西。


    他揪着头发,混乱地说,“我知道那是神,但是我不明白啊,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说到最后,系统几乎是在惨叫了。


    其实他都懂。


    就算之前不明白,但在事情发生之后,同步林久的思维,答案自然而然就向他开放权限。


    所以他知道这座长满人脸和眼珠的山是匈奴崇拜的神。


    神第一次出现,是因为历史发生了改变。


    因此林久谨慎假设,大胆推测——只要历史发生改变,神就会出现。


    大汉的历史已经被利用过一次,再来一次,就算杀了刘彻,神也不一定再次出现。


    所以林久的视线投向了匈奴。


    匈奴举族归降,这当然也算是改变历史,所以神的视线也随之投向了匈奴。


    系统忽然想到一句话,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化而为鸟,其名为鹏。


    鲲鱼飞到天上,就变成了鹏鸟。


    神的视线落在匈奴的土地上,就演变成了匈奴祭祀的神。


    然后,然后林久就可以来吃饭了。


    系统之前一直觉得奇怪,总觉得林久不至于为了刘彻而如此地大费周折,尽管给衣服染色似乎也算不上大费周折。


    现在他明白了,根本不是为了刘彻。


    她吃过神,食髓知味,还想再吃一次。


    所以她需要神再次出现,就像是点外卖一样。


    饿了,点一顿外卖,而现在外卖送达——


    就这么简单。


    个鬼。


    系统抓着头发痛苦地打滚,理解这些东西对他来说就像是遭受精神污染一样痛苦。


    他之前就怀疑过林久不是人,可现在想来他之前还是太保守了。


    到底是什么东西才会有这样的思路啊——


    林久松开手,重新坐回去。


    剑消失了,神也消失了,未央宫中,寒月照彻,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系统知道,一切都还没有结束。


    她的外卖吃完了,但餐桌还没有收拾干净。


    ——


    赵平呆呆地保持着之前的姿势,仰着脸,看着天上的月亮。


    传闻长安城中的公卿酷爱对月咏怀,但赵平是武人,其实没有赏月这样的雅兴,他在月光里也看不出来什么哀愁。


    他只是不太敢低头。


    很难形容地上那些东西。


    那座诡异的山在剑下分崩离析,之后就留下了这些东西,似乎可以说是残肢肉块,但那完全不是人身上能长出来的东西。


    而且那些东西……在说话。


    倘若不是君侯还在身边,赵平已经驱马跑路了,能跑多远跑多远……能想象吗,他竟然在一块肉块口中听到了他娘的声音。


    尽管他甚至都没看出来这肉块的嘴长在哪里!


    再想起之前那座山,那把剑,赵平这样杀人如麻的老兵都觉得毛骨悚然。


    他喉咙蠕动了一下,有点想劝君侯先后退。


    远远的有人点起来一堆火,微弱的火光,赵平稍微扫了一眼,没有在意。


    这是之前约定好的事情,匈奴那位新单于控制住局面之后就会点火,而君侯会前往受降。


    可现在谁还会在意这种东西,即便那是滔天的军功。


    可在那些事情发生之后,不说要经过眼前这一地诡异的肉块,鬼知道那些所谓的匈奴人里,还有多少能称之为人。


    就算是现在,赵平都不敢确定自己身边身后有多少人还是人……他听说过,撞鬼的人也会变成鬼。


    他觉得自己应该还是人,就算是变成了鬼,他也仍然会对君侯忠心,所以他暗自下了决心会誓死追随在君侯身侧。


    应该会后退吧,君侯,他还如此年轻,而且也不缺乏军功。


    然后他看见君侯漫不经心地挥了一下马鞭。


    他没有往后看,没看赵平,也没看其他任何人。


    他如今已经是万军丛中的主帅,可赵平忽然觉得,他好像并不在意自己身后有没有人跟随。


    至少在此时此刻。


    他孤身——


    驱马向前。


    赵平跟了上去,理所当然的。


    所有人都和他一起,默不作声地跟了上去。


    做出这个决定用的并不是脑子,而是手和腿,习惯跟随在那个人身后的手和腿。


    诚然那个人并不在意身后,但身后的所有人,都在意那个人。


    第90章 武帝的鹰01


    张骞坐在帷幕之后。


    一帘之隔, 与他对坐的人是匈奴的新单于。


    他笑了笑轻声说,“先生这一局您似乎赌输了。”


    他手里握着弓箭,是百年前冒顿单于所创的鸣镝响箭, 箭尖对准张骞。


    帐篷外面灯火通明,男人骑马张弓的影子重叠在地上, 数不清究竟有多少人,每一只箭尖都对准张骞。


    水从铁制的更漏中漏下来,每一声都很平淡。


    但在这种时候声音似乎也是重量的, 堆积在一起可以压弯人的脊梁。


    外面传来乱糟糟的声音, 是女人和小孩子们在匆忙地收拾东西。


    之前他们收拾东西是为了归降大汉,但现在他们收拾东西是为了逃亡。


    原本, 原本是没有机会的。汉人的军队两面合围, 匈奴人除非长出翅膀,否则就飞不出这片死地。


    但机会忽然出现了。


    那座山拔地而起,将霍去病的军队阻拦在了山的对面。至少在约定的时间到来之前,他们没办法再赶过来吧?


