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1、佛子1

    千记得这个声音, 记得这句熟悉的话语。

    一旦出现,就意味着她又要离开自己熟悉的家和依恋的人。

    所以她下意识攥紧了妈妈的手,还有自己的拳头, 试图用这微不足道的力量抵抗即将到来的离别。

    “妈妈……”

    畸人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 双手合拢抓住自己的孩子。

    但掌中的孩子还是消失了, 再也感觉不到她的气息.

    系统65没想到,这次的宿主竟然会这么幸运,在惩罚世界里也能成功存活。

    因为没被彻底掌控的世界里, 不能同时存在两个系统,而生存系统比它等级更高,所以它并没有跟随宿主前往惩罚世界。

    只在宿主完成任务回归的那一瞬间, 它接收到了相关信息。

    这一次的系统并没有像从前那样做出任何劝告,而是匆匆将宿主投进了下一个世界开启任务。

    [即将进入下一个攻略世界, 请宿主做好准备——]

    不能创造收益的宿主没有价值, 只能希望于她尽早自生自灭.

    南梅镇上有一座小庙,本是个供着菩萨的小庙,庙里原有个老庙祝, 前两年老死了, 庙里无人管照空下来,就成了几个小乞儿的暂住地。

    本地人生活还算丰足, 大多淳朴向善, 因此偌大个镇子,也就这么几个乞儿,还是从他处流落到此地。

    一共五个乞儿,大的已经十二岁, 平日到处去给人干活换取吃食, 照顾几个小的。

    小的也有五岁, 乞讨之余也给镇上的好心人跑跑腿,赚上那么一两文钱。

    正是傍晚,几个孩子不管是出去干活的还是乞讨的,都已经回来了,聚坐在小庙里准备吃东西。

    豁口的碗里放了馒头,是最大那个孩子用赚来的钱买的,因为他人不大力气也不大,赚的钱不多,只能买得起这种杂粮馒头。

    碗里摆着的还有米饭、两个饺子、稀粥,甚至还有两块看上去很漂亮的花形糕点。

    各种各样,都是几个小的讨来的,其中那两块花形糕点,是镇上一个糕点铺子老板娘给的,她是个心善人,常让几个孩子帮忙跑腿,然后送他们几块糕点。

    年纪最大的大哥黑狗给他们分了食物,几个小的这才一起抓起面前分到的食物开始吃。

    两块香甜的糕点分给了年纪最小的两个孩子。

    几个人正埋头吃着,忽然听到外面有小孩在哭。

    一开始没人在意,可能是周围人家里的小孩在闹,但是那声音一直没停下来,而且似乎就在小庙外面。

    十岁的梅花啃了一半馒头,忍不住抬头看向大哥黑狗,在他眼里看到一样的迷惑。

    “我出去看看。”黑狗说着,两三口吃完自己的食物,起身出去。

    快要入冬了,天一黑外面就刮起小风,凉意刺人,才走出门黑狗就哆嗦了一下,快步跑到院门边。

    他拿开抵着门的木棍,站在门边往外看,见一个矮小的小女孩在那小猫似的哭个不停,看模样年纪,比他们几个里最小的弟弟还要小。

    梅花几个在小庙里等了会儿,看见黑狗牵着个抽抽搭搭的小女娃进来了。

    “这是谁家的?黑狗哥你怎么把她带来了?”

    “她好像和家里人走丢了,就站在门外哭呢,我问她什么也不说。”黑狗挠着头,把孩子交到梅花手里。

    梅花刚摸到孩子的手就惊呼:“她的手好凉,这是在外面吹了多久的风!”

    她借着屋内昏暗的油灯仔细看了看这孩子,约莫三岁的样子,脸颊和小手一样白嫩,瞧着不像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但穿着又很单薄,这样的天气只穿一件奇怪的褂子。

    忙脱了自己的一件衣服给孩子裹上,又去给她倒了一碗瓦罐里煮的温水,梅花这才问起孩子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

    但问了半天,也只问出来个名字,说是叫千,也不知道家在哪里,住哪个街,哪个宅都不知道。

    再问就是要妈妈,或者要爸爸,可怜巴巴,一张白白的小脸都哭红了。

    几个小孩在南梅镇这么久,也没见过她,新奇地围在旁边听,但很快一个个都打起呵欠,到了他们平时睡觉的时候了。

    “算了,问不出来就先休息吧,明天再去周围问问。”黑狗说着,窝到一边去睡了。

    除了他,其余几个年纪小的都睡在一起,冬天天冷,他们缺少被子,晚上都是挤在一起睡取暖,再把打着补丁的破棉袄堆在上面压着。

    梅花平时带着最小那个孩子一起睡,今天多了个更小的小女孩,她就把人安排在自己身边睡觉。

    她一下下拍着孩子的背小声安慰她:“不怕,明天就能回家了,先睡觉吧。”

    气味并不好闻,但冰冷的身体被抱着,逐渐熏得暖烘烘的。毕竟年纪还小,哭了很久的千也逐渐被安抚下来,眼皮耷拉睡着了。

    第二天醒得也早,梅花早早听到孩子肚皮里打雷一样地叫,笑出声,爬起来把自己昨天晚上没吃完藏起的一半馒头稍微烤烤,塞给了千。

    他们早上一般都不吃,也是没什么吃的,其余几个闻到烤馒头的香味都吸口水,看着千吃。

    千才刚醒,还有点迷糊,烤香了的馒头放在眼前,她拿着吃了两口,才想起来自己不在家了,身边妈妈也不见了。

    顿时要哭不哭,可肚子又实在饿,于是张了张嘴,到底还是先把馒头吃了,又被梅花喂了一碗水。

    然后她就不想哭了。

    天亮起来,几个孩子才看清这个新来的小妹妹长什么样。

    白白嫩嫩,看着比面粉还白,眼睛大又黑,模样清秀,挺可爱的。

    “我们今天到周围讨饭的时候带她一起,顺便问问有没有人认识她,也好把她送回家去。”

    除了老大,其余四个孩子都是两两分开去乞讨的,千就跟着梅花以及五岁的小狗。

    梅花一手牵着一个,在外面转了一天,走遍了周围几条街,都没听说谁家丢了孩子。

    晚上回到小庙,黑狗给每个人分食物,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最后说:“那就先让她在这里待着吧,说不定过两天她家里人就找过来了。”

    要是一直没人来找的话,恐怕这孩子也就只能和他们一起在这里住了。

    他们五个没什么血缘关系,其他几个人都是黑狗乞讨路上捡的。梅花和花糕是女孩,早年闹饥荒,家里孩子太多不要了,白狗是个男娃,可能因为脚有点跛所以被抛弃,最小的小狗是个有眼疾的男娃,他看不见。

    听黑狗哥说这个小女孩以后可能要和他们一起生活在这里,另外几个孩子都隐隐有些兴奋。

    “那她就是我们最小的妹妹了?”

    连看不见不爱说话的小狗都说了句:“那我也当哥哥了是不是?”

    今天糕点铺老板娘给的两块米糕,都被放在了千面前的碗里。

    因为感觉到他们的友善和好奇,千的情绪平和了很多,还在他们的要求下喊了几声哥哥姐姐。

    第三天,千穿着姐姐打补丁的大棉袄,戴着姐姐做的帽子,跟在他们身后去乞讨。

    除了脸颊还鼓鼓的,比其他人白上两个度,看上去完美融入小乞丐团队里.

    在南梅镇上,可以看到远处白云之中有一座山,那山普通人看得见却摸不着,不少人管那叫仙山或灵山。

    其实那叫菩提山,凡人之所以无法靠近也无法攀登,是因为菩提山在灵界,与人间界隔绝。

    菩提山上也没有什么仙人,只有一座佛寺,住着一群佛修。

    菩提山多年避世,大部分修行有成的佛修非天地劫难不出,动不动就要清修百年,人间少有他们的传言,而在修仙界与魔界则是赫赫有名。

    山寺莲花池,在一色翠绿莲叶与零星白色莲花中,一个年轻僧人睁开眼睛。

    他疑惑地轻嗯了一声,双眼之中氤氲变化着,仿佛有什么玄妙在流转。

    在他的垂眸注视下,身前一朵含苞的白莲绽开,花瓣层叠摇曳,又飞快凋谢,结出一枚绿色莲子。

    悟心伸出手掌,莲子落在他的掌心。

    “原来如此。”他有所感悟,捏着莲子起身,走向岸边。

    佛子在莲池修行有固定的时间规律,一旦提前离开,就是感知到什么要出山。

    守在莲池边的僧人向他行礼。

    “佛子,可是感知到什么劫数?”

    悟心说道:“不是劫数,我有一段缘至了,要下山一趟。”

    作为菩提山的佛子,悟心修的是轮回生死。与其他佛修不同,他以一甲子为轮回,不断经历从年幼到年老,一次又一次,一次便为一修行。

    每一甲子,他都会下山行走感悟人间事,持续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不等。

    不像那些仙气飘飘的修仙者,悟心看上去和普通人并没有很大区别。

    他身量不高不低,长相普通,只是肤色尤其白皙,一双眼睛蕴着光,通身气质平和从容,很容易令人心生好感与信赖。

    乍一看不出奇,仔细看去,巍峨如山,沉静如渊。

    在这气质之下,根本无人会去在意他长相如何,是披着华美袈裟,还是穿着普通的僧袍,着麻布草鞋。

    素色的人影提着一根长棍,一步步行走在下山的菩提山道上,很快消失在青色山林与一片白色云雾之中,再不可寻.

    千吸了吸鼻子,脸颊上两片酡红是在外面跑被风吹的。

    这是她住进小庙的第五天,她跟在哥哥姐姐们身后,手里端着个碗,装着讨来的食物,往小庙里走。

    碗里是温热的浓粥,还加了红枣,闻起来香甜,捧在手里很暖和。

    “快快快,都放下,到被子里暖一暖,等我生火了再起来。”梅花招呼着。

    几个小的放下碗,滚进被子里,叽叽喳喳说起今天在哪里讨到了好吃的。

    南梅镇上好心人多,家里有的话都愿意给他们匀点吃的。

    他们说得热闹,黑狗哥也回来了,怀里揣着买的杂粮馒头。

    “刚买的,还热着,赶紧趁热吃了。”

    外面天还没黑,但门已经顺手被黑狗顶上,这会儿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

    黑狗放下馒头,嘱咐梅花给几个小孩分了,自己跑去开门。

    他在门外看到了一个年轻僧人。

    在小庙里借住了两年,黑狗也多少懂点情况,连忙后退让人进来,有些拘谨地问:“大师,您是远来路过这里,要在庙里住吗?”

    “庙很久没修了,可能不太好住。”

    “我是来接一个人。”

    黑狗听到面前的人这么说。

    悟心走进漏风的小庙,看见角落铺盖里挤着四个小孩,一个个看他进来都瞪大眼睛瞧着他,宛如一窝小狗。

    最小的那个被其他人抱着,脸颊鼓鼓的不知道在吃什么,也一脸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地看着他。

    悟心微微笑起来,走过去看着孩子道:“我来接你了。”

    142、佛子2

    庙内光线昏暗, 只打开的门边还有光线。

    看不清来人面容,一身素色僧袍令他有个模糊影子,还有就是他的脑袋。

    进入小庙后, 悟心拿下了头上戴着的箬叶斗笠, 露出光亮滚圆的脑袋, 很吸引人的目光。

    千看着眼前的人蹲下,那颗微微发亮的圆脑袋就在眼前,没控制住抬手摸过去。

    光脑壳被眼前的孩子二话不说一掌糊上, 悟心一顿,把她冷得红肿的小手拿下来握在手中。

    他的手掌很宽很白皙,但摸上去粗糙, 粗糙且温暖。

    黑狗小心端着油灯凑近过来时,悟心对千说道:“我的法号是悟心。”

    灯一靠近, 几个小的总算能看清他长什么模样了, 又听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旁边的白狗看他和千长得像,已经认定他们是亲人,听他这么问, 张口就想说你怎么不知道她的名字, 被梅花拽了一把闭上嘴。

    “我叫千……”千说着,瞧着他越看越觉得眼熟, 忽然间想起什么, 瞪圆眼睛激动地在花糕怀里扭动起来。

    “大师!大师!”她振臂喊道。

    悟心倒也没想到自己会被这孩子叫大师。

    “你可知道我们之间是何关系?”悟心笑问。

    旁边的白狗终于忍不住了,小声说:“你们长得这么像呢,你是千的爹爹吗?”

    梅花连忙又拽了他一把,低声呵斥:“不要乱说, 这是个大师, 大师怎么会有孩子!”

    她还记得家乡有个和尚庙, 庙里的师傅们都是不能娶妻生子的。

    才说完,却听千好像是被白狗提醒了一般,突然喊了声:“爹!你是我爹!”

