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大哥一起回到别墅主屋,骆橙在自己的房间躺下,来回辗转翻了半宿。


    倒不尽然是因为那一场恐怖的漆黑夜雨——她的确很畏惧黑咕隆咚的地方,从小就怕得不行。要是四周一片漆黑,整个人都会吓得僵在原地,两条腿根本挪都挪不动。


    只不过这也是三四岁时候的事,大人们都这么说,她自己的印象倒是不深了。


    随着年纪的增长,这种畏惧虽然还在,却也总比小时候那种彻彻底底六神无主的情形好得多。


    刚才送饭时见到那吓人的一幕,骆橙现在已经差不多缓过来,只是还稍有些余悸。


    ……


    比起这些,骆橙睡不着,其实更多还是在为今天白天的事发愁。


    她急着要找骆枳,又因为这些天的事赌着口气,非要证明自己的本事,没去找大哥和简怀逸帮忙。


    联系李蔚明的粉丝,也是在刷微博时看到有人发了偶遇骆枳的帖子,灵机一动冒出的主意。


    她只是想着借那些人找到骆枳,问出了地点就急匆匆赶过来。根本不知道酒店外竟然还有那么多人,甚至还有不少人拿着手机就这么光明正大的直播……


    骆橙越想越满腔烦闷,抱着枕头,郁郁叹了口气。


    那么多个镜头,都拍到了她一边叫着“二哥”,一边从酒店里追出来。


    骆橙脑子里一片空白,生怕这些人知道了她是骆枳的妹妹,连她也一起鄙夷厌恶。只好顺着那些人和骆枳划清了立场,又替骆枳给李蔚明当众道了歉。


    她被围得实在脱不开身,又难堪又窘迫,说那些话其实也是不得已。


    但骆枳恐怕是因为这个记恨上她了。


    当时的情形很混乱,可慌张中看过去的那一眼,骆橙却还记得格外清楚。


    骆枳的身体又不知出了什么问题,一动不动地斜倚在路边。


    那些人也知道些轻重,生怕把人弄伤了沾上什么责任,没人再敢去随便碰他,反而隐隐像是避之不及地躲出了个不大不小的圈。


    骆枳看着她,又像是透过她在看很多东西。


    没人敢管他,于是他的身体就那么一点点力竭地歪倒下去,安静的黑眼睛彻底涣散开前,忽然短暂清明闪烁了一瞬。


    就是那一个瞬间,骆橙看到他垂下眼睛,乏力地轻轻笑了一笑。


    骆枳既不痛苦也不悲伤,又或许这些情绪对他来说,实在太过奢侈了。


    他只是有一些难过,而这种难过只是沿着某条缓慢碎开的裂隙,不受控地溢出了一瞬,就险些将全无防备的骆橙溺毙在当场。


    ……


    从那个状态里醒神,骆橙才发觉有月光从窗外落了进来。


    肆虐的暴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云开雾散,风平浪静。


    月光洒在花园里那些精心修剪的植株上,在地面的积水里返出倒影,是这几天夜里都没有的明亮安静。


    像是骆枳眼睛里最终涣开的光。


    骆橙忽然被莫名的心虚填满了胸口。


    她不知道被那些直播镜头抓住会有些什么影响,却至少清楚,这下网上一定又会有不少跟骆家有关的闲话。


    她闯了祸,根本不敢跟父亲和大哥说,也莫名不想告诉简怀逸。只好火急火燎地把骆枳带回望海别墅藏起来,想要等他醒了跟他商量,让他拿主意。


    ……骆橙心里其实也不清楚,在这种时候,自己为什么会本能地想要去问骆枳。


    明明骆枳受这件事的牵扯更深,明明骆枳根本不愿意理她了……明明在车上,骆枳还有最后一点意识的时候,不断低声反反复复说着不要去任家。


    骆橙在窗前踟蹰了一会儿,还是披上衣服,拿上手电悄悄出了门。


    她只是想去让骆枳帮她拿个主意。


    就算骆枳真生了她的气,和龚寒柔导演的约定多半也难再有什么希望……她不再强求就是了。


    只是动动脑动动嘴,帮她想一想怎么办,骆枳总会同意的吧?


    等骆枳出完主意,就安排车送他离开任家。这样明天骆枳就用不着因为和他们一家人碰面而难过,也不会被父亲和大哥训斥。


    看,她还是能把事情处理周全的。


    骆橙边走边打着腹稿,想了一路要怎么开口。她从没和骆枳道过任何一句歉,这会儿好容易做足了心理建设,人也已经走到了那间小屋的窗前。


    骆橙借着月光,探身进去叫了一声,却忽然怔住。


    骆枳没在屋里了。


    房间空着,不像她把人带回来时那样覆满了灰尘。每一处都被收拾得很仔细霉菌被尽数清除,那些早已朽腐破败的家具也被最大限度地整理过。


    这样看进去,小屋空荡又干净,甚至显出了几分诡异的整洁。


    和整个屋子格格不入的,就只有那份被她送过来的饭。


    雨夜漆黑瘆人,骆橙也不知道,原来她拎来的袋子脏到了这种地步。


    保温袋外面沾满了泥水,还有些沿着没有密封的袋口渗了进去,里面的汤汁也洒出来了一点。


    它没被打开过,原样放在窗口落进来的淡白月色里,和最后一场雨一起慢慢冷透,再摸不出一丝温度。


    ……


    骆橙定在原地,愣愣地站了几秒。


    骆枳真的去别的房间住了?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毕竟这个不知道是拿来干什么的破屋子,就算收拾得再干净,也是不适合住人的。


    ……她怎么早没发现这种事?


