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丽西亚被迫和鼹鼠人生活了三年。
她从未有过这么苦的生活,没有下人没有锦衣玉食,他们就像一群阴暗的驱虫,活在地下,靠城市的储备粮和稀奇古怪的蘑菇、树根度日。
其他鼹鼠人酷爱吃怪物肉。
威廉夫妇想尽办法,做了诱捕小怪物的陷阱,把生肉剥下来,丢给他们。艾丽西亚从不敢看那一幕——她光是从旁边路过,听到他们抢食骨肉,就恶心得想吐。
她也从未接触过威廉夫妇这样的人。
夫妇两人没文化,字都认不得几个,这辈子没出过远门。在鼹鼠人中,类似的比比皆是。
公主从小贪玩,没认真学过什么,但她知道的可比这些人多多了。她提起话题,比如军事和驻兵,比如马术和插花,其余人一无所知,听得一愣一愣的;她拿着步/枪,生涩讲解它的构造,也赢来了一片赞许;她经常提起尔顿,说起那边的奇闻趣事,说那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城市。
鼹鼠人很崇拜她。
艾丽西亚轻轻松松地获得了尊重与喜爱,好似旧日重现。在内心她却是瞧不起这些人的。她想,她总有一天会离开。
她问过那对夫妇,为什么能照料昏迷的她7个月。
那时还没有“鼹鼠人”这个概念,她被感染得像怪物,没人觉得她还能活下去。
妻子乔伊支支吾吾,不说话。
后来威廉说,他们以前有过一个女儿,她很早病逝了,很喜欢穿白裙子。
艾丽西亚想到,那天她乘上列车,睡裙就是白色的。
她试图联系军队。
所有人都告诉她,军队会猎杀鼹鼠人,国王就是个暴君。
她不信,只要军队能验明她的身份,肯定会把她带回王都。父亲还在等着她呢。
偌大的帝国已不剩多少城市了。他们被孤立在此地,偶尔有怪物接近,就靠着挖洞掘地逃开。
第三年,有一支军方的车队来了。
公主远远就看到了车队的烟尘,她从“巢穴”钻出,站在黄昏里拼命朝他们挥手。
“我在这里!!”她喊道,“我在这里——快过来!”
“你疯了吗?!”威廉在身后猛地把她摁趴下,低喝道,“那是军队!你会把我们害死的!”
“我知道!我找的就是他们!”艾丽西亚挣扎,“你放开我!他们会带我回家的!!”
威廉老了,被她一肘子打在腹部,疼到直不起腰。公主挣脱了他,继续振臂高呼:“快过来!我在这里!!”
她刚想要向车队奔去,就听见“嗖!”的一声,耳边一热。
子弹擦着她脑袋飞过去了。
公主浑身僵住。威廉又扑上来把她摁住,在她耳边喊:“躲起来!”
又是几枚尖啸的子弹,艾丽西亚僵硬地被威廉拽回了“巢穴”里。
——她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军队已不再是她忠实的盾牌了。
现在的她是猎物。
军队为收复亚烈城而来,公主暴露了鼹鼠人的存在。后来,越来越多的军队过来,把鼹鼠人视作怪物。
深渊正在躁动,外头有怪物,城中有军队,他们无处可逃。靠军队回归王都的美梦破灭了,她亲眼看到,被射杀的鼹鼠人倒在血泊中。
昨天还围着她听故事,会“狄温!”“狄温!”这样叫她的朋友们,就这样死在了帝国的枪口下。即便如此也没有人怪她暴露了“巢穴”。他们都觉得,她只是还相信着帝国,本意不坏。
怎么回事?艾丽西亚想,为什么要杀死这些人呢?
明明他们都是人类啊。
脑袋浑浑噩噩的,她想,难道父亲真的做错了吗?