    和小伙伴一起讨了几天饭,逐渐适应,差点忘记自己老本行是碰瓷认爹的千,终于回到了主线。

    梅花目瞪口呆地看着千,耳边听到那位语气温和的大师说道:“是的,我与你有一段父女缘分,你确实可以叫我爹。”

    屋里年纪大一些,已经懂事的两个孩子维持着目瞪口呆的姿势,另外三个小的都不敢说话,只傻傻盯着他们。

    悟心将灰头土脸的孩子抱起来。

    “你要带千走吗?”梅花见状下意识追问,问完立刻又露出懊恼的神色。

    他们是亲人的话,带千走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只是千在这里住了几天,属她最照顾孩子,每晚都抱着她睡,本来都以为千要一直留下了,如今突然又要走,她有些舍不得。

    “我只是想说,外面天黑了又冷,不如明天再走吧?”梅花忐忑找补了一句。

    “多谢,确实要在这叨扰一夜。”悟心抱着千说道。

    他抱孩子的动作虽然不熟练,但姿态很自然。

    因为他这份自然,也因为他身上有一股沁人心脾的花香,千老实地坐在他腿上没动弹。

    向来只有几个小乞儿待着的庙里多了个陌生人,但他们只是紧张了一会儿就像平时一样放松了。

    抱着孩子坐在那的年轻僧人,给几个孩子的感觉就像是庙里那尊菩萨像似的,没有一点侵略感。

    黑狗去睡的时候没有熄灭油灯,但就算没有那微弱的油灯光亮,悟心也能看清楚怀里的孩子。

    她的魂魄里有非人的气息,一层紫色的保护力量;

    金色的愿力一束束落在她身上,缠绕着她,联向遥远的地方;

    还有她的手腕……

    悟心抬起千的左手腕,那里有一圈仿佛胎记般的红痕。

    那是在上一个世界里,畸人用头发绑住的位置。

    还有这红色带着血气的厉鬼气息。

    每一种都与她有着深深的因果联系。

    天明之后,几个孩子都早早爬起来。

    “你们随我来,我为你们找个去处。”悟心站在门口抱着熟睡的千说。

    他将几个孩子领出了南梅镇,来到镇外一座寺庙。这寺庙比镇上那座小庙要大上许多,坐落在枫树与竹林之中,清幽古朴。

    有个年迈的僧人站在门口迎接,悟心将几个孩子交给他。

    “你们便在这里与师傅学习种植草药吧,住在这里,还可以治愈你们身上旧疾。”

    几个孩子一路行来,从忐忑变成惶恐又变作惊喜,高兴得甚至不知道该说什么,由黑狗带头,埋头就要跪下。

    悟心手里黑色棍子轻轻一挑,就将人挑了起来。

    “不必如此。”

    “我们该走了,不必送。”

    目送年轻僧人抱着和他们相处了几日的千离开,梅花擦了擦眼角:“我们以后还能见到吗?”

    “会的,肯定会!”

    千也趴在悟心肩上看着那边寺庙门口站着的高高矮矮五个人,嘴巴瘪了一下。

    恰恰好,悟心拍了拍她的背,千又回头看他的脸,因为记忆里的熟悉光头,她很快抱住了悟心的脖子。

    “我们走去哪里?”

    “我们要去一个叫做太息山的地方。”

    “太息山在哪?”

    “太息山在此处往西九千里处,我的师弟暂住在那里。”

    “师弟是你的弟弟吗?”

    “你也可以叫他师叔。”

    “我们去找叔叔,因为叔叔家也是我们家吗?”

    “找师弟是为了让他看看你的来处与归处。”

    ……

    告别了一个问什么都得不到答案的妈妈后,千又迎来一个问什么都能得到回答的爹。

    虽然有些回答千听不懂,但她听不懂的问题,悟心能换上各种不同的说法解释给她听,解释到孩子自己都放弃了那个问题,捂住耳朵不想再听解释为止。

    他们穿过热闹的街市,街边小店里散着白气的热腾食物香飘满街。

    孩子口水都流出来了。

    很快,他们坐在了一个面摊上。悟心面前一碗清汤素面,千面前一碗加了肉臊子的面。

    也是这两天饿着了,想吃什么都没有,几个哥哥姐姐每天也就吃个半饱,千这会儿吃了一碗面,抬起眼睛又盯上了刚出炉的一笼大白馒头。

    “我还想吃那个。”

    “可还吃得下?”

    “要吃。”

    悟心只买了一个,看看她的肚子,将馒头分成两半,其中一半递给千。

    果不其然,千捧着半个馒头啃,吃了最后一口,食物都快撑到嗓子眼了,多一口都吃不下了。

    她摸摸自己的肚子,靠在椅子背上叹气,小小一个人,瞧着甚是有趣。

    只不过,她还穿着打补丁的破棉袄,脸上一点黑,看上去还是像个小乞丐。

    她之前手也是脏兮兮的,又格外喜欢摸悟心的光脑袋,一看他露出脑袋就要摸两下,以至于悟心此刻脑袋上还留着模糊的几个黑乎乎手掌印子。

    悟心起身去和老板娘说了几句,老板娘瞧瞧千,笑着点头应了。

    父女两个再从店里出来,千已经被洗干净,换上了老板娘家里孩子的旧衣服。

    虽是旧衣,但暖和好穿,还是难得的红花棉袄,上面纳了福字。

    鞋子也换上了棉布鞋,用绳子绑在裤腿上。

    头上还戴一顶布老虎帽子,两只老虎耳朵在头顶支棱,本就裹得圆滚的孩子看着更可爱了。

    外面风又大了,还夹杂下了一点细雪。

    出了门,悟心便拿下肩头缠着的布巾展开,连着怀里的孩子一起裹住。

    千被布巾缠着,只露出戴了老虎帽子的脑袋来,但光脑袋爹的大斗笠也朝她面前遮着,因此走在风雪里,她也感觉不到一点冷,只觉得稳稳抱着自己的怀抱暖烘烘的,催人入睡。

    孩子惬意地眯起眼睛,脚下轻快地弹动两下,一点没客气地踢在悟心的腰上。

    鼎鼎大名的菩提山无心佛子,可以擅长任何事,包括带孩子。

    “大师,你为什么要一直走路?”

    “我们可以坐车吗?”

    孩子有时候叫爹有时候叫爸爸,还有时候叫大师,悟心也不纠正她,随她高兴怎么叫。

    只是孩子这么问了,悟心便坐上了一辆去往丰县的驴车。赶车的是个老丈,可以捎带他们一程。

    过了坐驴车的瘾,她又看上人家的驴子了,仰头问悟心:“我们可以有这个吗?”

    “我们自己有这个,可以坐着走。”

    悟心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但千睡了一觉醒来,悟心手里就牵着一头驴。虽然和其他驴长得有些不一样,这头驴子更高大威武,身上的长毛发亮,双眼有神,看着好像会说话似的。

    千高兴地指着驴,喊道:“马!”

    悟心指正了她指驴为马的行为,解释道:“这是驴。”

    悟心将孩子抱到驴背上,驴子就慢悠悠往前走,也不需要悟心牵绳了。

    千坐在驴子身上快乐了一阵,招呼旁边走路的爹一起来坐驴。

    驴子好像能听懂,一下子停住,也扭头看向悟心,仿佛还有点期待地踢了踢蹄子。

    “我不坐了,你坐着吧。”悟心拒绝了。

    千过了一会儿突然问:“因为他背不起吗?”

    “是的,他会累的。”

    驴子恰好这时叫了一声,千信服点头:“驴也在说是。”

    驴:“……”我在说不是!

    骑驴骑到昏昏欲睡时,千又被悟心抱回了怀里,迷迷糊糊中听到她的新爹好像在和驴子说话。

    “劳烦你送我们一程了。”

    一个粗嘎的声音说:“不敢当佛子一句劳烦,能帮上佛子的忙,是老驴三生有幸。”

    好像做梦一样,千醒过来后瞧着驴子,凑到驴耳朵边问:“你会说话吗?”

    驴子没反应。

    “你会说话吗?”

    驴子抖了抖耳朵。

    “驴子会说话吗?”她问旁边的悟心。

    悟心回答道:“普通的驴子应当是不会说话的。”

    噢,不会说话,那就是她在做梦了。

    千的视线赚到悟心的斗笠上。

    她抬手抓住斗笠摘下来,露出一颗光头。

    “爸爸,你没有头发冷吗?”

    “倒也还好。”

    千闻言将自己头上的虎头帽拿下来往悟心头上放:“我的帽子给你戴。”

    然而帽子太小,戴不进大师的脑袋,布老虎滑稽地趴在头顶。

    没想到才相处几日,孩子便有如此孝心,悟心表情和煦说道:“你戴着帽子,我有斗笠就可以了。”

    却见孩子拿着他的斗笠兴冲冲往自己小脑袋瓜上戴,还双手抓紧,一副并不想还给他的样子。

    抓着手里的虎头帽,悟心反应过来,孩子或许只是想戴他的斗笠。

    143、佛子3

    去太息山的路途遥远, 悟心始终像个普通人一样赶路,大部分时间甚至是直接走路,而不是坐车骑马。

    驴子送了他们一程, 在几天后的早晨消失了。

    千问起来, 悟心回答说:“再往前就走出他生活的地界了, 所以我让他回家去。”

    千表示谅解,原来他不肯离开家,那就算了。

    反正她也不用自己走路, 不坐驴子就坐在悟心的手臂上。

    虽然他的身形不算高大,但就是能给人一种巍峨不动的感觉,有时候千都快在他身上蹦跶起来了, 他也是维持着那个姿势,手臂平平托着。

    路过城镇时, 自有饭馆食摊、客栈旅店, 吃饭住宿都不是问题,就是路过村子,偶尔也能借宿在农户家中, 但中途难免走上一些比较荒芜的土路, 周围连个人影子都没有,那就只能露宿荒野。

    周围黑漆漆的, 一点光都没有, 唯一亮一点的只有爹的脑袋,有一点反光。

    风还大,冷风呜呜地吹,像某种动物的啸叫。千从裹脑袋的披风布底下露出一双眼睛往外瞄, 被黑洞洞的荒野吓得大气不敢喘, 往悟心怀里缩了又缩。

    吃的是路过城镇时打包的馒头, 捂热了给她吃。

    千捧着馒头慢吞吞咬着,从热吃到冷,都没吃完一个。

    “千可是害怕?”

    千点点头,缩起脚踩在爹的腿上:“我不想在这里睡觉。”

    她对爹说:“我想睡床。”

    若换个寻常爹娘,荒郊野岭的孩子闹着要睡床,这会儿巴掌已经拍上她的屁股了,但悟心听着她的要求,却当真抱着她起身了。

    “那我去寻一寻附近可有人家。”

    孩子一听,也开心起来,抓着他肩上的衣服说:“我也一起找!”

    这样的荒野山林里,有没有人居住不知道,但山精野怪却是不少的。

    悟心抱着孩子走出去一里地,见到一棵百年的榕树,榕树上有个狐狸洞。

    千路上就困得迷迷瞪瞪,仰着脑袋张开嘴差点睡着,忽然听到声音,软绵绵的脖子支起来,睁眼一看,眼前竟然冒出来个大宅子。

    她也不知道这种白墙青瓦的大宅子建在这种荒山野树下有多奇怪,只是高兴于真的找到屋子了。

    他们此时站在门口,主人家是个白衣的女子,提着灯笼站在门内,一手拉着门,表情不大好,勉勉强强地笑着说:“我们只是普通的……多年来本本分分住在这山中,可从未主动做过恶事……”

    悟心神色不变,就像去普通农家借宿一样说:“叨扰主人家了,路过宝地,天色已晚,风雪袭人,不知能否在贵地借宿一宿?”

    主人家一愣,回不过神来,表情更怪异恍惚了:“大师……是来借宿的?”

    这种明显修为高深的高僧大德,大半夜来山野妖怪的洞府,不是来斩妖除魔,是来借宿?没听说过这事啊!

    就好比那猫进了老鼠洞,他不去抓老鼠,偏在老鼠洞里睡觉。

    千听着他们说话,有些担忧地依着爹,小声问他:“阿姨不同意我们住在这里吗?”

    那他们又要去树底下坐着吹风了?

    千苦着脸,提灯的主人也差点苦着脸,她还敢不同意吗?

    “请进,快请进,只要不嫌弃家中简陋!”

    主人家忙请他们进去,门一打开,门后好几个同样穿着白衣服的人影一哄而散,眨眼就溜进了后面的房间。

    “那是家中不成器的后辈们,胆小不敢见生人,还请见谅。”主人家将他们引到厅上,四处灯盏明亮,家具摆设闪闪发亮,引得千从披风布里挣扎出来探看。

    有两个女孩端上几个盘子,装满各色野果,就是她们不知为何手抖得厉害,盘子放在桌面上的时候都叮叮响,一放下就捂着脑袋跑了。

    主人家在一旁陪站,焦灼不安又强忍着请他们吃果子。

    悟心道了句多谢,自己没吃,倒是挑了个个头红艳的给千拿着,千也抬头对主人家说了谢谢。

    刚说了谢谢,千瞧见主人家垂着的衣袖里有什么在拱动,不多时露出个雪白毛绒的小脑袋。

    千立刻伸手一指,惊喜地喊:“狐狸狗!”