    骆橙下意识向四处看了看,想要找到骆枳去了哪个房间,却在脚下的地面上发现了些痕迹。


    刚下过雨,花园的土壤被积水泡得松软,很容易就会留下脚印。


    在她眼前的脚印是从小屋出去的,左边的痕迹正常,右边却带了些不算明显的拖曳。


    痕迹并不通向别墅主屋,而是沿着花园一直往深处走,最后没进了树影深处。


    骆橙蓦地生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慌乱。


    她沿着脚印追上去,顶着噼里啪啦砸下来的残雨一路拨开茂盛枝叶,终于在几十米外看见了那个正靠着树休息的影子:“骆枳!”


    “骆枳!”骆橙气喘吁吁地提高声音,“你要去哪儿?!”


    那个人影没有回应她,只是垂着头静静休息一阵,就又慢慢站直,一步一步继续朝树林深处走。


    枝叶间的积水不断落在他身上,他却像是没有任何知觉,也不知道冷。


    骆橙脸上窘得发烫,忍不住咬了咬牙。


    ……她就知道,骆枳一定是因为酒店外的事记恨上她了。


    这些年来,她从没对骆枳低过任何一次头。现在被对方拿这样鲜明的冷淡对待,隐疚之余,不忿却又压不住地冒上来。


    骆枳要是生了她的气,就当面好好告诉她,又能怎么样?


    为什么非得拿出这个态度来对待她?


    林子里影影幢幢,越深光线越暗,那点被月色驱散的恐惧又悄然追上来。


    骆橙又是委屈又是不忿,停在一片月光的边缘,看着那个越走越远的影子。


    “骆枳!跟我回去,爸爸都让人给你收拾房间了!”


    她瞪着那道不为所动的固执人影,泄愤一般恨恨放着狠话:“你要是不跟我回去,以后就永远不要再来找我们!”


    这些话几乎是扯着嗓子喊出来的,把喉咙都喊得生疼,骆橙不信骆枳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可人影依然没有停下。


    不光没有停的打算,甚至连最细微的反应也欠奉。


    林子深处地面高低不平,光线又幽暗。他走得艰难,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却一直在向里慢慢地走。


    骆橙被他气得要命。她笃定了骆枳一定是拿这种冷暴力的方式惩罚她,再想想自己火急火燎一路追过来的狼狈,简直蠢得可笑。


    ……


    偏偏不论怎么说,她又毕竟算是做了一件对不起骆枳的事。


    两股情绪叠加拉扯,骆橙在原地站了半晌,泄愤地用力捏了捏衣角。


    算了。


    骆枳要走就让他走吧。


    反正这些天骆枳谁的电话也不接,躲了又躲,还不就是不想被骆家和尘白哥找到。


    她假装没看到,帮忙瞒过这一晚看见的事,放骆枳离开,就当是为当时的事道歉了。


    骆橙这样泄气地想着,攥着手电转回身,沿来时的路离开了树林。


    ……


    ……


    雨后的空气很新鲜。


    接连的暴雨打掉了多余的落叶,它们湿透了堆在树下,等着被埋进土里腐蚀分解,等着消失的那天。


    骆枳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


    他好像已经很久没真正呼吸过了。似乎是有人在他的胸口架起锅生火,熬煮了满满一锅的海水,最后一滴水汽蒸干,只剩下厚重的粗砺的生硬盐壳。


    他的肺里尽是斑斑锈迹。


    这些血红色的锈迹蔓延生长,锈住他的四肢腰背,让身体也开始不听使唤。


    骤然灌进这样冰凉新鲜的空气,他的身体立刻有了反应,胸口悸栗着痉挛了下,立刻激起一阵呛咳。


    骆枳等着这阵咳嗽过去。


    他扶着右腿重新站稳,在视野里的白斑消失后,就继续沿着记忆向前走。


    穿过花园会见到一扇小门,从小门里出去,就可以抄近路到海边,那里离港口很近。


    邮轮什么时候来?


    骆枳抬起手,指尖在颈间摸索着,找到那个碎玻璃吊坠,把它握在掌心。


    他有时候会想,自己的右腿或许根本就没有问题。


    之所以会突然失去力气不听使唤,软得动不了,只是因为太想任姨了。


    重新练习走路的时候,每次他耗尽力气,右腿一软跌下去,都会被任姨及时伸手稳稳抱住。


    他的身体不经由他同意,自作主张,模拟出了记忆中的状态。


    其实要是提前问问他,就该知道,这样是没有用的。


    怎么会有用呢?


    任姨不会再来抱他。


    邮轮什么时候来?


