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时渊经常去荒原。
有时候他会在荒原过夜――当然,夜不归宿不是个好深渊该做的事情,他会和陆听寒提前讲一声。
陆听寒问他在哪里,时渊总回答:“我在城外哦!有个黑黑的大石头那里。”
又或者:“就在一片草地上,有很多的长草。哇这个果子还挺好看!”
再或者:“我往南方走的,然后又追着一群鸟跑了,不知道在哪。”
指望时渊清晰地讲出方位,是不可能了。陆听寒放弃这个念头,并让时渊随时打开定位系统。
好在主城足够庞大,足够让一只路痴深渊摸索着回家。
陆听寒又问:“你过夜都在做什么?”
时渊回答:“我在和一条蛇玩,去了它的巢穴,里头全是好看的树叶。昨天我跟着三只狐狸……嗯,应该能叫狐狸吧,到了河边。”
他忘了说那条蛇比山岳还要庞大,而所谓的“狐狸”长了三个头,满嘴獠牙,足下踏火。
陆听寒也不多问,简单道:“嗯,好好玩。”
第二天时渊总会出现在家里,衣衫沾了露水和青草屑,鞋底有泥巴与花瓣――他看起来漫山遍野地疯跑了好一阵,和不同怪物混在一起,领口偶尔会有一根柔软的毛发、或者鲜艳羽毛。
“陆听寒!”他一见到自己的人类,欢欣鼓舞,“摸!!”
陆听寒伸出手,使劲揉他的脑袋,听到时渊发出满意的呼噜呼噜声。
然后时渊洗了个澡,浑身热腾腾地卷起被子,用尾巴盘住自己。
和之前一样,他兴奋地和陆听寒分享见闻。
他说巨蛇的巢穴有多么柔软,它身旁还有小蛇,通体水晶般透明,摸起来冰冰凉凉的;他说长草地的尽头有长得像火烈鸟的怪物,成群飞起时,像一片燃烧的火幕;他说在密林的最深处,古树长满了眼睛,郁郁苍苍,刚开始古树很没有礼貌,怎么都不肯睁眼,后来他多去了几次,靠着树干听满山满谷的风声,古树渐渐愿意看他了。
陆听寒搂着他问:“你怎么学会和它们交流的?”
“我也不知道。”时渊想了很久,尾巴都纠结地蜷了起来,“可能,是我明白它们的情感了吧?”
“情感?”
“嗯,就像我明白了人类。”时渊说,“也像我们见到白海豚的那天。”
彼时灯塔独立于沙滩,多彩海水没过小腿。时渊向漫天的怪物伸出了手,世界光怪陆离,而他泪流满面。
――为何而泣?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答案。
但,或许真如时渊所说,在看懂人类诸多情感过后,他慢慢学会了与怪物相处。
陆听寒摸了摸时渊的头。
当晚他们一起看了部纪录片,讲的是极地冰川。
城市沦陷,数据损失太多,许多资料已经消失了,纪录片不剩多少。这一部纪录片有幸保存,播出异域风貌,那辽阔的海洋和巨型冰川让时渊瞪大了眼睛。
他看得入了迷,问了陆听寒许多问题。
等帝企鹅们跃入海中,鲸鱼在远处喷出水雾,纪录片也结束了。
时渊意犹未尽,问:“有骆驼的纪录片吗?”