    于是新的一条路出现了,为什么要留下来等死或者是归降呢。


    草原还是匈奴人的草原, 只要今夜能跑出去,他们可以去北方也可以去西方。


    不管是卫青还是霍去病都别想再抓住他们。


    天下之大, 有草原的地方,就有匈奴人饮马的地方。


    “背信弃义, 你们汉人的话是这样讲吧。先生没有想到我敢于背信弃义吧。”新单于看向张骞。


    说这话时, 他手中弓箭持得极稳。


    火光灯影下,如同百年前旧事重演。


    那时候冒顿单于以鸣镝响箭射自己的父亲。


    那种箭射出时会发出尖利的鸣叫, 冒顿单于事先规训自己麾下所有男人听到那种声音时要举箭与自己同射, 于是冒顿单于的父亲被箭矢射成了刺猬。


    如今新单于以鸣镝响箭对准张骞,那支箭代表的是一场箭雨, 只要他放手,箭雨顷刻降临,张骞立刻会被射成一只刺猬。


    张骞静默地看着他,然后说,“没有什么想不到的。我选择的是长着獠牙的猛兽,既然可以撕咬自己的父亲,那当然也可以反过来撕咬我。倘若没有这样的魄力,我凭什么以为你可以成为新的单于呢。”


    新单于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他说,“我的封号是乌维,原本还想跟先生讲一讲这封号的含义,可是似乎又没有什么意义,先生您其实还是不懂得匈奴人。”


    张骞没有说话。


    片刻之后,乌维单于望着他说,“我原本还以为先生会跪下来求我呢,毕竟如今你们皇帝陛下的威仪,已经不能够再庇护您了。”


    张骞看着他说,“单于应当知道我从长安来。会有这样的想法,是因为你还不懂得长安。”


    “长安?”乌维单于露出思索的神色,“其实我一直想去看看长安城,听说那是你们帝国的心脏,既然如此,想必在那里可以找到杀死你们的方式。”


    他笑了笑,这时候才能看出来,这个表面上像汉人一样温文尔雅的匈奴人,笑起来简直有豺狼那样的冷酷。


    “往更远处看吧,先生,我固然不能成为冒顿单于,可我的子孙后代里,总有能成为冒顿单于的人。”


    这句话说完之后他就收敛了笑意,又戴上那张温文尔雅的面具,“在此之前,请先生给我讲一讲长安城吧。”


    张骞没有说话,只是沉静地坐着,双手按在膝上,无声无息的,就有一种凛然的风度。


    乌维单于露出不悦的神色,“先生为何一言不发?”


    张骞坦然地看着他,“单于不是已经见识到了么?”


    乌维单于静默地看着他,眼睛里亮起凶恶的光。


    这时候有人走进来,乌维单于抬手止住来人将出口的话,他手指颤动了一下,那只悬在张骞心口上的箭也随之颤动了一下。


    死亡无声无息地扑过来了,近得已经能闻到那种阴冷的气息。


    但张骞只是看着他,脸上没有表情。这时候他手上没有曾经的,汉使的符节,但他的姿态比曾经还要更凛然。


    他说,“我坐在这里。单于见到我。我就是长安。”


    乌维单于猛然站起来。


    太傲慢了,真是太傲慢了,傲慢得简直就像是刻意在挑衅一样!阶下之囚怎么可以这样傲慢,乌维单于几乎就忍不住放箭了。


    但有什么东西拽住了他的手,不是有形之物,这里没人敢拽他,而是无形的,一种东西,一种声音!


    马蹄声。


    由远而近,越来越近。


    乌维单于顾不上其他,猛然转头看向方才进来的那个人。


    那个人也看着他,被风沙吹的黝黑的脸上泛出一种死灰一样的颜色。


    所有人的脸上都泛出那种死灰一样的颜色。


    他们看着乌维单于。


    不需要任何语言了,乌维单于已经看到答案了,他忍不住从帐篷掀开的门帘里望出去。


    天边那些荆棘一般的剑光甚至还没有消散,那种幽绿的光还在诡异地闪动。


    不知道该称之为神,还是怪物的那两个东西之间的战争还没有结束吧。


    是谁,胆敢在此时穿越神鬼的战场?


    一瞬间乌维单于几乎感到迷惑,就只是为了世俗战场上的得失,竟然做出这样的冒险?


    须知人不仅有生前,更有死后,这个人,难道就不怕在死后遭遇悲惨的报复!