威廉也死在了枪口下。公主握住他的手,第一次体验到为什么他们把国王叫做“暴君”。
在这段美梦破灭、充满了自责和悔恨的时光中,是鼹鼠人们陪着她,撑着她度过的。
军队最后也没收复亚烈。
他们走后,鼹鼠人又在“巢穴”里过了一两年,吃完了最后的储备粮,准备迁移去下一座废弃城市。
艾丽西亚熟识城市的布局。
她带领鼹鼠人,平安抵达一座又一座城市,找到了储备粮和枪械。她告诉他们城市的方位,告诉他们军方会把粮食放在哪里,还教他们怎么用枪,怎么辨认战争机器人的型号。
现实总是催人成长的。
她变得什么苦都能吃,不论是在泥巴里摸爬滚打,还是顶着沙尘暴跋涉,亦或者在暴雨中寻找仓库……她敢给鼹鼠人生肉了,也敢剥下怪物血淋淋的皮毛,为了求生,她做到了以前不敢想的事情。
鼹鼠人越发崇拜她、信赖她。
在他们看来,狄温无所不能。
在不知不觉之间艾丽西亚成了他们的领导者,以她的聪慧引导他们,一次次避开危险。
他们多年接触不到外界的信息,也不知战况如何,只见到了一座座沦陷的城市。带了私心,公主领着鼹鼠人朝着尔顿的方向过去。
前路漫漫。
越见到残酷,她越痛恨过去的自己。
傲慢、天真且虚荣。
近十年过去,威廉的妻子乔伊也老得快死了。
她躺在床上拉住公主的手,低声说:“我有——咳咳,我有一个秘密。”
“你说。”艾丽西亚凑到她的耳边。
这些年,乔伊将她视若己出,给她找来碎花编花环,把她住的地方铺满羽毛和稻草,柔软暖和,还挂上捡来的漂亮装饰物。艾丽西亚从未体验过母爱,在这个愚昧丑恶的女人身上,却感受到了温暖。
白发苍苍的老人讲:“……我知道你是公主。”她哽咽了,“从一开始就知道,你的项链上有皇室的标志。”
“……”艾丽西亚睁大了眼睛,“那怎么……?!”
“我偷走了你的项链。”一行泪水从老人的眼中流出,“你昏迷时有军队来问过,我说你只是个侍女,已经醒了,不知道去了哪里。”在黑暗中,她的泪像是浑浊的,“为什么呢?可能是那天你穿的白裙子,太像我的女儿了。”
“艾丽西亚,我的艾丽西亚。”她说,“你肯定很恨我吧。”
她闭上了眼睛。
艾丽西亚握着乔伊的手,呆坐了一整晚。
爱她吗?
她本该早早回到父亲身边的。
恨她吗?这么多年的朝夕共处,让她没法恨得纯粹。
公主到最后都不清楚,那是怎样的情感。
鼹鼠人醒了,窸窸窣窣围了上来。
一人小心翼翼地问她:“狄温!我们接下来要去哪座城市啊!”
“……尔顿。”艾丽西亚木然道,“我们去尔顿。我知道一条秘密通道,能进到城里。”
天蒙蒙亮了,她站在废弃的城门口眺望远方。
再看向来处,他们不知走了多少里路才来到这里。她想,父亲会为她骄傲的。
她终归成了领导者。
……
“后来的故事,你们也知道了。”狄温扶着墙壁喘气。
离塔顶还有一段距离,她走不动了,需要休息。时渊和陆听寒便耐心等着她。
狄温说:“我告诉所有人,我要去和国王谈一谈这笔血债,其实我只是想找到父亲。我们去到首都,进了城。城里正在遭受怪物的攻击,我们的队伍被迫分开了。”她闭了闭眼睛,“我没想到,王都的部队都撑不住了,父亲他正在向地下转移,刚好遇见鼹鼠人。”
她讲不下去了。
愤怒的鼹鼠人一直把国王视作暴君,杀死了他。等艾丽西亚赶到,鼹鼠人已经在欢呼了。
他们把所有功劳放在了她的身上,高呼:“弑君者狄温!弑君者狄温!”