他还没看到骆驼,耿耿于怀。
陆听寒花了些时间,找出了一部沙漠的纪录片,揽着时渊看。
投影上出现了金字塔和盘旋的雄鹰,人们用布匹遮住太阳,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骑着骆驼走向绿洲。
整个世界热气腾腾,空气都扭曲了。骆驼的镜头非常多,摄影师屡屡拉近镜头,拍它们嚼仙人掌的模样――它们总是很平静,波澜不惊,仿佛天下唯一有意义的东西就是水和仙人掌。
时渊刚开始看得津津有味,老问陆听寒问题。
陆听寒尽可能解答了。
问着问着,时渊渐渐安静下去。
陆听寒以为,是因为他的问题都被完美地回答了。直到他一扭头,看到时渊抱着尾巴睡得香甜。
看来对骆驼的爱也抵不过睡意。
陆听寒帮时渊压好被角,亲了亲他的侧脸。
关掉影片前他看着封面的冰川与沙漠,停顿几秒,无声地笑了笑。
尽管他解答了时渊的很多疑问,看似了解很多,可那是他和时渊都没去过的地方。这个世界很大,看过海了,就总想去看看别的东西。
他把屏幕熄灭,熄灯睡觉。
第二天早上时渊在床上坐起来。
他睡懵了,黑发有几分凌乱,想了一会问:“……我的骆驼呢?”
“在梦里。”陆听寒闭着眼睛告诉他。
时渊继续往返于手工厂和荒原。
某一日,他去找了关教授。
关教授一见到他便很警觉,说:“时渊,我真的一点零食都没有了。”
“我不是来找零食的哦。”时渊说,“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时渊的旧案累累,关教授丝毫没放松警惕。
时渊坐在办公桌对面,捧着热水问:“我真的没办法下到深渊底部吗?”
“这个啊。”关教授回答,“我们不是实验过很多次了吗,一旦你接触到深渊中的黑雾,就会被排斥。”他笑了一下,“如果不是这样,事情就简单多了。”
时渊喝了一口热水,又问:“那如果我以人形接触黑雾呢?”
关教授挠了挠头:“嗯,就研究来看,你人形的时候和人类没任何区别――不然,我们早查得出你的异常了。所以我觉得是可以的。”
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补充说:“你可别乱想。黑雾中最可怕的东西之一是‘乱流’,连舰船的钛板和装甲也了,深渊之底可能也布满黑雾,不能赌你和它排斥,会发生什么事。”
时渊:“噢……”
他转了转手中的杯子。
关教授面色纠结,摘下老花镜,慢慢擦着:“而且……而且,万一你变回黑雾后,连其他深渊都能感染,怎么办?”
“也是哦。”时渊说。
他的尾巴弯出了问号,像在努力思考着什么。
关教授把时渊送到了科研中心门口。
他犹豫道:“……时渊,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又有什么打算,但你一定要慎重。有事情就去和陆上将商量。”
时渊答应下来。
关教授欲言又止,最后轻叹一口气。
而时渊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太心不在焉,手工厂的人都发现了。
――时渊手上机械性劳动着,折出一朵朵花,眼神空洞,直勾勾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
“时渊?”别人喊他,“时渊?”
时渊面无表情,眼神飘忽。
“时渊!着火啦!”有人故意喊。
时渊不为所动。
“这孩子想啥呢?”几个大妈就嘀嘀咕咕的,“魂不守舍的,怕不是家里出了事。”
“就是啊……说不定是和他对象闹了矛盾。”
“啊那肯定不是时渊的问题。”又有一个大妈分外关注此事,撩起袖子,露出粗壮的胳膊,“要是被我知道他对象做了什么,我肯定狠狠抡他。”
陆听寒还不知道,自己无形中已经被揍了。
时渊继续走神。
他太心不在焉,怪物们也发现了。
去到荒原,去到森林与群山深处,形形色色的怪物围住他。许多怪物仍不敢离得太近,隔了一段距离,几只猫类躲在树梢,抬起爪子舔毛。偷偷打量他。
时渊坐在树桩上,拿着一朵变异的七彩花,无意识地揪着花瓣。
一片、两片、三片四片……
花瓣坠落,每当它们触碰土壤,色泽骤然蔓延开,晕染了大地。
“哗哗哗――沙沙沙――”
“哗哗哗――沙沙沙――”
又是鳞片摩擦过山岗的声音,巨蛇卷着云雾而来,吐着信子,低垂脑袋,凑近了看时渊。
时渊半点不看它。
巨蛇吐了吐信子。
时渊没反应。
巨蛇再次吐出信子,劈头盖脸糊了时渊一身。
“啊!”时渊直接被它弄得翻倒在地,重新站起来,才回过神。
他抬头,看向白蛇琉璃般的瞳孔说:“我没事哦――我只是在想事情。”
白蛇自然是不懂的。
可是它喜欢时渊。
它盘踞身子,待在云雾山间,安静地陪着他。
若有旁人路过,想必会被这一幕惊得说不出话:碎光穿行过林叶,错落地降在时渊身上,光斑透亮。诸多怪物藏于山野,静默而耐心地望向时渊――
就像黑压压的台下观众看向舞台上。
唯一的舞台光源分外明亮,自上而下打在少年身上,好似他是它们独一无二的主角。
风一吹,衣衫上的光斑摇曳,飘飘荡荡,晃得整片山林亮堂了。
“哗哗――”
巨蛇游动身躯,鳞片在光下闪闪发亮。
它消失在峰峦间,大半个小时后游弋回来,口中衔着粗壮的树枝,小白花在上头迎风招展。
就像时渊那日送它的礼物。
它把树枝送向时渊。
“哇!”时渊很惊喜,“谢谢你,我很喜欢!”
