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池宴神色捉摸不定,云梨只当他一下子没认出自己,毕竟她身量都比三年前高出不少。


    于是赶紧说:“阿梨,我是阿梨呀!”


    说完扯起僵硬的嘴角,勉强算是笑眯眯的样子。


    实则颇为惊悚。


    眼尾微微一挑,视线在她因为红肿,只能抿出一个浅显梨涡的唇角边落了一瞬。池宴压下眼睫,偏身抬手,将指间半截未燃尽的烟碾熄在身侧灭烟石里,看也没看她,只好整以暇地问:“我们见过?”


    云梨一愣。


    ——“小阿梨?”记忆里的少年笑意轻浅看着她,“好,哥哥记住了。”


    叮——计价器骤停,兴奋和热情像陆导不满意的废片,咔擦一剪没。


    “不是,没有,认错人了对不起再见。”云梨一口气说完,把快化了的最后一口冰淇淋嗷呜塞进嘴里,口罩一戴,利落转身。


    笔直背影比火车站拉客住小旅馆遭拒的大妈还绝情。


    池宴:“…………”


    直到那个纤细娇小的背影消失在视野里,池宴才偏了偏下颌,掌心覆住侧颈捏了下。


    被小姑娘倔强发梢扫到的地方,有点儿痒。


    空气里浮着若有似无的甜香,冰淇淋和洗发水混杂的味道。


    鼻腔里气音似的轻嗤了声,池宴重新取了支烟叼进嘴里。修长指节扣着钛黑打火机把玩了两下,耷拉的视线看着火苗咬住烟尾。


    烟草的辛辣充斥在鼻息间,冲散了空气里别的味道。


    -


    云梨走出医院,在门口公交站台问了下好心阿婆,研究好回家的路线。


    她现在住的那间30平复式小公寓,是下山之前师姐帮她租好的。


    师姐比她大三岁,四年前就下了山,如今在晏城农林大学念畜牧专业。


    小房子室内开放式两层,精致漂亮,云梨很喜欢。


    又很心疼。


    可师姐说,那边的月租没比她大学宿舍贵多少。


    云梨不信。就算地段偏远,可300一个月,比她们云濛镇上的违章自建小土房还便宜。


    直到师姐“嘿嘿”两声,猥琐一笑:“传言那小区,闹kui~”


    云梨:“……”


    怪不得每天晚上回家,小区住宅楼黑灯瞎火的状态,和她们不通电的小道观一样。


    云梨这才安心住下。(?


    ……


    公交驶进站台,云梨上车,乖乖投了两个硬币,找了个后排的空位坐好。


    车身缓缓启动,窗外街景掠过,惯性后移,云梨伸手抓住前排扶手。


    袖口滑落,纤瘦白皙的手腕上,一截红绳格外显眼。红绳中心,是枚精巧莹润的脂玉纽扣,被打磨成小小一颗玉梨,暖白色,衬得她手腕肤色更冷白耀眼。


    云梨恍神……


    三年前她已经退学。


    那天,山里暴雨过后,她兴冲冲下到半山腰,准备捡它一箩筐鲜美地衣。


    结果地衣还没捡,倒是瞧见溪滩边上,好大一摊人。一动不动的。


    云梨小心翼翼走过去,这才看清是个少年。


    他身上的白衬衣和黑色长裤已经破了好些口子,手背和脸上的擦伤,被暴雨冲刷去了血渍,只看见伤口泛白的皮肉。


    脸色苍白如生宣,鸦羽似的长睫紧紧阖着,眉心却像依旧能感知到疼痛,难受地微蹙起来。


    即便狼狈不堪,依旧是她见过的,长得最好看的人——志怪小说里化成人形食人精气的美艳书生,大抵应该是这样的。


    云梨倒是不怕。


    反正她也是这么被师父捡到的。现在机会终于给到了她这边。


    胸口有起伏的弧度,还活着。


    云梨俯身,朝他伸出小爪爪…………


    公交喧哗地报了个站台名,停下,呜啦啦上来一群学生。穿着统一的校服,高中生模样。


    云梨来回扫了几眼,眼睛里不自知地流出点艳羡来。


    有两个女生朝她这排走了过来,云梨收回视线。放下撑住前排栏杆的小手,手腕翻转,抠了抠红绳后面的活结。


    扯松开一点,又顿住了。


    红绳是下山前,师父亲手替她新编的。缨子那儿缀的两颗乌木珠子,还是师叔帮她打磨穿凿的。


    2:1


    算了。


    重新收紧红绳,云梨长长吁了口,抬手拍拍胸口。


    呼——好险。


    童话里果然不是骗人的!不枉师姐从小用《人鱼公主》替她反向洗脑!


    不管这个哥哥是把自己忘了,认不出来,还是一早找到了他以为的“救命恩人”,反正故事走向,和童话里的一模一样!


    是冰淇淋不好吃?还是拥有保险的武替不好当?


    她可不想变成泡沫消失在大海里!