    然后她就要求和“小狗”一起玩。

    悟心看一眼主人家快要变成青色的脸,摇了摇头。

    这下可好,带着她十天半月,悟心可算是第一次见识了孩子的难缠。

    她平时称得上一句乖巧,只要吃饱喝足了,很少吵闹,但突然想要什么了,就非得要到不可,不给她不允许她做,折腾哭闹令人头痛。

    悟心只好和主人家商量,能不能让孩子一起玩耍片刻。

    千如愿以偿地和“狐狸狗”一起玩,摸着他柔顺的毛毛,抱在怀里爱不释手,摸摸人家的耳朵,又摸摸尾巴,还夸他:“你真好看,好可爱呀。”

    还把眼睛湿漉漉的小家伙抱起来在脸上使劲揉,很快将“狐狸狗”柔顺的毛发弄得凌乱倒伏。

    客厅里气氛诡异,两位长辈看着孩子玩闹。

    眼看主人家越来越坐不住了,悟心开口让千把“小狗”还回去,该去睡觉了。

    拿到新玩具,正是稀罕的时候,怎么会愿意这么快就放手,千不仅摇头,还把怀里的小家伙抱得更紧了,抱得小东西昂昂叫。

    “千,你方才答应我,只玩一会儿,可是?”

    “还没到一会儿。”

    “我们来时,你就说困了,现在怎么又不肯睡觉呢?”

    “我不困,我还可以玩。”

    “但是你的玩伴已经要休息了。”

    “他也不困,他也要跟我玩。”

    怎么说,就是不肯放。一般家长到这里,已经开始心头火起,但悟心没什么反应,他正对着孩子,看着她的眼睛,语气平和地和她讲道理,连音量都没变大。

    千一开始不想听,做出不配合的姿态,但这不疾不徐的话就好像会自己往她耳朵里钻,千就是不想听也得听。

    听着听着,孩子的表情开始恍惚,不知不觉就松开了抱着“狐狸狗”的双手。

    她并不知道,她这个爹最擅长两件事,一是以“理”服人,二是以“德”服人。

    现在她就服了,看着那嘴一张一合,无数个声音在她脑子里转啊转,像一群蜜蜂,听得她晕头转向眼冒金星,摇晃着、摇晃着,眼睛一闭睡倒过去。

    悟心淡定地闭上嘴,一手把她捞起来,送去床上睡觉。

    等到早上起来,千醒过神来,想起昨晚的漂亮“狐狸狗”,刚想说要玩,一听光头爹张口要说话,她两手捂住耳朵,霎时不敢再说要玩了。

    因为这事,孩子留下了个后遗症,就是一看到爹开口,不管他说什么,下意识就是想抬手捂住。

    她又被抱在怀里,想捂嘴这个姿势再合适不过。

    悟心和主人家告别,才说了句谢,千啪地一只手捂他嘴上了。

    等离开了这个借宿的地方,悟心问她饿不饿,孩子又一只手捂了上去。

    说什么她都捂嘴,持续了三五次之后,她好像还玩上瘾了,总盯着悟心的嘴,一看他要说话就捂上去,捂住了她还要笑,咯咯笑个不停,不知道在乐个什么劲儿。

    悟心瞧她快乐地表情,微微而笑。

    捂着他嘴的千很快惊奇地发现,就算自己捂着爹的嘴,他的声音还是回荡在耳边。她放开手,看到他的嘴没在动,但他的声音还在响。

    从哪里发出的声音?!

    千自然不知道这是佛修所用的“真言”,不是口传而是心传,通常用来震慑妖魔或是给弟子传道授业解惑。

    她奇怪地把新爹的脑袋整个扒拉了一遍又一遍,最后肯定,他是用鼻子发出的声音。

    这天他们经过一个村子,悟心又上前去借宿。

    那户人家的老妇人很是热心,又给他们打热水又要重新烧灶给他们做吃的,还很热络地和悟心搭话,一会儿问他们从哪里来的,一会儿又问起大师怎么带一个这么小的孩子出门云云。

    再看悟心把孩子抱上抱下,孩子时时刻刻待在他怀里就没下来自己走过,那孩子的鞋底子竟然都好似没沾过灰。

    大娘看不过眼了,又说:“孩子看着也有三岁了吧,这个年纪怎么能一直抱着呢,得放下来多走动才行啊。”

    悟心大师难得沉默片刻,问:“这个年纪,可以自己走吗?”

    他看向孩子,孩子回以无辜的目光。

    他把孩子放下来,千自己在屋里转了会儿,又走到他跟前,伸出手要抱。

    是的,就是这样,往往放她下来自己走不了多久,她就要抱。不知不觉,他就一直抱着了。

    热心大娘终于看出来这位年轻的僧人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会带孩子,于是热心传授几十年丰富的带崽经验。

    譬如晚上睡前要给孩子拆头发通头发,怎么给她洗手洗脚,穿衣服的顺序等等,悟心大师表示受教,听得连连点头。

    第二日是难得的好天气,出了太阳,照在身上还有点热。他们走的路也是一段难得的官道,比较平坦。

    悟心想起大娘的教导,把孩子放到地上,让她自己走。

    起先千确实听话地自己走,只是她总共也没自己走出多一会儿,就折腾着说热,悟心给她把外面那件花棉袄给脱了,拿在手上。

    很快,孩子又伸着手要抱。

    悟心看出来她是惰性使然,便说:“走到前方那棵大树下再抱你歇息。”

    千瞅瞅大树,又往前走了不到一百米,嘴里呼哧呼哧喘气,还像小狗一样吐舌头,非常刻意。

    喘气的动静这么大,可仔细一看,汗都没出。

    “爹,要抱。”

    悟心看着她,千见他没有要抱的意思,两条腿一蹲,直接坐在了悟心的布鞋上。

    抬不动脚的悟心,最后还是把她抱了起来。

    停下来休息时,悟心也不抱着她了,放她下地去玩。

    孩子玩起来怎么跑都不喊累,在四处的草丛里抠抠挖挖。

    冬日的泥潭上面结了一层薄冰,附近还有一些残雪,孩子踩上去蹦,忽然脚下一滑整个滚进了泥潭,蘸了一身黑泥巴。

    悟心起身过去时,孩子从泥巴里拔出不小心栽倒的脑袋,半张脸都是泥。

    悟心:“……”

    144、佛子4

    冬日山林, 枯树残雪,一片萧瑟清冷。

    避风的峡谷内,黑褐石缝中涌出热泉, 形成一个又一个温泉池子。

    这处冬日宝地被一群开了灵智的猿猴妖所占据, 其中头领是个已经到了化形后期的妖猿。

    它不仅占山为王, 盘踞在这处温泉山涧,还随着修为增长不断扩充地盘,将附近三座山脉都划入自己的领域。

    先前山中常有猎户, 妖猿吃了一个猎户后,骨头抛在山路上,自此无人再敢上山。

    附近山脚下原有个村落, 也因为山中猿猴群时常下山捣乱伤人,而不得已搬走, 如今只剩三两户实在无处可去的孤寡老弱还住在那。

    破岳剑派的几个小弟子才告别师长与师兄师姐, 正准备回去宗门,路上经过这破落村子,听到村人痛斥妖猿害人, 便自告奋勇要前去除妖。

    一行七人, 最大那个才堪堪筑基,最小那个才到练气三层, 人也才七岁。

    他们上了妖猿岭, 见山涧白色雾气萦绕,山壁上挂着一群猿猴,身上散发着淡淡妖气,龇牙对着他们。

    “一起上!”

    “小心他们的爪子!”

    而此时的山涧深处, 最大的那个温泉水池里, 悟心蹲在池边给孩子把头发里的泥巴搓掉。

    千一手扒着温泉池边的石头, 另一只手捏着布巾搓洗自己翘起来的脚丫。

    “好了。”

    悟心把孩子拧干的头发放在她脑袋上堆成一坨,又把她从水里提起来。千身上的夹袄不住往下滴水。

    “新衣服在这,知道穿衣服吗?”

    “知道!”千拿过爹手里的干布胡乱往脸上脖子头上擦,把头发擦得像一团乱草。

    悟心跟在她身后,让她去一块大石头后面换衣服,嘴里叮嘱:“先穿这一件小的,然后穿这件小背心,夹袄会穿吗?”

    “会穿!”然后穿成个七扭八歪的样子出来,系带系出好几个结,扣子也没扣好,衣服前出后翘。

    悟心上上下下给她整了衣服,又蹲在温泉池子边给她把那件沾满泥巴的大花棉袄洗了。

    他洗衣服的时候,千散着头发,跑到池子边的一块大石头那去,蹲下来看。

    “你好呀!”她打招呼。

    得到了一个低沉的怒吼作为回应。

    大石头底下压着的是此地的妖猿王,神情凶恶,口吐黑色恶气。

    当悟心大师拎着沾满泥巴的泥孩子来到此地时,妖猿王猛地扑上来,然后被悟心一棍打晕过去。

    千看到了,就是用的那根他随身拿着的黑棍子,轻轻地打了一下。

    可是在她去水池子里洗澡的时候,她记得这只黑乎乎的大家伙还晕倒在地上,怎么现在就被压在大石头底下了?

    只露出个脑袋,这样子好眼熟,就好像……

    千伸出手指着它蓦然大喊:“孙大圣!”

    她说着,扭头去看洗衣服的爹,目光在他的光头上转一圈,又指着他说:“唐三藏!”

    悟心:“?”

    千兴冲冲地摸到悟心放在一旁的黑棍子,拿起一头拖着它就跑到妖猿王的脑袋边,给它看:“看,金箍棒!”

    妖猿王血盆大口朝她咆哮。

    一手拎着湿棉袄的悟心走过来,从千的手中取走了自己的法杖,一头抵在妖猿的额头。

    “咚”的一声,仿佛撞金钟般,妖猿痛苦地垂下头颅,再发不出一点声音。

    “猎户杀死你开了灵智的两只幼崽,你生吞猎户,因果已结,若再造孽事便沦为妖魔了。在此地静修百年,待你散去戾气便可出来。”.

    作为修仙界大宗门的弟子,破岳剑派几个小弟子颇有几分底气能耐,一路抵抗着猿妖群的骚扰与攻击,斩落了几只,又吓得其余猿猴狂啸逃跑,身上只稍稍挂彩。

    他们继续往最深处最大的那个温泉池子前进。

    年岁最长的师兄护着最小的师弟瞿翎,又嘱咐其他师弟师妹:“不要大意,还有个猿妖王在山涧之内,它恐有化形修为,我们过去立刻结剑阵把它困住,若是不敌也不要恋战,速速退入山林!”

    几人俱都肃然紧张地举剑进入白雾缭绕的温泉池,想象中穷凶极恶的猿妖王却没有立刻扑杀出来。

    四处皆静,天上有落雪缓缓飘下。

    “师兄你看!”忽然有个弟子指着旁边的大石惊呼。

    其余弟子也跟着看过去,见到一颗漆黑的猿猴脑袋被石头卡在外面,额头上一枚金灿灿的佛印。

    “此地有前辈来过了。”师兄放下剑叹道。

    年纪最小的瞿翎抬头问:“师兄,我们不能杀这妖猿吗?”

    “已经不必杀了。”

    “可是它不是吃了一个猎户吗,我们就该杀它啊。”瞿翎不解,妖物作恶就要诛杀,这是师父从小教导的。

    师兄解释道:“师弟可看到妖猿额头佛印?那是灵界佛修留下的佛印,表示它已经在被惩罚。灵界能留下佛印的佛修们,俱都有能洞穿因果的双眼,能看生者业障恶孽,他们也是最公平的。”

    虽然有时候,修仙界其他修士并不满意这种“公平”,但从来没人敢提出异议,原因只有一个——打不过。

    灵界的佛修,不管哪一个,可都是武僧出身!

    那种一眼能看出像武僧的佛修可怕,一眼看不出像武僧的佛修更可怕!

    还没见识过灵界佛修的瞿翎懵懂点头。

    一行人下山,隔着一片荒草地,和悟心交错而过。

    待他们回到宗门,掌门阳襄君也正好匆匆从外面回来,在他们之后踏入山门。

    “师父!”“师伯!”几个弟子恭敬喊道。

    阳襄君脚下踏云散开,落在地上。他神色凝重,眉心紧蹙,看到自己最小的徒弟瞿翎才稍松开眉头,对几个弟子颔首。

    “最近你们不要离开宗门了,就在门内好好修炼,不要乱跑。”

    几个弟子都嗅到了异样的气息,表面上乖巧应了,转头就去师兄师姐们那里打听发生了什么。

    这一打听,就得知了不得了的事,魔界又入侵人间界了!