    骆枳推开那扇记忆里的小门。


    门外的土质已经开始向砂砾转化,骆枳提不起右腿,在门槛上绊了一下,整个人失去平衡摔下去。


    他攥着那个碎玻璃吊坠,因为来不及松手,寸劲下细绳竟然生生挣断了,在颈间留下火辣辣的一道血痕。


    骆枳跪在地上,看着断掉的细细红绳。


    在收拾小屋的那段时间里,他又找回了一段记忆,是他从医院逃出去那天发生的事。


    他的吊坠掉了,他弯腰去捡,然后玻璃忽然变成了任尘白的眼睛。


    他应该是掉入了一场荒诞而令人窒息的幻觉。幻觉里任尘白冷笑着看他,一字一顿地说着什么话,他的宝贝玻璃就嵌在任尘白的眼睛里,一并被染上冷嘲的讽意。


    骆枳的视线像是被那块玻璃定住。


    他握着那块刚洗净的抹布,忘记了自己收拾到哪里,也忘记了自己要做什么。


    他一动不动地坐在被闪电照得通明的房间角落,影子被刺眼的光打得只剩一小片。


    “骆枳,你怎么能忘了呢?”


    病房里,任尘白眯起眼睛看他,黑沉瞳色冷得像是能钻透他的脑仁:“是你害死妈妈的。”


    ……


    那是他听见的最后一句话。


    伴随着这句话的,是一阵骆枳从未听过的尖锐到极点的耳鸣。像是电视彻底坏掉前的噪点,紧接着一切声音就全部消失,只剩下安静到极点的空白。


    他终于得到了“任尘白究竟为什么恨自己”这个问题的答案,可这个答案甚至比题目本身更叫他茫然。


    怎么会是他害了任姨?


    他完全没有印象,也不记得自己做过这种事。


    任姨是怎么过世的?当时发生了什么?事实是什么?


    他完全不记得了。


    ……那他怎么敢保证,的确没有做过这件事?


    既然不记得了,又怎么能完全确认,他不是犯了什么严重的错,然后自欺欺人地忘了一切?


    更何况这怎么看都十分合理。


    由结果逆推,如果他真的做了许多十恶不赦的事,倒是恰好能给他眼下的境遇做出最说得通的注脚。


    邮轮什么时候来?


    骆枳跪在灰黑色的砂砾上,他发现它们中有的被染了一点淡红色,无声地道了句歉,伸手慢慢地仔细抹去。


    他试着把脑子里的声音也关掉。


    他的记忆已经只剩下大片大片的空白茫然,他什么都不记得,但如果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那就再不会有人相信他。


    声音关不掉。


    因为外界绝对安静,所以脑海里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吵。


    锈迹斑斑的盔甲终于开始崩解,刀匕再无阻拦地刺进来,慢慢割去他的血肉,剔出森白的骨骼,来偿所有人对他的恨。


    骆枳撑着地面,慢慢起身。


    他把吊坠放进小门外那个早被锈死的信箱,失去知觉的手指一点点松开,碎玻璃扯着断掉的红线落进看不见的角落。


    月亮慢慢走到了头。


    天快亮了,又因为晨光还没探头,缀着稀疏点星的夜穹反而愈发冰寒漆黑。


    骆枳沿着海风走。


    这段路离海边非常近,小时候的骆枳即使拖着刚摔断的腿,都能拄着拐用十分钟蹦到沙滩。


    可今天它好远。


    远到像是一场冗长的、醒不过来的绵延的噩梦。


    骆枳在噩梦的缝隙里慢慢挑选翻检,他的时间很充裕,终于找到了一个碎片。


    不知前因后果,影像也很模糊,对面的人甚至只是个看不清面目的影子。


    影子伸出手,把写了字的便签纸递给他。


    他那时思维迟滞得厉害,根本连不起那些字的意思,但这一会儿,却忽然又全都认得出来了。


    “……在海上等你。”


    骆枳看着那张便签,跟着轻声念出来。


    他决定去看看,反正也没有什么一定要做的事。


    骆枳把手交给等他的影子。


    他知道自己在幻觉里,但这场幻觉比那些喋喋不休的质问好,所以他跟着影子往海上走。


    脚下的触感由砂砾变成柔软的沙滩,慢慢沁上潮湿,再变成漫涌上来的海浪。


    影子忽然停下来。


    骆枳也跟着停下。


    幻觉里的影子回过身看着他。


    影子仍握着他的手,对他轻轻摇头,似乎在纠正他理解有误的部分。


    影子抬起手,朝天边指了指。


    骆枳跟着抬起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他在熹微的雾气里看见了邮轮的庞大轮廓。


    原来不是这个“海上”。


    骆枳被幻觉握着的手忽然松开。


    他像是被影子在胸口推了一把,向后踉跄退了一段距离,湿淋淋跌在沙滩上。


    重新接触到空气的胸腹痉挛着缩紧,骆枳仰躺在沙滩上,侧过头,呛出了几口咸涩的海水。


    邮轮迎着晨雾进港。


    新生的太阳跟在它后面,不亮也不热,还只是个橙色的光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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