    ——“狗比池宴!夺妻之恨不共戴天!!”


    云梨小耳朵一动,心思被拉了过去。


    站她身边的女生捧着手机,一脸被绿了的忿忿:“这狗男人的绯闻,从没维持同一个对象俩礼拜不动摇过!这次居然来嚯嚯我老婆!!啊啊啊啊啊——我鲨了他!!”


    云梨淡定地挪了挪小屁股。


    刚到晏城时,她还有些诧异,这些山下的人……怎么那么敢的呀。她习武十六载,都不会随随便便和人动手——更遑论鲨人。


    不过现在,她已经对他们城里人喊打喊杀的行为见怪不怪了——用宁怀野教她的话来说:都是口嗨。


    果然,女生的朋友轻飘飘道:“你那么多老婆,哪一个啊?”


    云梨:“……?”还可以这么嗨的吗?


    女生说了个名字,她朋友掖了掖马尾:“那估计是炒作啦,她不是最爱蹭了嘛,上次那个网红和池宴炒了一波绯闻,一天涨粉47万,她能不眼红?所以说你为什么要喜欢她啊?”


    “我就喜欢她茶得实实在在,婊得明明白白!”女生倔强道,“不知道比那个艹不谙世事小公主人设的姜婧柔好多少倍!”


    “当然主要是她长得好看!”女生骄傲挺胸,“颜狗春天!”


    又哭唧唧:“我不粉小仙女是因为不喜欢吗?嘤……可内娱多少年没出过这一款的了?”又补充,“粉丝硬凹的不算哈。”


    “池宴狗比!这么喜欢炒怎么不进娱乐圈做厨子呢!做什么游戏啊?!”


    边骂骂咧咧,边打开云沿互科的《密林求生》,扛起m416,匹配团战,突突突突,一枪一个狗男人!


    ……


    云梨悄咪咪竖着小耳朵,听得津津有味。


    山下的世界,好精彩呀!


    -


    池宴抽完烟,进病房。


    “你他妈到底是来看我的还是换个地方抽烟的?”病床上的钟尽欢一条腿打着石膏,依旧生机勃勃,“我为了你特意换到了一楼的病房,还留不住你的心?”


    池宴不恼也不搭腔,慢条斯理走过去,没骨头似的往他床边椅子上一倚,领口两粒玉扣随意散着,活像个古时富贵闲散的浪荡王爷。


    瞥见他石膏上金灰色签名笔写的“身残志坚”,池宴挑了下眉眼:“姜宸来过了?”


    “啊,”钟尽欢故意说,“不想被你的浪拍到,赶回公司录歌了。”


    池宴懒散笑了下,不置可否,只问他:“这次又是怎么折腾的?”


    钟尽欢瞥了池宴一眼,知道他不想延伸关于姜家的话题。谁叫姜宸的亲妹妹,就是这位活祖宗的“未婚妻”呢。


    可偏偏那个众星捧月的小公主,出生没多久就被人抱走了。


    小姑娘两岁那回,姜家得到消息,临市有人看见了抱走她的那个人。只是赶去时,早已没了踪迹。


    这么多年,不光姜家在找,包括池宴在内,池家也从没放弃过找寻。但自那之后,俩人就像消失了一样,再没有任何线索。


    要说他们三个人的关系,从前也没这么别扭。甚至同岁一起长大的情分,关系还挺铁。可自从池宴三年前云濛镇回来后,对这门“亲事”的抗拒,就开始摆到了明面上。


    姜宸那个脾气,哪受得了亲妹妹受这份委屈。就算现在我妹还没找到,长得是圆是扁是美是丑,脾气是好是坏是温柔还是火爆,说上天了也轮不到你池宴来嫌弃!


    从那之后,他们三个人的友谊就分裂成了两个群——简称单聊。


    …………


    钟尽欢收回心思,叹了一口气,回他:“酒驾。”


    池宴知道,不出意外,钟尽欢又是为了他那个没有血缘关系的阿姐在花式作死。


    只是没想到会这么严重,“……出了院直接去看守所?”


    “??”


    “电动车!被汽车撞的!”钟尽欢气愤过后又开始有气无力,“对方怕我是碰瓷,连夜报警,还赔了我医药费营养费。”


    “……”胳膊支着扶手,指节抵住太阳穴,池宴毫无同情心地笑起来,“你怎么不坐摇摇乐酒驾呢?”


    放着一车库的超跑不开,跑去开电动车。还他妈酒驾。不知道这回又是为了证明哪一种《为了爱情我可以喝下任何一杯苦酒》。


    脑子里却莫名其妙地,一闪而过楼下车棚那辆骚粉色小电驴。


    “……我他妈怎么有你们这两个狗比发小,一个赛一个的没人性!”钟尽欢愤怒又委屈,“就是有你们两个在我身边!我阿姐才会觉得人以类聚,看不上我!”