    近几百年来,魔界异常动荡,因为魔界的魔尊之位一直在更替,没人能长久地坐稳那个位置。

    魔界的天魔一族从来嗜血好战,不论是哪个魔尊上位,都要先侵略人间界与修仙界,引起一场大战导致生灵涂炭。

    这百多年,魔界换了几个魔尊,就引发了几场仙魔大战。

    他们的目的当然不是人间界,而是灵气充沛的修仙界,只是往人间界“借道”,但这“借道”,对于人间界来说已经是一个可怕的灾难。

    不管为了什么,修仙界的众多宗门都要想办法将那些魔族打退才行。

    “此次据说魔界的新魔尊天之漠吞噬了三个血亲,才拿下魔尊之位,魔界内乱也暂时被他平息。此次他麾下十二位长老二十多位魔将,齐齐出动,才三日就从边界栖岭道打到了人界曹风城。”

    破岳剑派掌门阳襄君说道:“情势危急,闭关长老们恐怕也要出关前去边界驻守防线。”

    坐在他对面的太上长老须发皆白,已经有了衰亡征兆,眼皮都快遮住眼睛,他缓缓问道:“你去灵界求见无心佛子,他如何说,可愿意出山?”

    说到这,阳襄君脸色更为不好,重重叹息:“无心佛子前不久因为他事离开了灵界,现如今不知所踪,就连菩提山的人也无法找到他,更别说我。”

    魔界数次侵犯人间界,灵界的佛修们不是每次都会前来帮助,不过但凡有佛修们出手,总是能更快地打退魔族。

    佛修能在魔界大军前进的路上划下屏障结界,阻碍魔界大军前进,给修仙界的修士们隔离出合适的战场。魔族最怕的也是佛修。

    尤其是无心佛子,在一百多年前最为危急的那一次,魔尊天屠就是被他一棍灭杀,直接打散了来势汹汹的魔族大军。

    可惜那次之后,无心佛子便少现于人前,魔族再度入侵去请他出山时,也鲜有应答,引起不少诟病.

    悟心望着天边黑云,灰黑色的天空飘雪,从雪屑变成鹅毛般的白,轻盈飘荡。

    千坐在他怀里,伸出手接住那些雪花,不一会儿手就冻得通红。

    两人行在一座小城外,被一群人拦住。

    这群人在大雪天还穿着轻薄的碧绿色衣衫,一个个看上去仙气飘飘,和他们比起来,普通布衣斗笠的悟心就像尘土一样朴实,再加上怀里的花棉袄孩子,更显得土了。

    因此当绿衣人簇拥着的老者喊出“无心佛子”时,随侍在老者身旁那几个没见过无心佛子,只听说过他些许传闻的年轻弟子,都忍不住对着看上去极普通的僧人露出了怀疑的神色。

    这就是传说中的无心佛子?

    “碧水云天宗巫喜鸿,不知无心佛子可还记得我?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佛子,可见这就是天意啊!”老者长吁短叹。

    “佛子恐怕还不知晓,魔族前几日又再次入侵人间界,如今各大宗门弟子已经前往边界抵抗魔族大军,可叹我一把老骨头,时日无多,交代了一番后事这才赶往边界。”

    若换个人或许会被他这老态唏嘘的模样触动,但悟心看他一眼,便知他还有不少日子好活,再过些时日,还能再生两个儿子,因此他表情平和。

    “佛子是否要与我等一同前往曹风城?各宗道友此时想必是对佛子翘首以盼,若佛子能去,这些才长成的小弟子们也能多几分生机,不至于年纪轻轻便折在与魔界大战中。”

    悟心颔首,突然问怀里的孩子。

    “千,你觉得我应当去吗?”

    “去哪里?”千没听懂对面老人家那一通弯弯绕绕。

    “去曹风城,如今魔尊带领众魔族齐聚在那。”

    魔尊?魔族?

    孩子脑子里想起来某个红发的爹哥,陡然精神一振。

    “去!”

    悟心清晰地看见她身上的因果轮回又缓缓转动一格。

    “好,那便去。”他微笑道。

    145、佛子5

    人界曹风城, 已经成为了仙魔双方的战场。

    以破岳剑派、银月宗、天海仙宫等几个大派为首,几十个中小型宗门为辅,筑起一道防线, 将魔界大军阻拦在曹风城外。

    短短几天, 双方交战处已经丢下许多尸首, 在几次正面对战中,修仙界一方落在下方。

    比起大军压境的魔族,修仙界修士人数本就少, 双方相遇,就如同堆筑坝堤去阻挡汹涌洪水。

    再加上还有不少门派推三阻四,迟迟未到, 前方防线仍有很大疏漏,修士们抵挡魔族冲击更加艰难。

    各门派掌门长老, 在曹风城一座飞阁上商量如何应对魔界大军, 就有脾气暴躁的紫虚掌门抱怨起来:“碧水云天宗的人还未到吗!巫喜鸿那老儿,平日里占别人便宜赶得快,这种时候就说自己老迈!”

    “伤了这么多的弟子等着他们救治, 他倒是慢悠悠一点都不急!等人全死了, 看他们一堆医修用什么阻挡魔族人!”

    碧水云天宗弟子多是医法双修,遇上这种大战, 医修便格外重要, 然而催促几次,才收到回信说正在赶来,只是巫掌门身体不好,要缓上几日。

    眼看着连远在北厥的宗门都赶到了, 碧水云天宗的人还没来。

    “哈哈哈哈紫虚你稍安勿躁, 老夫这不是来了吗!”

    远远传来一声笑, 紫虚听出那是巫喜鸿的声音,被他笑的气不打一处来,正要破口大骂,又听他说:

    “看看老夫把谁给请来了!”

    众人一愣,发现巫喜鸿那老家伙带来的一群绿衣弟子中,有个显眼的布衣僧人。

    一看到那光亮的脑门,众人就是一喜。

    先前火气旺盛的紫虚直接站起,脸膛发红道:“是无心佛子!”

    能在这飞阁之中商量大事的掌门长老们,自然知道灵界菩提山的无心佛子悟心大师,不少还曾见过他。

    看到悟心那张过分年轻的脸庞,不管从前见没见过他,也没人露出意外神色,毕竟佛子修的轮回与普通修士不同,容貌会在短暂几十年间不断变化。

    在座诸位有人见过他垂垂老矣的模样,也见过他变成孩童的模样,甚至在一百多年前灭杀魔尊天屠时,他恰巧是个少年模样,比他们带在身边最小的弟子还要脸嫩。

    但外貌并不代表着悟心大师的修为,若真算起年纪,他比此刻在这里的大部分人年纪都要大。

    年轻的外貌不引人注意,但他怀里抱着的小女娃就有点醒目了。

    尤其是小女娃一张和悟心大师相像的脸,若这人不是悟心大师,大家都要怀疑这是他的亲生女儿。

    但因为这是悟心大师,根本无人往那个方向去想,大家都思考着这女娃是不是菩提山上什么莲花成精,或是悟心大师用的木鱼成精,总之就是被悟心大师点化才和他长得像。

    “大师!”

    “悟心大师。”

    “佛子!”

    众人纷纷招呼着,心底都放下了大半。只要佛子一来,眼前局势可以说就已经定下了。

    飞阁上一改方才凝重气氛,人人脸上带笑。

    把悟心带来的巫喜鸿更是自得,明里暗里地夸耀自己的功劳,显摆自己的劳苦功高,话里话外是自己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才艰难请动了这位大佛。

    巫喜鸿为人虚荣势力,大家了解他也不是一两日。

    有看他不顺眼的人对他露出个虚情假意的笑,也跟着夸了他两句,最后却又语气一转说道:

    “我听说无心佛子最重因果,我们这些人都遇不到佛子,破岳剑派的掌门甚至亲自去灵山拜见都没寻到他,巫宗主能将佛子请来相助,想必也是有因果在其中的。”

    见巫喜鸿表情有点不对,又有个掌门表情微妙地说:“说不定佛子这次来保住了碧水云天宗弟子们和巫宗主的命,这样一来,也不知道巫宗主以后需要拿什么去还因果?”

    这下子巫喜鸿的表情彻底不好看了。他最看重的除了自己的性命就是自己那一堆宝贝,当下已经决定传信给留在宗门的几个儿子,看好他的宝贝,尤其是灵宝十方山画卷。

    呸!什么因果,他可不承认!

    战事紧急,众位掌门长老也没寒暄多久,几日以来第一次主动迎战。

    悟心被簇拥在前方,从飞阁之中来到了曹风城外。

    城外的良田被魔族大军踩踏,连周边的荒林和远处的矮山上都站满了密密麻麻的魔族人,土地呈现一片被烧灼过的黑色,放眼望去看不到一点生机,尽是狂啸的魔族。

    修士的防线摇摇欲坠,用无数个整盘控制连成一片的结界在不断被魔族冲撞,控制阵法的修士消耗过大,时不时就要换人。

    魔尊天之漠与他的魔将们前不久才和修仙界的诸位长老打过一场,正在大军包围的金车中休息。

    不论是哪一方都有数不清的人,在这样的场景下,一个人是极为渺小的,但是当悟心从人群中站出来,往前寻常地踏出几步,立刻就成为了双方的视线焦点。

    他往前走一步,手中法杖就在地上点上一下。

    被鲜血浸润的泥泞土地中,漫出金色光华,生出摇曳莲花,又飞快凋零,散成莹莹金光朝天上涌去,形成不断扩大的光幕。

    在前方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的年轻魔族仍在狂啸,但部分魔族已经明白这和尚是什么角色。

    一定是灵界的和尚!

    察觉不对第一时间出来查看的魔将看到这一幕,目眦欲裂,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簇拥着另一个魔尊,同样被一个平凡如同人类般的和尚逼得节节后退,溃败逃回魔界。

    漫山遍野的魔界大军,从中央与前方开始,一起出现骚乱。

    “那就是传说中的无心佛子?”中央金车上休憩的魔尊天之漠终于露面。

    他一手揽着一个娇柔美丽的魅妖,一手端着酒壶喝酒,眼睛盯着空地上步步往前,在金光中显得慈眉善目的和尚,表情中是少有的忌惮。

    “传说就是他当年一杖杀死天屠,我想看看他是否真如传说中那么厉害。”说罢天之漠看向金车旁的一个魔将,“你去会会他。”.

    因为抱着她的爹万众瞩目,千也顺便被无数人和魔族注视了,但她很习惯,还在相似的场景里找到了熟悉的感觉。

    从前也有过这种场合,她也是被爹抱着,站在千万人之前,不过那时候抱着她的爹还有头发,发尾微微卷翘的红色长发。

    而且那时候爹抱着她是站在魔族的最前方,对着的也是一堆奇形怪状的魔族,现在他们站在了对面。

    千并不知道这个世界的时间变化,在她心里,魔尊就是爹哥的另一个名字,所以她坐在悟心的怀里,朝着远处那个红头发张望,希望能看到更熟悉的面孔。

    当那辆金车在魔族大军中移动,来到最前方,慢慢露出金车上那个红头发,千仔细看了好几眼,发现那是一张陌生的脸庞。

    虽然也是红头发金色眼睛,但他是直直的头发,发尾还带一点金色,就是不一样的。

    周围人都喊他魔尊。

    千感到晴天霹雳!

    就在这一触即发的战场上,魔将领了魔尊命令蓄势待发的时候,场中蓦然爆发了一阵孩童的哭嚎。

    千嚎啕大哭,手指不停指着魔尊天之漠的方向,焦急地向新爹告状:“不是魔尊,他不是魔尊!”

    “不是爹哥,不是这样的。”

    孩子委屈得不行,就好像被突然塞了个假冒的爹。

    这突发事件,让双方都是一阵莫名。

    但停滞仅仅是片刻,没多少人去在意一个小孩的胡言乱语,双方瞬间战作一团。

    有了悟心的结界,魔族人被压制,无法再前进,只困在原地。

    上千名控制阵法的修士不再被牵制,可以腾出手来对付魔族,众多掌门长老也不用被天之漠和魔族长老魔将牵在另一片战场,可以带领弟子各显神通,将魔族分而击之。

    战场的中心变作悟心。

    这个还抱着孩子的和尚衣角都带着风尘灰土,脚踏在地上,仿佛走了远路而来,不像他身后那些仙气飘飘的修士。

    他手中除了一根棍子没有其他的武器,和对面高大狰狞,手拿大刀的魔将比起来,可说一句弱不禁风。

    但靠近他的魔将只觉得每朝他走一步,身上就好像被压上了一座大山,走到和尚十步之内时,他已经举不动手中的刀,脚上用力得筋肉都凸起了,而和尚连动都没动一下——他甚至还在哄孩子!