树枝太重了,他带不回去,只能摘了六七多白花。
时候不早了,该下山了。
时渊捧花踏着溪流,踩着咔嚓咔嚓的落叶,怪物们远远跟着他,一支队伍浩浩荡荡,生机勃勃,直到他回到山脚。
“再见哦。”时渊说。
群山无声。
回城的路上时渊又迷路了,荒原哪里都是一个样,他走走停停,老半天才来到城门口。
奈何手中的白花也是被感染的,带不进去,他找了避风的平坦处,将它们栽种下。
它们迎风招展。
这晚陆听寒却没有回来。
时渊听说,被他感染的生物又苏醒了一波,陆听寒前去处理了。
――时渊试着和那些生物接触过。
生存、繁衍和扩张占据了本能的首位,那些怪物视他作神明,愿意为他献出一切愿意为他去死,却不可能就此停下征伐的脚步。
又或者说,所有怪物皆是如此。哪怕是那山间的白蛇,对人类也是可怕的敌人。
远处枪响炮鸣,火光炸开,飞行器带着破风声翱翔过天际。
时渊站在阳台上看着荒原。
这是一场小规模的战斗,联盟军把苏醒的怪物杀死后,趁它们还未复原,尽可能收容起来。
他们不能保证关押大型怪物,好在,大型怪物恢复得也慢。
主城还有时间。
虽然也就是那么一点点了。
第二天傍晚,陆听寒回来了。
他把外套挂好,摘下白手套,喊道:“时渊。”
时渊却没和往常般,立马冲过来,让他摸摸头。
相反,在沙发背后有一条弯成了问号的尾巴,一摇一摆的。
陆听寒的神色不由放松了,走过去,笑道:“时渊,又在想什么事情呢?”
时渊趴在沙发上,双手撑着脑袋,还在认真思考。
“讲给我听听。”陆听寒就坐在他身边,“我来帮你一起想。”
“不,”时渊拒绝了,“我要自己想。”
他这一想就想到了睡前。
陆听寒在书房整理文件,时渊推门进来,说:“陆听寒,我想好了。”
“什么?”陆听寒问。
时渊说:“我想和你一起去深渊之底。”他补充,“我问过关教授了,如果我保持人形是可以下去的。”
陆听寒:“……”
他手上动作停住了。
他的神情并不太惊讶,好似早就知道时渊也能去到深渊,缓缓道:“……你知道我会说什么的。”
“我知道有多危险。”时渊接着讲,“但是我觉得,我能在那里找到我的‘答案’。”他上前半步,“我想试试看。”
陆听寒灰蓝色的眼睛看着他。
房间死一般的缄默,陆听寒眼里有诸多复杂的情感,譬如无奈和温柔,譬如不舍与爱意。良久后,这些情感沉没了,他往椅背靠去,面部线条在灯光下分外坚毅和冷硬。
他说:“这次和以前都不同。时渊,我不可能支持你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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