    池宴收了点笑意,挠了挠眼皮,尝试着拉一把坠入爱情这条湍河好多年的兄弟:“有没有一种可能……钟意姐是不喜欢比自己小太多的?”


    池宴也不是很懂,钟尽欢凭什么觉得,自己用口水吹泡泡的样子都被人家女孩子见识过,还指望会被对方喜欢上。


    “五岁也算多吗?”钟尽欢斜眼睨他,开始阴阳怪气,“所以你不承认这门亲事,是因为人家小姑娘比你小五岁吗?”


    池宴被噎了下,挑了下眼梢,从谏如流地拖着尾音:“嗯,太小,太幼稚。怕她也是个坐着摇摇乐酒驾的。”


    “??”钟尽欢恨不得拆下石膏板当凶器,“我幼稚??我阿姐抱着你们家那个破游戏卡面——”钟尽欢掐尖了声线,“‘啊啊啊啊啊——老公我可以!’的时候,不比我幼稚??”


    说到这个他就来气!现成的帅哥不看,抱着手机里的虚拟人物疯狂氪金,“狗东西你没有心!赚女孩子的钱你没人性!”


    池宴笑:“你没赚?”


    “……”钟尽欢像颗被人拔了一根刺的河豚,瘪成贤者时间的模样靠回床头。


    池宴说得没错,钟家的意欢传媒和池宴独立成立的云沿互科交叉持股。


    ……妈的,所以他也是让阿姐为纸片人氪金的罪魁祸首之一。


    于是挣扎偏过身子,去摸床头柜的手机,“你滚吧,我宁愿看娱乐八卦,也不想看到你这张脸了。”


    钟尽欢虚弱地打开微博,真的低头刷了起来。


    池宴理了理袖口,不紧不慢站起来,扫了一眼他腿上的石膏,觉得留白有点儿多。


    随手拿过姜宸“忘”在外侧床头柜上的签名笔,视线却被钟尽欢手机上快速划过的一个背影攫住。


    池宴:“等一等。”


    “……?”钟尽欢划拉屏幕的手指头一顿,盯着摁住自己手背的池宴的骨节。悠悠抬头,眯眼道,“曾经我以为你是眼光高,看不上这世间任何女子,没想到……你是觊觎兄弟的美色。”


    池宴无语:“…………倒回去。”


    钟尽欢:“色美的弟兄觎觊是你。”


    池宴:“你他妈……”


    “倒倒倒!!”钟尽欢赶紧边说边往回划拉屏幕。知道这狗比兄弟没什么耐心,今天陪着自己扯皮,实属看在他身残志坚的份上。


    池宴:“停。”


    钟尽欢顿住,池宴问:“这谁?”


    “嗯?”钟尽欢微皱了下眉。


    他点的是#双城玦#这个词条。


    意欢传媒投资的新剧,他阿姐钟意演女主。刚刚那个背影他没在意,这会儿看见站姐编辑的文案才知道是谁。


    ——#双城玦##姜婧柔飒气路透#都!来!!舔!!!今天的飒气小公主不值得你们喊一声老公吗?!!


    配图是一张少女身着玄红劲装,负剑而立的背影。侧脸只微偏着,虽看不见正脸五官,但周身气质凛然,英英玉立。


    钟尽欢点开评论区。


    ——没想到我们柔柔也有这么a的一面呜呜呜,这是什么神仙可塑性!


    ——姐姐拍武戏一定好辛苦,是不是瘦了?这绝美下颌轮廓,斯哈斯哈~


    ……


    钟尽欢诧异:“你还记得姜婧柔?”


    他并不惊讶池宴能靠背影认出一个人,毕竟曾经受过特训。就连云沿互科那款军事竞赛类手游《密林求生》,从枪械武器到弹道的真实感,都被业界大赞过专业性。


    他惊讶的是,池宴居然还记得这号……边缘人物。


    “姜……?”池宴为这个姓氏愣了下,记忆库里却翻不出这个名字的长相。


    “姜宸堂妹啊,小时候还追在你屁股后面哥哥哥哥小母鸡似的。”钟尽欢说,“后来被你的门神脸吓哭过一回,就再不敢缠着你了你忘了?”


    池宴努力回想,隐约有点印象。


    又无端想:一个人的性格和气质,真的会因为成长变化这么多?


    念头一掠而过,想到小姑娘刚刚坚毅决然的背影,池宴耷了下眼皮,忍不住轻嘁了声,勾得嘴角衔起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钟尽欢:“……?”艹!这狗比年少思春似的表情是他妈什么鬼??


    年纪越大眼光越差??


    “……等等,”钟尽欢觉得不对劲,“你们最近见过?”


    池宴当年的专业技能再牛逼,也不可能三岁识骨吧?


    喉间淡“嗯”了声,见钟尽欢记得那么清楚,池宴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你们现在签人,”池宴重新坐下,长腿往他病床那儿伸了伸,食指点了两下太阳穴,不咸不淡地问,“这方面,是一点都不考虑了?”


    钟尽欢:“…………?”


    好毒一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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