    千哭得太伤心,鼻涕眼泪一把,连口水都哭出来了,悟心不得不先掏出她的小手绢给她擦拭。

    自从把她带到身边,还是第一次见孩子哭成这样。从答应要带她去看魔尊,她路上就特别高兴,一直在小幅度地摇摆身体,脑袋上两个小揪揪不停晃,还时不时给他一个甜甜的笑容。

    如同和父母分别许久,终于父母要来接她那么高兴期待。

    内心叹息一声,悟心终于抬眼,他将孩子往上掂了掂,一手提棍平平敲了一下拼命举起刀的魔将,在他浑身颤抖倒下时,从他身边绕了过去。

    金车上看着这一幕的天之漠捏紧了手里的酒杯。

    好厉害的和尚!

    悟心的法杖打过不少人,对弟子可以用来开悟,对蒙昧的妖可以开智,但那只是在对方并未乱造杀孽或有因果的情况下。

    当对象换成杀孽缠身,执迷不悟的妖魔,这法杖就会变成最可怕的武器。

    天之漠一脚踢开怀中抱着的魅妖,抽出武器刃牙挡住长棍。

    黄钟震响。

    在他身后,仿若一个小宫殿的金车翻倒破裂,从里面逃出十几个受到惊吓的魅妖。

    这些魔界最脆弱也最美丽的魅妖,是天之漠的玩物,此时主人突然间露出败相,这些魅妖们惊慌四散。

    场面混乱,没人顾得上她们,其中一个暗红色长发,流苏遮脸的魅妖回头看了眼,紧张地抱着自己微微凸起的肚子,和其他魅妖一起钻进混乱的魔群。

    146、佛子6

    魔尊天之漠败逃, 侥幸从佛子手中留下一命,带着重伤,在还算忠诚的两个长老与魔将的护送下, 撤回魔界。

    魔界虽然魔族数量众多, 但习惯互相厮杀, 强者为尊。

    他们也只有在侵略修仙界,抢夺资源的时候能站在同一阵线,而一旦站在最高统治位置的魔尊无法带领他们取得胜利, 那等待着魔尊的便是被其他魔族杀死抢夺位置的结局。

    魔族大军后撤途中,还不断与修仙界众修士战斗,双方一路逃杀, 直至魔界边界栖岭道。

    悟心并没有跟着诸位掌门宗主一同追击,他只在曹风城留了一日。

    大家客气地送他走, 没人敢挽留。

    哪怕知晓无心佛子的深不可测, 但又一次亲眼见证他的强大,众人心底的敬畏还是更多了几分。

    看着佛子远去的身影,一群宗主掌门讨论起:

    “魔尊天之漠重伤逃走, 若他惜命, 应当短时间内不会再入侵人间界了。”

    “怕就怕他再被什么年轻气盛的天魔杀死,到时候新的魔尊又跑来挑衅。”

    天魔一族杀来杀去, 魔尊之位今日你来做, 明日换成我,每换一个都要搞出些事来。

    所以往往过个十几二十年,新魔尊一上位,就要为了得到声望, 先入侵人间, 威胁修仙界。不仅魔界容易陷入混乱, 还影响修仙界的和平。

    “恐怕只有什么时候魔界结束纷争,出现一个能压住全境的魔尊,三界才能得到安稳。”

    “若真有那日,恐怕才是我们修仙界的大灾,那样厉害的魔尊若带着魔族大军,我们更加无法抵抗。”

    “我看来也不必太过担心,还有灵界的大师们,今次就有赖佛子帮忙……”

    说到无心佛子,掌门宗主们表情微妙地交流了一下眼神,终于有一位掌门忍不住说道:“说起无心佛子,他怀里一直抱着的那孩子,似乎喊他爹?”

    有一个谈起,其余人立即热烈交流。

    “原来不止我一人听见。”

    “正是,我也听见了。这,是我想的那个‘爹’吗?”

    “应当不是,无心佛子不可能有男女情爱,更不可能有亲生女儿。”

    悟心之所以被称作无心佛子,便是因为他早就勘破情爱,以他的年纪修为,不知有多少修士曾迷恋上他,最出名的便是多年前的轮霜仙子与霓霞真君。

    一个痴恋几百年都没有结果,最后绝望之下转修了无情道;一个为爱疯魔,为祸人间,最后还是无心佛子亲手超度,据说连魂魄都没剩下。

    若说这样的无心佛子,会与什么人生儿育女,简直无稽之谈。

    “所以那孩子,估计确实是灵界菩提山上莲花成精吧。”

    “没察觉到什么妖气,我猜是木鱼之灵。”

    “看那孩子长得有福,不像是胖乎乎的鲤鱼吗?”

    一群大佬为千到底是什么成精争吵了起来。

    被爹抱着离开的千还是蔫头耷脑地,脑袋垂在悟心的肩膀上,手扣着虎头帽上的绒球。

    小脑袋被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揉了揉。

    悟心平静和缓的语气说道:“肚子饿了吗,可想吃点什么?”

    “呜……嗯。”孩子把脸埋在他的肩上,擦着眼睛摇头。

    按在她后脑上的手一直没放下去,安抚地摸着。

    这边因为魔族入侵,附近的小城小村镇都几乎跑空了,一个人都见不到。

    悟心找了个空荡的民居当做落脚点,准备给怏怏不乐的孩子做点吃的。

    农居里的食物被搜空了,缸都干干净净,连只老鼠也没有,但悟心出去一趟,就拿回了一些食物。

    千已经习惯了,她的大师爹会法术,经常会变出一些需要的东西。

    悟心出去那一小会儿,千就被他放在厨房的灶边,坐在烧火的小凳子上,他还留下了自己的法杖给孩子玩。

    那根黑色的棍子几乎和无心佛子一样有名,漆黑的棍子没有什么装饰,只在一头有个“花纹”,如果千年纪再稍微大一点,仔细瞧一瞧,应该就能认出那是一个“德”字。

    无心佛子的法杖名“德”,以德服人的德。

    千拿着这根把魔尊天之漠打趴下的长棍,在地上敲敲打打,一会儿又戳戳柴堆。

    她常拿着这棍子玩,之前在外面露宿,生起篝火,她还用这棍子拨火堆,大师爹也没说过什么。

    每次想玩了,她就对大师说:“我来帮你拿棍子。”

    面对孩子的“贴心”,悟心把棍子交给她,然后千就举着棍子打路边的草,等到拿不动了,便一头在地上拖,拖得棍子上都是灰,再被悟心拿起来擦擦继续用。

    在千用法杖戳进灶膛里当烧火棍用之前,悟心提着一个布袋子回来了。

    他挽着袖子,清洗灶台大锅,淘米做饭,动作有条不紊。

    因为在室内,他摘下头上的斗笠,圆圆亮亮的脑袋就很吸引眼球。

    千坐在灶台前,被灶膛的火光烘得暖洋洋的,她拖着黑棍子还有自己坐着的小板凳,挤到悟心旁边。

    悟心正在水盆里择菜,千拉拉他的袍子:“我要帮忙。”

    悟心便把水盆端到地上,两人头对着头一起择菜。

    千坐在自己的小凳子上,有模有样,把菜叶子一片片掰下来。那咔嚓咔嚓的脆响好像让她心情好一些了。

    她看到菜叶上的泥巴,还会按在水里洗一洗。

    在畸人妈妈那里,陈彩玲姐姐还有畸人妈妈给她做菜吃的时候,她都帮忙择过菜,但她学会择菜是在影帝童爸爸家。

    有段时间童影帝不知道从哪看来的儿童菜单,想要亲手为她做饭菜,他在厨房忙,也要带着孩子一起去帮忙,说那是亲子时间。

    后来童爸爸发现自己厨艺实在不好,也没放弃这种“亲子时间”,做饭的阿姨和助理在厨房里忙碌,他就带着千一起做一些简单的备菜洗菜工作。

    那时候两人对着掰菜叶子,因为太磨蹭,往往阿姨锅都烧热了父女两个还在一片片摘叶子,阿姨急得恨不得抢过去自己三两下搞定。

    洗完菜,举起湿淋淋的手,童爸爸就会抽一张厨房纸,把她的手包在里面擦干,顺便夸上两句千真厉害,每一片菜都摘干净了。

    千又举起湿漉漉的手晃了晃。

    沾水的手在冬日的空气里迅速变得更凉。

    一只白皙但粗糙的手握住她的小手,张开的五根手指合起来,把她的手按在自己的袖子上擦干。

    “是不是有点冷了。”悟心把她抱起来,放回灶膛前,“在这里烤烤手。”

    他们晚上吃的菜饭,千的饭旁边还有个咸鸭蛋,咸鸭蛋黄沙沙流油,她瞧瞧自己碗上黄澄澄的咸鸭蛋,再看看爹碗里寡淡的菜色,把掰开的一半咸鸭蛋往他碗里放。

    “我不用,你吃就好了。”悟心笑起来,眼角有一些细细的纹路,看上去更加和蔼了。

    千扒着饭,疑惑地看着悟心的眼睛,她觉得,爹好像变了一点。

    他之前看着很年轻,二十出头的模样,但现在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几岁一样。

    “爸爸,你变老了,你有皱纹了。”千指着悟心明显起来的眼角细纹,还伸手去摸了摸。

    “是老了一些。”悟心点头承认。

    他修的生死轮回,会像普通人一样从年轻到年老,不过等他“老”了之后,“死”即为“重生”,再从幼童长大。

    这样的轮回他经历了许多次。

    不过在正常的衰老过程中,偶尔也会像现在这样,短时间内飞快变老。

    “这是代价,越是使用强大的力量,生命的流逝就会越快。”

    看孩子还瞪着一双眼睛看他,悟心笑着用另一种说法解释:“因为和人打架了,所以变老了。”

    千顿时忧虑地看着他叹气,劝他:“不要再跟人打架了。”

    “好,不打架了。”

    孩子似乎还怕他因为变老了一点而伤心,张开手抱过来,在他背后拍了又拍。

    “不是很老的。”

    “好,不是很老。”

    孩子又看他的脑袋,继续安慰:“头发不会变白。”

    “是,头发也不会变白。”

    因为根本没有头发。

    晚上千趴在枕头上睡觉,悟心给她把脱下来的棉袄缝一缝,有点开线了。

    缝好了盖在被子上。

    外面黑暗的天空又飘起雪花。

    距离曹风城很近的一片荒原,一个身影披着灰扑扑的披风,挣扎着往前走。

    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偶尔从披风下露出只穿着轻薄布料的身躯,垂吊的珠链叮当敲击。

    她在冷风中走得异常艰难,踉踉跄跄,一只手捂着肚子,嘴里压抑不住漏出痛哼,又被呼啸寒风吹散。

    魔族溃逃,天之漠重伤,暂时没有心力去管几个玩物。

    作为魔族中最低贱脆弱的魅妖,她们因为美丽的容颜,大多会成为高等魔族们的玩物,在一个又一个主人之中辗转。

    温淳年纪还很小,只有过一个主人,就是现任的魔尊天之漠,不过在天之漠的魔宫里,女人和玩物实在太多了,她是极不起眼的一个。

    但她竟然怀孕了!

    魅妖很难和高等的魔族孕育子嗣,更不要说是顶级的魔族天魔。这并不是一件好事,相反,这是降临在她身上的厄运。

    天魔不会允许低贱的种族孕育子嗣,因为那样的子嗣血脉能力不强,等同于废物,会被视作耻辱。

    如果被发现怀孕,温淳很有可能会被直接处死。

    魅妖天性珍爱自己的孩子,能为了孩子而死,族群之间又很团结友爱。

    所以她同族的姐妹们都尽力为她掩护,不让别人发现她的异状。

    幸好她的肚子也长得很慢,一直不曾涨大,仿佛是肚子里的孩子感觉到危险,小心翼翼蜷缩着不敢长大。

    但她很清楚,只要继续待在魔界,待在天之漠身边,死亡迟早会来临,所以她在姐妹们的帮助下逃跑了。

    这次魔族的战败给了她一个绝佳的逃跑机会,让她顺利逃到人界。

    或许是逃跑途中太过紧张又受了些伤,她感觉到自己的肚子剧烈疼痛起来,痛得她无法继续前行,最后倒在一蓬枯草中。

    147、佛子7

    千早上醒来, 睁开眼就看到大师爹的背影,他在打坐。

    她揉着眼睛爬起来,非常熟练地凑过去, 小手摸了摸悟心圆润的脑袋。

    又圆又亮。

    想吃烧饼, 有芝麻撒在上面的那种。

    悟心睁开眼, 把吧嗒嘴的孩子抱起来,让她坐在床沿边给她穿袜子鞋子,千伸长胳膊自己穿夹袄。

    晚上帮洗脚, 早上帮梳头,悟心已经悟了。

    等到收拾妥当孩子,悟心领着她把借住的空荡民居整理了一下, 便准备离开这里。

    外面落了一夜雪,地上积起一层白色, 仍然有雪片打着旋儿被风扬过来, 千一出门就缩起脑袋眯起眼睛应对这寒风。

    但是萧瑟寒冷的环境,只要她待在大师爹的怀抱里,就影响不到她, 因为斗笠之下, 披风布包裹着的是另一个温暖的世界。

    路上除了他们没有看见其他人,千老实在悟心怀里待了会儿, 就百无聊赖地观察四周, 把手从袖子里伸出来抓一片格外大的雪花。

    他们走过荒原,脚下曾经人高的野草在这个季节已经枯死倒伏在地,一层薄雪覆盖之上,不曾完全遮盖住那些支起的枯黄草杆, 踩上去咯吱窸窣。

    突然, 千在这片枯草中看见了一个不太一样的东西。

    和枯草差不多颜色的披风笼罩着一个人形倒在雪地里, 也差不多被雪埋了一半,但在披风中露出一些暗红色的长发,这一点不一样的颜色让千一下子注意到了。

    她顺手抓住了大师爹的耳朵,但还没开口,悟心就转过头,脚也转向那个倒在雪地里的人影。

    “爹,有人!”