海潮一般的欢呼,淹没了她的哭声。
“我也不知道,对他们的感情是怎样的了。”狄温讲,“就像乔伊,我恨他们我也爱他们——究竟是爱是恨,也没有意义了,他们是我唯一的家人。”
“我没有告诉过他们真相,和他们四处流浪,构筑‘巢穴’。我们还遇到其他鼹鼠人,遇到我喜欢的人,我和他有了女儿,后来,他也死了。最后我碰见你们。”
“……我明白了。”陆听寒说,“很让人唏嘘的故事。”
“陈年旧事而已,只不过人老了,不吐不快。”狄温站起来,“走吧,我们赶快去塔顶。”
时渊一步步迈上台阶。
十几分钟后,陆听寒根据0293提供的通行码,解锁了塔顶的防御措施,推开一扇门,惊风混着雨水涌了进来。
时渊被糊了一脸水,用袖子擦了擦,才意识到他们到地面之上了。
这里是观测室,玻璃几乎全碎了。从塔顶能俯瞰城市。雷暴雨似乎小了点,黑云也薄了,隐隐在天边有日出的金光。
陆听寒检查观测设施的时候,狄温走到观测室边缘,坐上一把快烂掉的木头椅子。
时渊站在她身边,想瞧瞧她在看什么,就听见她说:“真好,不是么?我带着我的子民又回到这里了。”
雨停了,乌云还压在头顶,东方的金光越发耀眼,狄温忍着光照的刺激,目不转睛地看向远方的日出。
她说:“温室、农场、发电厂和排气消毒系统都在运作,军械库、仓库和观测塔也没问题,‘烈日’会保护这里。李斯特将军守住了城市,我带回了帝国的子民,我们会活下去的。”她笑了,“你说,父亲会喜欢现在的我吗?会为我骄傲吗?”
——这些年,她反反复复思考这个问题,无法释怀。
此时此刻,她知晓了答案。
半个红通通的太阳跃出地平线,金橙天光斜斜闯入城中,照亮王宫、长街与广场。
狄温忽然睁大了眼睛。
时渊看到在遥远的天边,跟了他们一路的空中游鱼穿梭在天光里。海豚畅游,热带鱼曳着绚丽的长尾,而那头鲸鱼沉浮在金色的云海。要不是它在阿德西经过,时渊和陆听寒也发现不了秘密小镇,遇不到狄温他们。
“……爸爸,是你吗?”狄温轻声问,“你看到我了么?”
没有回答。
鱼群消失了,被云海吞没。
漫天霞光随之隐去,阴雨再次笼罩。
方才光景只如昙花一现。
陆听寒检查完设施,记录了情况。
他们该回去了。狄温佝偻着背,和他们一起往下走,乘着电梯回到塔底。
她说:“你们要走了吧。”
“对。”陆听寒说,“等下次见面,就是联盟带着深渊模拟信号过来了。”
“好。”狄温深深地看了他们两人,“祝你们平安。不用担心我们,就这么一点时间,我们撑得住。我会安排大家工作,清理城市,加固防线,等着你们的队伍回来。”她笑了笑,“虽然当不成女王了,这点事情,我还是能做到的。”
陆听寒:“一言为定。”
狄温:“一言为定。”
陆听寒和联盟众人商量了,于明天出发,返回联盟。
留在尔顿的最后一晚,时渊又和陆听寒逛街去了。
他坐着0293,0293高呼:“警告!警告!警告!”两人一机器走在宽敞的街道。
时渊再次审度建筑。
还是那种怪异的、他无法描述的感觉:很多房顶都太尖了,墙壁颜色都太耀眼了,城市的布局也不太一样……每一处细节都在告诉他,这里不是联盟。
他想,如果长住在尔顿,他也会喜欢这里的。
可是在这个时刻,他挂念的是联盟城市。
挂念那长街短巷,温和色调的房屋,挂念那规整笔直的布局,平整屋顶,耸立的高塔和雪见花旗帜。
离开联盟近半年,这是一种陌生的情感。
他想,狄温和鼹鼠人肯定也有同样的感受。
“陆听寒!”时渊喊了一声。
陆听寒闻言驻足,一回头怀中就多了一只时渊。
时渊:“摸!!”
陆听寒摸摸他的头,笑说:“怎么这么突然?”
时渊:“呼噜呼噜呼噜——我知道我在想什么了!”
“什么?”
“我在想家!”时渊告诉他,语气欢欣鼓舞,像终于弄明白了一个难题,“你说的没错,我在想家哦!真的很想很想!”
陆听寒亲了亲他:“明天就走,我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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