    他看见飘摇的火光,有人一骑当先举火而来。


    太近了,实在是太近了,乌维单于几乎能看见他的脸,年轻到可怕的一张脸。


    他刻意打探过这个人的消息,知道他曾经被称之为嫖姚,在汉人的文字里,那是轻盈的意思。


    真是轻盈啊……就像是掠食的鹰,猛扑而下的那一瞬间。


    他轻盈地骑马过来又轻盈地下马,穿过乌维单于的控弦之士,走到乌维单于身前。


    任何一根弦在此时放松都足以射穿他的胸膛,但在他的面前就是没有一根弦能发出一丝波动。


    事到如今乌维单于还想着抵抗,他手中有弓还有箭,他手中也还有一根弦……但他只是静默地放下了手中的弓箭。


    鸣镝响箭,落在地上,沾上尘灰。


    说不出来原因,可能因为他是个狡诈有余而血性不足的人,也可能是因为那个人穿越神鬼的战场而来,于是此时此刻他看起来也就像是神鬼一般。


    他站在面前时,乌维单于唯一能做到的就是跪下,所有人都跟着他一起下跪,瑟瑟发抖。


    绵羊在猛虎面前也没有这样的温驯,可在这个人面前除了下跪和发抖之外好像就没什么可以做的了!


    更漏声从身后的帐篷中传出来。


    乌维单于恍惚中有了一种错觉。


    之前张骞说我就是长安时,他只觉得愤怒。但这个人向他走来时,他好像真的看到了那座传说中的城池。


    这一局还是他输了,一败涂地。


    刚刚登上单于的位置,以为可以得到唾手可及的荣光,可是转眼间那些希望又全部湮没了。


    大起大落,但奇异的是乌维单于并不觉得难过。


    长安城覆压而下。


    他想,就算是冒顿单于,倘若异地而处,也不过是如此了。


    ——


    系统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喃喃道,“我现在怀疑全世界只有我一个正常人,哦,我好像不是人。”


    然后他忽然一个激灵说,“有一件事我之前没找到机会跟你说,是这样的,霍去病在匈奴那个单于面前一直没什么表情嘛,但之前他穿越你们那片战场的时候,我好像看见他舔着牙笑了一下。”


    他试图比划,“就那种,我不确定他是在笑,还是单纯牵动嘴角,但是总觉得他这个反应很不对劲啊!”


    “先说好,我没有怀疑你。但会不会是之前那一幕冲击力太大,霍去病被你搞坏掉了啊?”系统忧心忡忡。


    林久已经又坐了回去,汉宫深处,月光安安静静,没有任何事情在这里发生。


    “唔。”她把手放在嘴唇上,轻声说,“没有坏掉啊,他只是在笑。”


    系统说,“那不就是坏掉了吗,正常人面对这种情况不可能笑得出来吧!而且他也笑也应该在功德圆满之后笑吗,但现在你看他面无表情啊!”


    “其实我之前就觉得他这个人不太对劲了。”系统激动了起来。


    “他在你面前有点疯的感觉你懂吧,就那种嚣张得要死,宴席上用箭射你,祭祀的时候在你面前吃糖,还说那种话,他,他……”


    “可你知道其他人对他的评价是什么吗,他们说他年少而深沉,性情缜密,心思不在言语间泄露,就像是卫青一样寡言内敛。”


    系统喘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说,“听说邪神都有那种污染什么的,他是不是被你污染了啊?”


    林久还是轻声细语,“唔,不太对。他跟卫青不一样噢。”


    系统说,“你现在说话的感觉也不太对劲,你是不是又吃撑了?”


    林久置若罔闻,“所谓的内敛沉静,其实只是他觉得无聊吧。”


    系统震住了,“无聊?”


    林久说,“他今年二十岁吧,一朝侯爵,军功煊赫,他杀了多少人你能数清楚嘛,有些人就是会这样啊,情绪阈值会不断提高,杀更多的人,得到更多的功绩,对他来说其实已经没什么意义了吧。”


    “就像是重复流水线工作那样,没有难度,也不可能失败,成功了也不过如此,所以会觉得无聊,不值得给与一个表情上的变动。”


    系统已经听傻了,但他奇异地理解了林久的逻辑,“所以你是唯一特殊的,因为你是神!他在人的领域已经无所不能,所以他每次碰到你都表现得很亢奋,因为他,他……”


    系统说不下去了,林久直接替他说出来,“世界是他已经厌倦的游乐场,我是他想要却得不到的新玩具。”


    沉默片刻,系统说,“他把你当玩具,你不生气吗?”


    “嗯?”林久笑了笑,那种温软的笑容看得系统毛骨悚然,“他当我是什么,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系统叹了一口气说,“明白了,你那句话的重点不是【新玩具】,而是【得不到】。”


    “而且,”系统凝重地说,“我确定了,你们这里真的没有一个正常人。”


    ——


    后世史学家翻到这一年,将之评述为“浓墨重彩”。


    匈奴举族归降大汉,张骞两度出使匈奴,于今功德圆满。


    冠军侯霍去病得到了他人生中第一次正面战场上的战绩,长平侯卫青的生平中添了一次辉煌的军功。


    以及武帝刘彻迈出了他人生中至关重要的一步。


    这是他征服的第一个国度,这是他的元狩元年。


    初冬第一场雪开始飘落的时候,张骞回来了。鹰落长安。


    汉宫设宴以待。


    林久坐在刘彻身边,她身上那条披帛,至此已经完全染上了疆域的图景。


    但她的衣裙上,仍然有大片的空白。


    如今仅仅只是一个开端。


    宴酣之际,系统轻声说,“霍去病,一直在盯着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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