    “嗯,看到了。”

    “红色头发!”

    “不错,是红色头发。”

    两人走到那人影面前蹲下,千一下子从悟心怀里哧溜下来,也蹲在那片红发边上瞧,还拉起披风去看。

    披风拉开,露出一张虽然苍白但格外美丽的脸庞,略带一点异域的风情。

    悟心看得出来,这是个魔族魅妖。

    他也在那魅妖露出死相的脸上,看出她和身旁孩子之间的因果。

    千凑近了去看那张脸,和她记忆中某个狗爹相似的脸,突然大叫一声。

    虽然有点微妙的不一样,但孩子管不了那么多,已经兴奋地拽住了悟心的手指。

    “爹!爹!他、爹!爹哥!”指着悟心,又指地上倒着的魅妖,因为太激动连话都没说利索,急得跺脚,急得去抓自己的两个辫子。

    “我明白了。”悟心叹口气,拉下她的手.

    温淳从一张垫着稻草和棉衣的简陋床上醒来,她的肚子还在抽痛,这种痛楚让她迅速清醒,抱着肚子从床上翻坐起来,警惕又紧张地看着周围的一切。

    不管是放着油灯的木桌,透出微光的窗户,还是她身上盖着的棉被,都告诉她这是一个寻常凡人的居所。

    随着门外脚步声逼近,有人进来了。一道噔噔的急促脚步声,一道几乎听不见的平稳脚步声。

    哪怕作为魔界最弱小的种族,在面对更脆弱的人类时,她仍然显得强悍,因此她立刻跪坐在床上,对着来人摆出了抗拒与警告的姿态。

    直到她看清楚悟心大师的那张脸,准确的说她先看清楚了悟心的光头。

    温淳的表情变得极度惊恐,眼睛几乎缩成一线。

    是他!是他!

    她只见过悟心一次,就是在战场上他与魔尊天之漠交战,就那么一眼,足以让温淳印象深刻到无法忘怀,并把那种畏惧深深刻在心里。

    在她心中无法战胜的强大魔尊,在这个人的手中,那么轻易败落。

    温淳控制不住地浑身颤抖起来,往后缩在墙角里,死死抱着自己的肚子,宛如濒死的母羊,喉头发出绝望悲鸣。

    千朝她奔去的动作一下子停下来,她站在窗边看着温淳那恨不得缩成一团的动作,仰头看爹。

    悟心将手中端着的药碗放在床边的桌上。

    “喝药吧,这是对你身体有益的药。”

    温淳停止了瑟缩,险些以为自己没听清。给她喝药?不杀她吗?

    温淳不知道为什么,但她战战兢兢喝了药后,搞清楚自己好像是被眼前这位大师救下了。

    她不明白这个厉害的人物为什么要救自己,就像她也不明白,为什么那个叫千的小女孩会这么亲近自己。

    温淳听到那孩子喊那位大师叫爹,然后她又跑到床边喊她爹……爹?

    第一次被千喊爹的时候,温淳的表情是呆滞的,她甚至低头看了看自己曼妙的身躯和滚圆的肚子。

    千也看到了她的动作,其实千也觉得很迷惑。

    在温淳醒来之前,她就发现,自己的“爹哥”变成“妈妈”了!

    为此,她困惑地拉着大师爹说了很久也没得到答案。

    她用现在的小脑袋想了半天,觉得狗爹可以变大变小,还可以变男变女?

    刚把人救到这户农居安置的时候,千还爬到床上,盯着人家看了很久,把脑袋贴在温淳的胸口,不过不等她伸手去按压,搞个清楚,就被悟心抱下了床。

    所以等到温淳醒来,千才发现了另一件事。

    她的“爹哥”现在还有个大肚子!

    孩子就一直用瞪得圆溜溜的眼睛看看温淳的脸,看看她的胸口,再转到她鼓起的肚子,像个震惊的猫,耳朵都支棱起来,没人知道她的小脑袋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温淳只知道她在自己旁边磨蹭一会儿,出去又和那位大师说了一会儿,再回来后,突然喊她娘。

    温淳……温淳又下意识看看自己的肚子,确认自己孩子还没出生。她为什么突然又被喊娘呢?

    这种迷惑、忐忑以及畏惧的情绪,很快就被肚子越来越明显的痛意给冲散。

    温淳躺在床上,用尽全力呼吸,双手紧紧抓着身下的垫子,指甲穿透垫子抓到底下的稻草。

    趴在床边压着她被子的孩子又跑出去了,嘴里喊着爹,仔细一听,她的声音里还带着一点哭腔。

    “爹,她在叫,她好痛!”

    “她应当是要生孩子了。”悟心和千解释。

    而且看样子马上就要生了。

    脑内翻译一下:狗爹变成妈妈要生孩子了。

    千的眼睛又圆起来,她瞅着大师爹,表情有一点震惊说:“生孩子,要去医院。”

    悟心差不多能理解孩子的意思,只不过魅妖异于常人的外貌,普通凡人看了她恐怕会恐慌,更无法助她产子。

    对于接生,无心佛子这么多年的轮回,确实是头一遭。

    他不会。

    并且屋里的产妇一看到他就惊惧害怕,恨不得晕过去,悟心除了送药都没进过屋子。

    温淳恍惚中感觉自己的肚子吹了气一样地长大,她甚至有种自己肚子都被撑破了的感觉,痛到再也忍耐不住大叫起来。

    把外面的孩子吓了一跳。

    “她在叫,她好痛。”千重复了一遍,眼看就要哭了。

    悟心也是无奈,他在这空无一人的村子里转一转,走向某间废弃的老旧房子。

    千在原地抹了半天眼泪,拔腿跟上去,听到他走进那间房后,屋里传来一阵响动,好像还有一阵凄惨的吱吱叫声。

    悟心抓住一只肥肥的老鼠,对它说:“劳烦你一次。”

    千走到旧房子门边,恰好看见爹带出来一个人。

    是个胖胖的妇人,腰身肥大,穿一身鼠灰色的衣衫,尖嘴招风耳,一副胆小又惶恐的作态,但滴溜溜转的眼睛又让她看起来不那么本分老实。

    悟心将她送到温淳躺着的房间门口,妇人就期期艾艾地钻了进去。

    千亦步亦趋跟在悟心身后,拽着他的衣服问:“她帮妈妈生孩子吗?”

    “她从哪里来的,我没看到过她?”

    那个屋子里怎么会有人冒出来呢?

    千还要问,骤然被屋内一声尖叫给吓得一震,闭上嘴紧挨着悟心的腿。

    这痛叫不是来自于孕妇,而是来自于进去帮忙接生的妇人,她撕心裂肺地大叫救命,口中直呼自己被咬了,要死了。

    悟心站在门边说:“发生何事?”

    一脸凶狠的温淳立即吓得清醒过来,松开了老鼠妇人的胳膊,在床上瑟瑟。

    鼠妇同样不敢再大声,心有余悸地摸着自己肥厚的胳膊,连声说没事、没事。

    散发着光辉的脑袋立在门口,不管是生孩子的还是接生的,都不敢轻举妄动,好半天才再次听到温淳的痛叫。

    她痛苦的时间格外漫长,又害怕,连叫也不敢大声。

    千站在门口站累了,坐到大师爹身侧。

    悟心望着天,天边竟隐现雷声。

    千突然听到咚的一声,探头去看,见大师爹手里拿了个小木鱼,木槌在上面敲,发出有节奏的咚咚声。

    槌落下,天上的闷雷也落下。

    但是逐渐的,这小小木鱼的声音,盖过了天上的闷雷声。

    千趴在悟心的膝盖上看着他敲木鱼,木鱼声骤然一停。

    悟心看一眼身后的房门,低头问她:“你想敲吗?”

    千立刻点头,开心地接过了那个小木槌在木鱼上敲,很显然,她只把这当做玩具。

    “或许你敲起来会更好一点。”悟心抚了一下她的脑袋。

    咚、咚、咚——

    温淳在痛苦中感觉这规律的声音停歇了一刻,接着更为快速地响了起来,不像之前那么沉稳,更像她此刻杂乱的心跳。

    此时,她肚子里一直安静的孩子终于有了反应,被吵醒一般在她肚子里动了。

    “哎哟!生了!”

    148、佛子8

    鼠妇惊喜的喊叫之后, 并没有听见婴孩的啼哭声,反而很快又听见她哆嗦尖细地叫道:

    “哎呀不好了,这女人看着好像是要死了!”

    屋内一股说不出的腥气, 悟心走进去, 看见床上刚生产完的魅妖脸色青白, 脸颊凹陷,竟然在短短时间内就变得干瘪,仿佛被放了气的气球。

    再看被鼠妇放在魅妖身旁的孩子——那不是个人形的婴儿, 而是个巴掌大小的四蹄生物,细弱的红毛湿漉漉贴在身上,正在虚弱地喘气。

    瘦小的肚子微弱起伏着, 双眼紧闭,没办法发出哪怕一点声音, 看着也好像快要断气。

    魔族的天魔血统天生就会吞噬, 这孩子还在母体中就本能地吞噬母亲,所以才刚出生,他的母亲就要死去了。

    然而即便如此, 因为母体太弱, 无法给胎儿足够的能量,他的生命也细弱如游丝, 随时可断。

    一个本无法出生却艰难出生的孩子, 在他身上承载着往后几百年人间界与魔界的安稳。

    无心佛子,在见到这个孩子的第一眼,便由他的出生看见了他的死亡。

    这也是许多知晓悟心能力的人,对他敬而远之的原因, 因为没人想从他的双眼里看到自己的死相。

    比起终究有一部分天魔血脉, 所以顽强生存的婴儿, 刚生产完的魅妖更加虚弱。

    只是她仍然被魅妖的爱子天性所支配,哪怕虚弱至此,看到这个让自己痛苦许久甚至抢走自己生命力的孩子,仍然露出动容慈爱的表情。

    “啊……孩子。”她嘶声喊道。

    她变得干枯的手摸在孩子的身体上,梳理他湿漉漉的毛发。

    明白自己活不了多久,她终于压下对于悟心的恐惧,小心地看向他,尽力问道:“请您赐给他一个名字可以吗?”

    她想把孩子托付给这个强大的人。

    悟心摇头:“应当由你为他起名。”

    被拒绝了,温淳失望的神情很快又变得温柔,拢过小狗一样的孩子,怜惜地对他说:

    “太祖母是我们一族中最厉害的魅妖,她很长寿,又很聪明,所以我用她的名字给你取名,希望你也能和她一样聪明又长寿。”

    魅妖是雌性居多,也按照母系排序,她们的习俗就是用死去长辈的名字来为孩子命名,尤其是优秀的直系长辈,能得到这样长辈的名字,都是很受宠爱的孩子。

    “怀幽侬,你叫怀幽侬。”

    几不可闻的声音散去,抚在孩子身上的手也不动了。

    千一直抱着悟心的腿,被这种氛围给吓住,不由更加攥紧了悟心的腿,抱得他几乎无法抬腿走路。

    “将这个喂给她吃。”悟心拿出一枚绿玉般的莲子递给旁边缩头的鼠妇。

    鼠妇看着那枚莲子,眼睛都直了。充盈的灵气和清甜的气味吸引着她,若不是旁边还有个大师在看着她,她几乎就要失去理智把这宝贝塞进自己嘴里。

    表情控制不住垂涎的鼠妇,万分不舍地将莲子喂进了魅妖的嘴里。

    死灰的脸色几乎是刹那就恢复了一些,虽然看上去还是可怕,但已经不再垂死。

    她活不了太久,但现在死期还未到。

    停了一阵的雪又开始下。

    悟心坐在廊前用瓦罐熬药,千待在他旁边,看着他从布袋里一样样掏出药材。

    炮制过的药材依次放进瓦罐,加水,动作熟练。

    千没过多久就被药罐子里冒出来的刺鼻药味给熏跑了,她捏着自己的鼻子跑进了房间里。

    生产的床铺已经被鼠妇帮忙处理过了,温淳在沉睡,她旁边放着的小襁褓里团缩着一只小家伙。

    千趴在床边看“小狗”。

    他身上的羊水都被洗净,胎毛也擦干了,红色细软的绒毛炸开,看上去比刚出生那会儿大了一圈,还软乎乎的,看着就很好摸。

    千摸上去,摸了一下又摸一下。

    被小被子遮住的地方太多,只能摸脑袋,千很快不满足于只摸脑袋,悄悄把他的小被子掀起来摸肚子和尾巴。

    尾巴刚出生时像老鼠尾巴一样细细一条,现在毛发蓬松了就像个毛掸子。

    被打扰了的红毛小狗弹了弹爪子,不满她的触碰,嘴里发出了一点细碎的声音。

    但千变本加厉,摸着摸着,整个人几乎都抱上去,脸压在小狗身上蹭得眉开眼笑。

    终于在她的骚扰下,红毛小狗努力睁开了眼睛。

    两只金色眼睛不像长大后那样的暗金色,而是更加明亮一些,在昏暗的室内像两个会发光的小灯泡,亮亮的。

    “爹!”

    “爹你看!”

    “小狗睁开眼睛了!”

    悟心正看着药炉,回头一看,千把那个才出生没多久的小家伙偷偷抱出来了,一脸和他分享惊喜的快乐表情。

    小小一只被她勒在怀里,两条腿无力地蹬着,被外面的寒风吹得瑟瑟发抖,哀哀直叫。

    悟心:“……”

    千,因果是要还的,少折腾这孩子吧。

    把还很脆弱的小家伙放回了被子里,悟心让千站在门边靠着墙,和她讲解起“小狗”的脆弱,她现在还不能这样和他玩耍。

    千听得双眼发直,差点靠在门边上睡过去,但眼睛才闭上就被悟心摇醒了。

    “千,你听懂了吗?”

    千点头。

    悟心:“好,那我再讲一遍。”

    温淳自从昏过去后就一直没醒,但才出生的孩子饿了。

    喂食的责任就压在了唯一的家长悟心身上。

    他确实没养过魔族混血的孩子,出去给他准备吃的花费了一些时间。

    千搬着小凳子吃自己的饭时,看到大师爹在给小狗喂吃的。

    “爹,你在给小红吃什么?”千咬着勺子问。

    千坚持给“小狗”起名叫小红。

    她端着自己的碗凑过去,又闹着要吃小红的食物,于是悟心只能给她也喂了口那种充满腥臊味的奶。

    成功把凑热闹的小孩逼退。

    但觉得小红可怜的孩子,非要把自己的饭分享给他。

    悟心第一次发现,原来带的孩子大于或等于两个的时候,难度会成倍增加。

    他之前带着千,只需要担心千的安全,现在还要担心千对婴孩的安全造成威胁。

    千很喜欢她的小狗,晚上也要和小狗一起睡。

    悟心常守着她睡觉,但不会和畸人妈妈一样每天抱着她睡觉,千来到这世界最开始几天睡不好,都要抱着睡,但现在已经可以自己睡了。

    悟心给她准备的床铺在另一边,但她穿着小衣服就钻到温淳和小红中间躺下。

    不管是温淳还是小红,她都觉得亲切喜欢,想挨着他们一起睡。

    悟心才叮嘱她不要打扰婴孩睡觉,转头就看到她跑到那边去了。

    再一听她躲在拱起的被子里嘻嘻哈哈地小声笑,过去把被子揭开一看,孩子已经把小狗抱在自己怀里。

    “千,不可以这样玩他。”悟心说。

    小家伙的腿踩着千的肚子挣扎,显然也想逃离她的怀抱,可惜小胖妞胳膊有劲得很,怎么都逃不脱。

    千紧紧抱着他说:“小红睡觉冷,我抱着他睡。”

    说着还认真在小狗身上拍拍,就像之前在畸人领域拍弟弟妹妹们一样。

    悟心拿她没办法,再看混血天魔,已经展现出了他的血脉之强大,肉眼可见地顽强起来。

    于是也不再说什么,把被子盖回去,说:“可以抱着睡,但不要再玩闹了,休息吧。”

    “噢!”千大声答应,立刻闭上眼睛。

    温淳一连三天没醒,所以未来的魔尊怀幽侬,现在的狗崽子“小红”,出生前三天,都是和千一起睡,由悟心喂食。

    悟心每天会短暂地出门,带回来食物和药。

    在这个短暂的没有家长看着的时间,千去玩了狗崽子,又跑到外面雪地里去玩。

    之前下的几场雪都不大,地上没堆起过这么多的雪。

    现在连下几天,堆积起来的雪厚厚软软白白的,吸引着幼崽前去撒欢。

    悟心回来时,雪地上到处是孩子留下的脚印,还有好几个人形的雪坑。

    千在院子里玩雪,玩得自己满头满脸都是雪,衣服上也是,还堆出些形状怪异的东西,指着其中一个圆球形状说:“我堆了爹雪人!”

    “还有小狗!”

    悟心一看她双手冻得通红,脚上鞋子也打湿了,忙把她抱回去烤火换衣服。

    等她叽叽喳喳地说完自己做的事,一直点头听着的悟心接着她的话说,滔滔不绝,听得孩子逐渐呆滞。

    “……你的手已经冻伤了,现在感觉不出来,等到再过一会儿,就会变得又红又肿,变得比现在更大,还会觉得痒……”

    果不其然,晚上孩子就举着自己红肿的手哭了。

    悟心一边给温淳熬药,一边给千捣药涂手脚。

    他的药很有用,千涂着药,第二天就觉得好多了,所以她又觉得自己行了。

    再次玩雪被悟心当场抓获。

    千向悟心证明,和三岁的孩子讲道理,并没什么用。

    就算讲的道理让孩子连连点头,她还是会犯错。

    既然不能让孩子自己待着,悟心就只好带着她一起出门了。

    他带着千去街上买东西。

    还有人生活的街距离她们落脚的农居比较远,悟心一个人时来回很快,但带着孩子就要慢上许多。

    千老实地趴在悟心肩上,等着他买好东西。

    路过一个摊子,千骤然来了精神,拉着悟心的衣领子让他去看。

    “爹,我要买!”

    小摊上花花绿绿,卖的是小孩儿喜欢的玩具。

    千看了一圈,迫不及待拿起最显眼的那个彩球。彩球上面还带着小铃铛,滚动摇动起来都会叮当响。

    149、佛子9

    第九章

    带着小铃铛的彩球滚在床铺上, 吸引了“小狗崽”的注意力。

    他金色的眼睛追着滚动的小球看,千翘脚坐在旁边,把彩球朝他推过去, 撞在他尖尖的鼻子上。

    毛绒的爪子搭上彩球, 拨动上面的小铃铛, 叮当声显然让他很感兴趣,逐渐两只爪子都扒上去。

    他的身体也就和彩球差不多大,抓不住彩球, 反而让球滚出去,自己也不稳地摔倒。

    千和他一起玩球。准确来说,她既玩球也玩小狗。

    她把扒拉球的小狗崽抱起来放在球上, 看着他随着球一起滚动在被子上摔个四脚朝天。

    小狗崽子昂昂叫,她就咯咯笑。

    小狗这个体型玩起球来远没有千方便, 所以来来回回的, 球总是被她抢走,这小家伙出生没几天竟然就表现出了凶狠的一面,再一次被千抢走彩球后, 他猛地扑上来咬住了千——的衣角。

    千伸手抓住他的嘴, 告诉他:“小狗不能咬人。”

    “小狗咬人要打针。”

    可怜小狗崽子被攥住嘴巴,怎么都张不开, 千和他说话还特地凑近小狗耳朵, 拿他耳朵当话筒对里面说,实在“振聋发聩”。

    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拼命挣扎的小狗崽完成了自己一生中第一次变化。

    他从红毛小狗变成了婴儿模样。

    白白嫩嫩细瘦伶仃地趴在千的腿上,仰起的脑袋上一片海草般寸长的毛发, 两枚金珠子般的眼睛镶嵌在脸蛋上, 小小年纪看着就有种生动活泼的不高兴神情。

    千看着小狗崽大变样, 不以为怪,毕竟她的人生中有许多奇奇怪怪的场景。

    她只是瞧着小孩的脸蛋,看了又看,觉得眼熟,表情逐渐惊喜。

    悟心照常在外面煎药,听到屋里孩子爬下床的动静,接着她又噔噔跑出来了,对他说:“爹你看!”

    她用之前勒着狗崽子的姿势,勒着一个红发小婴儿走过来,光溜溜的孩子在她怀里挣扎。

    千抱不稳,直把他往地上放。

    她在畸人世界就常这么抱着一群弟弟妹妹,非常顺手,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悟心:“……”

    因果,因果。

    小红还是狗崽子的时候,千就格外喜欢他,抱着玩抱着睡,等他变成小婴儿,千更是时常瞅着他的脸,然后对他又抱又拖——抱累了就用拖的。

    为此,悟心几次和千讲道理,都没能让她改掉这个把小红当做随身玩具的习惯。

    悟心这才发现,孩子并不永远乖巧,而且不是所有坏习惯都能教好,哪怕他是鼎鼎大名的无心佛子,也不能。

    值得庆幸的是,天魔混血,只要活下来了,就不容易死。

    至少不会被三岁的孩子玩死。

    而且孩子的母亲温淳也终于醒了,旁边时刻有孩子的母亲看着,令人放心很多。

    再次端着药碗进去,看清床铺上的场景,悟心脚步一顿,心说倒也不能轻易放心。

    苏醒过来的温淳手里拿着一把匕首,正抱着孩子,给他刮头上的胎发,她不知怎么想的,竟然也容忍了千在一旁,拿着一把小剪子对着孩子头顶胎毛一阵乱剪。

    若是不看挣扎哼声,憋得小脸通红的孩子,一大一小通力合作的场景还能称得上一句和谐。

    孩子出生后要剃掉胎发,这也是魅妖的习俗。

    温淳醒过来后,看到自己的孩子,高兴之余想到长辈的教导,就拿着一把匕首莽了上去。

    虽然她很爱自己的孩子,但问题是她年纪其实还很小,而且是第一次有孩子。

    再爱,也不会带。

    孩子被莽撞又弱小的新手娘亲刮破了皮,又被(未来的)冤种女儿用剪刀绞痛了头发,顿时爆发了出生以来的第一阵嚎啕大哭。

    最后还是悟心大师拯救了他,用被子裹好抱到一边去,为他处理了细小的伤口。

    再看看他脑袋上七零八落的胎毛,悟心大师顺便给他把脑袋毛也剃了。

    温淳不敢凑近,在门边眼巴巴看着,看一会儿便放下心来,庆幸地笑道:“大师看起来就会剃头,比我熟练多了,真好。”

    千也扶着她的腿点头,大喊:“爹好厉害!”

    晚上千也窝在温淳身边,看她温情脉脉地抚摸着孩子的脊背。

    千拉拉温淳的衣服,小声问她:“你真不是我爹吗?”

    温淳也很奇怪:“你为什么觉得我是你爹呢,我是女子啊。”

    千:“可是你跟我爹长得很像。”

    温淳更奇怪了:“我和大师长得不像。”

    千:“小红也像。”

    悟心不知道千晚上硬挤到人家那里去睡到底聊了什么,只知道第二天起,温淳也开始喊自己的孩子叫小红,好像默认了千随口喊出的这个小名。

    “怀幽侬”这个大名倒是从取名过后就再没机会用。

    温淳仍然很害怕悟心,对他始终保持着敬畏的态度,对于千,她则非常喜爱。

    魅妖天□□子,也喜欢小孩,更何况千也很亲近她,温淳晚上都是同时抱着千和自己的孩子一起睡。

    醒来的温淳仍然虚弱,只能卧床静养,每天靠着悟心大师的药吊命,悟心大师也没提出要走,千更是忘记了爹之前说要去哪里,就在这里安心住下。

    每天玩小红。

    天魔混血和普通人类小孩不一样,他没出生多久就可以睁眼抓握、爬行翻身,不仅可以做许多动作,还比一般孩子更聪明些,当然还更爱生气些。

    可以预见,他以后长大了脾气定然不会好。

    小红的毛发生长也很快,被剃成小光头的脑袋上短短几日又长出一片毛茸茸,摸上去手感奇特。

    千每天都要摸摸小红的脑袋,再去摸摸大师爹的脑袋,对比一下手感。

    转眼间,冬天就要过去了,农户院子里种的一棵早桃树发了花苞,露出一点红色。

    温淳的身体已经好了,她带孩子不再像刚开始那么手忙脚乱,向悟心大师学习怎么当一个母亲,颇有成效。

    这段时间下来,她也不再那么害怕悟心大师,终于能和他说上几句话。

    这一日,她抱着孩子来向悟心大师辞行。

    她是为了生孩子逃到人间界,但孩子是天魔混血,更适合魔界,她不能一直留在这里,还要想办法带他前往魔界边界找个合适的地方生活。

    悟心对此并不意外,点点头表示知晓,既不寒暄也不挽留,平静一如往昔。

    但得知温淳要带着小红离开,千却反应很大。

    她先是对悟心说要和小红温淳一起走,被拒绝后,她捂着耳朵拒绝听大师爹讲道理,跑到房间里用被子蒙住脑袋,连晚饭都不肯吃。

    然后第二天,温淳发现小红失踪了,同样失踪的还有千。

    悟心毫不意外,无奈叹息:“稍安勿躁,我去将她带回来。”

    千一大早的,悄悄把孩子抱着,跑到附近两个农舍的夹巷里躲起来了。

    她蹲在墙根底下,让满脸不高兴的小红坐在自己怀里。

    “不要出声,被发现了你就要走了!”千偷跑还没忘记带上最喜欢的玩具彩球。

    小红抓着彩球摇晃,千又抓住他的手:“不能摇,要被发现了!”

    小红鼓起脸颊噗噗喊,喷出口水沫子。

    千又捏住他的脸:“不能吐口水。”

    小红张口就往她手上咬。两人玩闹习惯了,小红越长大越凶,这会儿小牙齿咬着她的手还挺疼。

    千也不甘示弱,瞧着小红那张越长开越熟悉的脸,抓着小红的胳膊就在上面咬了一口。

    小红的金眼睛瞪着她,突然大哭起来,为寻找他们的悟心指明了方向。

    悟心站在夹巷口,看看被咬得哇哇大哭的孩子,再看看一脸干坏事被发现的心虚孩子。

    千没想到这么快就被发现了,立刻把身前的小红抱紧了一点,抬脚就往夹巷另一边跑。

    她抱着孩子,又一头钻进了旁边的箬叶丛里,用大片的叶子掩盖自己的身形。

    被她抱来拽去的小孩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小手抓着彩球,专心致志地观察上面的小铃铛。

    悟心的布鞋出现在千的面前。

    “千,出来吧。”他说。

    千憋着嘴喊:“我不要。”

    悟心拨开箬叶丛,蹲在她面前:“将孩子还给温淳吧,他们该走了。”

    千的眼泪一下子出来了,她死死抱着孩子,像抱着最喜欢的玩具,怎么都不肯放手,还在说:“我们带他一起,我们带他一起!”

    “我知道千舍不得,但是千,他有自己的命运要走,你也是。”

    如果在这里停滞不前,就不会再有未来了。

    尽管孩子再舍不得,哭得再撕心裂肺,悟心终究还是将她抱了出来,金眼红发的孩子也回到了娘亲的怀抱。

    温淳要走,悟心也不准备继续留在这里,戴上斗笠,拿上法杖,抱着千离开一同离开。

    他们走向不同的两个方向。

    走出去很远,温淳总觉得还能听见千哭闹的声音。

    她抱着怀里的孩子朝着魔界的方向走去。

    孩子抓着彩球,那是千留给他的玩具,但他还太小,并不能记住这个出生时陪伴着自己的玩伴,只记得自己幼时最喜欢的玩具是一个彩球。

    他趴在母亲的肩头,朝哭声远去的方向投去一眼。

    “叮当、叮当。”

    他在母亲怀里睡去。

    150、佛子10

    千眼睛红红的, 肿得像两个桃子,一手抱着一大把野花,一手捏着一只蝴蝶, 总算是被暂时转移了注意力, 不再哭了。

    或许她自己都不是很明白, 为什么会如此不舍。

    她经历的分离越来越多,但是看上去并没有因此而习惯分离,反而情绪积压, 越来越不舍。

    走在路上好几天,悟心前三天每天看到她哭都要和她讲道理,悲天悯人又温和的语气。

    按照悟心大师的发挥, 起码能让三个大恶人痛哭流涕痛改前非。

    但对于一个沉浸在自己悲伤世界里的孩子,再好的道理也就是催眠曲。

    所以悟心大师放下了自己的讲经技能, 询问路边带孩子的大婶们之后, 改成花时间陪孩子玩耍。

    不管是找个长满野花的荒野让她乱跑摘野花,还是带她去山上摘野桃子,都比讲道理有用多了。

    连路边飞过的菜蝶都比他的“道理”有用。

    带孩子, 是一种新的修行, 悟心感叹,这世界上也不是万事万物都能讲道理的。

    春日一切都生机勃勃, 远没有冬日萧瑟寒冷, 孩子的心情也就在这一日日灿烂的阳光里慢慢变好。

    这一次悟心前往太息山,路途上并没有再遭遇意外,顺利来到了太息山。

    太息山是一座高而连绵的山脉,人迹罕至。

    陡峭的山壁上建了一座小庙, 只有一条狭窄山路通往上方。

    在找到那条岩壁上的山路之前, 还要穿过一片茂密的森林。

    在这种万物生发的季节, 两日不走路就被埋没了,所以基本等于没有路。

    换上了春装薄袄的千如果不是被悟心抱着,她整个人都能被一米多高的野草遮住。

    坐在悟心的手臂上,几乎被他举着走过树林,那些边缘锋利的草叶在悟心走过之前就微微垂头,仿佛被风拂开。

    那些绊扯的野藤刺树也是如此,让悟心很寻常从容地走过了这片密林。

    等到悟心从山壁开凿的路往上走,风景开阔起来,大片绿色铺在脚下。

    越走越高,只能容一个人侧身行走的简陋石阶上,连个扶手都没有,风猎猎吹,卷着悟心的衣摆和袖子,千用来扎小辫的红头绳也被吹得一阵乱甩。

    因为有一段在天上飞行的经历,千并不怎么畏惧高空,被悟心抱着,整个人扒着他的肩,探身去看下面,又去看空茫的天。

    “鸟,有大鸟!”

    孩子一激动起来就爱拍爹的脑袋。

    声音清脆,是个好脑壳。

    悟心说道:“那是鹰,应当是在附近筑巢的鹰。”

    看到陌生人接近,想要驱赶。

    那鹰长得颇大,展翅有种能遮天蔽日的气势,在空中盘旋后,飞到他们附近,朝他们鸣叫。

    “大鸟跟我们打招呼。”千说着,朝它摇手,“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才和警惕陌生人的鹰打完招呼,千又被岩壁上一个挪动的人影吸引了目光。

    又是啪啪两下,悟心的脑袋接着被孩子激动拍打,她差点从悟心的怀里跃出去。

    “有人在爬!和爹一样!”

    和爹一样,头在反光。

    背着背篓的灰衣人影也看到了他们,敏捷地从几乎没地方攀附的岩壁上挪了过来,这种惊险刺激的路,对他来说习以为常,三两下就落到悟心面前,连后背背篓里的药材都没有弄掉。

    看上去十七八岁的少年僧人垂首行礼,唤悟心“师伯”。

    他已经快要和悟心一样高,身上一股天然蓬勃的生命力,就像这岩壁上生长的草药。

    明真熟练地踩着那狭窄简陋的阶梯往上走,边回头和悟心说着:“师父早就在等师伯了,昨夜师父说师伯再不来他就先走了,让我和明得自己在这等着师伯。”

    虽然明真努力克制了,但仍然时不时偷瞄一下千,每次看到千的脸,他就忍不住顿一下。

    毕竟年纪还太小,他还不能处变不惊,对和师伯长相相似的孩子,眼里有一点惊疑和好奇。

    千也在看着他的脑袋,突然对上他假装不经意瞧来的目光,直直盯过去。

    好像也有一点眼熟,但想不起来。

    千一直瞧着他,明真反而不好意思再看她,闷头带路。

    建在山壁上的小庙外面用木材修建出屋檐斗拱,立柱栏杆,像一个建在外面的窗户,内里开凿出石窟,走进去才能发现别有洞天。

    石窟空间竟然还不小,石壁上凿出大大小小的佛像。

    中间一尊大佛尤其大,走到他面前,人都变得渺小。

    就在这尊大佛底下,两个蒲团,上面分别坐着一老一少,正在相对敲木鱼。

    咚咚咚的声音有节奏地回荡在石窟小庙里。

    那个老人,实在是很老很老,千第一次见到这么老态的老人家。

    胡须长长的像蓬松的柳絮,脸像积年的老树皮,身体萎缩成一小团,又像老树的结。

    坐在老人家面前敲木鱼的小孩看上去和千也差不多大,圆头圆脑显得很憨厚,一身短打僧袍,脖子上系个汗巾。

    他整个人脑袋一点一点,看着快要睡着了,手里还在敲着木鱼,速度越来越慢。

    明真把采药的背篓放下,过去把快睡着的师弟抱起来。

    明得刚接触到师兄的手就迷迷糊糊醒了,睁眼看到师兄,赶紧加快速度敲木鱼。

    明真拿起师弟脖子上系着的汗巾擦了擦他的口水,麻利地把他抱走了。

    悟心抱着千坐到明得先前坐着的蒲团上,和一言不发的老僧相对而坐。

    老僧不急不缓敲着木鱼,有种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会被惊动的沉稳。

    直到悟心放下怀里的孩子,拿起自己的法杖在老僧人的脑门上一敲。

    “悟见,醒来。”

    稳如木桩石头的老僧人猛然一震,垂着的眼皮泄出一点光——刚醒来的水光。

    手下缓慢敲木鱼的速度也下意识加快了,就像刚才的小徒弟一样。

    这师徒两个原来是头对头在这打瞌睡。

    “嗯?师兄……唔,师兄来了?好哇好哇。”悟见停下敲木鱼的动作,端详一番眼前的师兄。

    每次见到师兄,师兄的年纪都不一样,而他每次都在变得更老。

    这一看,就不可避免地看见了师兄怀里眼睛咕噜噜转的小孩。

    扎了两个小辫的小女孩正盯着他,长得和他师兄小时候很像啊。

    “嗯,很像啊。”悟见点头,随着点头,那长长的雪白胡须也抖上一抖。

    “这是爹的师弟,千叫师叔。”悟心说道。

    可千仰头看看大师爹还算年轻的脸庞,再看看对面的老爷爷,小嘴一张喊道:“爷爷!”

    悟见:“哈哈哈哈,平白长了师兄一个辈分,好哇好哇!”

    悟心拿起了自己的法杖,眼看又要落到悟见的脑门,被他一抬手挡了下来。

    瞧着是个耄耋老人,动作却迅捷到千都没看清。

    “诶,师兄再让我‘开悟’,我立即就要功德圆满离开此世了,不急,不急,待我为她看过不迟。”

    悟心修的是生死轮回,与这个世界密不可分。

    悟见修的却是方外,超脱此世。

    师兄弟两人都是灵界菩提山的高僧大德,修行不一样,却同样能见因果。

    若悟心能看得“清晰”那悟见便能看得“遥远”。

    坐在他们两个中间,千左看右看,见他们不说话,觉得无聊了,又觉得周围太昏暗,起身想要走,去和刚才看到的同龄小孩玩。

    才起身又被悟心抱回来。

    “等一等,马上就好了。”大师爹哄道。

    千不能跑,就按照自己的心意,盯准了悟见的蓬松大胡子,撩起来往里看了看。

    她刚才就好奇了,那么蓬松,里面是不是藏着什么呢。

    但她没想到,里面还真藏着东西。

    从那花白蓬松的大胡子里摸出了一只麻麻灰色,毛绒的鸟。

    作为老鹰的雏鸟,它个头还挺大。

    千把它摸出来后,它在千的手里扑了扑肉肉的翅膀,又安分下来。

    “?”

    千又扑上去拽悟见的胡子,翻来覆去地想再从里面掏出一只毛茸茸鸟。

    悟见任由她翻找,老成一团的脸看不出什么神情,只语气异常淡定,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般,老神在在说道:“嗯,我看见了,奇特的孩子。”

    “还有鸟?没有鸟?”千连声问,她现在只关心他的胡子。

    悟见枯瘦的手往自己胡子里一抓,再掏出来一只老鹰雏鸟。

    千接过,开心地咯咯笑。

    悟心瞧着师弟逗孩子,招手让一旁的师侄过来。

    明真跑过来,把千连带着两只在师父胡子里做巢的老鹰雏鸟一起带走了。

    千被明真抱起来走开,看见高大的石佛像之下,年轻和年老的僧人坐在一排昏暗灯火中。

    他们静静交谈,昏黄的光映在他们身上,让他们看上去好像也融入了周围石壁上的佛像之中。

    “想看鹰吗?”明真问怀里的小孩。

    千立即抬头:“想!”

    就是他们上来时在山壁上看到的那只盘旋的大鹰,他的巢穴就在小庙旁边,那原本是悟见开凿的一个佛像洞窟,被它当做了巢穴,一些树枝就盘在佛像盘起的腿上。

    明真一手抱着师弟一手抱着千,挎着的筐里还放了两只雏鸟,用这种姿势把两只雏鸟放回巢穴。

    “这只鹰很有灵性,她在这里产子,平时出去狩猎,还会把孩子放在师父那里,师父会给它们讲经,助它们修行。”

    聪明的大鹰飞回来,停在巢穴边上,踱步过来,侧着脑袋,用犀利的目光看着陌生的千。

    明真把千抱过去让她摸了大鹰的羽毛,大鹰也没动,始终威严稳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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